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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篇经典小小说-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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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硬币〔日本〕黑岛传治
那是流行玩陀螺的季节。弟弟藤二不知从哪里找到健吉玩旧的陀螺,用两只手掌挟住三寸扁头铁钉作的轴,使劲地搓。然而,因为他手上还没有多大力气,不管怎么使劲,那陀螺也只站着转那么几转,很快就倒下来。健吉从型有股子钻劲儿,买了个陀螺,擦得溜光,还用根三寸铁钉把原来那根细铁丝般的轴替换下来。这样,就转得快,跟人家赛起来很少有敌手。因而,它虽是十二、三年以前用过了的旧东西,却依然连一条裂缝都没有,黑黝黝,沉甸甸,看上去木质煞是坚硬。原来是上了油,打了蜡。同如今在铺子里卖的比起来,那木质就好得多了。可是,陀螺越重,对年幼的藤二说来就越难转动。他在廊缘上搓了半天,也总是转不灵。
“妈妈,买根陀螺绳儿嘛。”
藤二缠起妈妈来了。
“问问爸爸看,叫买不。”
“说行哩。”
妈妈对所有的事情都很小器,一个原因是家里的日子难过。尽管是答应给买了,还要把堆房翻腾一遍,看清楚是不是还有健吉玩旧的绳儿。这沿河的小村庄的孩子们,都聚集到庙门前去,把新绳儿缠在新陀螺上使它转动起来,两个人一组撞陀螺,比输赢。孩子们把这种玩法叫作“撞嘎嘎”。缠好绳儿使劲一抽把陀螺撒出去,就飞快地转动起来。两个人一起撒,轮流让自己的陀螺去撞对方的,直到一方的陀螺停止转动,先倒下来的就算输了。“瞧,光俺一个人用这样又黑又旧的陀螺呢。也给俺买个新的陀螺吧。”
藤二缠着妈妈。
“陀螺,不是有一个嘛,不买也行了。”
“这个,瞧,不都这么黑了吗?……人家都是新的!”
“净说傻话,这个陀螺还不好!”健二说,他深信自己从前用过的陀螺好,同时总觉得舍不得拿钱给弟弟买陀螺。
“嗯。”
原来,藤二是哥哥说啥都相信的。
“这个陀螺好呀,不信跟他们比比看。能够打败它的陀螺,谁也不会有的。”
说到这里,陀螺用旧的,算是说通了。可一到跟妈妈两个人去买绳儿时,藤二却又贪婪地摸弄起铺子里装在木盒中的涂得红红绿绿的新陀螺来了。
“阿藤啊,不要那么摸人家铺子的东西呀,都给弄脏了。”
母亲边请杂货铺的老板娘拿出绳儿来看,边嘱咐藤二说。
“不不,摸摸也不妨事的。”
老板娘和气地说。绳儿一共有几十条,都剪得一般长,其中只有一条比起别的来短那么一尺左右。那是按尺码量着剪下来,最后剩了那么一条不足尺码的。
“多少钱一条哇?”
“一条一角钱呀,那条短的就算您八分钱吧。”
“算八分钱……”
“是啊。”
“那么,这条短的就好了。”
说着,母亲拿出一角钱,找回来两分钱硬币,就仿佛是赚了两分钱一般感到高兴。直到催藤二回家,他还在玩弄那盒子里的新陀螺;看起来,是十分爱惜的样子。然而,却也并没有硬逼着给他买,就跟着母亲回来了。
邻村庙前的广场上,来了串乡的摔跤班子。孩子们都结伴去看热闹。藤二也想去,但是正赶上收割稻子大忙的节骨眼儿上,而且牛棚里上了轭的牛,也正拉磨磨粉,团团地围着中间的柱子打转,得让藤二看着。
“连看牛都讨厌,那该怎么办呀!”不知怎的,藤二讨厌看牛。他把绳儿拴在牛棚房檐下的柱子上,两只手摇住绳头儿用力捆着。
“那么,你就去赶麻雀吧?”
“不。”
“你这么任着性子怎么行啊,粉得磨,麻雀又会来吃稻子!”妈妈带着生气的口吻说。藤二似乎在跟柱子拔河一样,转过身子去拉绳儿,过了一会儿,低声说:“大伙儿可都去看摔跤的了!”
“像咱家这样子的穷棒子,哪儿能够去干那样的事啊!”
“嘿!”藤二失望地喊着,还是一个劲儿地抻着绳儿。
“那么抻,绳儿可要折了。”
“哼,比人家的都短呀!”
“抻也长不了——那么捆要摔到后面去的呀!”
“嘿,一抻就长了。”
这时候,爸爸回来了,盯着藤二说:“阿藤,你嘟囔什么呀!”
“瞧,这不是挨说了吗?——喏,看着牛啊。”
妈妈乘机安顿好就下田去了。爸爸把小麦倒在漏斗里,看清了温顺的牛正在望着人脸,慢腾腾地拉着磨,就出去了。藤二自从买了陀螺绳,到孩子们中间去转陀螺,就慢慢发现自个儿的绳比别人的短很多。这使他感到不开心。把绳儿的一头并齐,一比,他的绳儿比谁的都短。他才六岁,跟上了学的大孩子搞“撞嘎嘎”,就总是输。他觉得绳儿短,再比还是要输的。于是,他以为揪住绳儿的两头一抻就会变得跟别人的一样长了,所以他总是不断地抻绳。他一面看着牛,把绳套在中间的柱子上,揪住两头用力抻,嘴里仿佛在念叨着:“绳儿啊,长长了吧。”
牛就在他身后团团地转着。
健吉正在割稻,去看摔跤的许多孩子成群结队地回来了。他们归途中,到处停下来玩着陀螺。后来,一家三口人又割了一会儿稻子,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才担着稻稿回家来了。
“牛棚里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哇?”
“嗯。”
“藤二上哪儿去玩了吧?”妈妈放下稻稿走上前去往牛棚里一瞧,吓了一大跳,颤抖着叫了起来:“阿健啊,快来!”健吉扔下稻捆,赶忙跑过去,发现看牛的藤二,一手握着陀螺绳儿,躺在阴暗的牛棚里,脖颈断了,满头是血。黄牛呆呆地背着轭站在那里,仿佛是在守护着孩子。夕阳穿过竹窗棂,照着黄牛的眼珠。一两只苍蝇在黄牛身旁嗡嗡地煽动着翅膀……“蓄生!瞧你干得好事!”黄牛吓得口吐白沫,在牛棚里跑来跑去。牛轭打烂了,六尺扁担也打断了。从那以后,三年过去了。
“那时候,叫他去看摔跤的就好了!”
“不给他买那么短的陀螺绳儿就好了,可是——他是把陀螺套在柱子上用力抻,一只手抻脱,栽倒在地上,给牛踩死的。不给他买那根短绳儿就好了,可是——省下两分钱又顶什么用啊!”妈妈一想起藤二,就这么叨咕起来;直到如今,还要流泪哩。
墙〔日本〕吉行淳之介
从病房的窗口,可以看到左右各有一幢病房。许许多多的窗。可没有一个是开着的。围在“”字形之间的内院和用钢筋水泥建造的三幢病房都已古旧而呈灰色。不见人影的内院的另一边是条道路,不过给水泥砌成的高墙遮挡着,也见不到墙外的车和行人。围墙的那边,可以看到一幢木造的洋楼。洋楼是矩形的三层楼建筑。在尖状屋顶的斜面后方,露着灰色的天空。它看起来是私人住宅,可是窗口也是紧闭着。建筑物上爬满了常春藤,它绿色的叶子是让人能感受到“生”的气息的惟一的色彩。躺在床上的女人看起来是三十岁刚过的年龄。站在窗口边,望着窗外的,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真想从窗口走出外面,走过内院,越过墙,走到那边的洋楼人家去。可是似乎又觉得如果真这么试试,左右两侧建筑物上的所有窗口都会变成枪眼,一齐喷出火花来。女人从病床下来,走到他身边。这家病院是只有疑似癌症的病人才会住进来的地方。不过女人的起居行动却也别无异样之处。这一刻,正是患部组织检查的结果即将出来的时刻。
“你还是躺着吧。”
男的离开窗口,把女人推回病床上,不想让她看到窗外的景色。
“我,早知道了。”
女人说。
“……” “这样的景色看起来叫人沮丧,对不?”
“所以就不必看了。”
门开了,护士向男人打招呼,叫他。五分钟后,男人又回到病房来。
“已经没事了。”
说着,他又站到窗口去。从病床下来的女人走到他身边来:“那是说,可以出去了?”
“可以出去了。”
“可是,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啊。说起来倒有点不敢相信。这次,可真着实给折磨了。”
男人这么说了,却还是一直面向窗外,望着。
提包里〔日本〕吉行淳之介
№刃小刀深深刺入心口,一点都不痛,刀刃直往下拉,发出了割厚纸板一样的声音。这是梦。赤裸的尸体倒在地上,变成我的模样。四周漆黑,只有倒下者的形状鲜明浮起,看得清清楚楚。内脏似乎全被带走,形体变得扁薄。手脚的长度不变,看来很细。心想:必须把它藏起来。身旁立刻出现可以轻轻提着走的大提包;仿佛从地底推上来一样,放在那里。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想把尸体塞进去。仿佛已抽掉了骨骼,尸体软绵绵。腹部的伤痕已消逝无踪。把脚折成四折,放进提包。这时候才发觉尸体摸起来滑溜溜的。皮肤变成麦色,闪闪发亮,很像年轻女人的肌肤。我的皮肤属过敏性体质,常常干燥如鳞。曾听说某人养的狗得了顽固的皮肤病,总治不好,狗终于死了。几分钟后就变得很漂亮,漂亮得仿佛用刷子刷了降的皮肤。
尸体很容易就装进提包,赶快拎着提包逃走。携带提包的是我,里面装的也是我。为什么要带着提包逃跑?这疑问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总之,里面是尸体,携带这样的提包,非逃不可。拔脚奔跑,随即停下,用平常的步伐行走。高层大厦显现眼前。到那大厦的屋顶上去!这并不是事后的想法,而是有一种被追逐的感觉。大厦电梯前没有人,觉得手臂很累,把提包放在地板上。没有人影,可是我的提包旁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另一只茶色的提包。大小完全一样,宛如邮袋一般。我的提包是暗紫色,有云母般的光泽。按了钮,电梯门在面前打开。幸好是自动式的,又没有别人乘坐。是二十层的大厦。二○数字的钮上有一个R的钮。匆忙按了R。排成一列的数字从一到二○一亮一灭,很快就抵达屋顶。跟刚才的速度完全相反,门非常缓慢的向左右打开,我走到屋顶上。在这刹那,我才发觉手上的提包已变成茶色。类似疼痛的恐惧从脚踵直往上冒,到腰骨一带便停住。我慌忙回头看,电梯的门已经关上。暗紫色提包被抛置在一楼的硬地板上,它的光泽在我眼底摇曳。奔向电梯,猛按钮,几乎要把钮弄坏了。可是,门上端排成一列的数字,只有一○亮着不动。我发觉,近旁有个黑洞,宽度与电梯门一样,正敞开着。往里瞧,可以看见银色的细金属棒。应该是垂直的,却以平缓的角度倾斜地消失在下面的黑暗中。那角度给人一种安全感。我抛下茶色提包,抱在银管,斜斜往下滑落。速度慢慢加快,抱住管子的手臂快要放开了。心想:从二十楼滑下到底不行。就在觉得危险的刹那,手臂顿时轻松。脚下有锯齿状的铁板,劲道十足地动着。我的身躯安置在那上面。很像电梯,但快得多,记得是向旁边移动的,不知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真糟糕,离那暗紫色的提包越来越远了。就在这时,我发觉已站在硬地板上。身旁,被抛在那里的提包正放出暗黑的光泽。连忙抓住把手,又开始逃亡。被刺的是我。尸体也的确显现出我的脸形。这么说来,提着提包逃亡的可真是我吗?回家把提包藏在壁橱里,再慢慢想吧!突然想不起家在哪里了!逃亡的不是我,是别人吧?这样就应该回到他家里去。我很想看看自己的脸。但是,只有视线所及的地方清晰明亮,其余四周全是黑漆漆。视域中没有镜子。如果有玻璃窗之类,也只能朦胧地映出形影,但是连玻璃窗也找不到。我一面追想自己的住址,一面眺望身旁的市街。
“某路几号”的标示牌映入眼帘。那标示牌正钉在眼前的门柱上。这是熟识的路名,立刻想起以前的女人就住在这条路上。拎着提包到处奔驰的毕竟还是我。跟那女人相当熟,据说她现在已结婚生子。约莫有五年没有见面了。我并不依恋,能记住路名是因为路名很怪,例如“泪桥”、“筋违町”或“龙髭町”之类。不过,结婚后,她已易夫姓,姓什么呢?……声音明明已到喉头,却停住了。视阈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过一会,那漆黑逐渐淡去,一幢房子的前门突然打开。我跟那女人相对而立。
“好久不见,你好吗?”
“……”
“听说已生了孩子。”
“请问,你是谁?”我环视四周。四周依然漆黑。她的模样亮在橘色光芒中。轮廓尤其光亮。是白天,还是晚上?不清楚。如果是晚上就……。
“啊,现在,这个……”我猛然竖起拇指(意指“你丈夫”,译按),自己会这样做,实在意外。以这种态度跟女人说话,还是平生第一遭。想来我到底不是我。“啊呀,是说你先生现在在家……”我改变说法,说得相当客气。
“不,他还没从公司回来。”
她淡淡地回答。
“那末……”看她那样冷淡,有点畏缩,但很快就调整过来,说道:“想借一下带镜的小粉盒……”以前跟她一起喝酒时,我总是向她借带镜小粉盒,用那械照照脸。因为是过敏性体质,脸上泛了红就等于劝我不要再喝。这仿佛已变成她和我见面时的固定仪式,然而,她似乎没有想起这件事。她身上的线条很美,但是此时此刻,这已无关紧要。是她故意装出冷淡的样子?还是我已变成他人的脸了?真想照照她小粉盒的镜子。
“借小粉盒?太过分了吧!”
“说什么太过分嘛!想忘记以前的事吗?”
“这是什么意思?”
“不认得我啦?”我半焦躁、半挖苦地说。
“说什么不认得,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啊。”
“可是真的?”
“唉,是真的。”
我越来越不安,“再问一次,即使听到小粉盒,也想不起什么吗?”
“唉,什么也想不起来。”
很想看镜子。环视四周,真的连窗玻璃也没有吗?四周仍然漆黑一片。弯身想打开地面上提包的开关,露出塞在里面的尸体脸部,让她看一看。
“跟这一样……”但提包很不容易打开,不禁焦躁,话语也就停住了。她急忙说道:“要是这种东西,早已够用了。”
随即在我眼前猛然把门关起来。够用了……尸体够用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禁困惑之至,但很快就领悟了。本来想让她看看尸体的脸,问她:“我的脸是不是跟它一样?”她见我弯身要打开提包,以为是推销员来兜售化妆品之类。大概只有这样解释才说得通。只是还看不出我是否已经变成她认不得的人,还是她故意在刁难我。在跟她来往的几年中,我曾经好多次暗中受到她的刁难。我本来想对她温柔,可是总在自己觉得需要的时候才去见她,真是变幻无常。我知道这种态度已伤害了她。她的刁难把刺儿藏在深处。温顺的举止和表面讨好我的话语中已藏有细微的讥刺。但我的表情丝毫未变。她大概搞不清楚我是否注意到她那时的讽刺之意。她不守约会的时间,而且有时始终没有出现,用以表示自己并不是呼之即来的货色。这种现象曾经发生好几次。让她坐上车子到旅馆去的时刻,她的香味立刻散满车中。不是很强烈的味道。她没有狐臭。洒在麦色肌肤上的香水变成特有的官能性芳香,开始飘荡。这是和缓微弱的香味,却锐利地直刺我的鼻腔。所以才会跟她来往很久。有时,那香味非常强烈。我想可能是洒在肌肤上的香水分量比平时多;起初以为是在她的生理期。可是,在旅馆中,却没有这种征象。不只味道强烈,还带有一点特异的臭味;口红的颜色也比平时浓。浑身飘起的气味跟往时有微妙的差异。
“也许干起应召女郎的行业来了?”即使知道这是凭空而生的怀疑,依然无法从脑海中去除。当时,我想:自己可能已跟另一个人或好几个人共享了她的身体。
一天,这种气息显得尤其浓厚,她和我在旅馆附近的西餐馆吃完饭,心想饭后一定就这样走进旅馆的房间。走出西餐馆,她就说:“我要回去。”
“为什么?”只这样问,我便默默站立。仿佛我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猛甩着手,起步而行。在这刹那之前,一直和睦用餐,我也没有说错话。我望着她的背影。她时而扭着身子往前行,仿佛身上还有没赶走的脏东西,觉得自己的身体很不干净似的。她没有回头。她的背影越来越小。当时,我又觉得自己是“共有她身体的人之一”。但过了几天,她又跟以前一样答应了我的邀请。……她此刻的应对也许是最后的刁难。我想再度从头回想这一天的种种经纬。首先,宽刃小刀刺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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