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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的孩子-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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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休教师先请人把东厢房的老窗拆掉,然后再拆掉周围的墙砖,将窗户的面积扩大,再扩大,直到整个窗户的面积大到几乎占满了半面墙。最后一扇特大的玻璃窗被安了上去,不过上半部是由一排能开关的小玻璃窗组成,这样可以更方便调节冷热。接着,他又请人把原本没有窗户的东墙打通,也装上了和南墙一模一样的大玻璃窗和能开关的小窗户。这样一来,东厢房就彻底通透、敞亮起来,仿佛第一次开始呼吸了。那两扇奇特的大玻璃窗,从屋顶往下一尺处直落到离地面两尺高的砖墙上,乍一看有点像西式的落地窗,而从外面看又像一个放大的玻璃鱼缸。在改建窗户时,退休教师让人把农舍外面的院墙也连带推倒了。这样做的结果是,无论晴天或阴天,刮风或下雨,当房子的主人坐在东厢房的椅子里向外望时,人就有了完全置身户外的感觉。从那扇朝南的玻璃窗里,除了开阔辽远的大片农田,他还可以看见村西的杨树林,虽不是全部,但三分之二已在视线之内了。傍晚林间树梢上归巢的鸟噪和夕阳缓缓坠落的景色,总是对他有着恒久不变的吸引力。

  东厢房朝东紧贴玻璃窗下的草丛里,开着一蔟艳丽的虎皮莲,金红色的花瓣上洒落着一些黑色斑点,其中一枝把它盛开的脸平贴在玻璃窗上,好像一个正在偷窥屋内的小孩子。农舍外几米处有一棵能给房子遮阴挡雨的老核桃树,因为主人在上面挂了两个装有谷物和清水的自制容器,每天一清早便有麻雀、喜鹊、乌鸦和啄木鸟等前来取食小憩。它们的一片吵闹声总能让屋里的主人打起精神来。

  李东光时常在午后出来散步。刚回村不久那阵,当他消瘦、微驼的身影出现在田间、黑鱼河边或杨树林那一带时,村民们总会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盯着他看上一会儿。过去几十年里,李东光回来天水坞的次数和时间都不多,所以尽管他出生在这里,但村民们都对他有着一种陌生的敬畏感,尤其是对现在几乎快变成老人才回来定居的他。人们对这个在县里最好的中学教了一辈子书的文化人自然怀着足够的敬意,但是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结婚也没孩子,并且在六十多岁时独自回到天水坞来生活。他们不懂,有他那样好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不愿意跟他?就连村里从小就抽羊角疯的杂货铺掌柜惊蛰都能找到个独眼媳妇呢。更让他们纳闷的是,李东光的退休金应该够他在县城里住上好一点的楼房了,为什么还要回到乡下的老屋来受罪?天水坞的年轻人都把能过上城市生活当做一生的梦想,因此每当他们看见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的孤独身影时,就感到彻底地不可思议。熟悉李东光母亲的老一辈村民,虽然在这件事上不比年轻人明白更多,却能隐约地感到,老寡妇的儿子这样做必有什么旁人无法知会的原因。 

  村里的木匠长河小时候和李东光玩得最好,他们一起在杨树林里堵过野兔、爬过树,也捣过蚁窝。后来李东光去县中学读书,毕业后又被留下教书,就很少回天水坞了;而长河自己也有很多年是在村外干木工活儿,因此几十年里他们竟没有见过几次面。李东光刚回到天水坞不久后的一天,长河和几个村民从地里收工回家,在路上看见了正独自在黑鱼河边散步的李东光。第一眼看见自己小时候的玩伴,木匠忽地感觉脚下发飘——他发现一个人从会爬树的小孩儿到头发花白的老人,完全就像是一闭眼再睁开眼的事儿。自己头发也花白了的木匠被这不习惯的伤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扛着铁锨站在原地黯然地楞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迈着发飘的两腿继续往家走。

  村里唯一常来看李东光的人是比他大几岁的远房表哥李重。李东光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李重父亲的远房表妹,但他自己和这个表哥过去并没有太多的直接交往。他知道李重早年也毕业于乔县中学,后来去山东大学学建筑,又在那里教了很多年书。后来离家将近二十年后,因为出身问题,六六年的文革期间不得不重新回到老家生活。

  对于这个表哥为什么常来看自己,李东光知道又不知道。李重一般是在晚饭后来,一星期来个一、两次不定。因为李重是聋子,所以每次见面两个人几乎不说什么话,只是互相点点头,然后一起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尽管如此,李东光总是在傍晚时分盼着聋表哥的到来。每次李重来了之后,就会自己找地方坐下来,然后掏出烟袋,一边有节奏地抽着烟,一边和坐在另一个椅子里的表弟一起透过大玻璃窗向外看天水坞农田里四季的景色。

  和这个一样阅书无数、育人无数,但现在已经和任何村民一样有着黑褐色皮肤的表哥在一起,总让李东光有一种很塌实的感觉。

  两个老人在一起分享的短暂时刻,总是在天色将尽时分。远处的山峦这时常会反射出夕阳最后一抹灿灿的耀眼华光,像熔化的金子沸腾在山脉的顶端。随后,那奇迹般的亮色就会一点点黯淡、缩小、最后在瞬间失去踪影。夕阳逝去后的农田常被一片仿佛流动中的暗紫色笼罩,其间混合着一层灰白色的雾蔼,构成了一个隐秘而有灵性的时空,诱人进入到种种超现实的幻觉中去。静寂中,他们都能感觉到世界在那个特别时刻发出的一、两声轻微的叹息。如果是在一个夏季雨后的傍晚,他们有时会看到暮色中偶尔出现的一道微弱的电闪,伴着有气无力的雷声,或几只被雷雨挡在了半路上的鸟儿匆忙掠过窗前赶回家去。如果是在冬天,那时的天色多半已经黑得看不见外面的景物,但是他们似乎都能感觉到呼啸的北风卷着沙土正在萧杀空旷的田野上恣意奔跑,疯狂旋转,然后消失在远方的山峦那边。不论什么季节,也不论窗外是什么景物,他们在每一次傍晚等待的只是一天在光明将尽时,天地赐给人间那种特别的静。那种静里没有哀怨和伤感,也没有语言的位置,只为需要它的人默默地享受。

  李重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李东光需要的就是这些,并不是交谈,也不是其它。因此他每次来既不会多做也不会少做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表弟坐着,直到他抽完一袋烟。

  李重每次来都不忘给李东光捎些他老婆莲芯做的食物。

  一年前,李东光的身体开始出现了不适。他感觉不明原因地乏力,食欲减退,人也日渐消瘦。他去过两次县医院,却没有查出原因来,大夫只给他开了一些说不清起什么作用的药片。他一向不喜欢看病,所以后来就再也不去了。不过随着不适症状的继续,他隐约地感到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一种变化,一种与生命和死亡有关的变化。他对生命的渐渐离去似乎是有预感的。那是生命经由某种特殊的感知管道将信息传达到意识里的,是在不可言状却又无法否认的状态下被完成的。

  从那个时候起,李东光把鸡送给了李重,菜也无心种了。每天除了尽量给自己的学生写回信,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思考生命中遗留的各种问题。他外出散步的次数也因为身体的缘故减少了。

  后来,他开始发低烧,身体感觉更加虚弱。可与此同时,他发觉自己的头脑却不可思议并无法控制地活跃起来,总是在他一次次无效挣扎之后,将他带入一系列令人惊异和惊恐的激烈场面中去,似梦非梦。他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生命接近尾声的征兆了。

  再后来,每当有低烧时,他便会进入一种似真似幻的状态,仿佛处在宇宙形成的初始时期,一切都是混沌和流动的,却又皆是有序的混乱,如同最终形成有形物质之前的必要过渡。有时,这种恍惚的状态会持续几天。在那个陌生的混乱世界里,没有过去时,一切都正在进行中。它们不是“过电影”式的记忆回放,而是活生生的体验过程。略微清醒时,退休教师时常被自己在那里看见的一切惊出一身汗来;对与那个再现的现实,他感到既渴望又恐惧,就像人类对所有渴望的事物总会伴有本能的恐惧一样。

  一个六月湿热的午后,他给一个学生写完了一封回信,贴好邮票,放在桌上,等着李重下次来时帮他带去村委会让邮递员取走。然后他从书桌走到大木椅跟前坐下,迫不及待地向窗外望去。此时的窗外是一幅活动着的麦收图,村民们象雷雨前的蚂蚁一样在地里忙碌着,奔跑着,喊叫声阵阵传进他的耳中。凭他们的动作和身形,他认出了人群中几个年纪稍大、小时候和他一起在村小学读过书的村民;但更多的是陌生的天水坞新一代人的面孔。地里的麦垛一个个竖立在刚收割过的麦田里,象大棋盘里的一个个棋子。赶车人为了把装满麦子的大车从布满麦茬和一道道田梗的地里赶出来,拼命吆喝着拉车的牲口,鞭子甩在空中发出声声脆响,好像过年时孩子们摔在地上的砸炮。 

  妇女和孩子分散在刚割完麦子的地里拾麦穗,不时有尖细的喊声和嘻笑声突然爆出,随空气中看不见的气浪飘浮回荡,听上去像是另一种催人入睡的音乐。放麦假的半大孩子们只想着玩儿,并不想干活儿,因此得空就互相追逐打闹。天上的燕子尖叫着快速掠过明朗的天空;一群群麻雀警惕又敏捷地冲进地里抢食散落的麦粒,一遇到来自人的危险就呼啦一片飞走—一那是一幅重复了千百年的麦收图。一股股原始生命的活力在那幅图画里激越,奋张,其能量转换成了另一种形式,越过田野,潜入了小农舍敞开的大玻璃窗,最后溶进了退休教师作为一个人尚存的全部存在形式,包括大脑和身体,以及更加敏锐的神经和感知。

  李东光痉挛般颤动了一下,似乎被什么击中,随后平静下来。看着眼前的画面,他渐渐感到再也无法区分现实和与之为敌的另一种存在的分界点,忘记了正常逻辑思维应该告诉他的关于他自己的一切,包括时间,地点,他是谁,以及应该想什么,不应该想什么。窗外的麦收图逐渐模糊,摇摆,回缩,不再具像,最后像潮水一样缓缓消退,重新组成了另外一个新的时空。无法控制的熟悉感觉又像海浪般卷来,他的手不由地抓紧了木椅的扶手。无法解释的状态又出现了:无数不可理喻的诡异小事件、零碎的感觉和可视片段轮番上阵,说着自己瞬间存在的理由。它们争着现身并开始上演他们代表的更鲜活的另一种生命景象。。。。。。 

  那是谁的面孔  是他  高大明亮窗户的办公室内部  皮沙发  发亮的地板  他坐在高靠背的皮椅上看文件  手里握一只毛笔 狼毫的 熟悉的握笔姿势  应该是给自己写过无数信的毛笔  咦 他怎么竟老了 也发胖了 黑边花镜挡住了他的眼睛  一个女人进来  指一张纸的下角  他低头签字 女人拿纸出去 皮鞋敲击地面的咯咯声  他摘下花镜  起身向窗前走去  站定 深吸气  凝神向外望  终于看见了那双眼睛  里面还是同样的专注  他在看什么 窗外似乎是一片水 看不出是湖还是河   水是流动的  能听见流过时的哗哗声   好熟悉那声音的质感     水面上隐约出现了船只  有雾  乔县中学附近的运河上才有的船只   带帆  很长的一串  排队过来  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  天津口音的笑骂声腾起  北方初春的空气清冷湿润  鼻孔能触到里面的水分和河水的腥气  和他并排在岸上走   争论着什么  大概是政治  也许是文学或历史 朋友的手因为激动在空中急挥  感觉到他说话时眼睛里跳动的东西  人类的激情被他演示得这样彻底  感觉真好  活着真好  和朋友在一起简单纯粹的享受    通体舒畅的感觉   灵魂在感动时是会有乐感的   那是直触人心底的俄罗斯民歌  手风琴  他唱起来了  旁若无人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那上面跑着三套车  再往前走  熟悉的杨树林的轮廓  现实中的伊甸园  来到了树林尽头土坝的顶上  开阔的景像  有微风吹来  是青草和桂花的味  忽然冲动地告诉朋友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恐惧和永恒的痛  无边的失落感   他眼睛里晃动着晶亮的一层泪  里面映出自己迷茫的脸   我是谁  被生到这个世界里  感觉到他的手   在自己的肩膀上  是暖的  手在抖  他耳语  我懂 是彻底被遗弃的濒死感觉  绝望  麻木  我了解 全了解  在乔县监狱里  彻底的绝望和孤独  没人理会   我被世界抛弃时你来了 他的手在表达感激和更多    被理解的感觉和幸福   人类所有感觉中至高无上的体验  灵魂被抚摸的感觉   又是夕阳西下时  人和自然发生着交融   大地抱住将要离去的夕阳   视线里的一切都有了存在的理由  人与自然 人与人 最终的融合  信任和归宿  天上星星多得反常  好大  像发着光的一簇簇膨胀的蒲公英。。。。。。你说什么  黑暗中的一切才更真实是吗

  什么声音  忽大忽小 时有时无 是个男人在大声说话 一个村民  听不清说的什么  女人们爆出一片无拘束的笑声  哈哈哈哈 咯咯咯 哦哦哦哦  马在嘶鸣  呵  是正在收麦子的村民  对了  刚才好象见过  我到底在哪里  你别走  别走啊  我唯一的朋友   宇宙里能感觉到你的存在真好  一个人就足已了   可你是谁  一个偶然出现的陌生人  一切都不同了  你为什么怕自己心里的东西  现代人上瘾般地喜欢给感情下定义 还有其表现形式  欺骗自己的感觉 恐惧造成的习惯  鲜活的生命呼吸方式被人为的定义窒息了  数学归类法  把最富层次的人类感情形态用名词和定义  压成了一整块炸土豆饼  压碎了全部精美存在的瞬间  文明在倒退  人类在加速自己感情生活的沙漠化  抑郁的人类  都是在用逻辑思维这把刀割破自己手的人  你也是吗  请别走  你还是逃离了土坝  离开了我   为什么一种感情的存在就能让整个世界不安  它似乎比战争更让人恐怖     第一次见到你的脸  长发下的眼睛  专注与探究的眼神  人和社会  资本论  咳嗽声 女犯人的哭声  你写的那本书   对一块土地的了解就象爱一个人  对无辜囚犯的爱  对资本论里被压迫人的爱  对不被人理解发不出声音的人的爱  对朋友的爱  这个世界恐惧如此之多的爱  它更包容各种形式的恨  比如战争   孤独是被注定了的  因为它偏离了事先被定义的几种爱的形式   那比无爱和仇恨更让人惧怕   人类的情感已变成了转基因的农作物   产量的泛滥和消失的原味    是什么在响   雷的轰鸣  嘈杂的人声和马嘶  快点跑啊  雨来了 等等我  熟麦的香味    我到底在哪儿    好熟悉的感觉   吹在脸上的风好凉爽  有青草和湿土的味道   夕阳后面是什么  你问   是更美的景色吧   为什么  因为看不见的地方是留给想象的  你不认为太阳其实没有消失吗  只是走出了人类过短的视野   那双眼睛  里面有被残阳映出的腥红色眼泪  我知道 里面还有更多还没有确切名字的东西   感觉到的东西不都需要名字  感觉本身从来就无法被任何语言定义  语言总是强加的 有误差和歪曲的  清凉湿润的空气在对皮肤进行抚摩  带着宇宙原有的未被定义的情感   地球是因为海洋对陆地的拥抱而存在的  人类是因为他们的双重拥抱而产生和存在的   这就是人需要拥抱的简单理由   彻底地互相接受  不再需要别的什么   明白了  美的事物让人产生原始的恐惧  因为难以定义的东西像远古洪荒时的巨兽  你怕吗  恐惧永远是人类生命状态的一部分  你跑下土坝 逃出了伊甸园  你我都知道  你的从政是逃避恐惧的一个最体面的形式    别走  沉默是男人的哭泣方式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感觉的   因为你已经打好了行李  文明的进步是可悲的  是给心灵特制的绞索   你走吧   我了解你就像了解自己  因为我也怕  本能地  怕自己 怕别人  怕自己内心陌生的情感领域  怕未被探索的新大陆  我们都不是哥伦布   也有想逃的冲动  有被史前排山倒海的大洪水追赶的惊恐   那只温热的手不在了 只剩下自己的  垂落着  象被风吹破了脉络的树叶  用卷曲的形态喊叫着心里的落寞   

  李东光再次感到身体的无力和疲乏。不知是天气变得更闷热的缘故还是内心的阵阵激动使然,他开始出汗了。他想睁开眼睛,可是这个动作却变成了一个在想象中已经完成,但实际上并没有发生的历史。他的意识此刻正向着一个似乎早已存在的暗渠奔涌而去,身体的虚弱已让他无法做任何招架或阻拦。他的手变得潮湿起来,在磨损的木椅扶手上不确定地抓动着;他的眼皮随着脑中急涌出来的思绪和画面快速地跳转着,像是在为一出壮烈的交响乐伴奏;他的呼吸忽长忽短,鼻翼一张一合,发出丝丝的声音,像是在抽泣。只片刻,他便再次被来自理智对立阵营的千军万马席卷而去。

  又是水  总在内心最恐惧的时刻出现  一片无名水面上飘来一条木船  船头蹲着一个蒙面人  脸朝船头  船里有两具灵柩  呀 怎么是我和你躺在里面  等一等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我们已经死了吗  为什么我还有思维并能看见自己  船向着一个轮廓高耸突兀的岛屿划去   好眼熟  认出来了  那是伯克林画中的死亡岛  为什么送我们去那里  为什么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  为什么要去十九世纪的死亡岛 有什么东西完全搞错了 喂 你到底是谁  我听见自己大喊  声音很刺耳很难听  蒙面人没有任何反应   你必须回答  我拼死摇晃灵柩  发出很响的咚咚声  终于听见蒙面人低沉的声音   我就是人类自己   和你们一样  恐惧很多事物  克服恐惧的唯一办法就是残酷   不可能  这不绝对可能   我歇斯底里狂叫  难道人类本身就是虐待狂吗   全身的神经好象被火烫了  身体剧烈地抽动着  朋友静静地躺在另一个灵柩中  我知道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他在听我们的对话  我能听见了他熟悉的呼吸声 有肘骨碰到棺壁发出的咯咯响声  啊 原来他也在发抖     死亡岛越来越近  像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地朝小船压过来  船头撞到了什么硬物  停下了  这是你们必须来的地方  蒙面人小声但坚决地说  他声音里有零下几十度的寒意   岛上走下几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 我们的灵柩被抬起来了  忽悠一下  那个自称是人类自己的蒙面人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我们被抬进一个巨大的石洞里  冷啊  里面已经放了很多和我们一样的灵柩   怎么看上去像是搁放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个地方  所有的人都走了  空气似乎变成了固体 吸不动了  紧闭眼睛   等待无论是神还是人欲加于我们的惩罚  是但丁描述的地狱之火的焚炙还是其它  漫长的等待   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 放在我的手上  是朋友的手  好暖  有着这洞里不该有的温度  更不是死人该有的体温    人聪明有余智慧不足  他极大地误解了文明  原谅他吧  一个声音在高大的石洞里回响  分不清来自何方  惊诧中  一只巨大得看不见边缘的手忽地将我们的灵柩托起  越过死亡岛  重新放回到了陆地上   慌忙从灵柩里爬出来   周围是房子  市场 拥挤的人  看呀  蒙面人就在不远处冷冷地窥视着我们  那只大手呢  不见了  蒙面人开始起身追赶我们  我们手拉着手飞快地逃  穿过市场里的人群  身后蒙面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我边逃边叫   连上帝都善待了我们  让我们返回人间  你是看见了的  那又怎么样  我还是不能放过你们   到底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存在让我不安   我不喜欢和你们生活在一个世界里   就是这样   可是上帝说这不是我们的错   因为我们是他亲手创造的  包括所有的情感和爱的能力  不要再追了啊   为什么在这个星球上爱永远是悲剧的同义词  再也跑不动了  不要再追了  怎么回事  我的腿抬不动了 天哪 我掉进了无边的沼泽地   就要永久地变成了里面的一摊烂泥  发生了什么   朋友呢  他不见了  去了哪儿  别走  不能把我一人留在这里受罚   这里的死寂会让人瞬间窒息   我要在此待上千百年  永远看着周遭的荒芜和悲凉  只有这里才安全吗  这就是为不再被追赶付出的代价吗   要等到地球毁灭的那一天才能解脱吗   天黑了  天地都消失了  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和触摸   空气里没有一点氧气了  好憋  不能呼吸了 谁来救救我  呃  快

  退休教师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坐在木椅里,身上已经大汗淋漓。屋里的空气特别闷热,因为刚才雨从东面来,潲得厉害,他就关上了所有的窗户。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扶着椅子的把手喘了几口气,然后慢慢走到窗户那儿,打开了所有的小窗户。新鲜湿润的空气一下冲了进来,混杂着泥土的潮腥,粪肥的酸臭和麦秸的香味。他站了很久,任那空气冲刷着他的脸和刚才那个惊心动魄的梦。

  他向东北方向的山脉望去。雨过天晴的天空衬着此刻呈青蓝色、清朗又明晰的燕山山脉,是那样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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