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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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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来说:“我要红的!”
    “给你绿的!”父亲固执地说。
    “绿的就绿的。”福来无可奈何地把绿玻璃球抓到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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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中的脖子慢慢立起来、两眼凶光不减,丛生着血糊糊短髭须的下巴倔强地翘着。
    “说,是不是日本人的奸细!”爷爷问道。
    郎中像执拗的孩子一样重复着:“我的骡子!我的骡子!不把我的骡子牵来我什么也不说!”
    爷爷淘气般地笑了,然后宽容大度地说:“牵进来,看看他要卖什么药。”
    那匹老瘦骡被拉进席棚。耀眼的烛光、辉煌的棺材、阴森森的纸草,造成一种地狱般的气象,吓得骡子在席棚口畏缩不前。郎中上去,捂着他的眼睛,才把它牵进来。它站在爷爷他们面前,四条干柴棍子一样的瘦腿瑟瑟打抖,一串串的响屁对着奶奶的灵柩连放不止。
    郎中抱着骡子的脖子,拍着它的木板般的额头,亲密地絮叨着:“伙计,你怕喽?别怕,我告诉你别怕,砍掉脑袋碗大个疤瘌,别怕!”
    黑眼说:“好大的碗!”
    郎中说:“盆大的疤,也别怕,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说吧!谁派你来的,来干什么?”爷爷问。
    “俺爹的魂派我来的,派我来卖药。”郎中说着,从骡背上搭着的褡裢里,掏出一包药,嘴里郎声读出歌谣,“一巴豆,二牛黄,三是斑螫四麝香,七根葱白七个枣,七粒胡椒七片姜。”
    大家都愣了神,怔怔地看着郎中的脸和郎中的嘴,郎中的神情和气色,郎中的手和手里托着的药包。那匹老骡子渐渐适应了环境,四腿不抖了,安闲地捯动着破裂的、苍白的蹄子。
    “什么药?”黑眼问。
    “速效打胎药,”郎中狡猾地笑着,说,“那怕你铜帮铁底钢栅栏,那怕你铜头铁臂钢罗汉,一副药喝三遍,孩子不下来找我要钱!”
    “他妈的,你这个缺德的杂种!”黑眼骂道。
    “还有还有!”郎中又从褡裢里掏出一包药,举起来,唱道,“狗鞭为君羊鞭为臣,佐以黄酒太子参,杜仲狗脊腽肭兽,三月笋尖为药引。”
    “治什么?”黑眼问。
    “治男人阳萎不举,那怕你蔫如抽丝的蚕,那怕你软如弹过的棉,一副药喝三遍,钢枪不倒夜夜苟欢,干不成好事找我要钱!”
    黑眼用手搔搔那块光头皮,淫邪地笑起来。
    “娘的,你是个人种事不干一点的野先生!”黑眼昵骂着,要郎中拿药来看。
    郎中从骡背上扯下褡裢,提着,走近爷爷和黑眼。他从褡裢里往外掏着药,边掏边报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药名。黑眼解开一包药,拿出一根枯树枝样的东西,放到嘴边嗅着,嗅一阵,说:“什么他妈的狗鞭!”
    “是货真价实的黑狗鞭!”郎中说。
    “老余,你认认,这明明是截枯树根!”黑眼把那物递给爷爷。爷爷只好接住,举得离火烛近些,眯缝着眼睛看。
    骑骡郎中的身体突然筛糠般地颤栗起来,翘起的下巴得得地上跳着,没被鼻血濡染的地方露出了烂银般的光泽。父亲停止了玩耍玻璃彩球的游戏,心里别别地跳着,看着郎中逐渐收缩的身体。老黑骡子耷拉着头,红烛光照着它的呆板的脸,像笼罩着一个羞涩不安地坐在嫁床上的半老婆子,它的鼻孔里流着葱绿色的鼻涕,父亲想它一定得了老马夫讲过的那种鼻疽病。
    郎中在乱颤中把左手探进褡裢,右手猛一扬,那包托在他手掌心的中药开花般地打在爷爷脸上。郎中手里一道寒光闪过,父亲看到烛光照耀着一柄绿色的短剑。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安静地看着像黑猫一样敏捷的郎中把那道寒冷的绿光对准爷爷的喉咙扫过去。爷爷在遭到药包打击后一秒钟,本能地跳起来,并抡起了胳膊挡住了面。郎中衣袖扇起的凉风扑面而来。爷爷的胳膊格开了短剑,但剑刃已经在他的大臂上豁开了一条长长的伤口。爷爷踢翻了桌子,并熟练地掏出了匣枪,随手打了三枪。辛辣的中药末子刺激得他睁眼困难,那些硬梆梆的狗鞭羊鞭打酸了他的鼻梁。爷爷一枪打中席棚;一枪打中棺材,涂了几十层青油的棺材比铁石还要坚硬,子弹头迸到一边,破成三五片,钻到席棚外去了;还有一颗子弹打断了瘦骡子的右前腿。它往前一扑,方大的头颅触到地上,但它立即又跳起来,哀伤地嘶鸣着,破碎的膝盖上流着白的和红的液体。它跳着圆圈向那些雪松雪柳中冲去,纸草哗啦啦响着,歪的歪,倒的倒,棺材盖子上的蜡烛被碰翻在地,蜡油和火烛立刻引燃了那些纸草,奶奶的灵位在片刻黯淡之后立刻变得格外辉煌起来,干燥的席棚卷曲着向火舌逼近。铁板会员们猛醒过来,飞快地跑向窝棚口。火光中,皮肤像古老的青铜一样闪烁光彩的郎中又对着爷爷扑上去。父亲看到郎中手里的小剑像小蛇一样扭曲着逼近爷爷的喉头。黑眼手攥着匣枪,却并不开火,脸上似乎挂着几丝幸灾乐祸的笑容。父亲掏出了自己的马牌橹子枪,勾了一下机,一颗圆头子弹呼啸着射出打在郎中高耸着的肩胛骨上。郎中高举着的胳膊猛然耷拉下去,小剑掉在桌子上。他的前身也倾在桌子上。父亲又勾了枪机,子弹卡壳。爷爷的眼睛血红,在火里燃烧着,他说:“别开枪!”
    黑眼的匣枪啪啪啪一阵响,郎中的脑袋像煮过了头的鸡蛋一样炸裂了。
    爷爷仇恨地盯了他一眼。
    一群铁板会员涌进席棚。席棚里烟火升腾,席棚惊恐不安地爆响着,五面压迫下来。那匹被烧着的骡子遍地打滚,火被它的身躯压灭,但当它的身躯滚过去后,又立刻燃烧起来。烧焦骡皮的香味呛人喉咙。
    棚里的人一窝蜂拥出。
    黑眼大叫着:“救火!救火!快救火!抢出棺材来赏骑虎票子五千万!”
    那时候春雨刚过,村头湾子里水光潋滟,铁板会员们、看殡百姓们一齐动手,把燃烧得红云般烂漫的席棚推倒浇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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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的棺材被绿色的火焰包围,几十桶水泼过后,火灭了,棺材上冒着绿幽幽的青烟。在幽暗的灯光下,它依然显得那么庞大坚固。黑骡子蜷曲的身体躺在棺材旁,焦臭味飞散开来,人人用衣袖遮鼻,耳朵里听得到棺材上冷却后的青油在啪啪爆响着破裂。
    虽然夜里突遭变故,但为奶奶出大殡的日期决不更改。夜里铁板会里那个懂点医道的老马夫给爷爷包扎胳膊上的伤口时,黑眼讪讪地站在一边,建议殡期往后拖延。爷爷没看他,斜眼盯着插在蜡烛台上的红蜡流下的一串灰白的粘稠泪珠,斩钉截铁地否定了黑眼的意见。
    爷爷一夜未眠,坐在一条方凳上,半睁半闭着血红的眼睛,冰凉的手按着盒子枪滞涩的胶木把子,一动不动,好象焊上了一样。
    父亲躺在席铺上,瞄着爷爷,昏昏沉沉入了睡。黎明前他醒过来一次,偷眼看看在摇动的烛光中显得顽固不化的爷爷,看着爷爷臂上从白布中渗出来的黑色血迹,什么话也不敢说就闭上了眼睛。下午已赶来听差的五棚吹鼓手,因为同行嫉妒意见不和,互相用大喇叭骚扰着对方的睡眠,愤怒的喇叭声传到父亲睡的窝棚时,竟像古稀老人苍凉的叹息。父亲鼻子一酸,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了他的耳朵。一转眼间,父亲想,我已经十六岁了。这动乱不安的日子,不知道何时才到头。父亲从朦胧中睨着他父亲渍血的肩头和蜡黄的面孔,一种不应该属于他的年龄的凄凉心情爬上了他瘢痂累累的心头,村里孑遗的公鸡嘹亮地打鸣报晓了,黎明前的微风带着四月田野里的苦涩气息吹进窝棚,摇曳着冉冉欲灭的丑陋蜡烛头。村庄里人语窈窈窃窃,战马在柳树下弹蹄喷鼻,宁静的晨风送来的寒意使父亲甜蜜地蜷缩起身体来。这时候他想到我未来的母亲倩儿,和理应算做我的三奶奶的高大健壮的刘氏,她们在三个月前突然失踪,那时候父亲和爷爷随着铁板会转移到铁路南边一个僻静的小屯里去练兵,回来时发现人去棚空,三九年冬天搭起的土窝棚里挂满了一面面纤细的蛛网……。
    太阳刚一冒红,村子里就沸腾起来,卖吃食的小商贩们拖腔拿调地喊着,包子炉上、馄饨锅里、烧饼锅里都冒着蒸气和香气。一个卖包子的小贩与一个买包子的麻脸农民争执起来,小贩拒收麻脸农民的八路发行的北海票子,麻脸农民又拿不出铁板会发行的骑虎票子。二十个包子已经进了麻脸农民的肚子,他说:“你要呢就是这,你不要呢就算把这二十个包子打发了花子吧。”围观的人劝那小贩收下北海票子,等到八路打回来,北海票子又值钱了。话说到这份上,围观的人立刻就散了,小贩收下北海票子,嘟嘟哝哝说了一句什么,就扬起浩亮的嗓门喊:“包子!包子!刚出炉的大肉包子!”吃过饭的百姓们围绕着大棚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但惮于荷枪实弹、脑门上露着一块青头皮的铁板会员们的威风,无人敢近前。大棚在夜里的火焰中烧得残缺不全,郎中和他的老瘦骡子烧成焦炭颜色,已被拖到离席棚五十步远的湾子边,那些吃惯了腐尸的乌鸦们又嗅臭而来,先是盘旋,后是破砖烂瓦般齐齐落下,骡尸和人尸上覆盖着一大片钢蓝色的、活泼地奓动着的羽毛。众百姓们想起昨天傍晚还是生龙活虎的骑骡郎中,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乌鸦们的美餐,心里都是千头万绪,嘴里讷讷无声。
    奶奶的棺材周围聚集着的席棚残骸,正被几个持帚操锹的铁板会会员清除着,几个完整的酒盅子从灰烬中滚出来,被一个铁板会员用铁锹背拍得粉碎。奶奶的棺材在清晨明朗的光线下,显得狰狞可怖。原先覆盖着它的那层庄严神秘的紫红色已被火焰剥蚀,三指厚的细纱布青油被烧爆,裂开一条条纵横交叉的纹路。现在奶奶的寿器是乌黑展亮的,像涂了一层凹凸不平的臭油。奶奶的棺材罕见的巨大,十六岁的父亲站在翘起的棺材大头前,虽然棺材只齐着喉结,但父亲觉得它高大无比,压迫得他呼吸不畅。父亲想起去抢夺这棺材的情景……那个差不多有一百岁的、脑后梳着一条花白小辫子的老头子手把着材头放声大哭。这是我的屋……谁也不能占……我是大清朝的秀才,连县太爷见了我都称年兄……你们先把我打死吧……你们这些强盗……老头子哭够了就骂。那天爷爷没有出面,是爷爷最亲信的马队队长带人去抬材,父亲跟着去的。父亲听说,这口棺材是用四块柏木板打成,板厚四市吋半。这棺材民国元年就打好了,每年缠一层细纱布涂一层清油,已经连涂了三十年……老头儿躺在棺材前像毛驴一样打滚儿,哭笑难分,明明是疯了。马队队长把四四方方一包袱铁板会印刷的骑虎票子扔在老头子怀里。马队队长竖着细长的眉毛说,老混蛋,我们给你钱买你的。老头子用双手撕扯着包袱,用几颗孤独的长牙啮咬着骑虎票子,骂着,土匪啊活土匪,连皇帝爷也不抢人寿器,你们这些强盗……马队队长说,老混蛋!你听着,抗日救国,人人有责,你这副老毛驴胎子,找几捆高粱秸串成箔子,卷巴卷巴埋了就不错了,你哪里配用这样的棺材!这棺材要给抗日英雄!老头儿问,谁是抗日英雄?马队队长说,是当年的余司令现在的余会长的原配夫人,啊呀呀,天地不容天地不容!让一个女人睡我的屋……我不活了……老头儿弓着腰往棺材上撞去。他的脑袋笔直地撞在棺材头上,发出空洞的巨响。父亲看到老头儿细长的脖子缩进了腔子里,那颗撞扁了的脑袋夹在两座尖削地耸起的肩胛骨里……父亲想起老头儿圆大的鼻孔里那两撮花白的鼻毛和那副生着稀疏花白胡须的元宝一样翘起的下巴,心里突然有一道耀眼闪电照亮了一个黑暗的疑团……父亲非常想把这一瞬间的觉悟跟爷爷诉说,但一看到爷爷阴云密布的面孔,就把这念头压进了心底。
    爷爷用一根黑布带子把受伤的右臂吊起来挂在脖颈上,瘦削的脸上堆满疲惫不堪的皱纹。眉毛细长的马队队长从马群那儿走过来,问了爷爷一句话。父亲站在夜里歇宿的小窝棚门口,听到爷爷说:“五乱子,不用我多说了,你去吧!”
    父亲看到爷爷对着马队队长五乱子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五乱子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转身向马群走去。
    从另一个小窝棚里走出了黑眼,他叉开腿站在五乱子面前,挡住他的去路,忿忿地说:“干什么去?”
    五乱子冷冷地说:“骑马踩道放哨。”
    黑眼说:“我没让你去!”
    “你是没让我去!”五乱子说。
    爷爷走上前来,苦笑一声,说:“老黑,你成心要跟我过不去?”
    黑眼说:“我不管,只不过随便问问。”
    爷爷用那只好手拍了一下黑眼宽大厚实的肩膀,说:“出她的殡,也不是与你全没干系,咱老哥俩的帐,等出完殡再算怎么样?”
    黑眼没吱声,只把被爷爷拍过的那只肩膀斜扛着,对着远远地围成密集的圈子、努力往这里张望的众百姓们破口大骂:“站得远一点!你们的亲娘的!要抢孝帽子戴是不?”
 高粱殡。3
    五乱子站在拴马的柳树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黄色的铜哨子,GGG吹了三声,五十个铁板会会员从离拴马柳不远的席棚里跑出来,各奔着自己的马去。那些马都激动不安地咆哮起来,弯弯曲曲的柳树被它们啃得露出一片片白色的树干。这五十余个铁板会会员个个精悍,武器轻便精良:人手一柄细俏的马刀,一支大背在肩上的日本马枪。五乱子和四个高大的汉子不背马枪,脖子上吊着一支俄国造花眼机关枪。他们跳上马去,拥挤一阵后,就排成大致整齐的两路纵队,群马轻捷地翻动着蹄子,颠颠地小跑着,往村外那条直通墨水河大桥的土路驰去。马蹄上的各色距毛在晨风中颤动中,明亮的蹄铁反射出一道道柔和的银光,铁板会会员们在磨得乌黑光亮的马鞍子上有节奏地跃动着。五乱子骑着一匹精壮的小花马,跑在最前边,一阵杂沓的声响过后,父亲看到马队在平坦的黑色土地上,像一团浓密浑浊的阴云一样飘到远方去。
    穿长袍马褂、有仙风道骨的司师爷站在一条高凳上,拖着长腔喊:“吹手班子——”
    一群黑衣红帽顶的吹鼓手好象从地里冒出来一样,飞跑着拥向树在路边的吹鼓手楼子。楼子用木板和苇席扎成,约有五七米高的样子。街上人如蚁群,吹鼓手们从人缝里挤过去,踏着一级级木板,哆哆嗦嗦地爬上自己的高位。
    司师爷叫一嗓子:“起——”
    喇叭、唢吶齐声呜咽起来。看热闹的人群都拼命往前挤,一根根脖子都抻到最长,极力想看清圈里的光景。后边的人群像潮头一样涌上来,虚弱的吹鼓手楼子被挤得吱哟哟乱响,摇摇欲坠,吹鼓手们吓得纷纷做鬼叫,拴在路边树木上的牛、驴也被挤得喘粗气。
    爷爷谦恭地说:“老黑,怎么办?”
    黑眼高声叫道:“老三,把队伍拉出来!”
    五十多个手持大枪的铁板会会员也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出现在人圈里,他们抡着大枪,用枪筒子、枪托子捅着捣着身不由已往前挤的人群。拥挤在村子里看殡的不知有几万几千人、五十个铁板会员累得口吐白沫也阻挡不住涌上来的人潮。
    黑眼掏出匣枪,对着天空放了一枪;又贴着黑鸦鸦的人头放了一枪;铁板会员们也对着天空啪啪地胡乱开了枪。枪声一响,挤进前面的人调头返身往后挤去,后边往前挤的人胡里胡涂,继续往前挤,中间的人突然高起来,像运动中的黑色尺蠼弓起的背。被踩翻在地的孩子尖叫起来,有两个吹鼓手楼子慢腾腾地倾倒了,楼子里的吹鼓手四蹄刨动,拐弯抹角地叫着,跌进人堆里。吹鼓手的尖叫与被砸的人的尖叫成为嘈杂的大潮里的最尖利的呼啸。一头夹在人缝里的毛驴像陷在沼泽泥潭里抻着脖子举着头,鸡蛋大的双眼铜铃一样凸出来,发着可怜的蓝光。在这场骚乱中,起码有十几个老弱病残被踩死,几个月后还有几条毛驴和黄牛的尸体躺在这儿发散臭气,招徕苍绳。
    在铁板会员们的弹压下,人群终于平静下来。几个妇女在人圈外的呼天号地,与重新爬到楼子上的狼狈不堪的吹鼓手奏出的咽气般的音乐相得益彰。有一大半自知挤不进核心的群众撤向村外,站在通往奶奶墓穴的路边上等候大殡的仪仗。那里,年轻貌美的五乱子正带着他的马队来回奔驰。
    惊魂甫定的司师爷又站上高凳,喊:“小罩——”
    两个腰束白搭腰的铁板会会员把一乘天蓝色的小罩抬过来。小罩有一米多高,方形,起脊,翘着龙头般的角,罩尖上镶着一个血红的琉璃顶子。
    司师爷喊:“请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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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亲告诉过我,主位就是灵位,后来我简单考证过,主位并不是供祭祀的灵位,而是专门供出殡时证明棺中人身份的,正确称呼是“神主”,与仪仗最前边的旌表相互补充,交叉证明。奶奶的主位在席棚大火中烧毁了,临时赶制的主位墨迹未干,由两个面孔清丽的铁板会会员请出来。主位上竖写着:大清光绪卅二年五月五日辰时生中华民国廿八年八月九日午时卒中华民国高密东北乡游击司令铁板会魁首余公占鳌原配戴氏行凡神主享年三十有二葬于白马山之阳墨水河之阴。
    奶奶的神主上披着三尺白绫子,神采飘逸;铁板会员小心翼翼地把神主安放在小罩里,然后退到两旁,垂手侍立。
    司师爷喊:“大罩——”
    在吹鼓手的鼓吹中,六十四个铁板会会员把那顶深红颜色、镶着西瓜般大蓝顶子的大罩抬了过来。罩前,有一个铁板会的小头目,手提一面铜锣,敲出分明的节奏,六十四个抬杠子的脚踏着锣声,颤颤悠悠地走着。人群里原有的唧喳声齐齐停了,只有吹鼓手们吹得那些管子笛子还在哀哀地鸣着,被踩死了孩子的女人绝望地哭着,号锣嘡嘡地叫着,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架像庙宇一样的大罩缓缓移动过来,一种严肃的空气在人群上空转动着压下来,巨大的漩涡把众人的思想绞在一起转动。
    爷爷的伤臂周围始终有一只极端讨厌的马蝇子在纠缠,它总是想伏到爷爷伤口里渗出的那团黑血上去。爷爷挥手轰它,它就惊飞起来,围着爷爷的头颅愤怒地飞旋,并发出那么强烈的轰鸣。爷爷恨不得一巴掌把它打成肉酱,但总也打不着它,反把自己的伤臂打得像针扎般疼痛。
    大罩颤颤巍巍地停泊在奶奶的棺材前边,红帮蓝顶子的和谐色彩、嘡——嘡——嘡——号锣发出的紧揪人心的声响,唤起了爷爷对飞逝去的往昔生活的缠绵缭绕的回忆。
    爷爷杀死和尚时年方十八岁,逃离家乡四处流浪到二十一岁返回高密东北乡进“婚丧服务公司”吃杠子饭。那时他已经饱尝了人间疾苦,受过穿红黑裤扫大街的侮辱,心如鲠骨,体如健猿,已具备了大土匪的基本素质,他知道吃杠子饭的不容易,但他不怕。爷爷忘不了一九二○年在胶县城綦翰林家挨巴掌的耻辱。爷爷忘了那只骚乱得他神经错乱的马蝇子,它瞅准机会叮到爷爷臂上沾血的白布上,一边从嘴里往外吐唾沫,一边往嘴里吸食腥咸的血。在没有倒也倾斜着的吹鼓手楼子里,几缕炽烈的金黄色光线照着吹鼓手鼓得像皮球一样的腮帮子,汗水从他们脸上流到他们脖子上,喇叭和唢吶口的下边缘上,悬挂着通过弯弯曲曲的铜铁管道流下来的吹鼓手的口水。看殡百姓高翘着脚尖,成干上万只眼睛射出的光线像焦灼的月光一样笼罩着圈里的活人和纸人、古老灿烂的文化和反动落后的思想。父亲周身遍被着万恶的人眼射出的美丽光线,心里先是像紫红色的葡萄一样一串接一串愤怒,继而是一道道五彩缤纷的彩虹般的痛苦。父亲身穿一件厚厚的、长及膝盖的白布孝衫子,腰束一道灰白色麻辫子,一项方方正正的孝帽子遮住了他剃光了半块的脑袋,人群里挥发出的汗酸和奶奶棺材上的焦油味儿混浊成一股恶浊臭气,熏得父亲立脚不稳。他粘汗遍体,心里却不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阴凉,从吹鼓手嘴中乐器发出的凄厉鸣叫和锋利的金线中,从板块一般呆滞的看殡人群中,从那一只只圆溜溜的眼睛里,父亲脊椎里那些超敏的白色丝络里,发出了一阵阵轻微的、寒如三月冰霜的信号。奶奶的棺材一时间狰狞无比,斑斑麻麻的板面和前高后低的趴卧姿式以及那刀切般锐利地倾斜着的棺首,都使它具有了某种巨兽的昏愦颟顸的性格,父亲总感觉到它会在突然间打着呵欠站起来,向着乌鸦鸦的人群猛扑过去。黑棺材在父亲的意识里像云团般膨胀开来,包围在厚板和红砖粉末中的奶奶的遗骨清晰地展现在父亲的眼前。那天上午在墨水河边,爷爷用枺肪蚩菅糠郝痰哪棠痰姆啬梗岩豢每门降迷憷昧说母吡桓炎影浅隼矗冻隽四棠惕蜩蛉缟那迨钡那榫跋拭鞯馗∠衷诟盖椎难矍埃盖紫衲岩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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