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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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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骨架是奶奶的骨架,自然,这骨架发出的恶臭也不是奶奶的气味。
那时候爷爷神色极其沮丧。刚把奶奶腐尸弄出墓穴的七个铁板会员全跑到墨水河里去,对着暗绿色的河水呕吐着暗绿色的胆汁。爷爷展开一块白色的大布,要父亲跟他一起把奶奶的尸骨抬到白布上。父亲被河道里的呕吐声传染,脖子像打鸣的小公鸡一样抻动,喉咙里发出呃呃咯咯之声。他特别不愿意动那些惨白的骨头,他当时就对这些骨头产生了极度的厌恶。
爷爷说:“豆官,连你娘的骨头你都嫌脏吗?连你都嫌脏吗?”
父亲被爷爷脸上出现的少见的悲凄神色感动,弯下腰,试试探探地握住奶奶的腿骨。惨白的尸骨像冰一样凉,父亲不但感到身上冷,好象连五脏六腑都凝成一坨冰。爷爷握住的是奶奶的两块肩胛骨,只轻轻一抬,奶奶的骨架便四分五裂,横在地上成了一堆。缠绕着修长黑发的骷髅打着爷爷的脚面,两个曾经驻留过奶奶如水明眸的深凹里,两只红色蚂蚁在抖动着触角爬行。父亲扔掉奶奶的腿骨,掉过头去,放声大哭着逃跑了……
正午时分,一切礼仪完毕,司师爷高喊:“起行!”看殡的人群便像潮水一样往田野里涌去。那些早就守候在村外道路上的看殡百姓,眼见着黑色的人群涌出村庄之后,又看到我们余家的大殡如巨大浮冰般缓缓漂来。道路两边,每隔二百米就有一个四面敞开的大席棚,席棚里摆设着豪华路祭,酸甜苦辣,热烘烘扑鼻,勾引得看客馋涎欲滴。五乱子率领的马队在道路两边的高粱地里兜着圈子跑。炎阳高挑中天,黑土地里青烟滚滚,战马都汗水淋漓,鼻孔张开,嘴边胡须上挂着泡沫,泡沫上沾着尘土。每匹马油光光水汪汪的臀上都反射着一片太阳。马蹄腾起的黑色尘埃冲起三五丈高,迟迟不敢消散。
大殡的最前头是一个左袒黄袍的胖大和尚。他手持一柄挂满响片的铁马叉,马叉啊喇喇响着,在他身上滚来滚去,时而又飞向空中,飞向看殡的人群,铁马叉上仿佛有根线,连着和尚的躯体,怎么飞也飞不走,怎么拋也不落地而落在和尚手里。看殡的群众里有一半认识这和尚,知道他是天齐庙里的穷光蛋,不烧香,不念佛,大碗喝烧酒,放胆吃鱼肉,庙里养着一个生育力出类拔萃的瘦小妇人,为他繁殖了一大群小和尚。和尚用他的马叉开辟着被人群壅塞住的道路,他把马叉向人头上拋出时,看殡人纷纷倒退。他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
紧随着和尚的是一个铁板会会员,他举着一根长竿,竿上挑着招魂幡,由三十二根白纸条结扎着,暗合着奶奶的年龄。招魂幡在无风的天空中也哗哗乱响。又后边是一幅高三丈的旌表,由一个身强力壮的铁板会会员擎着,旌表用白绫做成,下垂银丝流苏,旌表上数排黑墨大字:中华民国高密东北乡游击司令余公占鳌原配戴氏夫人享寿三十二岁之灵柩。旌表之后,小罩抬着奶奶的神主,神主之后,大罩抬着奶奶的灵柩。在号锣的悲凄鸣声里,六十四个铁板会员步伐一致,像六十四个牵线傀儡。紧随着棺材是数不清的旗罗伞扇,杂色奠幛,纸人纸马,雪松雪柳。父亲披麻戴孝,手持柳木哀杖,由两个剃光脑门的铁板会会员架着,一步一嚎地走。父亲是标准的干嚎,两只眼睛又枯又呆,光打劈雷不下雨,这种干嚎比湿哭更动人,无数的看殡百姓都被我父亲感动了。
爷爷和黑眼并膀走在我父亲身后,两人都板着脸,心事重重,谁也猜不透他们想的是什么。
二十几个手托步枪的铁板会员簇拥着爷爷和黑眼,贼亮的刺刀闪烁着青蓝色的光芒。他们神色紧张,如临大敌。在他们身后,高密东北乡的十几班吹鼓手合奏着优美的音乐,扮成神话中人物的高跷踩着鼓点胡蹦乱扭,还有两棚狮子在一个大头娃的逗引下摇尾晃头,遍路翻滚。
我家的大殡蜿蜒曲折,足有二里路长,人多路窄,挪步艰辛,更兼要沿棚谢路祭,每谢祭都要停灵焚香,由司师爷手持青铜爵,行一套古老的礼仪,所以队伍前进极慢。耍马叉和尚早累得满身臭汗,黄袍搨湿,马叉响声疲惫,飞不高也飞不远了。所有殡仪队中人,都感到精神和肉体的极大痛苦,盼着赶紧结束这场苦役。抬罩的铁板会员们,愤怒地盯着持爵行礼的司师爷,盯着他那副装腔作势慢条斯理有条不紊佯做悲壮的臭德行,恨不得扑上去零口啃了他祭牙。五乱子队长率领的马队最辛苦,他们穿梭般地从村庄跑到墓地,又从墓地跑到村庄,所有的马都气喘吁吁,马腿和马肚皮上,沾着厚厚一层黑土。
大殡离开村庄三里路,又一次停灵谢祭,司师爷还是那样精神饱满,严肃认真,大殡队伍前头,突然响了一枪,只见那个双手扶持旌表的铁板会员手扶竹竿慢慢坐在地上,旌表歪倒路边,砸在看殡群众头上。枪声一响,路两边顿时翻江倒海,人群像一堆堆蚂蚁纠缠成一个个黑蛋子,只见无数条腿在移动,无数只头颅在乱窜,哭声喊声惊叫声像洪水决堤般喧响。
在枪声响后,路两侧的人群里,飞来了十几颗乌溜溜的手榴弹,落在铁板会员们的腿缝里,哧哧地冒着白烟。
有人在路边高喊:“老百姓卧倒!”
老百姓挤得身脚难动,只能看着铁板会员们卧倒在路,只能看着那些白木把子手榴弹颤抖着,嘶叫着,施放出深蓝色的死亡恐怖。
手榴弹接连着爆炸了,金色的扇面形气浪疾烈冲起,有十几个铁板会员被炸死炸伤,黑眼屁股上被崩出一个窟窿,哗哗地流着血。他手捂着屁股高叫:“福来——福来——”与父亲差不多大小的福来根本无法回答他的喊叫,无法为他勤勤恳恳地服务了。昨天夜里从骑骡郎中衣袋里搜出一红一绿两粒玻璃球,父亲送他一粒绿的,他如获珍宝,一直把那球噙在嘴里,让它在舌尖上滚动。父亲看到那颗玻璃球停泊在福来嘴里流出的鲜血里,绿得如翡翠,绿得不能再绿了,绿光闪烁,像传说中的神狐吐出的仙丹。正在持爵行礼的司师爷被一块黄豆大的弹片崩断了脖子上的动脉,鲜红的血喷射出来,他脖子一歪就倒了,铜爵落地,酒浆洒在黑土上,化为一股轻烟。他的血像急雨一样抽打着黑土,把黑土滋出了一个拳大的凹坑,大罩被掀掉半边,露出了奶奶的黑色棺木。
路边人堆里又有人高叫:“老乡们快趴下!”随着喊声,又一批手榴弹飞过来。爷爷搂住我父亲,就地一滚,进了路边的浅沟,几十只脚踹在爷爷的伤臂上,只有沉重的压迫感,并无痛楚。路上的铁板会会员们起码有一半扔掉大抢,抱头鼠蹿;没扔枪的则傻乎乎地站着,静候着手榴弹爆炸。爷爷终于看到了一个扔手榴弹的人。爷爷觉得,这个人的脸像一条漫长的道路,路上铺满土黄色的傲慢灰尘,灰尘中弥散着狡诈的狐狸气味。这张脸上打着鲜明的土八路的印记,是胶高大队!江小脚的人!土八路!
手榴弹又一次猛烈爆炸,土路上硝烟滚滚,尘土冲天,飞蝗般的弹片尖啸着向路两边冲去,成群的看殡百姓像谷个子般倒下去。公路上的十几个铁板会员被巨大的气浪掀起来,断臂残腿,腥肠臭血,像冰雹般、像美丽温柔的爱情一般拋洒在老百姓头上。
爷爷别别扭扭地掏出枪,瞄得那在万千人头中沉浮的土八路脑袋亲切,勾了一下枪机,子弹正中眉心,两颗绿色的眼球像蛾子产卵般顺畅地从他的眼眶里跳出来。
“同志们!冲上去,抢夺武器!”八路在人群里大喊。
清醒过来的黑眼和铁板会员们对准人群,胡乱开枪,每发子弹都咬肉,每发子弹都连续钻透几个肉体才余兴未消地停留在肉体内或沮丧地划着漂亮弧线落在黑土上。
爷爷看到了,在乱纷纷的人海里,土八路脸上鲜明的特征。他们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挣扎着,他们脸上那种贪婪凶残的表情令爷爷心如刀绞,往日里慢慢滋生的对八路的好感变成了咬牙切齿的憎恨,爷爷准确地打碎一张又一张这样的脸,他自信没有枉杀一人,而在后来的孤独岁月里,他想到,中了黑眼和铁板会会员的子弹倒在黑土地上的,全是善良的无辜百姓。
父亲从爷爷的腋窝里挣脱出来,掏出了他的橹子枪,喧嚣的声浪震得他眼花耳聋。他下意识地开了一枪。父亲遵照着他的习惯,追踪着他射出的第一颗子弹。他看到他的圆头子弹笔直地钻进一张洞开的嘴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挽着小髻儿的年轻妇女的嘴,鲜艳的红唇,洁白的玉齿,丰满的下巴,都是构成一个女人美貌的重要因素。爷爷听到从那张嘴里发出青蛙一样的叫声,鲜血挟带着破碎的白牙溢出,那女人睁着两只柔情脉脉的灰绿色大眼睛,看着我父亲,然后,急遽地栽倒在黑土上,人流立刻把她淹没了。
村子里响起了冲锋号,爷爷看到,胶高大队的一百多个队员,挥舞刀枪棍棒,在大队长江小脚的率领下,吶喊着冲了过来。南边的高粱地里,五乱子用刀背砍着他那匹花马的屁股,率领马队,拼命往北跑。花马像痨病鬼一样喘息着,马脖子上的汗像蜂蜜一样又粘又稠。溃散的人流堵住了马队的进路,五乱子打马冲进人流,马队随后冲进,百姓无法止步,撞到马身上,马队像陷进了沼泽,马仰起脖子,发出绝望的嘶鸣。在五乱子身旁,有两匹马被发疯的人群撞倒了,骑马人随马歪倒,无数只黑色的脚从马身上、从骑马者身上践踏过去,罹难的马和人发出同样哀怨的绝望叫声。有一个举着匣枪但却无法射击的胶高大队队员——也许就是他打死了扶持旌表的铁板会员——被人流裹挟着涌到五乱子马头前,五乱子漂亮的面孔剎那间痉挛出数道横肉,那个队员开了火,子弹却飞到天上去,五乱子的日本马刀寒光一闪,八路留着小平头的脑袋就被削去了一个尖。那块头尖、像个黑色毡帽头一样飞到百姓们的头上,十几个人的脸上都溅上了黑血。
道路上的铁板会员,已经在爷爷的厉声喝斥下集中起来,凭借着殡葬仪仗和路祭席棚,对着江小脚的队伍啪啪地射击。
胶高大队被爷爷绑了一票,元气大伤,他们没有几支好枪,但他们有勇往直前的牺牲精神。尽管铁板会的子弹不断地把他们打得倒栽葱猪啃地,但他们冲锋的速度不减,他们手里的原始武器只有肉搏才能发挥作用。他们前赴后继、英勇无畏的牺牲精神发挥出巨大威力,瓦解着铁板会的阵营。铁板会员们的子弹都飞到天上去。逼近了的胶高大队在冲锋中拋过来几十颗手榴弹,被炸怕了的铁板会会员拖枪便跑,无情的弹片追上了他们,撕裂了他们的肉体。这一排手榴弹,使滞留在道路两侧的吹鼓手、高跷、狮子倒了大霉。吹鼓手们为他人哭丧的喇叭唢吶伴随着他们残缺不全的肢体飞上了天,又悠悠晃晃落下地。踩高跷的人,腿脚绑在高木上,活动不便,一遇慌乱,多半被挤到路边,高跷腿像木桩子一样陷在黑土里,他们像枯树一样被栽在高粱地里。被弹片击中的踩高跷者,发出的叫声更加残忍,面部的恐怖表情更为出色。
五乱子眼见着道路上溃败的铁板会,心焦急乱,他愤怒地用刀砍着人,他胯下的花马像狗一样地啃着撞到它嘴边的人,在他的身前身后,响着刀砍人体的明亮响声和被死亡吓坏了的百姓的爽朗的欢笑。
五乱子带着他的马队冲上道路,正逢上胶高大队撇过来的一大批木把手榴弹。多少年后,爷爷和父亲想起胶高大队使用手榴弹的熟练技巧,就像被臭棋手用臭不可闻的怪招儿战败了的棋王一样,嘴里不得不服输,但心里总觉得输得窝囊。那天在向墨水河边撤退时,父亲腚上中了胶高大队的破汉阳造步枪射出的翻新子弹。爷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枪伤。血糊糊一片,像被疯狗撕了一口。胶高大队子弹缺乏,每次战斗都把弹壳捡回去翻新,他们的子弹头不知用什么狗屁玩艺儿铸成,一出枪膛就融化,像摊灼热的鼻涕一样追着人硌硬。父亲就中了这样一颗子弹。这一大批手榴弹把五乱子率领的马队给炸惨了,真正的人仰马翻。五乱子的花马嘶鸣着跳起后,像堵颓墙倒在路上,马腹上有一个拳大的窟窿,先窜出肠子后窜出血。他被掼到浅浅的路沟里,刚爬起来就看到八路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冲上来了。他把脖子上吊着的花机关枪摆正,射出了一梭子弹,十几个八路手舞足蹈地跌在他面前。十几个人马都没受伤的铁板会员冲进八路队里,他们砍杀八路,八路用枪刺、用扎枪头子捅他们的马肚子。一阵劈劈啪啪、噗噗哧哧的响声后,这十几个铁板会员与陪伴着他们的胶高大队队员一起,用脊背或者是肚腹亲热着高密东北乡的黑色土地,再也站不起来了。在爆炸中侥幸逃脱的两匹马,扬着鬃毛向河边奔去,空空的脚蹬子不断地抽打着它们的肚腹,它们奓煞开的尾巴在黑色灰尘中飘拂着,显得潇洒奔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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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殡。6
三个胶高大队队员咬牙切齿地把枪刺子扎进了罪恶累累的铁板会马队队长的肚腹和胸膛。五乱子用双手抓住了一杆枪灼热的筒子,身体往上一耸,眼珠子猛一翻转,黑眼球便在他的眼睑内消失了。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他的银灰色的眼睛,从他的嘴里流出了热烘烘的血。胶高大队队员用力拔出被热血咬住了的枪刺。五乱子肃立了一秒钟,便缓缓地倒在路沟里,阳光照在他的细瓷般的眼白上,折射出两线微弱黯淡的光芒。三个胶高大队队员贪婪地扑在他身上,抢夺那支挂在他脖子上的俄国造花机关枪和插在他腰间的德国造驳壳枪。一只被万千只脚撵得丢魂落魄的蜥蜴,跑到了他的胸脯上,喘息不定地蹲着,血濡染了蜥蜴灰白的粗糙身体,它的冷滞的眼睛里,射出了爬行动物特有的那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有一个腿被炸断的年轻的铁板会会员,把马枪、马刀扔在眼前,对着扑上来的胶高大队队员,举起了苍白的双手,他的刚刚钻出几十根细软胡须的上唇可爱地上撅着,细眯的双眼里盈着怕死的泪水,他哀求着:“大叔……别杀我……大叔……别杀我……”那个黄眼珠子的胶高大队队员犹豫了一下,把准备擂到小伙子头上的手榴弹收回去,弯腰捡起地上的马枪和马刀,没等他抬直腰,就听到噗哧一声,一杆扎枪从小伙子的肚子进去,从脊背上出来,黄眼老队员看到眼前这个嫩黄瓜一样的漂亮小伙子浑身颤抖着,双手攥住了枪杆,嘴大张着叫了一声:“亲娘……”那颗年轻漂亮的头眠就耷拉在了他自己的双臂上。黄眼队员愤怒地转回身,看到腰部中了枪弹的同伴——一个面孔黧黑的中年人,正痛苦地伏在与小伙子连成一体的枪杆子上——他在把扎枪捅进铁板会会员肚子里的同时,铁板会受伤马兵的匣子枪子弹打穿了他左侧的肾脏。
马队的覆灭使铁板会斗志涣散,凭借殡葬仪仗的遮蔽顽强抵抗着的铁板会会员拖枪向南逃窜,爷爷和黑眼怎么吼叫也留不住会员们的兔子腿。爷爷长叹一声,只手携着我父亲,猫下腰,一边还击着,一边向墨水河方向逃跑。
英勇善战的胶高大队捡起了铁板会拋弃的武器,如虎添翼,一路欢呼着穷追不舍,大队长江小脚依然冲在最前边。爷爷捡起一条仓惶逃命的会员扔掉的日本造三八式大盖子枪,趴在一个粪堆后,拉了一下枪栓,把子弹送上膛——在第一声枪响之后,爷爷就把伤臂从脖子上摘下来——把枪托抵到因臂伤而酸麻肿胀的肩头上,疯狂跳动的心脏连着爷爷的肩头,江小脚的脑袋在枪口上跳来跳去。为了有把握,爷爷决定打他的胸腹。爷爷开了枪,枪响的同时,父亲看到江小脚双臂扠煞着往前扑倒了。得意忘形的胶高大队手忙脚乱地卧倒,趁着这机会,爷爷拉着父亲,踩着噗噗冒烟的黑土,去追赶溃散的队伍。
爷爷这一枪打伤了江小脚的踝子骨,卫生员爬上来为他包扎。中队长爬过来看他,他脸色蜡黄,满脸虚汗,但还是斩钉截铁地说:“快,别管我,去追赶!去缴枪!一支枪也不能放跑,冲啊!同志们!”
伏在地上的胶高大队队员在江小脚的鼓励下,都跳起来,迎着零星射来的枪弹,生龙活虎地追上去。筋疲力尽的铁板会员们,干脆不跑了,他们扔掉枪弹,等着投降。
“打呀,开枪打呀!”爷爷怒吼着。
一个憨厚的铁板会员说:“会长,别惹他们了,他们就是想要枪,还他们吧,俺回家种高粱去。”
黑眼打了一枪,连个人毛也没碰到,却招来了胶高大队的三支花机关枪好一顿扫射,三个铁板会员挂了彩,一个铁板会员被打死,这三支花机关枪是爷爷绑了冷麻子的票换来的,换来了准备杀人,丢掉了,就变成了别人杀自己的工具。冷麻子从什么地方捣古来这些花机关枪,鬼都不知道。
黑眼还要开枪,被一个健壮的铁板会员拦腰抱住。那个会员说:“行啦,会长,别惹这群疯狗啦。”
胶高大队逼近了,爷爷看着这些坏得可爱的家伙,无可奈何地垂下了枪口。
这时,墨水河大堤后,机关枪像狗一样叫起来。更残酷的战斗,早就在大堤后边等着铁板会和胶高大队。
阴雨连绵的三九年秋天之后,是三九年滴水成冰的寒冬。父亲、母亲伙同着他们机智勇敢的伙伴用枪弹打死、用手榴弹炸死的狗在潮湿的汪水洼地里与横倒竖卧的高粱棵子冻结在一起。墨水河道里被日本产花瓣手榴弹炸死的、因争风吃醋争夺领导权自相残杀死的狗与遍河道的枯萎水草冻结在一起。被饥饿折磨着的乌鸦用紫色硬喙啄击着冻得硬梆梆的狗尸体,它们像一团团黑色的云团,在河道与洼地之间来回漂移着。墨水河结了厚厚的冰,靠近狗尸的冰上,密布着乌鸦们排泄的绿屎。洼地里也结着一片片的白冰,洼地里水藻,冰块与土地连结在一起,走在这样的白冰上,白冰会啪啪地破裂。漫长的冬天里、颓败的村子里,蜇伏着爷爷、父亲、母亲和刘氏。刘氏和爷爷的关系已被父亲和母亲知道,他们对此毫无反感。刘氏在那段困难的日子里对爷爷、父亲和母亲的照顾,在几十年后,还被我们家里人牢记不忘。我们现在的“家堂轴子”上,辉煌地填写着刘氏的名字。她的名次排在恋儿之后,恋儿排在奶奶之后,奶奶排在爷爷之后。
父亲的一个卵子被我家红狗撕出之后,爷爷陷入极度绝望之中。刘氏安慰爷爷,说『独头蒜』更辣。倩儿——我母亲在刘氏的授意下,把父亲那个因受伤变得丑陋古怪的小鸡儿撩拨起来,证明了余家的香烟不会断绝,爷爷闻讯大喜欲狂,跑到窝棚外,仰望着淡蓝的天空合掌祝祷。——这都是深秋里的故事,那时候天空中出现了排着整齐队伍向南飞翔的雁阵,洼地里开始出现狗牙状的冰凌,几场西北风刮过,历史上少见的寒冷冬天开始了。
爷爷他们栖身的窝棚里,塞满了干燥的高粱叶子;做饭的窝棚里,储存了大量的高粱米。为补充营养,增强体质,提高健康水平,爷爷和父亲经常出去猎狗。他们穿著刘氏缝制的狗皮裤子狗皮袄,戴着刘氏和母亲共同制作的狗皮帽子,趴在洼地后的土丘子上,打狗的伏击。前来洼地吃死人的,是些无组织无纪律的野狗。自从我家的红狗被击毙之后,高密东北乡的狗便成了散兵游勇,再没结成过大群。秋天里仿佛被狗主宰了的人类世界在冬天里又颠倒过来,人性战胜了狗性,群狗踩出的灰白小道也渐渐与四周的黑土地漫漶一色,只有凭着记忆和想象,才能依稀辨出强霸世界时留下的崎岖道路。
父亲和爷爷每隔两天猎一次狗,每次只打死一只。大热大补的狗肉保证了营养和热量,使第二年春天的父亲和爷爷精神饱满,体力充沛。扒下来的狗皮钉在村里的断壁残墙上,远远看着,犹如美丽的壁画。父亲在四○年春天里,身体蹿出了足有两拳头,主要是沾了吃狗肉的光。是肥胖的狗肉。吃着冰冻人尸的狗条条膘肥体壮;父亲吃了一冬天肥狗肉,等于变相地吃了一冬天死人肉。父亲后来长成一条彪形大汉,而且杀人不眨眼睛,是不是与变相地吃了这一冬天死人肉有关呢?
当然他们也偶尔调调口味。爷爷带父亲去洼地里猎雁。
太阳落山时他们动了身,躲在乱蓬蓬的死高粱棵子里,见一个大太阳像一个椭圆的血饼子慢慢坠落,洼地里的白冰上像喷了一层红血,原先半露出水面的人的尸骨或狗的尸骨现在半露出冰面,死狗龇牙咧嘴,死人也龇牙咧嘴。吃饱了肚腹的乌鸦晃动着金红的翅膀向村里飞,那里的高树上有他们的巢穴。洼地里的绿色鬼火闪闪烁烁地跳起来——几十年后,阴霾的白天里,都有鬼火闪烁,那时候是闹鬼火的高潮——只有那么十几朵,十分可爱。爷爷和父亲穿著一身狗皮,白茬子朝里,毛儿朝外,三分像人七分像狗。父亲食欲旺盛,大口地吃着高粱面饼,饼里夹着洒满盐粒的狗肉。爷爷让他轻点巴咂嘴,怕被正在低空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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