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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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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蜜的汁液,使人禁不住想伸出舌头舔尝不止。这种想像与来自舌尖味蕾的快感,使得张灯在情不自禁的这一瞬间萌生出更为强烈的冲动:“娇蕊,吃香香!吃香香,娇蕊!”
    娇蕊是迷惑的,也是清明的;是恍惚的,心乱如麻的,也是冷静的,心知肚明的——不仅仅是欲火中烧,真的……不仅仅是欲火中烧。纵然惑在心头,梦魂颠倒,纵然在自己的火焰中把自己烧得快要变做焦灼的黑炭,但是惑有惑因,梦有所指,燃烧在心头的一定不是无名的邪火,而是真正的焦渴。她要他,要他的坚韧的力度的撞击,要他用他的男人的利箭去穿透她,要他用他身体的飓风去撕扯她,让所有郁积着的、膨胀着的、隐忍着的那一切,都在一瞬间溃不成军,迸裂为一滴殷红的挣脱,一股濡湿的奔流,一捧暖热的喷涌,最后,一定不要忘记了狠狠地咬一口他的肩膀,吐一口带血的唾沫,喊一声“张灯,你个害死人的鬼哟!”倒头就死。
    娇蕊伸出一只手沿着他的肩胛往下摸,那些汗是热了又冷湿了又干的,凝在那副我见犹怜的好皮囊上,是细细的柔腻,是滑爽的清凉;脊椎上骨感的凸起与微微凹陷的部分形成一丘一壑,是那种令人动心的瘦弱和瘦弱的心动。宽肩,蜂腰,环臂绕去,是平坦的腹部,肚脐周围有茸茸的似有似无的毛发,探手下去,却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娇蕊是那样不顾一切地一把就攥住……什么都没有攥住,那里什么都没有!
    张灯说:“我已是个废人了,我这东西已被陈学礼拿家伙给锯掉了,这就是我爱娇蕊的代价。”
    这是怎样的代价!娇蕊在心里痛苦地惊叫着。
    也许命运一直在呐喊着,在告诉她什么;也许一切早有定数,早有预兆,早有安排,只是她自己一会儿痴得找不到自己,一会儿又瞎得看不见别人。这一刻娇蕊宁愿自己又聋又瞎,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娇蕊好像闻到了千古玄秘的况味,好像回到了久远的桃花戏班,学戏,唱戏,从众多的男旦坤旦之中脱颖而出,一个拖腔唱得流水过滩、冤妇幽泣,俊俏的扮相惹得台下蜂缠蝶绕;低吟浅唱,色艺俱佳,多少男子为她的美貌倾倒,多少轻狂子弟愿做她脚底下的浮草落尘,那时的娇蕊不仅花月容,不仅艳风情,不仅舞低杨柳、歌尽桃花,更是沦落戏班、辗转欢场的肉蒲团,涂满了油彩粉黛的装扮下,流尽所有的心泪也做不了那朵卖艺不卖身的劫火净莲。猥贱的男人在她的玉肌雪肤之上寻找自足与尊贵,狂妄之徒在她的怀抱里享受桃之妖娆。芳魂凄凄,云乡渺渺,爱上的每一个男子却都不是用心认得的人。就像她自己喜欢的《春望词》中的句子:“风华日将老,佳期独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那堪花满枝,翻做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就像宋时名妓严蕊的诗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风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谁知她有一天也会遇见张灯呢?
    原来念想不仅是心头贪痴嗔怨、爱恨莫能的一个幻觉,更是暗夜相思里挫骨扬灰、泪流自陈的泡影,是美丽与哀愁的近身与远去。娇蕊终于知道,她此时此刻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的,其实只是一个为情而殇的男子深深的遗憾与亏欠,是生命里刻骨铭心的残缺与惨烈。
    那张灯此刻却是出奇的平静。
    也许生命里的安排和等待,也许十年回归的缘由和意义都在这一刻的平静之中。终于可以放下郁积的羞愤,从容不迫地面对魂牵梦绕中的爱人。纵然是个废人,纵然不能相欢,能够相见,也不遗憾。
    张灯那双充满疼惜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娇蕊的脸上,她的沧桑的面容,如霜的白发,那走过人生的苦难仍然柔肠婉转的情怀啊,伤得透透的了,千疮百孔了,血浸泪染了,却似乎更能感天动地。张灯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抚顺散落两腮的几缕白发,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只有了哽咽。
    而娇蕊自己,脑子里涌现着的却是《懊奴歌》里的句子:“相乐不相得,抱恨黄泉下;我与欢相怜,常欢负情人。”她的心中懊恼而又矛盾,心境乱得难以理出个头绪。不知道在那样一些她所不知的过程里,当他被施酷刑的时候,他忍受了怎样难以忍受的苦痛?而能够让一个男人痴心到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切齿羞辱而又毫无幽怨的,究竟是些什么?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什么是她所不知,他也不晓,谁也不知不晓的东西存在。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让他们九死不悔、万劫不复的东西存在?
    或许是他们正在重复别人的悲剧?!
    想到这里娇蕊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想起在商州流传甚广的五百年红纸伞的传奇,虽然有些真真假假含含糊糊难以明断,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总以为自己就是被伞店老祖宗神思妄动日思夜想的雪衣,她们俩,一个是江南秦淮河上萍踪浪迹的花船上的歌妓,一个是商州的桃花戏班走游四方的戏子,同样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同样是通音律、善诗词的春风才女,同样是活在蛛网狼吻的人间劫火中,既求洁身自守,又要慧黠逸事,蕙口兰心;同样在痴男戏汉的汗垢与铜臭里侍酒鬻歌,强颜欢笑,同样有一颗被欺凌作践的寂寞芳魂。他们都是在灵魂相知的瞬间被自己心仪的男人认出,名字写在爱人的心里,命运写在莫测难辨、茫然无知的结局里。这样左思右想,更觉面前的男人就是那儒雅风流的商时月,他们俩,都是贪痴之人,都有癫狂妄念,都是惯常风月,性情中人。他和他,他和他,他们和他们,看来都是为了演绎一个悲情故事而存在的。就像她和张灯,纵然走过几世几劫为情而来,也只不过是灯影摇红时的凄迷,烟粉灵怪之中的哽咽,谁也做不回自己。
第九章 红殇 2烟粉灵怪
    娇蕊说:“张灯,你喜欢我着戏装的样子吗?如果我做回往日的小桃红,做回桃花丽人的样子你愿意吗?”
    张灯心里猛地一动,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张满贯,那个热衷于在勾栏戏坊、舞榭歌台醉生梦死的男人,他到底还是倾其所有,耗尽全部家产、全部生命与热情,殉身梨园了。
    张灯曾不止一次看见过父亲带着男小旦回家。
    那是个身材纤巧、鬼魅狐妖的男子,蓄着长长的手指甲和一头如瀑的黑发,尖下巴,吊梢眉,唇边一颗梅心惊破、朱砂红艳的美人痣,所以艺名也是直奔这颗鲜红的胭脂肉瘤儿,名曰“一萼红”。
    假如拿娇蕊和“一萼红”做比,那只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比不得。
    娇蕊是红透商州的桃花戏班的小桃红,年少成名,聒噪梨园,众星捧月惯起的名角儿,花容云裳自然是本色,车载柜装的行头多得可以开一间戏装门面,更别说怎样严格了穿戴规制。
    “一萼红”算什么?充其量只是一个从西安城落荒而逃的江湖戏班子的无名小卒,纵然练就了精巧娴熟的唱念做打的童子功,掌握了秦腔戏的咬字归韵、喷口润腔的技巧;纵然身怀绝技,弄通了花旦、武旦、刀马旦的踩跷的软功和硬功,熟识了戏曲行当里的十八般武艺和正旦、贴旦、闺门旦、武旦、老旦、彩旦的步法身法,指法眼法;纵然把水袖、翎子、扇子、云帚、手巾、趟马、推衫子、把子、毯子功练得上天入地,游刃有余,行云流水,也免不了那种穿梭于乡间庙场上的穷戏班子的做派,除了唵囋砌末,猥琐行头,除了土台子上因陋就简、牵强附会的穿戴装扮,难成名角儿的“一萼红”和红透商州一面天的娇蕊相比,只能是唱戏混饭吃的叫花子,穷酸,可怜。
    其实古今梨园戏坊里都是以戏装行头的丰富程度,戏台子上什物与砌末的讲究程度,甚至角儿扮戏时金银珠翠的头面的简约与繁复,来衡量戏班子的财力、物力和人力的。实力雄厚、财大气粗的戏班子总是生旦净末丑各色人等蟒靠帔褶,应有尽有;光是戏鞋就有厚底靴、朝方靴、虎头靴、快靴、猴薄底靴、登云履和洒鞋、彩鞋、抹子旗鞋等十好几种,更别说那些描金绣银用以装饰台上大小砌末的桌围披椅、绣帘台帐。幕布拉开,锣鼓家伙齐声响起,台子上官院、衙署、绣楼、书房自是分明,自见分晓,戏衣头面切末完全遵从严格的穿戴规制。而穷戏班却是唱穷戏穷开心的,一件素白的裙子,老旦穿罢小旦穿,裙腰系在外面做“打腰包”时就是病人、行路人或者犯人的装扮;裙腰双折双回就成了窄窄短短的水裙,与茶衣、短挑搭配着穿,就是渔人、樵夫、店小二的标准扮相了;裙腰系在花旦的绣花袄下面,或加缎制绣花坎肩,或加饭单,或系绣花汗巾、四喜带,就是丫鬟使女的时式打扮;演《李慧娘》中的《救裴生》时,裙腰又是系在了素白短袄的下面,陪衬了头顶上白绫的大额子,两手捏着裙角,玉带生风一般踢踏着一溜碎步转场子,就是星云惨淡天地苍茫夜行匆匆的冤妇怨女。
    想那“一萼红”就是穿着那样的夜行装扮凄厉地喊着“冤——枉——”,喊着“怒气腾腾三千丈——”像一股旋风一扫而上,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人比戏痴人为戏迷的张灯的父亲。
    想那张满贯,或许是被“阴魂不散心惆怅,口口声声念裴郎”的冤妇的悲痛所打动,或许是为“一缕香魂无依傍,星云惨淡风凄凉”的凄切所感染,或者他只是为那个野戏班子的男小旦的绝色美貌所吸引,总之,他是一见面就被勾去心魂。
    那是在龙驹寨船帮会馆的花戏楼上,台上的李慧娘被明镜判官放生还阳,并赐予法力无边的阴阳宝扇,救裴生,报血恨,却与仇人廖寅狭路相逢。慧娘口吹鬼火,以阴阳宝扇狂煽廖寅,烧断恶人钢刀,救得裴生腾空而去。在台下,张满贯正陪了汉口来的穿商吃酒赏戏,只觉得台子上的烈娘子秀色可餐,美仑美奂,心里便痒痒地发起缭乱。使唤来小厮儿拿了二十两银子,后台里侍奉。
    那舞台上的美人儿是第一次出演龙驹寨船帮会馆的大场面,也是第一次被人赏银,诚惶诚恐之时便“瓷”在后台一角,慌乱了手脚,也慌乱了心事。
    龙驹寨船帮会馆的花戏楼是严格按照宋元时期勾栏的规格和明清庙台的特色综合而成。前台屋顶双檐卷棚歇山,后檐为重檐翘翼歇山,戏台筑在园池之中,呈亭子式,三面敞开,高出地面之上,进深三分之一处设有辅柱,用来悬挂帐幕台幔。台口围一低矮栅栏,辅柱后砌有山墙,与后墙相连,构成后台。辅柱前无山墙,三面敞开,以供观众围观。戏台前部为表演区,后台则为艺人化妆休憩之用,叫做“戏房”。前后台之间以板壁、屏风和帐帘隔开,由戏房通向前台的上下场门是被称做“鬼门道”的,鬼着,意思是说角儿扮演的都是以往昔人,“鬼门道”是出戏和入戏的门槛儿。坐唱戏房,神思恍惚,常常是魂里梦里戏里戏外搅和在一起。
    “一萼红”这一刻就是被“瓷”在“鬼门道”里了。
    弦索已尽,锣鼓冷寂,手捧着二十两赏银的戏子分不清是出戏还是入戏。
    凝神俏立,忘却了卸去戏装,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出手大方的男人。
    手被拿捏过了,放在掌心柔情缱绻地把握着,猫眼石的大珠戒从张满贯粗大的手指上取下来,戴在“一萼红”的无名指上——那么纤细无比的手,那么柔若无骨的手,莫非也是水做的骨肉?衬托出珠戒上金的浊气,衬托出猫眼石也贼眉鼠眼。索性摘下来,贴着他的粉脸摘下头面上的一朵绢花,素白的花,轻绕着活络头的,用手抻开,丝辣拉,是一块柔长的绢带,用它包裹起猫眼石,缠了一圈又一圈,再用一只手塞到他的胸衣里去,这里有着平平坦坦的起伏和没有起伏的平平坦坦,有着让人心生爱怜的东西。什么东西?张满贯一时说不清楚,只是塞到胸衣里的手再也取不出来。
    彼此都意识到什么了。
    做梦的人。
    惊梦的人。
    一个戏痴,一个痴戏。
    都是戏害的,痴啊!
    似乎,“鬼门道”就是阴阳界,出入之间,已是两个再也离不开的鬼。
    更似乎,“鬼门道”也是生死界,一瞬间,生为他生,死为他死,凄凄切切救裴郎,这一刻就找到了裴郎。
    “鬼门道”还是什么?是前缘未尽?是后世法轮?是在戏文里演绎的风流?是今生今世走不完的遗憾?
    或者,只是此情此境之中的一个过场:
    为何人间苦断肠,
    飘飘荡荡到处闯。
    恨只恨阴阳难聚鸿沟挡,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好在“一萼红”再也不用命丧黄泉,不用做屈死的冤魂,不用口喷鬼火疾行夜奔。遇见了张满贯,命运也该不同:“一萼红”把戏唱到了商州城。
第九章 红殇 3宠柳娇花
    张满贯为“一萼红”精心承办的私家堂会,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赏心悦目的事。
    依然是三面敞开的舞台,依然是门帘台帐、桌围椅披的砌末,依然是全本的《李慧娘》。所不同的是,舞台是筑在四角卧波的莲池之上,复道回廊,曲径通幽,又有了水面的回音与妙趣,两层回廊的看台上挤满了商州城里的富绅名流。七彩的名角串灯与绢纱绣绷的各式宫灯是迷梦般地照耀着的,从庭前的宴席前一溜儿铺展而来的红氍毹,却将这明明灭灭的幻觉一直延伸到正座的神楼与侧座的腰棚之间,台上伶人妙歌舞,台下欢声潮压浦。
    身为商州城首富,张满贯劳心挂肚、大肆铺张的,一不为荒诞不经、离奇变诡、凭空补缀的剧情故事,二不为痴绝怨灭、人鬼情恋的唱腔戏文,万千心事难寄,金奉银侍的私家堂会上心心念念欲说还休的,除了珠樱斗帐掩流苏的耍排场,就是柔情一寸愁千缕、此情无计可消除的悦佳人。
    生怕离怀别苦,寂寞盈袖,难舍“一萼红”,难舍“一萼红”啊!
    而那些流落在龙驹寨勾栏戏房里的注目与凝眸,是把一世闲情与香艳梦觉,都含化在刹那,惊魂在顿失,暗香销魂,吹梦无踪。
    “一萼红”就那样在“鬼门道”里一件一件地剥离了自己:瘦削的身子骨,不堪相看,怎奈得张满贯喜欢。眼见他裹着烟色的短衣,抖抖缩缩精胳膊精腿的样子,张满贯的心里弥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不是悲悯,是心疼。浓妆艳抹的精致表情之下,怎么会如此苍白瘦削?薄艺在身,怎堪江湖风冷,可怜了一十六载的好年纪。
    险韵诗成,一个是半人半妖半是俊男半是红粉;
    扶头醒酒,一个是半痴半醉半是怜玉半是惜香。
    本该是走出“鬼门道”不容迟缓,忘了夫君忘了裴郎;
    本该是曲终人散风流地上逢场作戏,舍了戏子舍了慧娘。
    从此人无闲愁,心无忧虑,不知谁是冤家,天伦梦远不存孽子之心。
    却听见谁的轻轻喟叹,弦索寂寞,司板寂寞,那一声忧戚的唱腔像是自天外而来:
    恨只恨阴阳难聚鸿沟挡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只以为是心魔,或者是幻觉,或许是莫名,或许是天意。
    转过头来就想起来他是谁了。
    看见他把猫眼石的珠戒用绢带串起来,系成同心结,挂在脖子上,这个动作熟悉极了。
    看见他用桃木梳子梳头,多好的一头青丝啊,张满贯的心里一亮:这个人我见过,见过!
    看见他撩起黑发露出一截如雪的脖项,珠戒挂前胸,长发贴后背,张满贯几乎就要喊出那个匿藏在心里的名字了。
    仿佛一枚青杏干噎在心里,一溜儿囫囵,一溜儿涩滞,好似伴了辛酸的腹水和心泪,一股脑儿泥沙俱下,一股脑儿连吞带咽;牢不可摧地干噎着,不上不下不进不退,吐不出也咽不下。
    终于他喊了出来:“杏黄!”
    他大声地喊:“你是杏黄?!你是杏黄!!杏黄!杏黄!!杏黄!!!杏黄!!!!”
    多情自是多沾染,欲语泪先流。
    杏黄不是死了吗?
    在十六年前的那个夜里,杏黄把自己吊在他家后院的月亮门洞里,正是六月,杏子成熟的季节,杏黄和满园的杏子一起死去。那一夜没有冰雹没有雷电霜雨,但是满园的杏果儿都陨落了,密密麻麻的一地的杏黄。
    杏黄是张满贯奶妈的女儿,奶妈死得早,托孤给他,但是她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他却要娶龙驹寨船帮帮主的娇娇女。下人们把杏黄从月亮门洞上卸下来的时候,她的浑身已经冰凉,舌头伸出去好长。他看见她胸前粘湿的一大片,他送给她的猫眼石珠戒是用绢带系了同心结挂在脖子上的,这一刻却粘湿在她胸前冰冰冷冷的一大片濡液之中。张满贯赶来的时候,杏黄已躺在门板上。很多人都不知道杏黄肚子里还有一个三个月大小的孩子,但是张满贯自己知道他已同时失去了两个亲人。他伸手去摸了那枚珠戒,不小心竟碰触到她的脸,呼啦一下那悬长的舌头缩回去了,把他吓得半死。杏黄被埋在园子里的杏树林里,穿稠裹缎,披金挂银,张满贯却把那枚珠戒留给了自己,那是杏黄戴过的,是杏黄的化身了,他要留给自己。
    他那时好年轻,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逼死了杏黄。
    因为他与杏黄没有媒约之盟,因为杏黄只是奶妈的女儿。
    而他与另一个女子虽有媒约,但是他并不爱她,他与她只是一个世家子与一个富家女的匹配。龙驹寨船帮帮主的掌上明珠,她不是他的杏黄。噢,杏黄!
    他开始把对杏黄的思念倾注在那片杏树林里。
    每日每夜,他在杏子林里净手焚香,期待着与杏黄做灵魂的会晤。
    无论是春秋冬夏,无论怎样的天气怎样的时序,园子里总是弥漫着神秘的香气,有着杏花花的馥郁,有着杏果果的鲜美,后来猛醒得,那是因为杏黄埋在这里,她的芳魂雨润烟浓,忧殷迷离,孤苦在连天杏树里,点点滴滴成愁结,凄凄残残化香气。朝露清流,风住尘香,她会从杏树林的枝头赶来,唱着一首断断续续的曲调: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阴魂不散心惆怅
    他那时候好傻,总以为是错觉。
    闲寻翠径,流连花荫,却不知魂香为谁。
    他那时候好呆,不知有慧娘和裴郎,不知他与杏黄还会有怎样的相聚。
    而她却夜夜走进他的梦里,从不爽约:“我是杏黄,你怕我吗?”
    “不怕!”他说:“你就是变成厉鬼我也不怕你。”
    “你现在不怕了?当初呢?当我只是个奶妈的女儿,你怕我,你们全家都怕我。”
    “噢,杏黄,不是的,不是的!”他给杏黄看他戴在手上的珠戒,告诉她,他不再碰那个船帮帮主的女儿,他手上戴着杏黄的东西,他爱杏黄,只爱杏黄!
    “晚了!”她说:“我现在已托生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了,他是戏子的命;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托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她也是戏子!”她说:“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儿子,你们总会看到那样一出戏,你们都逃不脱对戏子的追逐,你们流着和戏子一模一样的眼泪……”
    杏黄说完这些就不见了。
    而张满贯却夜夜静候在杏树林里,奇怪的是,那种美妙的香气却再也没有了,杏子树一棵接一棵地死去,成熟的、未挂果的还是枝繁叶茂、婆娑摇曳的,都在一瞬间凋谢枯萎,七零八落。夜阑人寂,他打开一瓶酒,点燃一柱香,心心念念,魂里梦里:“噢,杏黄,为什么你从此不归?”
    烟雾缭绕,幻化出一个单薄纤弱的身影。
    “杏黄,是杏黄吗?果真是杏黄,是杏黄来看我?”
    杏黄的眉尖笼着黯然:“我已再生,魂不由己,再也不能来了。”
    “杏黄!杏黄!!杏黄!!!”
    杏黄再也不来入梦,杏黄永不再现。
    园子里开始汪起一些水来,汨汨的浸润,竟越聚越多,一片汪洋。
    那些死去的杏子树却在水中一棵一棵地倒下,围墙在水中坍塌,房舍也渐渐被淹没,里里外外风言风语,都说张满贯一定得罪了龙王爷,龙王爷发脾气了,天要降灾,人要遭祸。
    张满贯却是不急不躁,心有定数。
    张满贯在一片汪洋的中央搭起一座戏台,雕梁画栋,全是用杏树枝做成。
    奇怪的是,这样一来,园子里的水一下子就退去了一半,只是围绕着戏台,衬托着四角卧波的水座。戏台的周围有复道回廊,也是雕梁画栋,也是用杏树枝做成。
    用心良苦啊,张满贯时刻等待着杏黄及早出现。
    等了十六年,等来口喷鬼火的戏子,一袭白衣,带着李慧娘的痴怨,带着一颗女鬼的心。
    张满贯惊异于眼前这个绝色的佳人,他不是昔日娉娉婷婷的粉面女子,但他依然是他单薄纤弱的杏黄,噢,杏黄呵!
    “杏黄!杏黄!!我找你找得好苦!噢,杏黄,十六年长成一个你,十六年老了我一人……”
    可是这个十六岁的戏子却是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晓,什么也不记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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