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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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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从商州再次回到大连,哑叔是割断了一世父子的念想,割断了对商州的牵挂与眷恋,义无返顾地走了,失魂落魄地来了,成为寂寞墓园的一个活鬼。谁料想他竟在这里得到女儿。
哑叔最大的尴尬和痛苦就是永远无法成为女儿名正言顺的父亲。只盼着她快快长大,找一个体体面面的好人家。哪怕就是那个吹笛子的少年,哪怕那个少年就是小桃红的儿子。
哑叔曾经无数次站在高尔基路的那幢小洋楼外面,趁着夜阑人寂,徘徊在铁栏外面的青石板路上,既为了看看阳子,又为了看那个显赫的将军之家,同时更是为了寻找年少时遗落在这里的那些属于伞郎,属于桑眉与阳子的旧梦。他那时好年轻呵,一身青布长衫,有时挎着背笼,有时挎着伞袋,手上也擎着一把红纸伞,一声高一声低地吆喝着沿街叫卖,走过这一条小巷。桑眉在这日本人的小洋楼里做花娘,而阳子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好年纪,她们亲姊热妹就像姐妹花,总是一边绣花一边朝这巷子口东张西望,听见他的吆喝就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所有的恩怨都是那时候结成的,一把红纸伞,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
无数次地,哑叔试图推开院门,去拜见曾经的亲人,无论是小桃红还是阳子,她们和他不仅仅是至亲而且是至爱。想当初,当他准备重整旗鼓在废墟上重建商字号伞店的时候,他得到了小桃红的倾囊相助。她是桑眉的母亲,资助伞店可不仅仅只是为了母女情分,那里面有恩呐!还有阳子,那一夜的夫妻情分使他们不再只是一对苦命的鸳鸯,她更是他女儿的母亲。
只是哑叔再也没有勇气向她们展示自己的鬼模鬼样,丑陋嘴脸。
怎敢告知这一切,怎敢面对这一切,怎敢……失去这一切?
楼外残阳红满,楼内春归何处,都不是他自己的事了。只有固守墓园,静静地,一十六载过去。却不知,一夜间,女儿丢失了红纸伞。
“再也找不到了,再也回不去了。”
秋晓不再喜欢白颜色,她说:“我喜欢绿衣裳。”
第十七章 魅影 3眉妩
桑眉夜夜入梦。
在梦里,她对秋晓说:“我是桑眉你记住了吗?”
秋晓说:“记住了,我喜欢你的绿衣裳。”
桑眉笑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早就知道。”
秋晓说:“我们不是刚刚才认识的吗?你竟然……早就知道?!”
桑眉又笑了:“我们是刚刚认识的吗?刚刚才认识!”她学着秋晓的腔调,竟然学得惟妙惟肖:“嘻嘻,刚刚才认识!”
秋晓被她笑得怪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桑眉说:“秋晓,我教你学绣花吧。”
秋晓摇头:“不,我不喜欢绣花。”秋晓说:“人家都说那是旧时代的小姐们才干的事,我是新人,不想学。”
桑眉有点失落:“噢,新人,不喜欢了……”
秋晓看着她的样子她的表情,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心里怪难受,也很不安,就问:“桑眉,你怎么啦?”
桑眉突然烦躁起来:“不要,不要喊我桑眉!”
秋晓惴惴地,怯怯地:“那我喊你什么呀?”
桑眉的声音幽幽地:“我比你大,大很多很多呢,比你妈妈还大,大很多很多呢……”她止住了,不说话了,忽地,又抬起头:“你就叫我花娘吧!”
秋晓说:“花娘,好奇怪的名字。”
桑眉又叹了口气:“唉,不是‘旧时代’了,没人知道了。”叹息声里有着无尽的失落,无尽的惆怅。
许久,才又说:“秋晓,我给你讲故事好吗?讲绿衣裳和紫衣裳。”
秋晓急忙打断她:“我可不喜欢紫色的衣裳了!我不想听!”
“你一定得听!”桑眉沉下脸来。
“就不听!就不听!就不听!不听!不听!”
秋晓跑了,梦也醒了。睁开眼睛发呆时秋晓才想起,又忘记讨回红纸伞了。借去很久了,总也不还,总也不记得问她要。秋晓回味着她在梦中告诉她的名字“桑眉”,顺手写在墙上,想了好半天,竟也写了满满一堵墙,密密麻麻地,都是“桑眉”。又写“绿衣裳”、“紫衣裳”、“花娘”,又写满了另一堵墙。
哑叔看见了,吓了一跳,也紧张的不得了,心里知道他这宝贝女儿一定是中了邪了,或者病了,或者……哑叔不敢往下想了,或者是桑眉。这阵子,桑眉也是夜夜入他的梦,哑叔没有任何办法摆脱。
桑眉说:“死鬼,你躲到这里来享清闲了,你害得我好苦……”
桑眉说:“我看见你的女儿了,她长得跟阳子一模一样。”
桑眉说:“死鬼,你竟然把我们的儿子拱手送人了,你好恨的心哟!”
在梦里,桑眉哭得一塌糊涂:“我好后悔呀,害人害己,害你烂了一张俊脸,跟阳子也断了姐妹之情,我好后悔呀!”
在梦里,哑叔依然是哑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胸满腔憋屈着痛苦,无从解脱,无从渲泄,只得用头去碰墙。桑眉抱着他的头,轻轻婆娑,一脸湿泪全沾在他身上,头上,后来他们就互相搂着又哭又笑,哭哭笑笑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桑眉不说话,哑叔有话说不出来。
在梦里,哑叔想告诉桑眉,不要去惹秋晓,哑叔有太多太强烈地要说话的意识和冲动。只是,梦里梦外,他都是一个哑巴。
而桑眉,常常是拜访了她的伞郎就去招惹伞郎的女儿。
“秋晓,秋晓!”她喊着:“我一定要告诉你绿衣裳紫衣裳的故事。”
只是秋晓不听,秋晓总是在梦里逃跑,桑眉在后面追逐,天高云淡,月明风清,低一脚高一脚,一不小心秋晓就踏入深渊,一步跌下去,永远坠不到尽头,然后就吓醒了,一身冷汗。
无比懊恼的时候,又想起那把久借不还的红纸伞。
只记得被她追着,只记得落慌而逃,就是忘记最重要的事。
于是就想着,等到下次她要讲故事的时候,就且让她讲吧,听完了一定记着要她还伞。
那桑眉却再不提那个故事,再次入梦的时候,她已是一副绣花女的模样,手里拿着绣绷和绣花针:“来,秋晓,我来教你绣一张枕头花。”
秋晓说:“我不要!我又不是娇小姐,要什么枕头花嘛?!”
桑眉说:“等你出嫁的时候用得着。”
秋晓说:“我不嫁人。”
桑眉说:“非要不可!非要不可!!非要不可!!!”
秋晓说:“偏不要!偏不要!!偏不要!!!”
她们又一次在梦里追逐,奔跑,又是天高云淡,月明风清,又是低一脚高一脚跌入了深渊一身冷汗地吓醒;又是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忘记了向她索要红纸伞,却发现醒来后手里多了件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小块白缎子,绣着一圈精致的玫瑰,质地和配色竟跟她那件玫瑰披风上的花型图案一模一样。当下就想了,假若是跟着桑眉绣这样的枕头花,倒也雅致,倒也不俗,看着看着心里竟生出几分喜欢,几分热爱,想着下次再也不逃了,无论她提什么要求都接受,只为了能够要回她的红纸伞。
那桑眉果真是告别了秋晓就又去会见她的伞郎,果真是在墓园里的一对父女的梦境里来回穿梭。
她对哑叔说:“我闯了大祸了,死鬼!那伞被我拿去给母亲看,她竟然给弄丢了,放在箱子里好好的忽然就不见踪影了,我拿什么还给秋晓呀?”
她说:“我这里还有一块红纱细绢,是我从商州偷偷带来的,足够做一把伞了,你是天下第一伞郎,这自然难不倒你。”
说罢她就去拜见秋晓,未曾开口,眼泪先已掉下来:“秋晓,我要走了。”
秋晓吓了一跳:“你要去哪里?”
桑眉哭得梨花带雨:“我要到来处去。”
秋晓问:“是回商州吗?”
桑眉却大吃一惊:“秋晓你怎么知道商州的?”
秋晓说:“你忘记了?当初你向我借伞的时候,你说过的:‘我也有红纸伞的,我把它丢在商州了。’”突然想起:“对了,我的红纸伞呢?这一次你一定要还给我。”
“红纸伞?!”桑眉有点喃喃自语:“秋晓的红纸伞。”桑眉说:“我把它借给一个苦命的人,它救了她的命,却再也回不来了。”
秋晓听了这话不由得急火攻心:“你一定要还我,还我的红纸伞!”
这一急,梦就醒了,心里痴痴的,竟是千古失落。
“桑眉,你怎能骗我?!”
桑眉并没有骗她。在那个红粉翠痕的故事里,那把红纸伞果真是一把救命的伞,它在娇蕊烟灭灰飞的绝望里出现,在张灯强烈惊愕的惶惑中出现,圆满了灯影摇红的戏子梦,成全了魂飞魄散的有情人。
秋晓是另一个时空里的痴人,自然不会知道。
第十七章 魅影 4鬼怨
已是最后一次入梦,是道别的时候。
有谁能知道那悠悠飘荡于垒垒荒冢萋萋墓园的孤独魂魄,曾经有着水葱一般的娇俏模样和一身绿衣的凄艳;有谁能知道那踯躅于静寂无语的亡灵世界的殉情女子,万里迢迢的阴阳寻恋;又有谁能记得她当年的如花颜色,能在与这个世界长相厮守之中,独自细听一个美妙鲜丽的心灵秘语,那种哀吟缓行、孤独入梦的灵魂歌唱。
那是一种怨,是不甘的死和如死的生。
一种渴望再生与回还的隔世寻访。
人变烟尘,心变精魄,灵魂呼唤来生的壳,却又卸不去前尘往事的桎梏。
却要挣扎着告别枷锁,告白世界,是桑眉,依然是桑眉,还是桑眉!
冷露朝凝,触目清凄,停步回眸之际,竟然是指冷心寒,一重乱雾,一重云烟。而在青苔斑驳的墓径和断壁残碑的寥落之中,全然没有了寒夜寻访时的风弄花影,又如何抹得去无奈讳愁、缱绻情怀?
只有伞郎,只有伞郎啊!
噢,伞郎,伞郎,我的伞郎啊!
怨鬼的心,愁成一滴永凝不散的冰泪,又如何去安抚那颗千疮百孔之心?
又如何在惊鸿一梦之中分得清人间天上、尘缘了断?
青桑笼黛,柳叶双眉,伞郎呀,请你一定记着桑眉。
物是人非,人鬼殊途,她的伞郎,分明是重创之后再也没有了爱人之心。
伞郎的小屋在墓园的最高处遗世独立,三百六十个台阶所能通过的,只是一颗无爱无念的哑巴的心。伞郎永远也不会知道,灯息人静的墓园的夜晚,只有桑眉是自始至终、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只有她宁愿错过一次又一次再生之机,孤单漂泊,做无主的孤魂。如今,伞郎的女儿也出落成十六岁的婷婷少女,可以接替她用一个女人的纤细与成熟去爱她的父亲,这样的亲情依依,自然是天伦梦觉,只是多了一个桑眉。
现在,是最苍茫的时候,桑眉的心虽然不舍,魂魄却要重回冥界中去。
现在啊,正是最后的时候,在如豆的烛光下,伞郎在做那把伞。
红纱细绢在他的手里漫卷,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怎样做才是纸一样的剔透,纸一样的易伤,纸一样的……情份?老祖先做伞的手艺由古至今,一把撑开了五百年的红纸伞,怎能遮得住风风雨雨的无情?又怎能挡得住恩恩怨怨的无奈?“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这一阕千古失落的《蝶恋花》的断句,又逃得了谁的故事谁的伤悲?而今夜的伞郎,所做出的这一把红纸伞,又会有着怎样的红情与红殇?
伞郎不说话。从遥远的商州躲到这个亡灵的家园,难道就只为了不说话?!
但是伞郎呀,你的桑眉还是找到了这个地方——神秘得像寓言,迷离得似梦境,寂寞无边是墓园。但是伞郎呀,不是世间所有的女子,都能千徊百转、转弯抹角地找到这里,盯着你亲切的身影,忘记今夕何年;也不是所有的心魂,都能抵得了重新投生的诱惑与吸引,千里迢迢赶来看你。黄泉路上好辛苦,世上的一天竟是阴间的一年,而我苦苦追寻的一十六年,要经过冥界中多少酷刑熬煎,又得折去转世为人后多少年的阳寿芳华?只是伞郎呀,这样的碎了的魂魄,还会再生吗?
伞郎不说话。久留在垒垒荒冢,萋萋墓园,伞郎再也不会说话。
——但是伞郎呀,当我离开繁华人寰,悄悄变做无主的孤魂,在尘世的上空飘悠,偶尔遇到一个长得像伞郎的人,我都会停步凝视,这颗心就一下子跌进枯井——那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归宿,那里面没有一丝光明,阴风凛凛,终日只有冷若冰窖的森寒。我好后悔,好后悔呀,是我害了伞郎,也害了我自己。
——我只有变做一缕清风从枯井里飘出,周游在前生后世,周游在每一个曾与你一起走过的地方,终于找到大连,找到墓园。伞郎呀,我是多么兴奋!又似乎望见了久已沉落的希望。
——我虽然只是荒草落阳下的一个孤魂野鬼,可我的爱依然是深夜的醉梦里最解风情的一弯明月;我的情更是浩如大海的一滴眼泪,夜夜为你奔流不息;我思念你爱慕你的这颗心,依然是当初一身绿衣的桑眉。
——我常常栖息在墓地的林梢间,看雀儿筑巢,看你从墓园的青石台阶走上走下,看你一心一意经管女儿;我常常紧跟在你的身后,常常停留在你夜半的窗前,徘徊着,等待小屋里灯熄烛灭;我常常随着你的每一声叹息走近你的身边,走过去,退回来,又含泪退到墙角等你;我常常站在你的睡榻前,听你的呼吸,又怕吵醒了你,只好哀哀地对着无边的寂寞,暗自垂泪。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还记得商州的枯井里一头栽死的苦命的桑眉吗?清明节的时候,鬼节的时候,无论哪一座墓畔都有断肠心碎的人,白发老翁,红颜年少,他们都在祭奠亡灵,你可曾想到火光熊熊、纸灰飞舞、青烟缭绕的别人的墓前,有着桑眉这一世的不甘和另一世的艳羡?你可曾想到烧一串纸钱祭一祭亡妻?
——但是伞郎呀,这阴阳寻恋的苦衷又有多少你能懂得?你躲得好偏僻,好清闲,好难寻!我看得见你,你却看不见我;我随风潜入你的梦中,你却只会在梦里叹息。你以为真也是梦,假也是梦,梦逃不脱一场梦,却不知梦是一切,梦如一切,梦有时候只真不假,梦逃不脱一切。那么今夜的梦就算是与你的诀别吧,此夜须珍重,香销轻梦还。
伞郎在做伞,伞郎无意入梦,只有站在梦境之外默默相望。
——噢,伞郎,在下一个六道轮回的故事里,我们还会有万劫重逢的机会吗?如果遇到一个长相酷似桑眉的女子,你是否会停步凝视,与她再结一世姻缘?
天罚情痴,天罚游魂,天罚桑眉。
“这世间多的是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这是谁对谁的心声?又是谁与谁的心语低诉?
今宵剩把红伞做,且把相思付梦中。
噢,伞郎,我去了!是以纵身又跃进了秋晓的梦里:“秋晓,我们原本是互相认得的,对吗?”明明白白告诉秋晓:“我再也不欠你了,明天一大早,你就会得到一把世界上最好的红纸伞。”
第十八章 清明
多少岁月伴风而眠
青冢荒草是隔世的风景
而年年的今日
或许会有些细雨纷纷
拂过我寂寞的墓碑
只是离愁早已淡如
远方隐隐的云峰
而这失魂落魄的雨啊
亦不如初时那般冷冽入心
其时不必来祭我
我的心事已由
坟前岁岁枯荣的花草说尽
即使那些关于
关于我欢笑与忧愁的传说啊
也渐渐模糊
一如墓碑上
渐渐模糊的
我的
名字
第十九章 戏剧时代 1在劫难逃
那么奇怪的感觉在他们两人的心中冲撞着,迸裂着,使他们在初次见面的那一瞬间就深陷进一种恍惚的、迷离的、生死悠别、再续契阔的情境中去。仿佛已是相识多年的挚友,又仿佛曾经在某时某地某个奇妙的遭际里有过灵魂相知的神交,或者曾经在某个时空某段记忆里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最终又一起被搁浅在沙滩上——就像两扇漂流而遇的贝壳。
他们就这样互相对望着,审视着,感知着。
潮汐俱退后停驻在沙滩上的只有死寂,没有叹息。
世上的一切都将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这样任凭心事静静流淌的时刻。默默地在互相认得之后又急切地再去对望,再次审视,再去感知,始终不敢相信这样轰然在心中坍塌而下的强烈震撼,这样带着狂热的呐喊与欲哭无泪的焚心,这样的摧枯拉朽的阵痛。不断敲击心域的,究竟是缘于怎样的一种思想与渴望?怎样的激情与感动?怎样的绝望与毁灭啊?!这个世界所能展现的一切动感画面与声效,都在一瞬间剥离开来,定格成一帧帧用心音与脉象才能弹奏和把握的似水柔情,两心相悦——竟然停止不了那种需要用激情与伤心才能幻化出的波光流转,两厢探看,竟然是再也移不去一双黑眼睛对另一双黑眼睛的辨认和热烈注视。有些模糊的感觉像云一样不动声色地飘过,又像雾一样无声无息地散开,却把一些琐碎的需要用记忆去补缀的往昔岁月唤醒。如同走过两扇互相洞开的窗户或者门扉,谁也不用遮蔽自己的晶莹剔透、空明澄澈;如同泛起涟漪也牵扯了心弦恣意荡漾的秋水,阵阵袅娜早已是清泉般的汨汨而出,从这岸到那岸,从这双眼睛到那双眼睛,只是心与心的贴近,没有距离。
天地灰聩,谁也不曾注意到这是一模一样的两双眼睛。
人心灰聩,谁也不曾察觉竟是有着一模一样的两颗心。
“我叫古居。”他说。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已深切感觉到他的咄咄逼人。那报名册正被他的一双细长的手翻折到一个崭新的页码,那支精巧的英雄金笔是从他的学生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的,沉甸甸地,递到她的手心,她匆匆地在姓名栏里写上自己的名字:秋晓。心里猛地抖了一下,只知道他是“北国艺校”负责话剧班招考的老师,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是谁?!
而他分明是早已深究了她的名字的:“哦,秋——晓,这是一首《蝶恋花》的断句上的两个字。”他说:“它是写在一种红纸伞的伞面上的:‘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他抬眼看着她:“这里边还隐匿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呢——望断红尘——望尘!”他顿了一下,紧盯着与秋晓结伴而来,一直呆站在一边的青年人:“你一定就是钟望尘了。”他向他伸出手去:“我是由‘中戏’毕业分配来北国艺校执教的老师,早在北京时就听说你了,北国艺校的头牌小生嘛!可惜我要在这里教两年的表演课才能返回大连话剧团去演戏,否则我俩一定会在一出大戏里争演‘男一号’。”
钟望尘呆呆地望着他,这个名叫“古居”的年轻老师,他和自己年龄相仿,身高一样,长得一副标准的演话剧的英俊脸庞。他的声音一听就是“中戏”培养出来的那种学院派话剧的中气十足、字正腔圆的感觉,和“上戏”的海派套数不太一样,和钟望尘所在的草台班子似的“北国艺校”的风格更是不同。中国的戏剧学府就是这样,“中戏”好像就是专为老舍的《茶馆》培养演员,而“上戏”又难于摆脱上海滑稽戏的影子,话剧到了每个地方都会走腔变调,各地有各地的招数,都快变成地方戏了。但是,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人也是钟望尘见过的最优秀最标准的“男一号”。想到这些钟望尘竟有些失落,茫然,甚至底气不足,就像有些什么东西在最隐秘最软弱的角落里突然受到意外的撞击,太容易地就死去了,是一种灵魂出窍般的虚无,又似一种升空到极境的幻灭,魂里梦里——如果他就是“古居”,那么钟望尘怎么能不知道他?他在“中戏”演活了田汉先生笔下的杨梦梅——那是独幕剧《湖上的悲剧》里的人物。
古居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秋晓和钟望尘,这一对儿绝代佳偶一般的妙人儿,他们是活在世人艳羡的眼光和他们自己的爱情中、如鱼得水、悠然自乐的那一类情侣。他们是这样旁若无人地从五月的阳光中走来,周身散发着花季的芳菲与青春的气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朝气。这样的一对儿出现在这考场上,定是要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的,何况还有爱!古居甚至觉得他们不该让他撞见,好像他千方百计拒绝留在北京而来到大连,就是为了撞见这一对儿有情人的幸福。
古居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他差一点忘记了自己也是和钟望尘相同的年纪,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在这突如其来的瞬间一下子沧桑到了中年,似乎再也捕捉不到青春年少的心事里那些如花飞扬如梦弥散的情愫。更不知为什么他在使钟望尘心寒意冷、使秋晓不知所措的同时,他自己也是兜头一盆雪花冷水,披挂了一身冰雪铠甲,再也取不下来。古居的心中无限凄迷着的不仅是霜降、酷寒、雪暴、死寂,更有冰冻千年永不复苏的爱恨痴怨,他有点明白自己到底撞见了什么——撞见了命、命中注定的缘、无从逃逸的伤,心里知道原来一切早已发生了,此刻就在这里等候着,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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