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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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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商州的传说中,黄鼠狼是被奉为黄大仙的,虽然谁都知道它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是谁也不会更不敢去惊动它们,只好任凭这群孽畜霸占了一座好宅子,无有办法。一晃就是好多年过去,那黄鼠狼子子孙孙地繁衍生息,早成了千军万马的一路大军,将彭家宗祠变做一座鬼哭狼嚎的活地狱。直到解放,直到解放军的医疗队驻扎到村子里来,用冲锋枪和手榴弹打死灭绝了这群恣意猖獗侵人害事的被当作“四害”的“黄大仙”,斩草除根之后尸体拉了满满一卡车,运到县里去展览。医疗队还用科学道理讲明了当初村子里发生瘟疫的原因,那也与这“黄大仙”有关,它携带着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菌,害死了大半个村子的人。
又一个风水先生走过彭家屋场是1953年的事。
这回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后生,除了没有花白胡须和跛脚的腿,他的神态酷似当年走过三棵柏的那个神人。正午的阳光静静地照着,蝉鸣聒噪,心中正焦灼地像旺着一团火,却在不经意地一瞥间看见了已出落得修身修面蓬勃俊秀青碧欲流的三棵柏:好树哇!他赞叹着,未及再看第二眼,竟歪身倒在浓密的树荫下,沉沉睡去,再没有醒来。
风水先生被三棵柏害死的事惊动了整个彭家屋场的人。
有人说那年轻后生造诣尚浅修行不够,抵不住三棵柏的神力;
也有人说这三棵柏虽有灵性却是沾了邪气的——都怪村子里的人得罪了黄大仙,活该让树神也变成坑人害人的瘟神了。
不管哪一种说法,总之这三棵柏是保不住了;砍掉它们的意见得到了全村人的赞同,而用三棵柏的木料来做水碾也顺应了大家的心愿。
在这之前彭家屋场一直是用石磨的。劳力多的人家用人力推石磨,吱咛咛地转悠着,磨米磨面磨豆腐,麻烦的是太折损体力,一升包谷一个时辰,一担麦子磨一整天,推磨子推得人腰酸腿疼头晕眼花;殷实人家用牛曳磨子,一根木杠牵绊着,牛被蒙了眼睛一圈一圈地在磨道上转圈圈。畜牲也通人性的,自以为走了很远的路,取下遮掩罩才发觉还在原地不动,不由得口吐白沫浑身哆嗦发起怪症来,被愚弄的感觉郁积在心,若到春耕大忙或者秋种犁地时还不能痊愈,可就贻误了农家的大事了。家境贫寒的小户人家也用人曳磨子,往往是媳妇推磨子转圈圈,婆婆紧跟其后小脚腾腾地清扫磨盘,几根筷子插在磨眼里,簌落有致地不让包谷或者麦粒儿漏得太急太快,而糁子和面粉却是不管不顾地扑簌簌往下落,需要腾出另一只手去折挪;磨房一角置放着一个大蒲篮,一只铜网细箩搁在横木档上,箩米箩面箩麦麸子箩稻糠,是媳妇和婆婆互相换工时的歇息。这样一套繁复的劳作下来,活人也有了畜牲般的怨气,哀声叹息直喊受罪,还不敢告诉家里的男人,她们的男人都是种地干活扛长工打短工的苦命人,顾不了家里的磨盘,顾不了磨道里抹眼泪的女人。
修水碾的发起者是族长的孙子;当年在祠堂里难产而生的那个带把把的牛牛娃,名叫福生的。等到他能在人面前说起话来的时候,彭家屋场已经经历过土改、互助组和人民公社,变做生产队,他自然是生产队的队长。
二十岁的福生看上了州河对岸淡寨村的一个女子,三聘六媒踩断了人家门槛也不得如愿,原因是那女子嫌这边村子里没有水碾磨房。其实嫁给这年轻的队长为妻,家里从前的丫头老妈子一应俱在,都是被新社会被从前的东家养着的,哪里用得上她这新过门的媳妇推米磨面,只是那淡寨村的女子牛心左性的就认个死理:没有水碾!
都以为就是这个理由呐,其实不然。
另一种说法是冲着我的奶妈粉云的。
说是福生在十六岁的时候曾去过一个名叫水碾河的山寨,那山寨主在二十年前的一次打家劫舍的恶斗中被人砍了头,留下年轻貌美的压寨夫人,在村子里看守着水碾磨房。福生见到奶妈的时候,奶妈正倚在磨房的门上为她的女儿做一双葱花尼料子的布鞋,她的女儿式微那时已是和福生差不多大的年纪,都上了外面的中学了。其时奶妈正是三十六、七的半老徐娘,却穿着一件葱绿色的卡腰掐胸的对襟短褂,乍看见一个半大不大的黑小子在水碾磨房前的空地上盯着她死看,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异样之处,就问他:“臭小子你在看什么?”被称做臭小子的放大胆子:“看你,看云姑!你真的是云姑吗?”她笑了:“亏你还知道云姑,我问你云姑脸上有花吗?”他说:“有花,云姑就是花!”她又笑:“这话留着拿回去对你娘讲吧,看你娘不揭了你小混蛋这身黑皮!”他也不恼:“我不给娘讲,我只给云姑讲,我好让你揭,让云姑揭了我这身黑皮,她就看见我的心,就知道那里边藏着啥东西。”“啥?啥东西啊?”她故意逗他。他却回答得很干脆:“云姑!”
开玩笑。
只当是开玩笑呢。
只当是一个挺皮的挺讨人喜欢的黑小子而已。
却不知道她的葱绿色的影子已是细雨婆娑的透湿和沁润,水灿灿地铺展在他心里最疼最痒的地方;更不知自己的眉眼和笑模笑样的小女儿神态已全然被他看在了眼里。
一点防备都没有,照例倚在门前做针线,绣好了葱花尼的鞋面上一溜儿一溜儿的水纹儿,就自顾自地闪身进了磨房,连门都没有关上,就在里屋的小床上打起了盹。
别怪奶妈的不设防和粗心大意。
常年经管着水碾磨房,夏天磨麦磨面,秋天磨谷磨稻,冬天磨黄豆杂粮,甚至干红薯片子和野荞麦粉。四季水轮飞转,只有现在这个荒春时节,磨房里的营生才稍显清静了些,妩媚的阳光隔了窗棂照射进来,女人家不免也春困倦慵,做完了针线就歇息一番,谁知道竟碰上了一个恼人的小混蛋。
那小混蛋进来的时候她正梦到从前的一个情景,是那样日软风轻的消魂时刻,是那样情浓欲浓的一双手,就那样温热地在胸前婆娑,紧揪着两个鼓荡荡的乳头,不紧不慢,好像真能把酥胸里的一颗狂跳不止的热火心也给揪了出来,让人禁不住死了几百次,又活了几千回。后来又腾出一只手,顺着小肚子往下摸,停了一会儿就摸到了那湿流流的地方,厚实温软的少年人的手掌,没有一丝儿沉重,没有一丝儿劳作的茧子,和着年轻的奔放的扑簌簌的心律,渐入佳境——真愿化做无形无影的轻雾,化做春天的枝头最后一抹残雪,让他的这双手掌给捂出晓露,渗出清泉,汨汨地流过百尺悬崖又跌进芳草碧潭——一个手指头伸进去了,两个手指头进去了,三个四个五个手指头都进去了,整个拳头都进去了——这会儿又只愿坠落成一座深邃幽怨的仙境里的洞窟了,四季的风从云天外斜卷而来,太阳也只在特定的瞬间划过苍穹,也划过洞窟里轻弥的水汽、舒曼的沉烟,又见彩虹——而这一刻,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把什么粗粗硬硬的东西塞进去了。她醒了,是小混蛋!但已经推不开他了,那真是一个性急而又勇猛的小混蛋啊,他把他处子的精液弄得她身前身后都是河一样的交流。
就这一次,奶妈怀孕了。
就这一次,让她以后的日子都成了白日梦。
怀孕以后的奶妈已无法在水碾河在这小小磨房里呆下去了,趁着还未显怀她重又回到以前她居住的彭家屋场,呆在以前的老屋里终日不敢出门。直到她生下了孩子,直到有一天有人通知她去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开会,直到她看清楚了讲台上奶声奶气正在讲话的新任队长的脸,她才知道那是他,原来转了一圈竟转成个冤家路窄。
只当是命。
心里却从未怨过他。
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她,他的云姑。
于是在新任队长的就职演说里就凭白多了一项内容:修建水碾磨房。
5。怨情无痕
这一刻我已经意识到,我这样煞费苦心极尽饶舌地讲述三棵柏和彭家宗祠还有水碾磨房的故事,是不是又在故技重犯地给奶妈设计一个能把她的故事装载起来的套子,我发现我其实一直有这样的毛病或者倾向。当我发现这些的时候,我知道我很难或者再也不会心平气和地照着这样的办法和模式写下去了,我是不是又陷进一个写作的误区或者死胡同?!
在我的故事里,我的主人公总是活在一个浓得难以化开的特殊氛围里,心那么累,所受的牵制那么多,他们的命运总是和某一个物事紧紧连在一起且又彼此对应,彼此都有独立的生命、精神和灵性。
其实我想说的仍然只有一句话,我太受限于故事本身的真实性,也就是说我之所以常常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觉,之所以常常会怀疑自己陷进写作误区或者死胡同,其实只能怪罪于我所选择的总想一吐为快的故事。无法摆脱原生态的那份真实就永远会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我对奶妈,我总觉得既然在她此前此后的生命里曾经发生过三棵柏和祠堂和水碾磨房的故事,假若我不讲述它们,我就无法讲述清楚那些触及她生命里那许多必然和因果——那是她痛苦或者幸福的渊薮。
话题重又回到水碾磨房。
彭家屋场终于有了水碾。
福生嬉皮笑脸地告诉奶妈:“水碾磨房就是为云姑修的,是我送云姑的一份厚礼,彭家屋场没有谁有福气有能耐看守磨房,只有云姑了,每天有十个工分,顶一个全劳力呢!”
福生那时已经知道云姑生下的就是她和他的女儿,他在自己的女儿的额头亲了一口,心里觉得怪怪的,有一点点不真实,又有一点点兴奋和稀奇,他继续告诉她:“你知道吗,磨房的屋顶板壁都是新盖的,青石磨盘是请了铁峪铺的石匠新凿现打的,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水轮足足就有三间房子那么大,用尽了三棵柏的好木料;光是引水的碾渠就有十几里长,跨山修建的渡槽连接了好几条官道,好不威风!你喜欢吗?云姑你喜欢吗?”
受不了他情深义重,更受不了她自己对他的喜欢。
不知为何,偏偏很喜欢他。
不在其中难解其味,不解其味难言相知。
只有水碾。
日子怎的就难捱起来,眼看碾渠的水流淙淙,一边引来州河的水,一边引来他的夜夜寻欢,却也引来了她的心中忧烦。水车轮绣满绿色的苔藓,轰隆隆磨折着无数个黑夜和白天,珠飞玉溅,落花流水,冲撞着凹凸啮咬的磨盘和玲珑剔透的愁绪:她和他,究竟是谁和谁?他和她,到底是哪一出戏?
只是女儿竟长大了。好像就是为水碾磨房而生的,三个月大时就会在磨道上自玩自耍,半岁时在娘背上绑着也能左手抓一把头茬面右手抓一把末茬面;一岁时懂得爬高上低伸一只手从炒得半生不熟的黄豆颗里找出几颗焦黄脆硬的塞进嘴里。三岁时就已经坐在高高的磨盘上用小手去拨拉磨眼上粗长细短的筷子,小笤帚是专门给她配置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拿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挥扫着,却也做得恰倒好处。四岁的时候就会开磨启盘、合闸上水,水轮滚滚,辗转着母女俩的苦乐年华。
谁料这边磨盘呼啦啦忧烦地转着,那边却传来了福生迎娶淡家女子的消息。
奶妈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竟然平静得连一丝儿眼泪花子都流不出。
原来他和她终究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只是福生娶亲的当夜,她的女儿却得病了,一夜高烧不退,第二天早上送到镇医院时,她已成了小瞎子。
福生那么喜欢她,福生说过永远守着云姑,他和云姑,永远的不娶不嫁。
福生现在娶了新人了。
那么年轻的福生他娶了同样年轻的淡家女子。
那么年轻的福生怎么不会娶同样年轻的淡家女子?!
那么年轻的福生怎么会永远地守着她这个被人遗忘的云姑呢?
一遍遍地照着镜子,她才知道那个云姑究竟有多老。
她奇怪福生竟然…竟然……真的……爱过……她?
她更奇怪女儿怎么就偏偏病了,病成个……小瞎子?!
再也无心去水碾磨房。
她有点相信这水碾磨房其实是福生给那个淡家寨的女子修的。
果真,她搬出了之后,福生的新媳妇就搬进去了。
6。妒云恨雨
几个月后发生的另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奶妈对福生的看法。
那是关于福生媳妇的。
说是福生媳妇在水碾磨房里和人私通被人发现了,那男人是邻村的一个老光棍,被人逮着后那男人的阴茎还痉挛地紧锁在这女人的阴户里拔不出取不下,村子里的人都跑去朝他们吐唾沫,骂他们丢人现眼猪狗六畜,他们浑身上下都被人吐满了唾沫但是他们一点儿都不后悔也不害怕,那男人精赤着身子但还是把胸口拍得啪啪响,一遍一遍唱着给她听的曲子口口声声他将来一定要娶她,这媳妇也是撕破了脸皮豁出亡命地要嫁给他,她告诉所有在场看热闹的人,她跟福生结婚好几年可她还是处女身子,福生在外头有别的女人,她也没必要更不愿意为他守一辈子活寡了。但最后的结果是,那男人把阴茎被折断在女人的身体里,活活地疼死了。
奶妈听了这些之后有点害怕,但也着实感动,既为了那两个敢爱敢恨的有情人,也为福生。
不管怎么说,福生并没有骗她。
只是那泼皮拔辣的淡寨的女子真能放过她吗?
奶妈的担心很快就得到证实,那是在村子里组织秧歌队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发现,孀居的云姑腰身粗粗笨笨的,在秧歌队的一帮身手轻捷的人马中尤显突出。福生是秧歌队的队长,手拿花杆子,在队伍前面领舞,不知怎么就看见她快要晕倒了,一个箭步就直冲过去,奶妈正好倒在他的怀里。
明人不做暗事,那福生果真是个痛快的人。
他拍着胸口大包大揽:“云姑肚里的孩子是我的,就是我的!”
所有的故事都只证明了一点,奶妈一直没有和福生断绝来往。
也许福生真的爱她。
也许是奶妈自己离不开福生。
总之,奶妈这次又怀孕了。
我一直弄不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式微妈妈在把我交给她母亲的时候,究竟知不知道她母亲和福生的事情。如果不知,太不可能,她母亲遇见福生的时候,她已经上了中学,母亲搬回彭家屋场就凭空而降有了小妹妹,她应该对此心知肚明。如果知道,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得有多少心理承受能力,才能做到不忧不惧?!
奶妈后来的故事就发生在我来了之后。
就在式微妈妈把我交给她母亲又匆匆离去的那个夜里,福生又来敲奶妈的门:“云姑!云姑!!云姑!!!”
奶妈紧把着门関:“你不要再来了,你已经害惨了我,我不想再见你。”
那福生在门外哭得声泪俱下:“我想你,夜里想得毬梆梆硬,就是睡不着觉。”
心有点软,嘴却依然很硬:“睡不着觉你找你媳妇,我又是你什么人?”
“你才是我媳妇,是我每天每夜都想日的人。”他在大喊大叫,那么委屈,又那么固执,可爱。
“那她是什么?”
他说:“她什么都不是,她是家里给娶的,是聋子的耳朵是用来做摆设给人看的。”
“好一阵子都不来看我,是把我忘了呢还是又和你媳妇重归旧好了?”
福生在门外急得直发毒誓,信誓旦旦的样子让她好开心。
“你说你和她好了没有?”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和她好过。”
又问:“你是不是见了媳妇就忘了云姑。”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忘了云姑。”
再问:“那你最近又跟她睡过没有?!”
“没有!”
“一次都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给他开了门,他就像是个疯子,一把就抱住了她:“想死我了,想死我了,唉吆想死我了!”说着就伸手在她的怀里摸,一把就掏出了他那热乎乎硬梆梆的东西。她推开了他:“别再碰我,我已经收了乳儿做了奶妈,你碰了我就该又怀上身子了,就把奶水给顶回去了,你要饿死我的乳儿啊?”那个心急火燎的家伙再不吱声了,半天才说:“要是我们的儿子能保住,现在也该有这么大了吧?”她就说:“对呀,也该有乳儿这么大了,都怪你,明明知道我快要生了还要强逼着干那事儿,硬是活活地把一个儿子给日死了,多可惜的一个儿子啊,亲嘟嘟胖嘟嘟的一个儿子,生下来连一丝气都没有,都不知道他那混帐爹长什么模样,也看不见他娘有多苦吆!”福生就说:“明明是你扭秧歌不小心,动了胎气。”奶妈就说:“在扭秧歌之前的那个夜里,你在我身上做什么啦?说呀?你对我做什么啦?”福生说不出话来,半天只憋出一句:“你说我做什么啦?啊,你说我做什么啦?我现在还要做,我要我要我要!!!”
这一夜,福生和奶妈被公社组织的民兵小分队给堵在了屋里。
告密的人就是福生媳妇。
7。痴心由之
后来我一直在想,幸好我对奶妈和福生被抓起来揪斗这段经历没什么印象。
那着实是一些不堪和痛伤。
奶妈后来总是反反复复告戒我是铃铃姐姐救了我的命。
现在当我提笔写这段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晃动着那个大我五岁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姐姐的影子,她就像个纸剪的小人儿,在我生命的枝头悬挂着,晃悠着,惊掠起纷纷扬扬的记忆碎片和满身满心的思念追往。我的耳畔也时常会响起那一串叮叮铃铃的声音,那是她的银脚铃。铃铃姐姐是一个小瞎子,绑在她脚髁上的这对儿银脚铃就是她瞎子的眼睛,她依着它的声响去寻路探路,当她走远了别人也会循着它的声响知道她走了多远有没有走丢,当奶妈喊她:“铃铃——哎——铃铃——回来吃饭吆!”她也会回答一声:“回来喽——回来喽——铃铃回来喽!”只听见叮叮铃铃的声音由远及近,也传过她的银铃一样清脆的声音:“妈妈,我回来喽!”
在奶妈被民兵小分队带走之前,奶妈叫醒了在另一间小屋睡觉的铃铃:“快起来,照顾好你弟弟,给他喂面水水,给他在锅里蒸鸡蛋羹,他要哭了就抱起来摇摇拍拍,他要病了就找邻家大妈给抱到医院里去打针吃药……”奶妈交代了七蒲篮八簸箕,而铃铃姐姐只问了一句话:“是死去的小弟弟又活过来了吗?”奶妈只好说:“是小弟弟,是小弟弟又活过来了,给他喂面水水,给他在锅里蒸鸡蛋羹,他要哭了…摇摇拍拍…他要病了……打针吃药……”
所以说,在我初来奶妈家里的那段日子,实际上是铃铃姐姐在照顾我;
所以说,是铃铃姐姐救了我,奶妈说的这话一点儿不假。
一个礼拜之后奶妈回来了,她看见乳儿没有瘦下去,而她的女儿睁眼瞎着的眼睛又凹进去一个深坑。
福生没有回来。
福生被抓进县里的大狱。
那阵子奶妈的心愁成冬季里的一团雪。
却只有女儿来安慰她:“妈妈,我知道你,妈妈我也想他。”
奶妈吓了一跳:“傻孩子,别胡说。”
女儿却镇定自若:“妈妈,我一直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听见村子里人说,我也听见你对他说,我还常常做梦,在梦里他让我叫他大大,我就叫他大大,他领着我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我们还去了商山寺,他说我们一起去寻找云姑吧铃铃你知道吗云姑就是你妈妈……”
惊呆了,完全惊呆了。
原来一切竟瞒不过一个小孩子,原来铃铃什么都知道。
奶妈有点儿无所适从。
铃铃又说:“今天我又梦到他了,梦到他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到一个山里,他一直在哭,喊云姑还喊铃铃,后来他就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到处是人,怎么也跑不出去,他又哭了又喊云姑喊铃铃,又是拼命地跑……”
奶妈听了这些不禁冒起冷汗,果然当天夜里就听见福生在门外连声迭地喊:“云姑!云姑!!”
赶紧去开门:“死鬼,怎么是你?!他们放你回来了?怎么身上全是水,手上怎么啦——呀,血,哪儿来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血……”
福生把牙关咬得嘣嘣响:“我逃出来了,我想我的云姑我就逃出来了,豁出去了,只想再见你一次就再去死呀!”他抱紧了她:“云姑,我的好人,我想你我只想你日里夜里都想你,我趁着他们吃饭趁着他们谁也不注意,我就往山上跑,身后边竟没有人紧跟着,山上面也没人看守,铁丝网被山上的大石头撞开蒲篮大一个黑洞,边上有一人深的一个窟窿,我一侧身就钻了过去,从山上踢腾出一块谁也搬不动的大石头堵严了窟窿,憋了一口长气就往远处跑,先在一片包谷地里藏了半晌,心想他们这会儿都在公路上把守,那我就往东往州河边跑呀,跑到东龙山底下看见一片竹园子,藏在里边歇了口气拉了跑屎砍了十几根竹竿偷偷搛着就往州河边跑,那会儿正好天黑,我就扎了一副竹筏子顺水漂流一夜就到了咱家门口。”说完这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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