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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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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就到了咱家门口。”说完这些他就瘫在一边。
    终于明白这一身的水,也明白这手上的伤,这丝丝流淌滴滴落落的血,这一份相思铭骨的心意,但心里更清楚,这慌张冒失的死鬼,这让人又爱又恨的死鬼连心连念的死鬼,他这是闯下大祸了。
    她哭了:“天呐,都怪我呀,都怪我害了你,你才二十几岁,而我四十多了还这样害你,害你走途无路,害你越狱逃跑,害你把自己弄一身的伤,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
    他紧紧地搂着她,像个无助的孩子,哽哽咽咽:“我都想好了,大不了再加刑,或改判无期,我不管,哪怕判死罪哪,我也不管了我只想见你一面,云姑我想见你!”
    终于无言,终于心甘,原来爱的回报如此高昂,原来一次相见需要视死如归义无返顾的勇气,原来从前的一切都是要以生别离和死无奈为代价,而相爱的人纵然感天动地苍穹落泪也逃不过被放逐被离弃的命运。
    鸡叫一遍,难舍难分;
    鸡叫二遍,抵死痴缠;
    鸡叫三遍,魂飞魄散。
    太阳破窗而入,守侯在屋外的一路人马手持铁铐镣铗也破门而入。
    奶妈晕了过去。
    几天后就得了口信,福生由商州城里的劳改厂押解到渭南柳枝,刑期由五年追加到十年。
8。听我哭泣
    以后的日子就只有奶妈和我和铃铃姐姐相依为命。
    夏日午后或者冬天的暖日头底下,奶妈给我们讲述从前在商山寺里的光景,讲述水碾河,讲述那些属于她的凄凄惨惨。
    而更多的时候,是属于我和铃铃姐姐的,虽然现在想起来,也实在是一些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记忆碎片。但是关于童年,关于奶妈家的回忆,有很多是来自铃铃姐姐的。
    似乎从一开始,从我初来奶妈家,就已……开始了。
    虽然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那到底是我两岁或者一岁或者更小时的记忆,总之,我听见一个我从未听见过的声音在朝我喊:“醒来喽醒来喽醒来喽小弟弟醒来喽小弟弟醒来喽!”然后我就看见一个鼻子翘翘的小姐姐,她趴在摇篮的扶手上朝我挤眉弄眼——我那时并不知道她之所以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实在是因为她是一个瞎子她什么也看不见,我更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小瞎子假若她要引起我对她的注意她只能如此这般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当然她肯定戴着她的银脚铃并且两脚欢快地蹦跳,晃荡得满地滚动着叮叮铃铃的声音;额前一缕缕黄黄柔柔的头发像烧焦了的玉米胡子,小辫子一定是她自己学着扎成的,歪歪扭扭,七拧八拧,晃悠在她那圆圆的脑袋边,像小牛的两只犄角——她伸出一只手,又伸出两只胳膊,手掌一拍:“姐姐抱姐姐抱姐姐抱!”她是那样想抱我起来,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害怕,她也有点害怕,但还是极努力地抱起了我,并且没轻没重地弄疼了我,我哭了,哭得莫名其妙,哭得没边没际,奶妈打了她,她也哭了,哭得委曲可怜,哭得不明所以。
    这就是我对铃铃姐姐最初的记忆。
    我一直怀疑关于铃铃姐姐关于这段回忆是我杜撰的,因为那实在发生在我的摇篮岁月,我不可能知道什么是挤眉弄眼知道烧焦了的玉米胡子是什么而小牛的犄角又是什么样的。
    但我一直坚持自己的记忆,尽管那个时候我确实……或者……也许真的什么都不懂甚至是迷迷糊糊,但我确信她一定……真的……趴在我的摇篮边挤眉弄眼地看过我,摇篮比她低一些,她站在那里,正好露出挺囫囵的一个脑袋,额前有玉米胡子一样往上飘飞的发,小辫子是小牛的犄角。
    她喜欢冲着我跺脚,极欢快地跺脚,让我听那跌落一地的银铃声,从一开
    始就这样,后来竟成了习惯。
    再后来我大一些了她就可以对我说:“姐姐背你去小学校,姐姐领你去当小学生,去小学校喽当小学生喽!”
    小学校就在原来的彭家祠堂里,后边是牛圈前边是场院,站在场院边边上就能听见读书声,铃铃姐姐背着我,站在场院里的太阳坡里晒暖暖,渐渐地,我也能直着嗓子喊:“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慢慢地,我也会摇头晃脑红脖子涨脸地念叨:“爸爸是工人妈妈是农民哥哥是解放军我是红小兵”念叨:“天上星亮晶晶我在大桥望北京望到北京天安门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
    我三岁的那个冬季,雪大得堵住了我们的家门。
    奶妈一早去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剥蓖麻籽,就剩我和铃铃姐姐在屋里,炉子里冒着烟,炕洞里煨着火,被卧里的热乎气儿让人烙了背面再烙正面,惬意的要得。可我偏偏听见院子里有小学生放学的喧闹声,偏偏要闹腾着去院子里找小哥哥小姐姐们玩,铃铃姐姐给我穿好了棉衣棉裤,刚打开一条门缝缝,我就钻了出去。冷不丁地看见院子里蹲着一只大灰狗,长长的尾巴在扑打着地面上的雪,不紧不慢,神态自在安闲,我那时是很喜欢狗的,喜颠颠地就跑了去,谁想它竟嗖地扑了过来,一口咬住我的脖子。
    一只狼。
    一只在门外雪地上徘徊了很久装做孩童笑闹声诱人上当的凶恶的狼。
    我被饿狼叼着在雪地上狂奔。
    我的惨叫声惊动了从保管室里刚刚回转的奶妈和一行人。
    奶妈拼死拼活地在后边追。
    村人邻居们也拼死拼活地在后边追。
    我被狼叼到村子后边碾渠畔的柿子树下,奶妈和一帮众人已操着铁锨锄头棍棒紧追而来。
    那狼也许是饿虚了饿过劲儿了,前脚一瘫,后脚一软,就趔趄在雪地上。
    夺路而逃。
    夺路而逃也不忘了伸出尖利的爪子在我的脸上猛抓了一把。
    皮开肉绽。
    血肉模糊。
    我的那张细皮嫩肉的脸蛋毁于一旦。
    从此我变做人人耻笑的“狼挖脸”。
    从此我再不知道自己原本长什么样子,也再也没有欢乐和童年。
    那个冬天,奶妈天天以泪洗面:“可怜的儿,我咋敢叫伢哪妈知道呀,要是伢哪连心的妈知道了看不把心给疼烂,看不把心给疼烂?!”奶妈就这样自说自话,常常哭着哭着就责怪自己,责怪铃铃没有看好弟弟,还有些庆幸:“看危险的怕怕,危险的怕怕,要是人晚来一步,要是那恶物柿树底下歇了气又换了口,换了口就没我的儿了,就没我儿的命了……”
    那个冬天,不知是啥原因,式微妈妈一直没回娘家看我,自认为做了错事羞愧难当奶妈总有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慌恐,夜夜不安:“这咋办呀,这可咋办呀,我给谁也没法交代,给谁也没法交代呀……。”
    而铃铃姐姐,竟然吓得不会说话了。
    本身就是瞎子再又变做哑巴。
    后来式微妈妈来了,搂着我哭搂着铃铃姐姐哭又搂着奶妈哭,哭完了就要带我走,说是春天就要来了娃也三岁了也该上学前班去上学了。
    奶妈就哭了:“我说过要让娃吃奶吃到五岁的,我的奶水还多着呢,我要让娃吃到五岁!吃到五岁!!”
    我不走,我离不开奶妈;
    我不走,我舍不得铃铃姐姐。
    式微妈妈执意要带走我,坚定不移。
    奶妈只好让步:“那……就……让我娃走……吧,去念书我娃才会有出息,我娃……奶妈等……等着你的大肥猪……新帽子和灯草绒的……新衣裳……”
    奶妈摘下那盏红灯笼,噗噗地吹着上面的细灰,仔细拂去浮尘,交给我:“我娃走了……也把它……也带走吧,日后啊,想奶妈了……就看看它,夜里害怕了……就点亮它……壮壮胆子提提神……心也明了眼也亮了……别忘了常常让它照着……啊……让它照着……。照着我儿……照着我儿……好走路……”
    铃铃姐姐也一直在哭,哭湿了一双瞎子的眼,憋红了一张无助的脸,却苦于说不出一句话,直到要分手了,她才恍然想起她的银脚铃,她终于摸索着取下了脚髁上的银脚铃,并把它戴在我的脚髁上,叮叮铃铃,梦里梦外的恍惚,一阵紧似一阵的响动。
    奶妈没有了乳儿。
    铃铃没有了弟弟。
    只有思念了。
    村子里最懂得心疼奶妈的老姐妹曾经劝她:“你该晓得做奶妈的就是这苦情的命,前世就欠人家一口奶,不要想不开,奶水里喂大的那可是人家的娃娃,迟早都要随了人家去的,人常说奶妈门前的狗吃饱了奶水顺门走的,疼别人的娃不如生一个自己的娃,反正再过两年你那男人就回来了,到时候再生一个吧!”
    话虽这么说,奶妈的奶水却像一口旺盛的泉眼,常常在思儿心切的时候,暴涨着,胀痛着,接满了一碗又接满一碗,不忍倒掉:“我的乳儿,他一定在饿肚子,他吃了我三年的奶可他还没学会吃饭呐,他不定又瘦成了小可怜……”可怜的奶妈,她不知道,那一刻,她的乳儿也正在式微妈妈的尼姑庵里,茶饭不思地刻惦着她。日日相思,奶妈病了,乳房结起硬硬的肿块,流血,留脓,烂成黑洞,而那一刻,她的乳儿正被顽皮的孩子们讥笑着被人当作“狼挖脸”,像可笑的小把戏又像关在笼子里任人玩弄的小可怜,式微妈妈虽是小学校里的老师但也难以保证她的孩子不被人欺负,而我自己从此再也习惯不了新环境新茶饭新生活,脚上戴着的银脚铃让我时时刻刻想起铃铃姐姐,照亮生命的红灯笼又让我日里夜里忘不了奶妈。
    谁能比我更无助?!
    谁能听见我的哭泣?!
    春天就这么……到来了。
9。风冷尘心
    那一年的春天不同于每一年的春天。
    那一年的春天冷过于每一年的春天。
    式微妈妈的尼姑庵里,桃花儿在一夜间红了,杏花儿又一夜间开了,小学生们都脱去棉衣棉裤穿上夹袄单衫,却忽地一场倒春寒,又飘起雪来。
    当然,奶妈家也不例外。
    雪融之后,开在枝头上的报春花全被冻死了。
    好多人都还记得那个奇怪的春天,消雪的时候天上有风火轮一样旋转的日头,还有虹。
    福生就是在天上有虹的那一天回来的,说是立功了减刑了。
    三年多的劳役,福生老了许多,都有白头发和白胡子了,只是身板还硬朗,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像条硬汉子。给他的女人带来一件杏子黄的确良衫子,给他的女儿带来一盒十二色的蜡笔,一进门就先关门,关上门就往奶妈的怀里钻,奶妈一把推开了他,示意有女儿在跟前,那福生就说:“去,铃铃,到自留地里给爹摘几朵南瓜花,拔几根葱,再掐几根蒜苗,爹饿了,让你妈给咱摊煎饼拌然面吃呀!”
    铃铃姐姐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听到村子里有人喊:“狼把娃背走了,狼把娃背走了!”
    再后来又听见有人在门外把门环儿敲得嗵嗵响,福生这才从奶妈的身上下来。
    还是那只狼。
    被狼叼走的是铃铃姐姐。
    奶妈和福生一起往外跑。
    人找到了,在商山的坡跟底下,只有一只胳膊,手里紧攥着一盒蜡笔。
    本身就是瞎子,用不着画画也用不着蜡笔,死了就更用不着了。
    奶妈又一次晕倒。
    醒来时已不见了福生,福生满嘴的谎话,他根本不是立功减刑,又一次越狱潜逃。
    福生被抓走之前曾留下三句话:“云姑,我该死,是我害死了铃铃。”
    福生的另一句话说得肝肠俱焚:“云姑,我回来看过你了,我也心甘了,死也值了。”
    福生的第三句话却说得简短而痛快:“云姑,下辈子我还找你!”
    只是奶妈没有听见。
    福生送给她的那件的确良衫子,奶妈再也没有机会去穿了。
    奶妈怀孕了。
    整个春天她都在呕吐,吐得面黄肌瘦;
    夏天是穿的确良的季节,奶妈却挺起了大肚子;
    秋天到来的时候,奶妈早产了,跟前什么人都没有。
    只有攥在手里的那件的确良的衣裳。
    单衫杏子黄。
    单衫杏子黄。
    单衫杏子黄。
    突然想起这是《西洲曲》里的句子。
    轻轻地念叨着,竭力地回忆着其它的句子,渐渐地,她全想起来了:“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黄,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守望飞鸿。飞鸿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也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活在心里的句子续续相生连跗接萼,竟然能吟诵而出;
    想在梦里的诗情摇曳无穷趣味愈出,竟然能攒簇而成。
    奶妈差点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有过超凡脱俗的梦呢。
    唱起了南朝民歌,所梦所想该是另一种景致吧。
    为何这一刻,尘埃落定。
    她是突然间醒悟,这一生,她并没有与众不同。
    孩子胎死腹中,她死在自己的痛苦里。
    西洲在何处?
    西洲在何处??
    西洲在何处???
    我知道,我其实是在寻找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答案。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我最想念的人。
    这个世界上,福生是我最恨的人。
第三十章 父亲和他情人的樱桃谷 1。蝴 蝶 梦
    十二岁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就是一个蝴蝶少年。
    关于蝴蝶的想法来源于我那有限的一点生物学的知识。
    关于蝴蝶我只记住了一句:蝴蝶是色盲。
    怎么……可能?!
    身为蝴蝶,穿越花丛,采集花蜜,假若它是色盲,又怎能认得清花的颜色?
    身为蝴蝶,沉湎花间,醉卧娇蕊,假若真是色盲,又怎能有迷彩和缤纷的心?
    后来我想通了,所谓色盲,也许只是心里边的一个错觉而已,错把红的看成绿的,错把紫的看成粉的,颜色是认错了的旧相识,错与对都是灿烂,只难为了别人,难为了别人的眼。
    而蝴蝶的心,依然是明媚娇艳。
    至于联系到我自己,其实也只有一点:我认不清我是谁,而谁又是我自己?
    我甚至弄不清楚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
    也许是因为生在尼姑庵,又长在奶妈和铃铃姐姐那荒原厚爱的女儿国,耳濡目染的爱太多情太多愁太多梦太多恨太多,我便有了女孩儿的爱断神妄、恨怨情殇。
    或者我生就男儿身,却长成女儿心,不是蝴蝶,却真有蝴蝶梦。
    我那时并不知道蝴蝶其实也很自恋。
    身为蝴蝶又恨不能变做蜻蜓,飞过来,飞过去,只因水面如镜,只为照一照影子。
    我其实妄为蝴蝶少年。
    我那么丑。
    我那样讨厌我自己。
    我从来不敢正视镜中的我。
    那是一个怪物。
    直到……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抚摸着我的身体,非常认真地对我说:“你知道吗,你是个漂亮的孩子。”
    夜那么黑,我却下意识地红了脸:“我那么丑……好丑……好丑……的…”
    他把我的身体扳过来又扳过去,细细长长的手指像犁地一样,翻锊起我一层火辣辣的热,又一层冷飕飕的凉,汨汨地,我的身上似乎渗出一层水来,那么快,那么旺,潺潺涣涣,快要淹没了我,又实在是载沉载浮。后来他的手就像是在弹琴了,弹拨着我的肋骨和毛细血管底下蠢蠢欲动的痒,我的心中有无数种声音呼之欲出,到底只喊出一句:父亲!父亲!!
    我那时也似乎忘记他是谁了。
    他是我的体育老师我怎么就糊里糊涂喊了他一声父亲——父亲?!
    那是我十二岁时的一个梦遗。
    在那个梦里,他不仅在我身上犁地了,弹琴了,而且他一直夸我:“漂亮,真漂亮,有光滑的缎子一样的皮肤,发育这么好,十二岁就长毛毛了?十二岁就长毛毛了?!”
    梦醒之后我发现我就躺在他的怀里,我的“小弟弟”被他拿捏在手里,那里面流出来的东西粘满他一身一手,也粘满我一手一身。
    我哭了,不知所措。
    那是仲夏夜最安静的时候,式微妈妈睡在屋里。
    我和他睡在尼姑庵外面的操场上。
    学校那时只有他一个男老师,他说睡操场凉快,商痕我带你去凉快,我就为了凉快而和他睡在了一起。
    那是第一次。
    以后又有了第二次。
    第三次。
    第四次。
    一个月后就有学生家长告状到县文教局,说这个学校的体育老师是个大流氓,偷吃男孩子的精液。
    我就再也没有了第五次。
    他被撤职查办。
    而我却从此再也忘不了那四个夜晚。
    他是我长到十二岁第一个夸我漂亮的人。
    式微妈妈当然也知道这件事。
    她哭了。
    只说了一句话:“尼姑庵,害人的尼姑庵,好好的孩子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偏偏就变成蝴蝶了?!你得有一个父亲管管你了,我要把你还给父亲。”
    父亲是血亲。
    这是式微妈妈那天告诉我的。
    日娃不管娃。
    这是式微妈妈偷偷怨恨父亲时说的话。
    我十二岁时的那个暑假,式微妈妈一定要带我去找父亲。
    那是1981年。
    我们坐上汽车赶到西安,又从西安改乘去户县余下的火车。
    直到上了火车,她才告诉我:“其实你父亲早已不在大连,他在十年前就回到了陕西,去了户县宁西秦岭深处的大森林,他现在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守林人了”
    十年前?
    1971年?!
    守林人?
    我的父亲?!
    那时候我才只有两岁多。
    那时候奶妈家已经发生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件,福生去服刑了,福生第一次越狱了,奶妈和铃铃姐姐都有了孤寒的期盼,而我正躺在奶妈家的摇篮里,眼里只有红灯笼。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
    为什么父亲从来不曾看过我?
    至于其它,她没有说太多。
    其实我知道,非在不得已的时候,式微妈妈是不会提说父亲,更不允许我提说父亲的,她似乎早已忘记了曾经的恩恩怨怨,而更习惯无亲无故的日子。
    十几年前的那一张相思不尽的男人的脸,似乎早已淡化成褪色的云烟。
    都是不得已。
    十几年前一个梦,埋藏了记忆又冷却了痴心;
    十几年后送子归,掘起了新愁又延续了血亲。
    难为了蝴蝶的梦。
    难为了一片苦心。
2。开口之前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见父亲。
    但我真喜欢这种感觉。
    坐完汽车又改坐火车又搭乘汽车,这种折腾很有趣。
    翻过高高的秦岭到了西安,走过关中平原又进了深山又要翻越秦岭——眼前的秦岭和我们刚刚走出商州的那座秦岭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却让我想不通,我的父亲就夹在这座秦岭和那座秦岭之间,而我们的相见竟然需要十年。
    十年,让我在尼姑庵里长大,白天黑夜没什么不同;
    十年,让我成为蝴蝶少年,期待幻想都一样。
    我还喜欢那座林中小镇,喜欢它的名字——溪水坪。
    它是1966年的时候由于国家森林开采的需要应运而生的林区小镇,一条弯弯的小溪从它的边边上缓缓流过,一大片一大片清一色的木板房,上面竖着粗粗细细的烟筒,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像童话。
    我和式微妈妈就在那里下了车。
    式微妈妈找了一个电话,对着电话筒喊了几句话:找古居,告诉他,他的儿子来了,就在溪水坪车站。
    几个小时之后,就看见一个穿劳动布工装的高个子男人,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式微妈妈叫住了他。
    就在那一瞬间,我认出了他:父亲!
    是父亲。
    是我梦里念想过的父亲。
    看见他我就突然想起自己该长什么样子啦,一定是那样的高鼻梁,一定有那样智慧的额头,一定有那样尖尖的略微往回勾的下巴;假若我不是这张“狼挖脸”,我的下颚一定也像他,有优美的舒畅的弧线;我的脸颊一定也像他,长与宽都是那么适中,将来我老了脸上也会有他那样的皱纹,他那样疏密错落浓淡相宜的胡须;假若我的嘴唇没有因为受伤而往上翻,也一定是他那样极坚毅地紧闭着,笑起来很灿烂,不笑时很忧郁——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我就看见了他的笑和忧郁——它让我明白了,其实父子之间也可以不见面或者少见面,其实父子是相通的,父与子从来就不曾孤立存在,他们从来就长在一起。
    父亲捧着我的脸,仔细地捧着,仔细地看着,就好像怕它突然间会……会……会……会怎样呢——父亲?看清了,这就是你的儿子,这就是名叫商痕的生在尼姑庵长在尼姑庵的……你的儿子;我已这样伤痕累累了,伤痕累累的这一张脸难道还怕它会……再次……再次……伤痕累累?!
    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地捧着我的脸,看着我的脸。
    我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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