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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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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它成为新组建的林业局挺进大森林开发大森林的大本营,局部及其它办公机构、商业中心均设置于此。
1966年的最大估计是:这片林子可开采二十年。
现在是1995年。
这片森林还有多大的开采价值?
溪水坪是否日近黄昏大势已去?是否早已完成了最初的使命,定格在它的往日的辉煌岁月中去了。
1995年重新估计:它的采伐极限是五年!
而一座森林重新崛起至少需要100年。从选种到大棚育苗到移至大田栽入林地,直至最后成材,则需要120年。
百年轮回的故事里,没有翘首期盼坐吃山空的等待。
溪水坪和它的决策者们,是否已经清楚意识到这一点?是否正在制造机会以创造峰回路转起死回生的奇迹?
我们将拭目以待。
1981年我离开溪水坪的时候,对它只有雾里看花的印象。
还是那次从樱桃谷急匆匆赶来给父亲打酒时产生的。
父亲那只用像树粗杆雕刻成的酒壶特别大,每次可装下五斤半的散装老白干。当我背着咕咕咚咚作响的一壶酒一路小跑着走过十几里山路,当我站在高高的崖畔上对着父亲的樱桃谷大呼小叫的时候,我曾想像父亲一定会快乐地像个孩子,冲我咧开一张大嘴,笑。可是那次打酒回来,我没有先去见父亲,而是直接找商彤和妈妈了,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也给樱桃谷带来灾难。
我铭记着十四年前和父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无论相聚多么短暂,仓促,我总能从父亲无言的笑容里,读出一些骄傲,读出一些属于成熟男人的心满意足和苦中作乐。我喜欢这样的时候,喜欢父亲灼热的目光,喜欢父子间独有的交流方式:沉默——感觉那是一种太阳般热辣辣的有温情有感应的东西,沉默会令我们清醒,沉默更会使我们认识对方,沉默使我们深深体会爱在心中燃烧时的那一种痛——快!
五斤半的酒被父亲分装在11个半斤装的小瓶子里,每天看林子时极郑重地揣上一瓶在贴身的口袋里,暖得热乎乎的,疲惫时抿上一小口,寂寞时喝上一大口。我至今还记得父亲在喝光了那11个小瓶的五斤半的酒后,一脸的不解馋,一脸的委屈:“唉,啥时候能有一次喝下五斤半酒的好光景,我就活成个人了。”父亲边叹气边说:“每天喝这半斤酒,也都喝不起喽!真他妈不过瘾。”那一刻钟的父亲,对着空空的酒瓶,孩子般可怜。真让人心疼。
更多的时候,父亲是没有酒喝的。
我一直弄不明白,在偏僻的原始森林,在无边的寂寞无尽的孤独里,在没有酒的日子里,父亲怎么能活下去?他一定是在这种情景下,才更着迷上于山下青苔小院里的飘出的欢声笑语和秦腔——商彤和秋晓,就是我父亲寂寞中的老白干,是酒兴渐起时的一曲《李慧娘》,是歌浓酒酣后醉生梦死的忘忧。
现在,我是一步一步走在属于我父亲的土地上了。
我突然发现,纵然长别离,纵然从没有回来看望父亲,但心里那片属于父亲的领地,却始终被他占据着。一个男孩子对于父亲的爱是世间任何一种情愫都代替不了的。在青春迷茫的时候,在心有所惑、情有所惑、爱有所惑的日子里,在一次次无法示爱、无法释爱、无法不爱的纠结与悴心里,我一直走不出内心的挣扎,走不出偏执痴狂的情感误区。十四年的日子,爱有多少,恨有多少,那一种情感不是父爱难寻、深情难寄的心泣?十四年中写下多少悲悯自身悲悯父亲的篇章和诗句,每一首都是梦魇,每一首都是为了抚慰暗夜中无力挣脱的心灵魔障和孽子之心。
附:记者商痕的采访手记——
林区后生代
来自森林资源危困的绝望感和一大片灰色的楼群后挥之不去的没落气息,水一样的弥漫。
好像将近三十年的沧桑里任凭时光倒转也无法挽回盛世华年之后,林区小镇的青春。
一群群的孩子在放学的铃声里雀跃而出,热闹成一副令人怦然心动的景致。他们在一座座灰色的楼房后面,在一座座板棚小屋后面走远,却把天真、童趣和一种油然而生的感动,注入每个人的心间。
在这座久违了繁荣的地方,到处可见一些懒散的目光和一些滞动的神情恍惚的行人,那种活在被流放、被隔膜被、摒弃的心态里,否定了现在、又遥远了过去、更看不到将来的人们啊——此刻,只有孩子是最可爱的。
在晚饭后的一大段空白里,抽空去林区小学的操场上和孩子们拍照做游戏,他们会拿出一套又一套排遣寂寞的绝活儿,那些“丢手绢”、“跳山羊”、“猫逮老鼠”、“老鹰抓小鸡”,那些“玛丽的咖啡”、“比尔说谎”,总使人深深感叹:所有的童年虽然相似,但是只有林区的孩子在保留了古老游戏的同时,活在实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远离潮流的快乐里。他们是林区的后生代,父辈们像种植冷杉一样把他们播育在林区的土壤里,他们沐着秦岭的风云变幻和森林内外的雨雪霞露长大;他们成长的足迹就像混交林带里同步栽入的新绿一样,对仗工整,泾渭分明;他们比这片森林更能体现一代又一代伐木工人的骄傲。
只是我们很担心,这座只有80名学生的林区小学,频繁至极的学生转学和每年暑假飞出森林的“候鸟现象”,会真正破坏了正常教育秩序下的苦心经营。孩子们在看多了森林之外的繁华景象之后,是否会滋生出乐不思蜀的心绪来?当然在这种“候鸟现象”里,很多生活在森林外、生活在城里的孩子,也实现了他们暑假探秘的梦想。在每年七月的飞出飞进里,有两个迥然不同的吸引。
在林区小学采访,我会突然走神,想起这就是我的弟弟商彤从小念书的地方,而眼前做游戏的孩子当中,哪一个是我的弟弟呢?
我们又去了十八里苗圃去了解小松树是怎样长大的。
我会在采访的过程中,猛不丁地问人家:“你认识秋晓吗?好多年前,这里有一个名叫秋晓的女人,她是从林区剧团下来的,她很漂亮,会演话剧,会唱很好听的秦腔戏。你知道吗?你们知道吗?”
世事变迁,物换星移。
十八里苗圃的采访,只留下一组客观冷静的文字。
小松树是怎样长大的
采伐一片老林,育上新苗,一座森林的再生需要100多年,这意味着今天种下的小树,是在为我们的第三代子孙储备绿色资源。距溪水坪十八公里的苗圃,就是小树的培植基地。
苗圃很大,总面积120亩,集中了方圆几十里地的优质土壤,土层40公分,腐殖土10公分,全面施肥,精心涵养,每亩地投资5000元改造费用,当属高质量高标准的苗圃。
苗圃多女工,风华正茂之时赶来,青春飞逝之时离去,一把小锄,一张矮凳,竹篮子里拣拾除草净苗后的芜杂,在选籽、点种、翻土、浇水、移苗等无数次的烦琐劳作之后,育出了云杉、油松、华山松、漆树、波氏杨、枫杨,栽在了“皆伐”后的空旷里,栽在了“择伐”后的带沟里。
无数的林子长起来了,无数的女子接踵而来。
现在又有了培育奥地利铁杉的成功,有了新的一群初出茅庐的女孩子,她们用隔年陈种培育出了高品质的冷杉树苗。
当初第一代营林女工是老三届知青,她们哺育了第一批树种。在这最初的小苗里,蕴涵了他们对于生命的全部的想法。如今小苗已经参天,在溪水坪附近的林地里茁壮成长;
第二代女工来自西安城里的一次招工;
第三、第四代都是伐木工人的后代;
第五代营林女工平均年龄只有19岁,大都是林校毕业生,年龄稍大的来自农林学院。
由点种到发芽,幼苗在苗床中长至二、三寸高,三年后移入大田,长够两年再栽入林地,安全度过“保护期”——林木成材的周期是120年。
百年之后谁能看见当初育苗的女子?
谁能体会营林姑娘的心情?
百年之后,当我们的孩子的孩子在新的成林里采伐原木的时候,他们是否能够读懂湮没在树木年轮里的青春?
父亲那一代人为之努力一生的森林,已经开采到了极限。
林区小镇,在完成了它的使命之后,已是穷途末路。
只有十八里苗圃的营林姑娘是活泼的,健康的,英姿飒爽的。
从她们的口中已无法访问到早年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她们已不记得这里有没有“秋晓”这个人。她们喜欢郭富城和黎明,偶尔伤感起来她们会强迫自己去看林语堂的《品味人生》,但她们的愁伤只是夏日午后的流云,来时一阵风,去时一场雨。
她们是没有过去的。
假若我真要在她们的身上挖掘过去,实在是很傻的一件事。
她们怎么能够知道这片森林实际上就是我的天堂。
在我对天堂的向往与追逐中,我心中的天堂已经失落。
我回不到天堂里去了。
我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的樱桃谷,我的樱桃谷的木屋,难道也湮没在沧桑过后的绝灭中去了吗?
5。火凤凰
以溪水坪为大本营,兵分两路,采访忙碌而紧张。
在采育七队,高空索道正在放料,我们抢拍了一组绞盘机旋转、木料从几百米的山顶吊起来、经过高空运输定点投放在山脚下的大卡车上的惊险镜头,以便用做将来文稿的压题图片。顺便还完成了一篇《一个伐木工的工资》的专题采访。
在勘察设计队,王憨对那些“一年到头住帐篷,每天疾走70公里,勘察森林资源,设计采伐方案,每隔120米设置一个观测点,动作稍慢就得露天宿营”的森林勘察队员的生活发生浓厚兴趣。勘察队员每天背着仪器奔走山涧,一个点一个点地测量树种、胸径、土壤等资料,他们探测到的资料是森林保护与再生的绝对依据。王憨从中体验出了另一种生命风情与人生况味,而后完成的那一篇图文并茂的《每天走六七十公里的人们》的专稿,既讴歌了火热而平凡的生活,又用新视觉、新角度、反思维地提出了另一种保护森林的观点:“森林是一种有生命的动态群落。一片森林成材以后,如果长时间不去开采,木材蓄积量倒有可能出现负增长,老树会空心,腐朽而死。所以并不是不采伐才是保护森林。”
另外两个女编辑也是采访的快枪手,神不知鬼不觉就从工会赵主席那里挖掘并连夜赶出采访稿《狩猎黑熊的那个惊人的夜晚》,讲述了在挺进大森林的初期发生在采伐队的惨烈故事:小河边,涧溪下,一群可爱的黑熊在无忧无虑地喝水,嬉戏,一杆猎枪伸过来,打死了最小的一只熊宝宝。几位操刀的快手极利索地剥下熊皮钉在门墙上,炉火通红煮食熊肉,人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突然,熊妈妈来了,凄惨的哭嗥,撕心裂肺的吼叫,熊妈妈向无知的猎人索要自己的孩子。暗淡的星光下,熊妈妈撞击每一堵墙,每一扇窗户,它在院子里发疯地奔跑,在周围的林地摧毁树苗,在屋后的庄稼地里肆意践踏,夜夜哭声不断,夜夜复仇不止——熊妈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最后采伐队只得挪到另一个地方去住。惊险刺激的描述,寓言一般的诠释,极有深度地提出了“人与动物的亲和”这样一个人性化的环保主题,呼吁并提醒:法制昏聩的人们啊,及早觉醒吧!
采访很顺利,大家情绪高涨,我心里的石头却总也落不到地。
我从工作状态里感受到的那份快乐与充实,在工作将要告一段落的时候,渐渐变做无端的惶恐和不安。
最后一天的时间是属于随行美编和摄影记者的。他们要拍一组《有奖竟猜》的图片,就像《正大综艺》一样,既体现读者参与性,又紧扣主题强化“绿色行动”的思想性。
主编随身就带着新一期杂志的稿件,难得清闲,就静坐一隅,改错词病句,改标题华笔,津津乐道于她那极具权威性的后期包装。
王憨在整理采访笔记。
芭紫和秀子跟另一支来自外省的大学生实习队去采集生物标本。
只有我带着沉重的思想负担,带着另一种非同寻常的使命。
工作时我是快乐的,工作完了快乐就走了。
回到樱桃谷却需要勇气和决心。
而我似乎到这时候才知道,我所缺少的既不是勇气,更不是决心。是什么?
“你知道樱桃谷吗?”我曾问过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我问每一个被我采访过的人——宣传科的马科长,工会赵主席,采育七队的张队长,森林勘察设计队的李队长,甚至林区小学已经退休的老校长,甚至林区小商店当年卖散酒的老头儿:“你知道樱桃谷吗?你知道在溪水坪的西边,沿着溪水奔流的方向,有一个叫樱桃谷的地方吗?请你回忆一下,在十四年前,1981年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樱桃谷,在那个守林人的木屋前,一棵歪脖子树下,上吊了。”
没有人回答我。
或者不愿意,或者不知道。
人们啊,难道如此淡漠,如此健忘?
樱桃谷的那一场生生死死的故事,尘叔和秋晓,父亲和他的情人的故事,真的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哪怕变做今天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哪怕变做面目全非的神秘传闻,也是对我的一种慰籍。
我终于知道,苦难只是相对于苦难者本身才具有苦难的涵义,而冷眼旁观的人们,永远不会有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记忆。
后来,有一个人总算想起来了:“哎哟,樱桃谷呀,不就是发生火灾的那个地方吗?”他告诉我,1981年9月的一天夜里,樱桃谷突起一场大火,先从哪座木屋烧起,后来整个屋后的林子也窜起了火苗,大火烧毁了一个美丽女人的脸,烧坏了一个守林人的一双腿。他说:“关于这场大火我倒是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当时是9月,还没到防火期,夏秋之交也没有雷击和闪电,烧得邪乎。”
呆住了。
完全呆住了!
好像记忆里早就彩排过的一幕戏终于上演。
那场大火是真的烧起来了。
从十四年前的记忆中烧起来,一直烧到我的回归。
而我在那一年离别樱桃谷的前夜,分明梦见了这一切——那一夜的樱桃谷,火光冲天,我的逃离好像是预感到灾难的来临——在梦中我还看见我的弟弟商彤——呵,商彤!
“还有一个小孩子呐!”我脱口而出:“他在哪儿?是不是他?是他放了那把火?”
那个人再也不愿意讲下去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去问猎户老吴头吧。”
老吴头我知道。
他是整个林区独一无二的百发百中的老猎户,父亲那一套用“千斤闸”捕猎野麂的技巧就是跟老吴头学的。父亲和他是有酒同喝有肉同吃的交情。现在国家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猎户人家和各种猎具已是昨日风景。老吴头在溪水坪东边一个背风向阳的山谷里养了一群梅花鹿,靠出售鹿茸过活。
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正在给他的小鹿们喂水喝。
“你知道樱桃谷吗?你知道十四年前的那场火灾吗?你知道是谁放的火吗?你知道那里的人现在在哪里吗?”
老吴头饱经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悸,好像我惊动了他心底某一处绝不愿被人碰触的隐痛:“你问这干什么?你还嫌那可怜的一家人不够栖惶吗?”老吴头说:“好好的一家人,伤的伤,残的残,死的死,散的散,没有喽!”
最不愿听人说生死,最不愿听人讲苦难,最不想知道父亲遭遇不测。
可是这一切,偏偏让这个老吴头给说出来了:“他们就那样被人从火里给救了出来,女人烧坏了脸,男人烧断了腿,可是他们没有哭,因为他们赢了——那么大的火也没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就觉着自己还是幸运,还是幸福的——他们相信人活一口气,只要活着,只要还有这一口气,他们就要在一起——在一起,他们就会有一切。”
呵,父亲!
呵,母亲!
闭上眼睛我就看见你们在受难。
火焰熊熊,煎熬着儿子的心;
烧天烧地,焚烧着儿子的身。
如果经历了这一切,你们才终于拥有了幸福,这幸福也太奢侈了;
如果付出了这一切,你们才终于获取了爱情,这爱情也太昂贵了。
老吴头说:“他们的行为感动了周围的人,都说他们是一对火凤凰,火凤凰!火凤凰!!一对火凤凰哦!!!”
火凤凰?!
多么形象的比喻!
我可怜的双亲啊!
究竟是涅槃之上浴火新生的凤凰,还是萧史弄玉乘着凤凰嬴台飞去?
跨凤乘凰客,牵牛织女星——好不惘然!
老吴头的声音像是噎在喉管里了:“好多人都去祝贺他们的新生,他们住院的时候,医院里里外外都挤满了看望的人,医生护士都对他们特殊照顾,并免去了一大笔治疗费。人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出院了就轰轰烈烈办个喜事,堂堂正正地过日子。他们也真等到了这一天,终于在樱桃谷重新置了家。男人没了腿,女人就用手推车推着他走;女人的眼睛看不清东西,男人就用自己的眼睛给她指路,每日晚饭后他们就在从前小屋前的山道上散步,她推着他,他给她说着话;她唱《李彗娘》,他就附和着给她打拍子,敲梆子,用嘴哼哼着拉过门,两个人总是乐呵呵地,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损失什么,好像一切都跟从前一个样样。一晃就过了好多年!”
一晃?!
一晃是多少年?
我可怜的双亲呀!
为什么从不告诉儿子?
为什么儿子一点都不知道?
在你们的“一晃”里,儿子读完了初中,上完了高中,大学毕业了,成了作家了,儿子做了世上最成功的美容手术,儿子脱胎换骨逃离了“伤痕累累”的命,却不知母亲的脸父亲的腿都付之火海,变做“伤痕”!
无情的火!
突兀的火!
在商州的故事里,在红纸伞的传说里,总有这么多无情突兀的火。
为什么,我们从来就避不开这些火?!
为什么,我们总也躲不开这些劫难?!
为什么,烈焰和劫难会代代相传,永不间断?!
6。望断
老吴头静静地望着我。
他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他那双猎人独有的好眼力,没有放跑过任何一个掠过他视野的飞禽走兽,他怎么会认不出我?
“唉,唉,可惜呀!”老吴头连声叹息:“好人都这么命苦,那么啥人才有好命呐?好人都这么没有好报,那么啥人才有好报呐?”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里了。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口干舌噪,头皮发紧,身上发冷。
终于,他说:“那个金丝猴一样的彤儿,偏偏也失踪了!”
“商彤!”我脱口而出:“我的弟弟——我的商彤,他——失踪了?!”
梦境中的樱桃谷,轰然坍塌。
梦境中的小木屋,轰然坍塌。
我似乎又看见十二岁的商彤,傻傻地对着我笑,随即,又被崩塌后的尘埃和火舌吞没。
我想说——我不相信我所面对的是一种真实的生活,我愿它是梦。
我不相信在我目睹了尘叔的上吊,目睹了式微妈妈尼姑庵的佛堂前常跪不起的情景之后,在一场大火焚烧了一切灭绝了一切之后,命运依然这样残忍,竟又夺走我的弟弟。
可怜的商彤!
他的苦难开始于我少不更事时的一句妄言,而最终,也是我亲手斩段了我与他的手足情链。在我目睹了成人世界的悲欢离合、苦乐变迁之后,在我因为读不懂人情世故而最终选择逃离之后,在我避开了一切烦恼之源落得个逍遥自在之后,我似乎从没有想过,是我把他推入了痛苦深渊,我就是那个从没有伸手拉他一把的——哥哥?!我曾为尘叔遗憾,为父亲和秋晓遗憾,为式微妈妈遗憾,更为了自己的过错遗憾,但我从没有想过,那个比我还要脆弱几百倍的商彤,该用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勇气去面对比我更严峻的生活考验?
老吴头说:“你和彤儿长得真像,看到你,我以为就是他了,细想想又不是他了,他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老吴头告诉我,那一场奇怪的火灾,根本与商彤没有任何关联。着火的那天,他正好领着商彤到鸡公梁上围猎羚牛,夜宿在梁顶的山洞里。
老吴头告诉我,商彤十八岁那年参加工作,分在工程队,小小年纪就搬石运料,开山放炮,修筑公路。商彤就是在修筑公路的过程中,失踪的,那一年他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
三年前?!
1992年?!
我被自己内心深处强烈的嘶喊吓着了。
三年前我在哪里?1992年我又在干些什么?
读完大学了?发表过作品了?存了一大笔钱又把它全用来做美容手术了?
沉淀在记忆长河中的几枚碎片悄悄地浮出水面。
我忽然想起,我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商彤。
我想起1992年秋季,我曾和一群同学做过一次远足。
我们来到秦岭之巅长江水系和黄河水系的分界碑上,再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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