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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天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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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来无影、去无踪,身法之快,世所罕见,加上浓雾深沉,竟无一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船上的。那阎将军低头看掌中,却见了一幅淡红衣袖,上绣一只火焰云燕,竟是女子的装束!
  逸海上人接过察看,当即叹道:“烟岛。”那阎将军嘿嘿一笑,找到了对头的来历,便也不再多说了。他转头去看众人,却见武士们趴满一地,除开两大高手之外,尽余一人呆呆站立,正是大内良臣。逸海上人心下一凛,忙道:“梦海图呢?”
  大内良臣苦笑摊手,露出了空无一物的掌心,道:“给……给人抢走了。”众人大吃一惊,方知对方声东击西,看似要劫夺北鞘,实则意在海图,果然调虎离山之后,非但逼得逸海上人不敢妄动,更引开了那位“阎将军”追击。这心机之深,当真可畏。
  众人身在梦海,若想找到大内荣之介,非得那张海图指引不可,河野洋雄喝道:“大家振作精神!这里是汪洋大海,贼人还能逃到哪里?快去搜索舱下!”大批武士脚步仓惶,正要下舱找人,却听海面上传来划桨声,众人急忙转头,惊见雾气里驶出一艘小船,正朝梦海深处逃去。
  众人惊怒交加,喊道:“人在那里!”甲板上脚步急乱,大内良臣奔上船头,亲自掌舵,众武士则下到舱里,拼命划桨,逸海上人则是提起海螺,呜呜吹鸣,示意前方小舟回转截击。
  那“阎将军”抄起了弹弓,远远朝小舟射去。雾气浓厚,双方距离又远,此人却是忍法高手,膂力惊人,几发石弹腾空破雾,几乎射中了划桨人。
  小舟若隐若现,忽快忽慢,几次都快追上了,却总是差了数丈,河野洋雄怒极,自朝舱下怒骂:“快划船!武士的精神只有这样么?心守一处!以报君恩!快!用力划!”
  声声催促中,大船果然加快了,河野洋雄心下大喜,大内良臣却暗暗担忧,他扶住了船舷,只觉船身隐隐震荡,好似遇上了什么暗流,忙道:“要他们慢点,海流好像加快了。”河野洋雄怒道:“快才好啊!不快如何追得到敌人?”
  却于此时,雾里传来呜呜海螺声,前方几艘小舟已然回报示警,大内良臣心知有异,忙提声喊话:“放船灯!探测海流去向!”众武士听到吩咐,立时捧来了一盏船灯,那东西长约四尺,状如船艇,上头还有一盏琉璃灯。倒似是儿童嬉戏之用。大内良臣亲手接过,随即点燃火烛,将灯船垂放入海,任其漂流。
  灯船发光,望去如同一只大火球,虽在浓雾中,亦是清晰可见,众人远远看着,只见灯船行驶极快,转眼便追上了前方小舟,赶到前头去了。约莫又过了百尺,只见灯船微微一滞,好似遇上了什么阻碍,船头竟打横了过来。
  众人咦了一声,不知何以如此,正感讶异间,忽见灯船一个旋转,成了头在后,尾在前,慢慢开始旋转。众人面面相觑,只见那灯船越转越急,越转越快,猛一下船头向下、船尾翘起,瞬时消逝不见。大内良臣心下大惊,赶忙把舵打横,喊叫道:“前方转舵!不要再过去了!”
  听到喊声,众人仍是一脸迷惑,还待出言相问,猛听远方小舟传来哭叫:“大漩涡!”
  远方小舟上的吶喊带着绝望痛苦,好似见到了地狱开门。众人张大了嘴,只见黑漆漆的海面上,出现了几只巨大漩涡,带出了滔天巨浪。只见第一艘小舟给急流一带,已然卷入了漩涡里,其余几艘小船莫不奋力划桨,就盼能逃脱急流。
  海上最可怖的地方,便是大漩涡。海潮快慢不同,水势相互激荡,便会生出漩涡,小者数尺,大者百丈,暗流所经之处,足以吞噬海上一切。众人浑身冷汗,才知那女子的阴毒计谋,她适才故意放慢船速,便是在引诱诸人,要让大船自行驶入漩涡之中。天幸大内良臣精于航海,便给他识破了用心,只听他提声指挥:“快!都到右舷去,快!”
  甲板上满是惊慌的脚步,人人拿起了船桨,都在等候号令,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曾于濑户穿越内海,知道遇上漩涡时最忌逆流而上,反须顺势而为,方能摆脱暗流。他握紧了船舵,只觉大船渐渐旋转,渐渐打横,当下提声吶喊:“划!”
  “嗨哟”、“嗨哟”的叫喊中,大船顺着漩涡加力,只想趁势划将出去。大内良臣也转足了舵,正等着船身驶离急流,哪知一阵猛烈摇晃过后,船身竟成了头在尾、尾在头,已然倒转过来。
  大内良臣吃了一惊,不知这漩涡来势为何如此古怪,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竟是甩脱不开。他心下焦虑,忙奔到了船尾处,朝着大海勉力去望。这一看之下,惊得呆了。
  黑沉的大海上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巨大漩涡,一个个湍急黑沉,大海船虽已闯出了一处漩涡,转眼却又陷到了另一处去,几股暗流扯来,大海船毫无挣扎之力,处在漩涡边缘,随时都会给卷下去。
  直至此时,众人方知“梦海”的可怖,看此地潮水冷热交替,冰是冰洋,暖是暖流,两相交会之下,非但海面上水雾重重,连海底也满布漩涡暗流。一片呼救声中,几艘小舟全划到了大海船旁,高喊救命,众武士拋出了绳索,将同伴们一一接了上来,可此时纵使救下了小舟上的同伴,又能如何?呆会儿大海船给硬生生卷入漩涡之中,届时又有谁来救他们?
  众武士拼命划桨,都想逃离此地,可大船却只朝漩涡卷入,大内良臣呆若木鸡,一旁逸海上人也是一脸错愕,全都没了办法。忽在此时,听得船夫提声吶喊:“有船来了!有船来了!”听得下属呼唤,大内良臣脚下不停,从船尾一路奔过,来到了右舷,只见远方浓雾破开,梦海深处竟驶出了几只黑影,黑暗中勉力看去,依稀是前三后二,层层叠叠而来。
  对方艺高人胆大,竟能从两处漩涡中顺流而出,水性掌握之精,驾船技法之纯,已臻化境。大内良臣心头忐忑,忙问逸海上人道:“这……这是‘金阁寺’遣来的援兵么?”
  眼见逸海和尚茫然摇头,大内良臣自知情势危殆,便也不再追问,当即提气喊话:“吹海螺!请对方相救!”对方船队庞大,隐隐带着阵式,不知是敌是友,可此时命在旦夕,也管不到许多了,几名水手奔了过来,一边吹着呜呜海螺,一边摇晃手中火把,口中高喊:“救命!救命!”
  呜呜……呜呜……海螺悲鸣,远远送声,满船焦急之中,浓雾中舰队隐隐转向,似要掉头而来。众人大为欢喜,这会儿连锅碗瓢盆也拿起来敲打,就怕对方不曾察觉此地有人,舍己而去。
  双方船舰越靠越近,忽然甲板一阵颠波,对方船体巨大,吃水极深,竟带得海面上下起伏,众船夫大吃一惊,还不知该当如何,陡然间一道火炬透雾而来,只见右舷侧驶来了一艘楼船,高三层,长达四十余丈,桅杆上高悬王纛,大书“日月”二字。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它高展在天、左日右月,承天踏地,八字明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全场哗然中,东瀛武士们傻了,只能呆呆望向那面旗号。大内良臣也是心下骇然,率先颤声道:“震旦之国……”
  震旦之国,便是中国。它以日月为号,疆域至广至大,东起朝鲜,西至西域,南抵南洋,北邻钦察,国威所及,四境生灵莫不景仰敬畏,也唯有来自于天朝的船队,方有如此威严气象。大内良臣张口结舌,还不知该当如何。一旁逸海上人已然卷起了舌头,高喊道:“上国的使君!我们是日本国王源义胜的子民,请使君务必出手相救!”
  “救命!救命!”众水手虽不会汉语,却都随着逸海上人拼命叫喊。眼看船身已至漩涡边缘,危急间,猛听轰地一声,船身晃荡不休,只见右舷处射来一只巨大钢耙,戳破船舷,随即一股大力急拖,船身竟已打直过来。大内良臣心下狂喜,急忙喊道:“出力划!出力划!”
  众水手操舵划桨,阵阵欢呼声中,大船总算驶回了海面。众人死里逃生,正待额手称庆,忽听浓雾里传来呜呜大响,嘹亮高亢,声彻九天云霄。
  呜呜……呜呜……中国王船吹响了唢吶,已要离开了。东瀛武士全数奔到了船舷,举头瞻仰,但见一艘又一艘大船从面前驶过,对方主舰高悬日月王旗,护卫双舰各悬直幡,左书“隆庆”、右书“宣威”,依稀可见中国使臣立于船头,腰间佩剑,沐服朝冠,那身穿戴装束,便与室町幕府的大将军一模一样。
  呜呜……天朝的船队静静驶入了浓雾中,慢慢四下水气封阻,便再也看不到了。
  四下哑然寂静,隐隐然间,人人都有敬畏之意。听得咕嘟一声,不知谁吞了口唾沫,道:“中国的船……造得相当大啊……”另一名武士也是低声叹息:“对啊,不愧是上国……竟然有这样的威严……”
  大船渐渐驶离漩涡,又回到了无边雾海之中。众人此行非但失落了梦海图,还险些为漩涡所吞噬,可说灰头土脸之至。众人却仍喃喃痴语,想是为中国船队所震慑,迟迟回不了神。
  忽然间,河野洋雄破口大骂:“几艘船就让你们投降了,你们还配称武士吗?告诉你们,!蒙古人与我河野家交战的海船,比中国的船队要大上百倍不止!河野氏却没害怕!”另一名武士呼应道:“没错!中国人的船再大,也比不上蒙古人的船,可即使是蒙古那样的大船队,又全被我国的神风消灭了。”
  “对、对……”众武士深表同感,一时人人奋力颔首,好似喜悦无比。河野洋雄有心鼓舞士气,便抽出太刀,厉声道:“竹刀经过锻炼,也可以战胜真刀!中国武士有胆登上博多湾,一定被我千人斩!”说着转望逸海上人,喝道:“上人,你说对吧!”
  “正是如此。”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方才那几艘船微不足道,你们无须恐惧。”逸海上人乃是学问僧,见闻广博,连他也如此说了,众武士自能高枕无忧了。众人心下大喜,笑道:“是啊,这批船队很小,根本不值得担忧。”
  “没错。”逸海上人接口道:“这批船队真的不值一提,若与我二十五年前所见的西洋舰队相比,他们只能算是沧海之一粟。”话锋急转直下,东瀛武士面面相觑,全都傻住了。大内良臣颤声道:“上人,您……您见过三宝舰队吗?”听得此言,众武士一脸茫然,不知高低,逸海上人眯起了眼,低声道:“没错。二十五年前,中国第四次远征的时候,我曾经在太仓见过他们整队,那时的出征场面非常浩大,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众武士皱眉道:“他们……他们的船很多吗?”逸海和尚摇头道:“数量多少,尚在其次。让我畏惧的是他们的元气。”众人瞠目结舌,齐声道:“元气?”
  逸海上人点了点头,道:“唐人称呼自己为‘汉人’,自从契丹人建国以来,他们失去了长城,也丧失了自信,开始无止尽的衰败。可是现下不一样了,这是近五百年来汉人首次统一全中国,那样的‘元气’非常可怕,绝不能掉以轻心。”
  想起中国处于空前盛世,对照日本现今的战国乱世,众武士心里空荡荡的,如丧考妣。大内良臣更是颓然坐倒,什么都不知道了。那“阎将军”遥望着远方梦海,轻声道:“上人,您说中国船队来到‘梦海’,会不会也是来找‘南刀’呢?”
  念及东瀛第一神物“南刀”,众武士不由大惊失色,就怕中国船队不怀好意,有心劫夺日本国宝,那可棘手之至了。大内良臣牙关颤抖,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若与中国开战,谁输谁赢?”逸海上人轻轻地道:“放心,我们会赢。”众武士喜不自胜,狂喊大叫:“神风助我!日本必胜!”逸海上人摇头道:“不准自欺欺人。战争之事,最忌妄自菲薄,更忌夜郎自大。我所言自有凭据。”河野洋雄皱眉道:“什么凭据?”
  逸海上人轻轻地道:“他们的长城破了。”众武士愕然道:“破了?怎么破的?”逸海上人笑了笑,道:“他们自己弄破的。”众人满心纳闷,不解其意,逸海上人却不多说了,径自道:“不说这些了,大内君,我们该出发了。”大内良臣拜伏在地,垂首咬牙:“上人,我……我失落了海图,对不起您的信任……”
  逸海上人摇头道:“别自责。我知道是谁抢走了梦海图。等我们抵达了琉球,自然有办法讨回公道。”大内良臣喃喃地道:“琉球?那里有我们的援军吗?”逸海上人与“阎将军”对望一眼,淡淡地道:“琉球山南国,住着我大日本的剑圣。我要请他出手相助。”
  “南刀北鞘,以合为和,是称大和”,雾气隐隐流转,这个天下似将风起云涌,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使命重大,当即转舵扬帆,直朝南方航行而去。
  第二章  万里长城今犹在
  从京城出发,沿运河南下,经德州,过临清,越聊城,便会见到一条浩瀚大河,这条河色呈黄褐,水急滔滔,年年溃堤成灾,不消说,此即横亘中国北方的第一大河,九曲黄河。
  “黄河之水天上来”,孔夫子、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这些人物全是黄河子孙。说来黄河虽有百害,却也为中国孕育了无数英豪,开创了璀璨的华夏盛世。
  不过中国实在太大太大了……纵以黄河的源远流长,却也不能泽被万物。因而从运河沿南直下,经济宁、过徐州、至扬州,还会见到第二条大水,这条河比黄河更宽更广,水质比黄河更清更甜,那是一条碧幽幽的江水。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千里运河的终点,便是万里长江。它是英雄项羽的本家,也是本朝太祖的故乡,几千年来,它温柔地孕育了无数风流人物,他们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有人说:“黄河似后母、长江是亲娘”,所以黄河养大的好汉,个个吃苦忍辱,善于险境反扑,便如孟德曹操,让人震慑惧怕。长江养大的英雄,个个风流多情,善谋多思,恰似公瑾周瑜,总教人神迷倾倒。
  后母也好,美娘也罢,过了长江后,便再也看不到英雄。因为顺江而下,便要出海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沿江东进,面前已是一片汪洋大海,东海、北海、黄海、南海,它们比洞庭鄱阳更为横涯无际,比黄河长江更加源远流长,可从古到今,秦皇汉武、刘邦项羽、孟德公瑾,人人都是黄土地的子孙,却又有谁出身于蔚蓝大海了?
  汉人怕海,汉人不敢出海,故而有人怒责孔老夫子,“父母在、不远游”,为了腐儒们的无聊教诲,汉人只知安土重迁,死守祖坟,却从未想过放洋出海,终使子孙故步自封,乃至国势衰微,渐渐覆亡。
  天殇国殇、河殇海殇,说这些话的人口沫横飞,其实压根儿忘了一件事。罗盘是打哪儿来的,海舵又是谁发明的?所以他们大概也不晓得,其实汉人出海已经有几千年了。他们前仆后继,乘风破浪,远渡重洋,甚至去过一个名唤“木骨都束”的怪地方,抓到了一只活麒麟,并将之带回老家。
  这听来像是谎话,毕竟麒麟是苍龙的好朋友,自从春秋末年孔老夫子最后一次目击之后,世上就再也见不到它的踪迹了,怎可能有人带回了它?
  可这是真的,抓到麒麟的人就躺在这儿,崔风宪、号震山,今年六十四岁,现下他赤着脚,打着呼,一边仰躺于甲板上,一边晒着暖暖的日头。乍然看去,此人就是个糟老头,谁也想不到他真抓过“麒麟”,并从承天门牵进了北京。
  当年崔风宪牵着“麒麟”进京面圣时,曾引起不小的轰动,毕竟这玩意儿太怪了,它颈子长长,眼儿大大,头上还长了两只鹿角。尤其稀奇古怪的,它的身材太高太瘦了,以致从承天门进来时居然撞到了脑袋,疼得麒麟哀哀哭叫。围观百姓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每当崔风宪和人提此往事,总会害得朋友们喷饭狂笑,人人都当他是牛皮王。不过崔风宪也不想多做解释,毕竟“麒麟”并非是他见过最怪的东西,他还看过九尺高的双头妖鼠,上面一个头、肚子一个头,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屁股还生了条大尾巴。
  出海数十年,怪事一箩筐。有的地方七月飘雪、腊月燥阳,有的地方终年积雪,恒昼恒夜。每回崔风宪说起这些奇闻异事,总要给乡民们出言讥笑,当他脑子坏了。他莫可奈何,上个月经过锡兰山时,便买了头怪物上船。看这怪物浑身金毛,目露碧光,还长了森利利的爪牙,日后谁还敢笑他吹牛放屁。
  嘿嘿……崔风宪微微冷笑,伸手朝怪物的脑袋拍了拍,怪物则是张开了血盆大口,发出了阵阵金刚狮子吼。
  吼……三个月大的小狮儿打了个哈欠,它倒在主人脚边,模样好似猫儿,昏昏欲睡。
  崔风宪是个商人,经常出海做买卖,在船上养头小狮王看家,倒也不坏。若有小偷上来翻东西,纵不给活活咬死,也要给它追得跳下大海,狼狈不堪。至于这头小狮子长大后,这艘船是否还养得下呢?这也无须担心,因为崔风宪的船非常非大,整整用了三万五千两白银监造,几乎花光了他的毕生积蓄。
  测度船体的大小,须以桅杆定数,桅杆越多,船体越大,面前这艘船共有三根桅杆,长十八丈,宽六丈,船上连同崔风宪与他的侄子在内,共计四十人,他们在此饮食起居、养鸡养鸭,甚且还在甲板上种白菜,船上看来便像是一座大田庄,哄哄吵嚷。
  如此听来,崔风宪的船好像很大,大得不可思议,不过若真有人这般说,这人定然出身异邦,否则他怎没听说过“三宝太监”、又怎会没见识过他手下的“西洋宝船”?
  西洋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桅杆九根,张十二帆;其“篷、帆、锚、舵”、非二三百人莫能举动。全队出航时共计六大卫所、三万兵马,六十二艘大海船,若把自己手下这样的小船计算在内,整批舰队规模最盛时,可以多达一千艘。
  一千艘,这不是开玩笑的,倘使整批舰队开帆列队,宽可达百里、纵深足有五十里。远远望去,便如天神的使节降临,威不可当。尤其三宝公绝不占人家的地、更不称人家的王,所过之处,仁义礼智,和善待人,此事崔风宪可以为证,因为他不只见过三宝舰队,他还曾经搭上去过。
  二十年前,崔风宪正值盛年时,他曾随侍过“三宝公”,担任过他的武官,故也见识过“三宝舰队”远征的气势。所以他早就明白了,普天下最大的远航舰队,并非来自东洋西洋,而是出自于孔孟之邦、大汉子孙之手。
  汉人为何总是看不起自己呢?三宝公出海,那叫劳民伤财,穷兵黩武;三宝公不出海,那叫坐困愁城,不知长进。可无论人家怎么说,崔风宪都懒得反驳。唯独听到有人大放厥辞,说什么汉人只知耕田滋味,不识海洋之美,他就忍不住要笑到抽筋。毕竟大汉子孙早是大海常客了,若非列祖列宗出海已久,子孙又怎能开枝散叶,遍布南洋?难不成是飞过去的?
  算了……这些都过去了,什么三上东洋、七下西洋,都是陈年往事。现下“三宝太监”早已仙逝,而崔风宪也已辞官多年,成了个商人。至于别人要胡说八道什么,他也管不着了。
  太阳暖暖晒来,让人睡意浓重。崔风宪闭上老眼,转过了身,正要呼呼大睡,猛听背后传来阵阵呼唤:“叔叔!叔叔!”
  喊声清脆悦耳,带着几分稚气。崔风宪眉头紧皱,立时装死赖活,埋头苦睡。那嗓声却不放过他,只管俯身下来,喊道:“叔叔!”
  崔风宪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正装睡间,忽然怀里钱包悄悄行走,似要出门一游了。崔风宪暴吼道:“畜生!”右手暴长,果然逮住了一头畜生,只见这畜生是雄的,两脚走路,约莫十七岁上下,兽脸秀俊,看那雪白的皮色给阳光一激,竟是有些刺眼了。
  说来不幸,眼前这头畜生也姓崔,他年方十七,乃是崔家唯一的种。他便是自己一手带大、视如己出的侄儿崔轩亮。
  “畜生!”猛一见侄子,崔风宪劈头便是这两个字,大怒道:“没事望我怀里乱摸什么?我是你叔叔,可不是你娘!没奶给你喝!”说着说,举手便是一掌,崔轩亮慌忙走避:“叔叔!你……你别老是乱打人,我有正事找你……”
  “正事?”崔风宪哦了一声,掏了掏耳朵,惊讶道,“怎么?崔公子终于想赴京赶考啦?来来来!咱们赶紧把船折回刘家港去,千万别耽误您中状元啊。”叔叔着意取笑,崔轩亮俊脸更红,低声道:“叔叔,你……你别老折腾我,我……我生来便讨厌读书的,你又不是不知……”崔风宪嘿嘿笑道:“生来便讨厌读书?那你欢喜什么?”
  崔轩亮腼腆含笑,低头道:“人家喜欢唱山歌、扮家家,陪女孩玩儿。”
  “天生的畜生!”崔风宪狠狠揪住侄儿的衣襟,骂道:“唱山歌、玩亲亲、过家家,你是人是畜?是禽是兽?要不要我把你放生了!”说着提起手来,狠狠朝侄儿后脑勺拍落一记,“说!你以后要不要发愤图强!说!”
  崔轩亮哎呀叫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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