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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天-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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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人声,最近的也在二十丈之外,彼此应答后确定方位,幸好并不急于上前。沈青蔷缩身在“神木”附近的数棵古树之间,远处望来料也瞧不真切,但她心中明白,自己再无可能安然穿过那一片无遮无挡的花圃,循原路返回了。心下只求拖一刻是一刻,这些人统统不要过来才好!
    ——可惜事不遂人愿,再后来便有人山呼万岁,人声渐行渐近。沈青蔷心下一凉,几如坠入冰窟。
    便在此时,突然从树后伸出一只手来,死死按在她的口唇之上。她还未及反应,已觉自己仿佛飞鸟一般凌空而起——若不是嘴被封住,定已惊呼失声。
    下一刻,沈青蔷便已高高藏身于一团浓密的枝叶之间,而远处,靖裕帝带着一干人等正急急而来——有人自背后紧紧揽着她,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你求我,我便救你——如何?”那声音清冷戏谑,熟悉得令人心惊肉跳!
    两人现下所在之处,是神木旁的一棵古树,树冠相连,枝杈交错,遮天蔽日。靖裕帝来到神木之下,与青蔷近在咫尺。树叶繁稠,望不见下面的情景,但听得声声凄厉,字字传入二人耳中。起初只是呼唤,继而是质问,再后来竟指神斥鬼垢天骂地,喷吐诅咒般的言语……一个老内监哆哆嗦嗦蹭过来,还未及发话,已被靖裕帝一脚踹翻在地。
    “滚!都给朕滚!没用东西!”
    ——那声音已嘶哑,转至后来,竟如呜咽。
    便在此时,沈青蔷听得身后那人冷冷一笑,似乎十分乘兴快意。
    “怎么样?”他俯在青蔷耳边,带着冷笑轻声说,“我现在一松手……你该明白自己会怎么样……”沈青蔷人在高处,早被吓得浑身发软、魂不附体,听他如此说,再也想不到什么骄傲矜持,只是拼命摇头。那人越发笑了起来。
    幸好铃声依然响个不绝,高处稍有些动静,也不会太过引人怀疑。那人一边低笑,一边道:“想要我救你的话,就点点头……”青蔷自然立刻点头不止。
    那人续道:“……可是我从不做没报酬的事情。”沈青蔷的身子一僵,只片刻,便又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那人将她环的更紧,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只是笑——沈青蔷却觉得半边面孔都要燃烧起来了。
    她既害怕摔落,又担心被人发觉,偏天上地下,只剩下这一根救命稻草可以依赖,此时根本无暇思考,哪里顾得了理论什么轻薄不轻薄。脑中正乱成一团,突听那人道:“小心,可别掉下去了——”手在沈青蔷腰间一托,已将她稳稳安置在两枝相交的树杈之间,自己顺势借力转身,已翩然飘落在地。
    树下的靖裕帝突觉眼前白影一闪,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儿已站在自己面前。他此时青袍凌乱,叶冠歪斜,脸上都是一道一道的斑痕;而那人一身白袍,剑眉斜飞,目如朗星,头发草草束起,半披在肩上,正冷冷望着他,冷冷笑。
    十步外伺候的护殿甲士们见此变故,纷纷刀剑出鞘,纵身抢上,便欲护驾。那白衣人屹立不动,仿佛视若无睹——沈青蔷在树上,望不见下面的情景,但听得兵刃哐啷啷一阵响,靖裕帝大声喝道:“住手——退下!统统退下!”
    然后便听到那个冷冷的声音道:“别装模作样了。你我都明白,她再也不会回来——我可有说错,父皇?”
    他这个“父皇”一出口,沈青蔷在树上几乎惊呼失声。原来是他!人都道陛下的大皇子董天悟乃一微贱宫人所出,自小病体支离,送至离宫修养,连祭祖祭天这样的大事也从不参与,而今已近弱冠之年却没露过几次面——原来竟是他!
    那他和沈紫薇……岂不是……岂不是……
    靖裕帝哑然,良久,方轻声道:“你既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父皇?”
    董天悟道:“你有那么多妻儿承欢膝下,哪里就少我一个?”
    靖裕帝长叹一声:“悟儿……”
    董天悟又是冷冷一笑,却不回答。
    父子二人默默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靖裕帝忽然道:“原来是你……原来竟是你……朕还以为……”
    董天悟毫不客气,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什么?你即便如何求仙问道,扶乩卜卦;起再多的醮坛,烧再多的青词,她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你死心吧!”
    靖裕帝苦笑一声,道:“虽不是她——但你回来了,朕已觉得值得……”
    董天悟似乎全没料道他竟然会如此回答,一时间又沉默下来。
    他二人的对话声音很低,又夹在铃声之中,随风一飘,就散掉了。沈青蔷人在树上,心下无比忐忑不安,自己的事情尚剖断不及,难得顾得了其他?只零零散散听到了几句,大多全未入耳。
    好容易董天悟跟着靖裕帝,带了那一干人等逶迤去了。她方才轻吁一口气,惊魂稍定,却又丝毫不敢放下心来。莫说四下里很可能依然有侍卫留守,就是这丈许高的大树,她就莫可奈何。千思万想,似乎只有等待董天悟归来一途。
    ——这一等便等到了月上柳梢,那清冷明澈,却分明灼人的光辉又一次遍洒人间。
    “……嗨,上面的,你睡着了么?”那人终于来了,却不急不缓,只站在树下,倚着树干,懒懒将问题向上抛。
    沈青蔷已在上面待了个把时辰,浑身上下僵硬麻木,全没了知觉。这一遭儿又惊、又恐、又惧、又怕,几次三番折腾下来,早飞了三魂走了六魄,只剩下一丝儿精神在那里颤巍巍吊着。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救星复归,却不肯接她落地,反悠悠闲闲调侃起来。
    一时之间,沈青蔷已说不出自己心中涌上来的是怎样一种滋味,只觉得这一天的惊诧、游移、恐惧、疲累;被亲姐妹谋划设计的伤恸、身陷死地的绝望、临危得救的千钧一发以及在树上困了这么久的担惊受怕……统统涌上心头。眼睛突然失去了控制,泪水滚落两颊;嗓音也突然失去了自主,竟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回答。
    树下那个悠悠闲闲、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变了:“喂!”他喊道,“你还在吗?怎么了?”
    月影婆娑、树影婆娑,董天悟白衣翩翩,凌虚借力,飞纵而上。
    “喂,你在啊,为什么不答我?喂?”
    冷不防树上那人突然甩手向他击去,董天悟想也不想,抬臂去隔,沈青蔷那软绵绵的一掌自然落了空——却反被董天悟一带,立时失去了平衡,从树上直跌而下。
    董天悟的隔挡本是无意,见她跌落,一惊之下便伸手去抓——无奈下落之势太猛,一个把持不住,两个人一起从树上跌下,重重落在地上。
    万幸是树根的泥土地,又铺满了落叶残花,沈青蔷和董天悟摔了个七荤八素一塌糊涂,却只是疼,并不曾伤筋动骨。
    沈青蔷只觉浑身疲乏之极,又好气、又好笑、又哀伤莫名。董天悟从树上跌下,眼见将砸到她的身子,尚知道扭腰躲闪,重重落在她身边……她心怀感激,却也觉得他实在可恨——但究竟可恨在哪里,自己又说不清。
    此时再也顾不得身在何处,再也没有力气机谋巧算,步步当心;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别人会怎样设计、自己又该怎么办……进入皇宫之后第一次,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无比虚假,无比令人厌倦,厌倦到恨不得就此死去;她甚至开始衷心期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只要一睁开眼,便能发觉自己其实还在尚书府简陋狭小的居处,过着被人遗忘、被人唾弃,却自在而快意的日子……
    ——我为什么来?我为什么如此愚蠢?我为什么那样无知而天真?
    ——原来这世界真的如此,原来根本不可能心想事成,原来自己的命运真的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青蔷在明月之下,低低地、如啜泣一般地笑将起来,直笑到无法喘息,只有大声大声剧烈的咳嗽……满树的银色桂花在月光中如自杀般跌落,毫无生息的静谧的死去;香气铺天盖地,仿佛某种精怪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人的喉咙。
    ——那一夜,董天悟听到她笑着、哭着、嗓子嘶哑泪流满面,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询问——问一个已死的人,问一个明知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娘,您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我的路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办?”
    ***
    董天悟茫然望着身边这个陌生、又似乎不那么陌生的女子,她哭得那样伤恸,竟让他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的自己。
    ——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在寒冷的北地,夜里醒来,只有风声和凄凉的狼嚎。曾经有多少次,他这样问过自己:
    “我的路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办?”
    ——又曾经……有多少次,娇生惯养的身子受不了师父的严厉,受不了同门兄弟的冷眼,白日里是要咬牙坚持的,一到夜晚,便总也抑制不住的想:
    “娘……您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为什么不索性,带了我一起去呢?”
    “……别哭了,别再哭了!”董天悟再也忍受不住,低声吼道——对她;却也是向内心深处,那个一直奋力压抑着的、软弱无力的自己咆哮。
    有什么好哭的呢?没有人需要我,我就为了自己活下去好了;没有人懂得我的苦,那我就将这份苦藏在心底,把骄傲和偏执密密盖在上面,永远也不叫任何人察觉——哭,又有什么用?
    ——口气虽然严厉,可怀中却不由的柔软起来;仿佛浸入了温暖的水,整个心,载浮载沉,缓缓融化,连浑身的血液,都暖了几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青蔷的哭声渐渐止歇,她挣扎着,努力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周身酸痛,半条臂膀仿佛失去知觉一般,董天悟见她踉跄,伸出手去,想要搀扶。沈青蔷却身形一晃,轻飘飘的避开。
    “大殿下……请……自重……”她低声道,嗓音有些微的暗哑。
    董天悟的那只手,抖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
    沈青蔷在月色之下,在随风飘散的点点银光之间,昂首站着——满身狼狈;衣上、发上染满了泥土,却分明衣袂当风,似要凌空飞举。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狠狠拭掉脸上的泪痕,摇摇晃晃地挪开脚步,向前走。
    “等等!”董天悟在她身后喊。
    沈青蔷的身子一顿,却并未转身,只是哑声道:“今日之恩,青蔷……青蔷来日……定当报答……”
    ——青蔷?原来她的名字叫青蔷……
    “不必了,不必说什么报答,”董天悟道,“你摔得不轻,可怎么回去?”
    沈青蔷微微摇了摇头:“来时……我记得路。”
    董天悟向前追了一步,说道:“此处的哨卡虽都已经撤去,但天太黑,你还是……还是……”
    沈青蔷忽然回过头来,冷冷望着他,望得他的心中,忽然隐隐作痛起来。许久,青蔷说道:“各人有各人的背负,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大殿下,您能护我这一次,还能护我一辈子不成?好意……心领了……”
    语毕,竟回过身去,毫不迟疑地徐徐而行。
    董天悟呆立当地,无言以对;他见她远走,伸出手去,想叫一声,却终究无法发出声音——这个女人,在这样的时候,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说得对,他明明知道……她说得对……可是……可是……
    沈青蔷颤巍巍的背影远了、渐渐远了,那无边的夜色仿佛张着狰狞巨口的怪兽,渐渐地、将她削薄的身子整个吞没……
    董天悟恨恨一跺脚,人已飞纵而起,就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
    转瞬之间,他已到了青蔷身边,双唇紧闭,出指如风,早点中了她身上的数处重穴。
    沈青蔷只觉耳后风声呼呼作响,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一黑,人已软倒……
    ——董天悟伸开双臂,接住她,用他这一生仅有的、最大的温柔。
'15'负心
    夜深了,沈紫薇坐在中堂,手中反复绞着一条丝帕;目光呆滞,一直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唐人真迹《曲江行乐图》——望了很久,可又实在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住的流珠殿虽不如沈淑妃的紫泉殿,却实在比沈青蔷的居处大许多。器物精致,古玩昂贵,连门上悬着的,也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帘。宫女兰香正将帘子挑起一半,小心翼翼回禀:
    “……主子,平澜殿的玲珑姑娘说……说她们主子身子不爽,已睡下了,今日不能来了,愿明日约着主子同去淑妃娘娘处问安。”
    沈紫薇怔怔听着,突然从案上随手抓过一卷书,狠狠掷在地上,喝骂道:“再去!就说这是前日从她那里借的,今日还了给她——她不是病了么?病了也无妨,你就是隔着帐子跪一下,也要将我的‘谢意’带到!”
    兰香战战兢兢答应,趴在地上将书卷捡起,正要走,紫薇又道:“你对那无法无天的贱婢说,她若再敢推三阻四,不让你进,我就亲去探她们‘宝林娘娘’的‘病’去!瞧她敢不敢阻拦我?”
    兰香忙不迭点头,急匆匆去了。
    沈紫薇继续呆坐,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帕子,攥到关节发白,几枚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好一会,她仿佛才觉察到疼,松开手,惨白的手心中赫然有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子。
    沈紫薇呆呆望着血从自己的伤口中慢慢渗出,良久,将帕子覆上去胡乱一裹,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
    帘子又是一响,她没有睁眼,极慢极慢地问道:“……兰香?难道她依然犟性?”
    屋内很静,一个声音极慢极慢地回答:“你不用费心了,她已经安然回来。”
    沈紫薇瞬间睁开眼,背脊僵直,一手扶着椅背便想要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如花朵绽放般倏忽出现又倏忽凋零——她的脸依然扭出了一个笑的形状,眼睛里却只有恐惧,声音颤抖,几不成声:
    “你来了?你来了!你……你在说什么?”
    董天悟从灯烛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沾满了草色和泥土,他望着她,眼里有不屑、有愤怒、更有……怜悯。
    “你别忘了,那些御苑中的道路都是我告诉你的——你领了她去,我自然能带她回来。”董天悟道。
    沈紫薇手一松,瘫坐回椅内,轻声沉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两行珠泪缓缓滑下双颊。
    董天悟见她流泪,不再说什么,便转过身去。还未迈步,紫薇已抢道:“等等,难道你……不留下么?”
    董天悟背对着她,轻声道:“我不会再留下了……”
    沈紫薇厉声道:“因为什么?因为她?”
    董天悟摇摇头,回答:“父皇已知道我回来,我今日便去建章宫……”
    沈紫薇猛然站起身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喝:“说谎!你在说谎!”
    董天悟沉默不语。
    沈紫薇急喘了一口气,续道:“是!我是想杀她,可那又怎么样?你心疼了?你凭什么心疼?她是你父亲的小妾,是你睡过的女人的妹妹——我要杀她,你凭什么心疼?难道你就不想杀你的弟弟么?你那个正宫皇后生的弟弟,还有我姑母生的儿子,你就从来没有过杀掉他们的念头?”
    董天悟道:“你想杀……便杀就好,我管不着;我想救……我便会救,你也管不着——如此而已。”
    沈紫薇“呵”的一声笑出来,那笑声竟与青蔷十分相似,她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尘土里,轻声说道:
    “你可知道那个女人……她是谁?你可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她从小就比最下贱的仆役穿的还破烂,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浑身又脏又臭,马夫的儿子在后面追着她,用石头丢她,叫她邋遢鬼,叫她疯女……你还喜欢她么?”
    “她又野蛮、又坏……从小就有一颗黑心肠。人家想对她好,想叫她学规矩,她不但不领情,还向人家脸上吐口水……她丢尽了我们家的脸,父亲就把她关进柴房里,不给她饭吃——你知道她怎么样?她自己去厨下偷来吃,不光如此,还把自己的鞋子丢进煮好的汤锅里……你还喜欢她么?”
    ——董天悟忽然笑了,他说:“我小时候也常常去御厨里偷东西吃……”
    沈紫薇彻底怔住。
    董天悟转过来,俯下身,从怀里掏出条洁白的方帕,似想替沈紫薇拭泪。可那只手甫举到了一半,就又收了回去——他终于只是将帕子塞在沈紫薇手里。
    “好了,别哭了,”他说,“从我们初见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是没有心的——我不会为任何人伤心;我更不会为任何人心痛——眼泪对我没有用。”
    沈紫薇忽然昂起头,厉声道:“我才没有哭,我才没有流泪!”
    董天悟笑了笑,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衫,道:“那就好。”
    沈紫薇昂然望着他,望了许久,最后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竟是她?为什么她便可以随心所欲?为什么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她不想要也有人死乞白赖送到她手里?”
    “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恨她,我非常非常恨她……为了做一个环珠垂髫,我每天端坐在那里多半个时辰,嬷嬷们用篦子死命拽着我的头发,我痛得想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得着……”
    “……我天天都要学琴,数九寒天把手指浸在冰水里,一日都不能休息……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弹琴,一点都不喜欢——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早到晚,在园子里东游西逛……”
    “……我从五岁开始学女红,我能织十色流光锦,我绣的凤凰栩栩如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我父亲的书房偷歪书来读,叫我那心怀鬼胎的两个哥哥互相怀疑,几乎大打出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却不可以?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在入宫前的那一天,我其实很害怕,我很想逃走……可是我最终什么都没做——一想到这个我就恨她,她只是对姑母说了两句话,竟然就成了我的‘妹妹’?!那我从小必须做个名门闺秀,从小学画学琴,从小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从小没过过一天自由自在日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紫薇突然笑了:“不过……还是有好事的,我遇上了你……我对自己说,这都是命中注定,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安排我遇到了你,爱上了你,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自己决定一件事:我决定爱你……”
    董天悟道:“那时候我便告诉你,在这个宫墙之内,最可笑便是‘爱’之一字——我不爱你,你不爱我,这样最好。”
    沈紫薇紧咬银牙,森森冷笑道:“所以正是我犯贱!是我自讨没趣!是我给殿下添了麻烦!这都是我的报应!”
    ——她用手一指,指向门外,喝道:“你走,现在就走!我会一生恨你,正如我一生恨她!你们都是那样自私无情,那样自以为是,那样冷着眼看人——她从未叫过我一次‘姐姐’,她根本就瞧不起我!而你呢?我不过是你报复你父皇的一件玩意儿!滚!现在就给我滚!”
    帘子又一响。沈紫薇终是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
    沈青蔷缓缓睁开双眼,屋内一灯如豆。她仔细辨认了好久,终于发现,这里是平澜殿自己的居处,她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而今夜发生的所有一切——手足相残的惨剧,九死一生的危局,月光下不住凋零的银色的花朵,还是那香气中矗立着、的白衣人儿……仿佛都是场梦而已。
    可是……终究不是梦的……枕畔分明放着一块小小的青色木牌,上面挥洒着如血的字迹……这是开启她命运之扉的钥匙,原来她带了回来……
    ——是他……送她回来的么?
    ——手上、身上的伤口都已包扎过,衣裳也已换了新的,这又是谁?玲珑么?玲珑是否看见了他,他又是……怎样说的?
    许是……哭过的缘故吧,眼睛干涩,怀中,却似开解了许多。眼泪便是有这样的奇效,仿佛可以洗涤一切悲苦,仿佛可以……让人脱胎换骨。
    ——多少年了?多少年自己不曾大声哭过?
    原来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墙上的窗纸已发了白。借着清晨微渺的曦光,沈青蔷可以清楚地分辨出相连的藻井间剥落的颜色。皇宫的富足是自然的,可是在这富足之光的阴影下,多的是腐朽的气息;在她闭目的黑暗里,不住传来白蚁啃蚀雕梁的嚓嚓声。
    无论再怎样闭目塞听,再怎样装聋作哑,这一切她都看得见,这一切她都听得见。
    是的,原来一切并无改变。
    当她的生命还静止于遥远的童年,一切便已然是这样了。恃宠而骄的贱婢,欺软怕硬的刁奴,有如夏日群蝇般从众跟风的庸人……主子、奴才、有权的、失势的、会做人的、不会做人的,你起我落,你悲我乐,你升我降,你得我失……这样的故事反反复复,在她身边不断上演。却惟有她一人从未进入角色。
    ——她一直站在这些乱糟糟的故事之外,冷冷地看着一再上演的故事一再导向相同的、毫无新意的结局去。
    不可逆转、不可阻挡、不可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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