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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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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他娘一看,是谁家的姑娘。细身腰,黑脸盘儿,两只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就是脸庞长得长了一点。心上一喜,笑嘻嘻地问:“谁家这么好的大闺女?”
    涛他娘低声说:“老驴头家春兰。”
    说着,春兰到了眼前。她说:“看看你们来的客人?”贵他娘闪开眼睛瞟着她,说:“看吧,这不是,你来干吗?”
    春兰说:“找运涛。”
    贵他娘说:“找他干吗?他下地了。”
    春兰说:“找他问个字儿。”
    贵他娘又问:“你倒是问字儿,还是看客人?”
    春兰看这人新来乍到,倒不怯生,就说:“都是。”涛他娘嘟哝着说:“问什么字?成天在一块儿,也问不够?”
    春兰乜斜起眼睛瞄了瞄,见涛他娘不高兴,也不说什么,只是咯咯地笑。涛他娘说:“回来再问吧!”
    春兰说:“我得上你们屋里看看去。”
    贵他娘说:“看去吧,门上又没有绊脚绳。”
    春兰一进屋,和老奶奶,和朱老忠又说又笑。她早就听得运涛说过“朱老巩大闹柳树林”的故事,想看看朱老巩的儿子倒底是个什么模样,今天一早就跑了来。朱老忠见来了老街坊的女儿,喜得拿出一个洋漆皂盒,那是日本产的,又鲜亮,又美丽,盒里盛着块鸭蛋肥皂。春兰拿在手里,翻来复去看个不够,很是喜欢。外头屋里,贵他娘低声问涛他娘,说:“昨儿晚上,你念叨的就是她?”
    涛他娘眼睛瞅着槅扇门,哑默悄声地说:“可不是。”
    从那年运涛学会了织布,家里没有房,就在春兰家外院里安上张织布机。赶上老奶奶闹病,家里人帮不上手,运涛常求春兰帮着浆个线落个线的。日子长了,两个人就感情好起来。运涛爱看闲书,春兰也跟着认字。他耐心教,她心眼透亮,钻着心儿学。过不了二年,就会看书了,这一来两个人更恋得分不开了!
    涛他娘叹了口气说:“咳!我老是跟志和说,忙把院里小棚子支大点儿,把机子搬回来,他就是没这个空闲。为了这点事,我老是提心吊胆的。”
    贵他娘问:“提心吊胆什么?”
    涛他娘说:“万一闹出个什么儿来,可不叫街坊四邻笑掉了大牙。”
    正说着,志和走进屋里,春兰一见志和就避出来,往外就走。
    贵他娘说:“玩儿吧!”
    春兰说:“不,俺家去。”
    涛他娘说:“这儿吃饭吧,请你陪客。”
    春兰说:“不,快吃了饭,去点瓜呢。”
    春兰走出去,贵他娘在后头问:“闺女,今儿多大了?”
    春兰返回身说:“十七了。”
    贵他娘瞟着她说:“快到年岁儿!”
    春兰问:“什么年岁儿?”
    贵他娘说:“坐轿的年岁儿!”
    春兰一下子笑出来,说:“跟俺开玩笑,俺走!”说着,抬起腿咭哩呱哒地跑出去。
    贵他娘看着她的后影儿,笑着说:“好一条油亮的大辫子,搭拉到大腿上。人尖子,怪喜溜的个人儿!”
    严志和听贵他娘说话嘹亮,脾气性格干脆,走出来问:
    “你们说春兰?”
    贵他娘斜着志和,嘻嘻笑着说:“可不是,快使上好儿媳妇了,还不打发媒人过去!”
    严志和说:“俺不希罕那个。”
    贵他娘瞟着他说:“多好的人儿。”
    严志和说:“人儿好,吃她喝她?贴在墙上当画儿看着她?咱庄稼人,就是希罕个庄稼人儿。这,插门闭户也管不住。”
    贵他娘说:“谁家不希罕个好媳妇儿?”
    严志和说:“我就不希罕。”
    贵他娘说:“那就给你们娶两房子麻疤丑怪。”
    严志和说:“越是那样的人儿,她心里越悍实,才能好生跟着你过一辈子。”
    贵他娘说:“哪,当初一日,你就别娶涛他娘。”又瞟了涛他娘一眼,笑了说:“小小脚儿,细细的腿腕儿,一走一打颤儿。”
    严志和笑着说:“她,我也不希罕。说起话来哝哝唧唧。
    走起道儿,一步迈不了半尺,看你那两只大脚多好……”
    不等志和说完,贵他娘张开大嘴,呱呱呱呱地才笑呢。朱老忠也在屋里答了腔:“志和说的那个,净是背晦理儿。”
    涛他娘唉声叹气说:“咳!女人呀,没个痛快的时候。没孩子的时候,寞寞落落闷的慌。一到了该生养孩子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累得不行。盼得孩子出来了,又累得慌。明年又是一个大肚子,孩子出来了更是累死人!”
    贵他娘说:“老了就好了。”
    涛他娘说:“老了?老了把老婆子扔在一边!”
    贵他娘说:“多生养闺女,大闺女嫁个团长,二闺女嫁个营长,三闺女呢……嫁个法官。”
    严志和笑着插了一句,说:“唔,好打官司!”
    涛他娘说:“好把老婆子押在监牢狱里!”
    一句话说得一家子人笑个不停。老奶奶听得人们念叨喜兴事,也笑咧咧地说:“等着吧,等给运涛、大贵、江涛、二贵都娶上媳妇,我也就老得动不了了。”
    贵他娘说:“盼着吧大娘!娶了孙媳妇儿,好伺候你老人家。”
    春兰顺着房后头那条半明不暗的庄稼小道走回家去。她家住在东锁井村后头,一座土坯小房里。进门先到运涛机房里看了看,那架使了几辈子的老织布机,不知用了多少麻绳头子和布衬条子绑架着。机子一边有条小炕,小炕上放着一个破枕头,一条破棉被子。炕沿上搁着个小油灯,灯里没有一点油了。许是昨儿晚上,运涛看书看乏了,歪下身子就睡着,没顾得吹灯,把灯油熬干了。枕头边放着一套书,是《水浒传》。她又抬脚走进里院,一进二门就喊:“娘!告诉你个新鲜事儿!”她举起洋漆皂盒,在眼前晃了晃,又藏进褂子襟底下。
    娘正在烧火做早饭,从灶旁探出头来,问:“什么新鲜事儿?”
    春兰说:“虎子大叔回来了。”
    娘皱紧眉头问:“那个虎子?”
    春兰说:“忘啦?就是那个‘朱老巩大闹柳树林’的朱老巩爷爷跟前的。”她把皂盒递到娘的手里。
    娘接过皂盒想了想,恍然说:“哟!人们都说这人早就没了呢,怎么又回来了?老巩为那铜钟的事气死了,虎子下了关东。他姐姐也跳河自尽了。那钟人家也砸铜卖了。”
    春兰说:“那是前年的事,运涛给我讲了‘大闹柳树林’的故事,我一夜没睡着觉。莫非老财主们的霸道劲儿,一辈子也褪不了?真把人给气死!”
    娘说:“我可先说给你,大闺女了老是跟着运涛在一块儿,不怕人家说闲话?”
    春兰好象没听见,不等娘说完,紧接着说:“运涛说,大地方出了个什么‘共产党’,要什么‘打倒土豪劣绅,反对封建’啦……”
    娘白了她一眼,说:“甭听他红嘴白牙儿瞎叨叨,闺女家……”
    春兰抢着说:“无风树不动,要动就有风,说说要什么紧哩?”
    娘儿两个说着,老驴头提着筐走进院子。他长下巴上长着一大绺长胡子,一走起路来,长脸子一颠颤一颠颤的。老驴头把筐放在院里,慢慢吞吞地走进堂屋,在吃饭桌旁坐下,抽着烟问春兰:“听说朱虎子下关东回来了。我在地头上掘地,是你又到运涛他们那儿去来?”
    春兰本来是偷偷走过去的,不提防又叫爹爹看见。她正正经经地说:“我去问运涛个字儿,赶上虎子大叔带着媳妇孩子们从关东回来了,住在运涛他们家里。”
    老驴头说:“又是去问他字儿!闺女家不做针线,老是看那闲书干吗?要是看慌了心……怎么,他还带回老婆孩子来?死不了就算便宜,别看出去了三十年,人们都说他要是回来了,跟冯家大院里还有一场打不完的热闹官司。”
    春兰说:“嗯,虎子大婶人儿还不错,就是两只大脚片儿!”
    娘说:“哟!那可是个什么人,莫非自小没有娘?有几个孩子?”
    春兰说:“两个大小子。”
    老驴头问:“嗬,干渣渣的两个大小子?有小子就好啊,象你吧,要是个小子家呢,也就跟我帮上了。这个,就是不行!”
    春兰问:“你看我做的活儿少?”
    娘盛上饭,老驴头慢慢吃着说:“闺女家到底差多哩,出聘的时候,顶少赔上两个大板箱。”
    春兰嘴儿一撅,说:“我就知道你怕花钱。”
    老驴头说:“我倒是不怕花钱,我打算一辈子不叫你离开家。你上无三兄下无四弟,你走了谁伺候俺俩?我早就打算给你在家里招下个人儿,又是女婿又是儿,将来也有人继承我这份家业。再说俺老两口子百年以后,烧钱挂纸的,你也不用来回跑了。”
    春兰一听,脸上羞红起来,端着饭碗靠在门扇上吃着。一谈起婚事,她觉得心里烦乱,扬起头看着天上,老半天忘了吃饭。
    春兰娘又跟老驴头谈起种瓜的事,她家年年在房后头种上半亩瓜,倒是挺对春兰的脾气,夏天在园里搭上个小窝棚,她坐在窝棚上作针线,守着一只老母鸡,在斗子里孵着一窝小鸡儿。鸡娃出来了,有黑的、白的、芦花的……满世界乱跑,吱吱地叫着,在瓜秧里啄食瓜子儿、油虫儿……真是美气!
    一家子吃了饭,春兰挑上筲,老驴头背上筐,端上一瓢瓜籽儿,上房后头去点瓜。老驴头弯下腰刨着坑,春兰担水。把水点在坑里,等水渗完,再点上瓜籽理上土。正点着瓜,看见朱老忠蹒蹒跚跚走过来,后头跟着严志和。春兰说:“你看,头里走着的那个就是虎子大叔。”
    老驴头探着腰扬起头来瞅了一眼,看见来了两个人,可是他不认得是朱虎子了。朱老忠走南闯北,路走得多了,走起路来,两条腿一跩一跩的,走得很快,眨眼到了跟前。
    春兰笑着问:“虎子叔,你们到哪儿去?”
    老驴头手里拿着小镐刨着坑,笑了笑说:“你就是那朱虎子?”
    朱老忠笑笑说:“我就是朱虎子,朱老忠就是我。”
    严志和说:“敢情你不认得他了?”
    老驴头说:“好啊!咱弟兄三十年不见了,你走的时候,你们俩还没有春兰高,天天晚晌在场里‘打招’。如今你回来了,我也成了老头儿。”
    朱老忠摸了摸下巴,说:“可不是,胡子老长了。干什么?
    要点瓜吗?我还带回来一点金瓜籽儿。”
    老驴头楞了一下,说:“一听你就是有心计的人,打算回来好好种庄稼哩!”
    朱老忠说:“咱是正南巴北的老实庄稼人嘛!”
    老驴头说:“那敢情好。我年年在这房后头点上几分瓜,有这闺女看着,收拾着,倒是不耽误我多少整工夫。卖了瓜弄个零钱儿,打个油买个盐的。咳!咱庄稼人多么发死?要是不使帐,干什么进个钱儿?”
    严志和说:“今年种瓜,明年种瓜,春兰也就成了瓜小姐了。一到夏天,就看见她黑天白日坐在这小窝棚上看瓜园。”老驴头说:“闺女家可能干什么?……怎么,你们上街?”
    朱老忠说:“我去看看老明哥……你看,我走的时候还没有这条小道儿。”
    老驴头说:“可不是!这条小道儿本来是没有的,自从那年志和在我家里安上织布机,运涛一天三晌来来去去,把土踩硬了,再也长不出庄稼来,尽是长草。”
    严志和说:“快别说了吧!你们春兰,一天不知道上俺家跑多少趟,眼不眨扭搭扭搭跑了来。领着一群姑娘,到我那小北屋里去听运涛讲书。”
    老驴头说:“反正是他们俩的事儿,要不怎么能生生的把庄稼地踩成小道儿?这不是一日之功!”
    严志和说:“当然不是一日之功,滴水穿石呀!”
    他们一说,春兰脸上腾地红起来,只是弯下腰点水,不敢抬起头来。点完那两筲水,又担起筲望井台上跑。她故意颤起担杖,担杖钩磨得筲系儿吱吜乱响。那条红绳子辫梢儿,在脊梁后头飘飘飞舞。朱老忠暗自点头说:“嗬!活跳跳的闺女,心性儿有多么活泼,身子骨儿有多么结实!”
第七节
    朱老忠和严志和说着话走到锁井村后头,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尽头有个砖门楼,大门关着。他们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砖头瓦块和烂柴禾叶子撒了一院子。窗前有棵老榆树,榆钱儿正密,一串串在枝上垂着。有几只刚出巢的蜜蜂,围绕榆花乱飞,嗡嗡地叫着。院里这么静,象是没有人住着,朱老忠故意咳嗽了一声,还是没有声音,就喊了一声:“老明哥在家吗?”
    耽了半天,朱老明在屋里答了腔:“谁呀?”
    朱老忠说:“我呀!”
    朱老明说:“进来吧,嗯?怎么声音这么生,好象多久不见了的。”
    严志和说:“当然是久不见了。”
    朱老忠推门进去,门转枢也不响一响。屋子墙被烟熏得漆黑,荫凉得不行。进了槅扇门一看,一个大高老头在炕上躺着,头发胡子都长了很长。
    朱老忠问:“老明哥你怎么了?”
    朱老明听得有人进来,从被窝里坐起来。他不能睁开眼睛,用手巾擦去脸上的泪,说:“我还听不出你是谁来。”
    严志和说:“你想不到。”
    朱老明摇摇头说:“想不到,反正不是这锁井镇上的,是外路口音里夹杂着锁井腔儿!”他的脸色焦黄,脸孤拐向外凸着。眍䁖着眼窝,眵目糊把上下眼睫毛粘在一起了。他使劲翻了翻眼皮,怎么也睁不开,又紧紧合着。
    朱老忠问:“你的眼怎么了?”
    朱老明说:“闹眼呢。”
    朱老忠说:“也不治一治?”
    朱老明说:“谁说不想治,可也治得起呀!”
    朱老忠说:“这个好说。”
    说到这里,朱老明不再说什么,扬起下巴动了神思,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是谁的声音,他说:“志和!你你告诉我吧,他是谁?老是叫我闷着!”
    严志和说:“他是谁?你可记得三十年前为了保护铜钟大闹柳树林的事?”
    朱老明呆了一刻,楞楞地说:“哪!我还忘得了?”严志和说:“他就是朱老巩大叔的儿子,现在叫朱老忠。”
    朱老明一听,拍掌大笑,这一笑两只眼睛也睁开了,露出血红的眼珠。可是他还是看不见,抬起两只枯瘦的手向前摸着。朱老忠见他伸出手来摸人,向前凑了两步。朱老明先摸到他的胳膊,又摸到他的肩膀、耳朵。当摸到他的胡子的时候,朱老明咧开嘴说:“啊呀!兄弟,你也老了!”
    朱老忠说:“不老,长了胡髭罢了!”
    朱老明说:“不老,你今年怎么个岁数儿?”
    朱老忠说:“四十五了。”
    朱老明说:“四十五也是半截子人了。”
    三个人一直在屋里说着话,也不见有人进来。炕上放着一把水壶,一个算盘,算盘上放着两块干裂了的饽饽,这就是他一天的口粮。
    朱老忠问:“咱那一家子人们呢?”
    朱老明说:“哪里还有人!你嫂子才没了,闺女们住不起家也都走了。咱老二扛着个长活,晚上回来看看,给我做口吃的,就又走了。咳!家败人亡呀!”
    严志和拿把笤帚,把小柜子扫了扫坐下。从褡包上摘下烟袋来,打火抽烟。问:“老明哥,你抽一袋不?”
    朱老明说:“我在闹暴发火眼,不抽烟。”
    朱老忠问:“这是怎么闹成个唏咧哗啦?”
    这句话不问也罢,这一问呀,朱老明拍着炕席说起来。从冯老兰和冯老洪拉着团丁打逃兵,说到五千块洋钱摊派到老百姓身上。他又张开大嘴哭了,说:“干也是倾家败产,不干也是败产倾家,我就决心和他打了这场官司。开头谁也不敢干,你想冯老兰那家伙,立在十字街上一跺脚,四条街乱颤,谁敢捋他的老虎须?再说家家种着冯家大院的地,使着冯家大院的帐,谁也掰不开面皮儿。后来老星哥和伍老拔出来,才串连了二十八家穷人,集合到一块商量了商量,谁拿得出钱?
    我说:‘这么着吧,我拿头份,先去五亩地再说!’”
    朱老忠说:“一打起官司来,五亩地可花到哪里!”
    朱老明说:“可不是嘛,一个五亩,两个五亩,三个五亩也不够……我和朱老星,伍老拔,套上牛车,拉着半笆斗小米子,拉着秫秸穰,在城里找了人家个破碾棚,支起锅做饭。晚上就在碾台上睡。就是这么着打起官司来!这个世道,没有钱在衙门里使用,怎么能打赢了官司呢?递字儿,催案子,都得花钱。哪里有那么多钱!衙役们有时候叫我请他们吃饭,我就请他们吃碗小米干饭熬菜汤。”
    朱老忠问:“哪,能行吗?”
    朱老明说:“官司就是这么着打输了,连告了三状,连输了三状。咱请律师要花很多钱,冯老兰是有名的刀笔,用不着花钱请律师。再说他儿子冯贵堂,上过大学堂,念过‘法科’。”
    朱老忠拍着巴掌,叹口长气说:“那就该不打这官司!”
    朱老明说:“骑上虎下不来了呢!这一输啊,老星兄弟把房卖了,搬到冯老锡场屋里去,给人家看场。伍老拔去了几亩地,我拿头份,把房屋土地都卖完了,这就要搬家。我觉得不这么办对不起老伙计们!”
    朱老忠问:“搬到哪儿去?”
    朱老明说:“搬到咱老坟上看坟去。”
    朱老忠问:“咳!这就算输到底了?”
    朱老明说:“这还不算输到底,只要我朱老明有口气,就得跟他干!”他又捏着太阳穴说:“咳!我的眼呀,要是好不了,可就苦了我了。我的眼要是瞎了,趁个空儿也要拿斧子劈死他!咱满有理的事,这辈子翻不过案来,死的时候也得拉他垫背,我就是这个脾气!”又指着眼窝说:“唉呀!这辈子还能见着青天吗?”
    朱老忠听到这儿,直着眼睛楞了一刻,说:“不要着急,慢慢来吧,我就是为咱这穷哥们回来的,不是的话我还不回来呢!目前他在马上,咱在马下。早晚他有下马的一天,出水才看两腿泥!”
    说着,朱老明又不住地咳嗽,咳嗽得弯下腰起不来。他说:“兄弟们,给我口水喝吧!”
    严志和提了提壶,壶是凉的,连一点水也没有。忙去趴在灶堂门口,打火镰点着火,拉动风箱烧水。朱老明的火石,已经打成圆球,没有一点棱角了。他这么打打,那么打打,打了半天才打出火星来,点着柴禾烧了壶水来。
    朱老忠在一边看着,他想:“不回老家吧,死想家乡。总觉得只要回到家乡,吃糠咽菜也比流落在外乡好。可是一回到家乡呢,见到幼年时候的老朋友们,过着烟心的日子,又觉得起心眼里难受。”心里说:“知道是这个样子,倒不如老死在关东,眼不见为净,也就算了!”转念又想到:“在关东有在关东的困难,天下老鸦一般黑!闯吧,出水才看两腿泥!”他觉得肩头上更加沉重了,祖辈几代的新仇旧恨,压在他的身上。
    朱老明喝完了水,润了润嗓子,停止了咳嗽。朱老忠说:“我还要到老拔兄弟家去看看,想叫他帮着我拾掇拾掇房子。
    大哥!你缺什么东西?”
    朱老明说:“缺什么东西?没法说了,什么都缺!”
    朱老忠见不得这么可怜的人,眼上闪着泪花说:“大哥!你甭发愁,好好养病吧,养好了再说。有朱老忠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朱老忠穿的,就有你穿的,你虽然是个庄稼人,是有英雄气的!”他说着,掏出十块钱,往炕上一扔,咣啷一声响,说:“看看,够治眼的吗?”
    朱老明一听,立时伸起脖子笑了,说:“哈哈!什么,洋钱呀?”
    朱老忠说:“你先治病,别的我打发孩子们送来。”说着,走出门来。
    朱老明又说:“你可常来看看我,我闷的慌,你来这一下,我象看见明灯一样,你这人心眼怎么这么豁亮?”
    朱老忠临出大门时,又听得朱老明在屋里叹口长气说:
    “咳!人们都把土地卖了,没有土地,靠什么活着!”
    朱老忠一听,他又站住,走回窗台底下,说:“大哥!别焦心了,好好养着吧。事儿在我心里盛着,冯老兰就是一座石头山压在咱的身上,也得揭他两过子!”
    朱老明说:“好!我听你的。”
    严志和在一边看着,实在动心,由不得流下眼泪来。心里说:“出去闯荡了几十年,闯出这么个硬汉子!”
    朱老忠和严志和,从朱老明家里走出来,沿着村边走到锁井东头,上了千里堤。千里堤上那一溜子大杨树,长得钻天高。堤上一条干硬的小路,在硬土裂缝里滋生出稷草的黄芽。大黑蚂蚁,在地缝里围绕草芽乱爬。
    堤岸下边,是一排排紫色的柳子,柳尖上长出嫩叶。伍老拔的土坯小房,就在千里堤上。朱老忠和严志和走到小栅栏门口,有一只小狗从院子里跑出来,汪汪地叫着。严志和吓唬它:“呆住!呆住!”他一猫腰,拾起块砖头,那只小狗跐蹓地跑了。严志和提高了声音,喊:“老拔哥在家吗?”
    屋门一响,走出个中年妇人,一迈门槛见有个陌生人,又退回去说:“他没在家,出去了。”
    说着,有个十几岁的孩子,隔着伍老拔做木作活屋的小窗户看了看,也没说什么。朱老忠在栅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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