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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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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听不懂他骂的什么,也知道想出去绝无可能。
天禄重重地坐回原处,却听得联璧竟嘤嘤地哭泣出声,还断断续续地小声说:“我……我真是个……真是个乌鸦嘴呀!……这下子可真是玩儿完了!……要是打我身上搜出大营的印札,咱们可就没命啦!……”
“那还不快扔喽!”濮贻孙着急地说。
“不行!”天禄反对,“若能脱身,怎么去宁波办事,回大营复命?”
“脱身?”濮贻孙丧气地说,“看这样子,不拿咱们杀了祭旗就算客气,别做梦了!”
“啊?!祭旗?……”联璧声调都变了,抽泣得话都说不下去了。
“联师爷,把印札给我收着,万一叫搜出来,我担着,不与你们相干!”天禄凑近联璧小声说。他与英夷多少打过交道,虽不敢说今天被捉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但觉得抓役的可能更大。联璧和濮贻孙这么惊慌失措,很容易露马脚,不如自己接过来保险,也能让他们两个心安,少出纰漏。
联璧连忙从贴身小衣内掏出印札摸索着交给天禄,感激地说:“多谢你了,天禄!……早就听说你为人义气,够朋友,果然!……我联璧若能脱得此难,决不敢忘记你天禄的大恩大德!若是此难难脱……就可怜我的一双小儿女了!……”
听联璧呜呜咽咽地又哭出了声,天禄连忙安慰道:“快不要如此!眼下还不知道夷兵抓我们为的什么,何必自寻烦恼!且看他们后面如何处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总有办法可想,别着急。”
沉默片刻,濮贻孙叹道:“数个时辰之前,还在痛饮美酒、大吃鱼翅宴呢!谁想到转眼间竟成牢囚,想喝一口冷水都不能够!人生起落如此,真不可解呀!……联师爷,闻听人说你原贵为额驸,为何来军前投效?战阵乃兵刀险地,你也不像是个刀头上舔血的粗莽汉呀?……”
濮贻孙话虽客气,骨子里不无嘲弄联璧怕死的意思。天禄虽然一向觉得联璧为人深不可测,不可交,但同处险境,濮贻孙这样说话也令他不满,便接着濮贻孙的话头,问了些更柔和些的问题:“联师爷舐犊情深,可见有情有义!……你那一双小儿女,想必是郡主娘娘留下的?”
联璧长叹:“唉!要是那样,我何必来大营投效,吃这苦受这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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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禄和濮贻孙知道这触到联璧的伤心处,也就都不做声了。联璧却不知怎的,绵绵不断地自说身世,有时候竟声泪俱下,让听的人都心酸难忍。
“世人都当额驸爷是天下最有运气的人,不知几辈子修来的,其实呢,空有贵名,里头的苦处真是说都说不清!……我家那主子下嫁我的时候才十三岁,不怕你们笑话,全然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女孩儿。朝廷赐给的郡主府是她的,额驸只能住府中的外舍,主子不宣召就不能入内。每宣召一次,额驸要花好多银子,就是郡主也得掏一大堆钱……”
“有这种事?你们是夫妻呀!”天禄觉得奇怪,闻所未闻。
“那是富贵夫妻互赠礼品的意思。”濮贻孙俨然无所不知的口气。
“唉!哪里呀!那些银子叫做规费,都是用来贿赂郡主府管家婆的!喏,就是宫中从小跟着郡主的保姆。我家那主子的保姆,最是凶狠贪婪,规矩又特别大,开头那一年,我们夫妻只聚过三回,虽说也同了枕席,却都有名无实,主子又年幼害怕,我又心虚胆战,旁边又站着个母老虎一样的保姆,连说话喘气儿都不敢,哪里成得了事!……”
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到表情,只听濮贻孙嘴中啧啧有声,实在哭笑不得。
“主子下嫁第二年,我痛下本钱,除了规费,又特意孝敬保姆两匹锦缎,在进府那日带了裁缝去给她老人家量体裁衣,专门嘱咐裁缝上灯以后再细细量裁,我跟主子才算头一回有了夫妻之实。主子初尝滋味,娇羞之态,真令我终身难忘……”
天禄笑道:“正头夫妻竟像偷情也似的!真是天下奇闻。”
“谁说不是呢!”联璧竟不以为忤,继续说,“我们相约月月相聚,谁知下一次宣召竟在半年之后。保姆又如影随形地跟在旁边,主子偷空儿悄悄对我说,好几次想要宣召,都被保姆以种种理由拒阻,主子多说了两句,竟被保姆责骂,说女孩儿家想男人想疯了,实实无耻,有损皇家体面!王爷福晋把女儿交保姆照应,她保姆就得严加管教!……主子说到后来眼泪汪汪,说实在是不敢,不是不想……”
“岂有此理!”天禄大为不平,“保姆怎么能管人家夫妻同床共枕的事!你那郡主就不会回娘家诉苦?”
“唉,你不明白,主子从小就被保姆管怕了,又生性懦弱面软……”
“那她终究是主子,保姆可是奴才呀!”濮贻孙也觉得奇怪。
“保姆领的是老主子的命,替老主子管教,郡主怎敢违抗?况且,我家这位主子是庶出,就算见了亲娘诉苦,也做不得主哇!……”
嫡庶之分有时候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天禄和濮贻孙也做声不得了。好半晌,联璧又说下去,更慢也更伤情:“……就这样,我们夫妻就跟牛郎织女也似的,害着相思病,哪能生养孩儿?我家祖上虽有军功,到我父亲这一辈内里已经空下来了,能挑我做额驸无非是看我中了进士,满洲旗人里也算出类拔萃的,可也没有金山银海容我月月进贡……不上三年,主子竟病死了!……朝廷制度,主子先死,额驸则逐出府门,府第房屋自然内务府收回,府中器用摆设衣物首饰,恐怕大多落到保姆手中了……”
又是好一阵沉默,四周仿佛更加昏暗了。
“说起来,郡主也算是为你情死的了!”濮贻孙感慨着低声说。
“起初,我也真想一死殉情,不然实在对她不起!……可我是独子,爹娘年迈,家道中落,更盼着我接续香烟,兴旺家门,光宗耀祖。我为她守了三年节,后来娶妻生子,她在天之灵总不会怪我的吧?……不料今日遇难,只怕难逃,不死也伤!我若有个好歹,不得生还,只求二位能看顾我爹娘儿女……小女五岁,小儿还不到三岁啊!……”
联璧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天禄濮贻孙都挨到他身边轻声劝解。
柴房的门吱啦啦打开,夷兵们吆喝着,把他们三个押到一片空地,各处押来的百姓有二三十人。天已经全黑了,夷兵们都举着火把,一个穿黑衣服的夷人用古怪的中国话说明:有两辆重要的车必须在天亮以前赶到余姚,因为雪深路不好走,拉车的牛马都累死了,只有用人力代替。
不管大家听懂没听懂,片刻间拉车的绳子已经交到各人手中,没有拿到绳子的在后面推,穿黑衣服的夷人和一个夷兵夹着一个当地的农人做向导,在前面领路,其他夷兵举着火把端着枪,夹着众人推拉着的两辆车,很快就沿着天禄他们来时的路朝西进发了。
路本来就难走,车行更是费劲。不是这辆车,就是那辆车,一会儿歪倒在路边,一会儿又陷进深雪中不得动弹,夷兵的鞭子呼啸着,在中国役的头上身上抽打,役们只得做牛做马拼命挣扎,万一夷兵像他们声称的那样,杀鸡给猴看地枪毙几个中国人,那就太可怕了!
很长时间,天禄的注意力都不在拉车行路上,联璧的故事总在他心头浮动。哪能想到贵为皇亲国戚的郡主娘娘,私下里受着这样的窝囊气?联璧当一回额驸爷,竟这般可怜!若不是遇到今日的生死关头,他决不会说出其中真情的。可见,很多很多人,不管他平日看上去富贵还是贫贱,是好交还是难处,每个人都有他的苦闷,都有他不可告人的伤心事啊!……这样一想,平日对联璧的反感顿时减轻许多,一路上尽量照顾他,多替他拉车,让他能换到省力的、挨鞭子较少的推车行列中去。
第三十七章
西索斯梯斯号、复仇神号和伏莱吉森号三艘铁轮,拖带小兵船和七百余陆军和海军,按计划应在当天正午前到达余姚。但西索斯梯斯号吃水量过大,出宁波不到二十里,江水变浅,就不得不停止前进。它开炮驱散了一些正在下桩阻塞航道的清兵,又把所拖带的兵船和兵员全都移交给另两艘,这样,途中的耽搁和负担的加重,使得复仇神号和伏莱吉森号停泊在余姚城东门外的姚江畔时,已是黄昏。陆军分队立刻登陆,占领城北制高点凤凰山,扎营在山上的大庙东岳宫,与驻在铁轮上的海军分队约定,次日同时行动,发起进攻。
亨利随同医疗队进庙,立刻把几间宽敞的僧房布置成手术室和病房,并焦急地等待医疗用品及时送到。这些医疗用品包括手术台、手术器械、担架和所有的药品,分装在两辆专用车上,原来都由西索斯梯斯号运送,后来只得改走陆路。但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
次日,习惯早起的亨利,天亮时分已经走出庙门。在门前正好与带了一队海军士兵的威廉少校相遇,互相举手行礼,威廉说了一声来联络和报到,便匆匆率队进庙去了。亨利穿过庙前小松林,向东遥望,茫茫雪原上一片寂静,铺满积雪的大路上只有威廉他们留下的足迹,医疗队等待的医疗车仍无踪影。
空气寒冷又清新,弥漫着松脂的香味和冰雪的特殊气息,亨利深深呼吸,感到十分爽快。他活动着四肢和全身,抓了一把雪团擦脸擦脖子,后来又脱去上衣,借着毛巾的帮助,拿雪用力摩擦赤裸的上身,直到皮肤发红发热。多年来他坚持冷水浴,并从医疗角度推荐这一健康法,但能够接受的人一直不多。看到这样洁净美丽湿润润的厚厚积雪,他忍不住用雪浴代替冷水浴,默默体会他健康主张的正确。
“嗬,真了不起!”威廉走过来,打量着他,满脸是惊异和赞美,“多美的体型!多棒的胸肌!一身都是筋腱,真像苏格兰俗话说的:他懒得长肥肉!……小心,可别冻病了,亨利!”
“不会的,我现在已经全身发热,就要出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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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帮亨利擦干穿好衣裳,两人亲热地互相拥抱,拍着肩背。
他俩长相毫不相同。
威廉身材比亨利高过半个头,魁梧威猛,在朋友们中享有“战神”和“大力神”的绰号,动作和声音都像他身材那样属于粗放型,棕色的头发胡须和眉毛都十分浓密,高高的鹰钩鼻子和深深的目光锐利的绿色小眼睛,充分显示着他果断大胆的军人性格。
亨利却瘦长匀称挺拔,举止优雅,拳曲的金发垂下一绺,使异常高的前额完全袒露出来,那双充满着思想的蓝色大眼睛,那闪烁在轮廓优美的唇边的微笑,那下巴正中可爱而多情的凹槽,使他即使身着军服也不像个军人。他那仿佛带有磁性的圆润的男中音,最适于安慰伤员和病人,纤长灵活的手指最适于做外科手术和弹钢琴。
他们却是多年的好友,这次一同参加远征军来到中国,使他们关系更加密切。
“哦,你受伤了,亨利!”威廉抓住亨利一只胳膊,仔细查看手腕,“又红又肿,还有牙齿印,被狗咬了?”
亨利脱开胳膊,哼了一声,说:“不是狗,是只大眼睛猴子。”
“大眼睛猴子?”威廉扬扬浓眉,“是你的那个中国小病人吧?你给他治病他竟还咬你?连中国的小孩子也这样可恶没心肝!可怜的亨利!……”
亨利没有做声,这也是他心中一个难解的谜团。
为了保住孩子的那只胳膊,亨利竭尽了全力。原本是皮肉伤,不算重,但着水受了感染,发炎化脓,加上长期疟疾的高烧,面临截肢危险。亨利谨慎用药精心治疗,终于转危为安,伤情日有起色。
问题是,这个病人始终对医生充满敌意。
每当亨利进屋,他就迅速爬到大床的角落,躲进厚厚的小山一样的锦被中。疗伤的时候他只肯把那只胳膊从帐子缝中伸出来,由亨利指导着殷状元或他的小仆人上药。亨利坚持要看病人的气色和舌苔等等,在殷状元苦口劝解下他才露了一面:蜡黄的小脸儿就像一个倒三角形,颧骨突出,瘦得可怜,嘴唇紧紧抿得只剩一条缝,使得翘出来的下巴更尖得像钉子,一双眼睛差不多占了整个面孔的一多半,极像一只初生的小猴子。不过,那双大眼睛里的仇恨和怨毒是那么强烈鲜明,亨利紧紧咬住牙关才没有喊出声,可也不由得心口一阵猛跳,他相信有这种目光的人能够毫不犹豫地杀掉他的仇人。
像拒绝吐出舌头让医生查看一样,病人拒绝同医生说话,有亨利在场从不开口,所有医生的问话都由另两人回答。若不是曾在院子里听到过一次他同殷状元争吵,亨利还以为他是个哑巴。那天他听到的是小病人的哭喊:“让我死让我死!谁叫你找洋鬼子给我治病!你叫他滚蛋!……”
给这样的病人治疗是对亨利的耐心和医生道德的最大考验。
亨利坚持下来,不只因为耐心和道德,更因为他有一种直觉:那小病人对他这医生其实很在乎。尽管他看不见,却能够感到那双大眼睛时时从帐子的不同缝隙中窥视他。他从来相信,任何病人对疗治其苦痛的医生都怀有一份天然的感激之情,所以他能坦然处之,从不担心受到暗害,而宁可认为这种私下的窥视是善意的。有一次天气寒冷,他刚从纷纷大雪中进屋,搓着冻僵的手。帐钩丁冬一响,帐子里伸出一只小手,把一只暖烘烘的精致小手炉递给了他——这不就是明证?
可谁料想后来又会出那样的事情?
那天他进屋后,小仆人青儿告诉他小爷睡着了,就习惯地出去提开水,并请殷状元来准备换药。亨利因医疗船上还有事,急着查看病人的伤口,便撩开帐子,掀开被子一角,动手给病人解衣脱袖。他的手刚触到病人的衣服纽扣,病人便浑身一哆嗦,猛然醒过来,睁眼看到俯身在面前的亨利的脸,顿时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尖叫,几乎刺破亨利的耳膜。病人立刻变成一只疯狂的猴子,拼命反抗挣扎,要从医生手中脱开。亨利怕那刚刚封口的伤处破裂,只好用力按住他,他却用他那小小身体几乎不可能有的力气挣扎抗拒,踢得床咚咚响,帐架子也摇得吱嘎乱叫,他尖声地哭喊叫骂:“放开我!洋鬼子!坏蛋!……我恨你恨你!恨透你!你们这些杀人放火的强盗狗东西!……”
骂着,喊叫着,他突然低头在亨利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剧痛令亨利惊叫出声,松开手,那大眼睛猴子裹着锦被急速一滚,又躲到尽里头的床角去了。闻声赶来的殷状元和青儿,眼看着鲜血从亨利紧握着手腕的指缝中往下滴答,知道咬得不轻,慌忙赔不是说好话,亨利十分恼火,说:“我只是想查看他的伤口。简直像头小野兽!”
他把药水药膏放在桌上,不顾殷状元赔笑脸反复解释反复挽留,掉头就走了。
咬得很重,伤口很深,而被人畜咬伤的伤口常常是难以愈合的。亨利自己是医生,及时作了处理,也还因感染发了两天烧,那时他恨恨地想,绝不再把好心和仁慈浪费在那个不可理喻的大眼睛猴子身上!
烧退了,伤口结痂了,亨利又常常想到那双火炭般燃烧的眼睛和刺耳的叫骂:“杀人放火的强盗!……”他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仿佛欠着病人的债那样坐立不安。圣诞节那天,他又去看他的病人了,还带了一份小小的圣诞礼物——用彩纸包了一个书本大小的画框,外面系了红丝带,那是他画的泰晤士河上的伦敦塔。
大概是绝没有想到他会再来,青儿的眼睛瞪得有如铃铛,随后就惊喜地大叫着亨利大夫来啦,赶紧把他恭敬地请进屋,忙里忙外地沏茶倒水。因为这天殷状元外出拜客不在家,青儿又赶着去烧开水备用。
想到病人从不跟他说话,他轻轻把礼物塞进帐中,说了声“圣诞快乐”,便坐在桌边喝他喜爱的清茶。昨夜他应急诊去苏格兰来复枪联队二十六团,天快亮才回来,加上两天发烧造成的倦怠,他竟不知不觉倚在桌上睡着了。
是不是在做梦?他手腕上的伤处感受到棉花一样柔软温暖、丝绒一样光滑的抚摸,很轻,很小心,令他很舒服,他太困倦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抚摸从手腕下滑到手背,又慢慢向上延伸,胳膊,肩头,衣领,头发,顺着头发,落到眉毛上,然后是拳曲的连鬓胡子,下巴颏,最后在下巴中间的那道凹槽处迟迟疑疑地停住。一缕极细微、又是极微妙的气息透入他的鼻观,不是花香茶香,更非酒香脂粉香,却令他情思悠悠,唤起对久远年代的甜蜜怀想……
他忽然意识到,是他的小病人的小手在抚摸他!是表示歉意?是表示感谢?他心头一热,泪水竟涌上眼角:他终究用仁爱化解了一份仇恨。他被自己感动了,生怕惊扰小猴子一样机敏的病人。他仍然闭着眼睛装睡,希望能把这一时刻无限期地延长下去……
院子里青儿在喊:“滚水来了,小爷换药吧!”
亨利只觉得面前掠过一股轻风和一阵风吹草丛的声,青儿进门他睁眼,一切便都消失,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过。
仍然是只露出帐外的一只胳膊,仍然是不言不语地查看伤处,进行清洗、换药和包扎,但亨利觉得,这只胳膊似乎在轻轻颤抖。
这时候,他手下的爱尔兰籍护理员找到这里叫他回去,圣诞节的聚会是不能迟到或缺席的。他临走时笑着说道:“今天是我们英国的圣诞节,每个人都希望在节日里快乐幸运,也祝福朋友快乐幸运。你愿不愿意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呢?”
帐中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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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好吧,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姓名是亨利·司当东,你可以就叫我亨利。我得走了,希望下次见面能够友好交谈。再见,不肯说话的小病人!祝福你快乐幸运!”
亨利转身出门之际,帐中传出几乎听不见的微语:“亨利医生……亨利……亨利……亨利……”最后的一点声音被闷进枕头或锦被中了,但是,铜帐钩和挂在帐架子上的小花篮、小花灯和玻璃脆片做的“夷马儿”,随着床的颤动一齐丁丁冬冬地响,必是帐中的人在浑身战抖,因为哭还是因为笑?亨利很想弄清楚,但他的爱尔兰护理员一个劲儿地紧着催,他只得离开。那时他决定,过了圣诞节再来,他一定要听到他的病人对他说话。
但就在圣诞节的晚会上,他得到随军攻打余姚、奉化和慈溪的命令。节后第三天,他已经站在余姚城外凤凰山东岳庙前的小松林里了。
他和威廉是少年时代的朋友,本来无话不说的,可听了他对中国孩子的咒骂,他忽然觉得不想也没有必要告诉他内情,便转而反问道:“你不在你的舰上好好当你的舰长,跑陆地上来做什么?”
“来做什么?作战呀!”威廉笑道,“否则,我宁愿到非洲去猎狮子!”
“我们不是一直在吹奏胜利的号角吗?”
“胜利来得太容易,也就索然无味了。没有对手,实在很悲哀!”
“你是在炫耀自己的勇敢吧,威廉?林则徐和关天培,还有定海的葛云飞三总兵,难道不是对手?”
“他们是勇敢者,还算不上对手!广州和约不是签订了吗?定海镇海宁波不是也被我们占领了吗?……我是军人,军人渴望建立功勋天经地义,不是吗?”
“你已经用你的舰炮立功了。”
“远远比不上来复枪!如果万里远征一两年,竟没有亲手消灭过敌人,那就像到过非洲而猎不到狮子一样惹人耻笑!何况我们的敌人都是些肮脏愚昧的懦夫胆小鬼!……”
“你没有见过真正高贵美丽的中国人,威廉。”
“你这话我听过一百遍了,到今天为止还是个零蛋!——哦,得除了状元坊那些可爱的姑娘们!——看看我们面前这个小城能不能让我满意吧!”
“那么,就要攻城了?”
“我就是来协调陆、海军攻城时间的。”威廉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还有四个小时,我们还可以聊个痛快!我们俩很久没有长时间聚会了,真幸运!”
亨利心里着急,说:“我们慢慢散步,朝大路上走走好吗?我要去迎一迎我们的医疗车。”
“到大路上散步?应该叫几个仆人或是传令兵跟着,万一碰到土匪,是很讨厌的事情……”
亨利不快地笑一笑,说:“放心!我们不走很远。”
踩着深深的雪,听着脚下嘎吱嘎吱响,两人默默走了片刻,亨利望了望威廉神采飞扬的脸,轻轻叹道:“你变多了,威廉。”
威廉微微一笑:“是吗?”
“一年多以前,在海上,你还惩罚过那些抢劫中国民船的部下呢……”
“那是在海上嘛!况且,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得战争。”
“这么说,你现在懂得战争了?”
“当然。战争就是战争,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残酷和杀戮都不可免,征服和占领才是战争的主宰。这主宰,非我们大英帝国皇家军人莫属!”
亨利脚下停住,朝远处望片刻,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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