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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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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惶惑间伸手推了一把,亨利叫道:“你为什么要推开我?我们从小就发过誓的,你一定得嫁给我!……”
  天寿恍然觉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是他终究没有成为真正的女人,他不能得到他在戏里演的杜丽娘、崔莺莺她们追寻的一切。天寿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那是呻吟,是呜咽,说:我不能,我不能嫁给任何人!
  亨利猛然松开了他,怒吼了一声,推开一面墙上的窗棂,跟着就跳了下去。窗下是墨绿色的深潭,很沉闷的咕咚一响,甚至没有溅起水花,只有一圈一圈的水纹,亨利消失了……
  天寿扶着窗框大哭,直到把自己哭醒,天还没明。
  枕上的天寿,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窗户,反复回味、咀嚼着梦中情景,历历往事也翻江倒海地再现眼前——想见他又怕见他。每每想到自己身上那桩最大的秘密,天寿的心就浸进了冰水中。更何况他从演戏中不仅开启了情窦,也懂得了廉耻。他演过的那些数不清的贞妇节妇,杀身成仁的费宫娥、雪艳娘,舍情取义的李香君,都在时时告诫他;他自己一家因英夷的鸦片和随之而来的战祸家破人亡:听泉居被英夷强占,父亲怒病交加而死,他最敬爱的姐夫在英夷的炮火中罹难,他怎么能恋上一个英夷鬼子!住在状元坊的日子里,他为大姐媚兰羞愧;那么自己这一段情,与媚兰的所作所为又有多大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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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疾病和矛盾中苦苦煎熬的天寿,终于咬紧牙关,下定决心,逃离了宁波。
  本以为就此剪断情丝,一了百了,谁想情生魔障,梦绕魂牵,他难道就摆脱不了它的困扰、煎熬,就真是无穷无尽了吗?更苦的是他无处诉说,想要一吐心头块垒都不能够。从小如此,现在如此,想来这一辈子都会是如此了。
  今天借着来兴善庵上香,天寿以昨夜梦境为由,在神前暗暗祝告,求神指示:他与所恋之人,究竟有没有缘分,能不能成就婚姻?他明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却还是想要试一试。如果占板向他显示凶相或是平相,他反倒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的连续三次吉相,他只能当做是神对他的揶揄和嘲笑,对他的想入非非的惩罚……
  站在一边的悟性见天寿只是不做声,便笑道:“三卜皆吉,怕是红鸾星动,小爷莫不有婚姻之喜?”
  英兰叹道:“世事纷乱如此,哪里顾得上替他说亲!只好待事定以后了。”
  悟性笑道:“万事都拗不过一个缘字去。机缘到了,刀山火海也挡不住哩!”
  天寿突然扑倒在悟性脚下,呜咽着说:“师傅,你收我做徒弟吧,我要削发出家!”
  英兰大惊:“你疯了吗?”
  悟性也惊异地笑道:“小爷在说笑话呢!”
  天寿两泪双流,仰着头,痛苦地哀求说:“我实在没路可走了,师傅你就收了我给我剃度了吧!不然,我只好去死了……”
  记得小时候的天寿极是爱哭,就像是满身露珠的清晨的娇花,略略一碰就泪落如雨。经了定海之战、宁波之病,英兰很少再看到他掉眼泪了,而代之以沉默,一种包含了最初的冷静和成熟的沉默。今天这是怎么了?英兰生气地对悟性说:“不要理他!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花样儿。我这当姐姐的好歹总能养活他一辈子吧,他倒不肯,今天要搭班唱戏,明天要回家种花种树,后天又说要去经商,如今可好,竟想出家!有什么正经!”
  悟性笑道:“我说呢,小爷定是糊涂了,一时心血来潮,要出家也不该到我们这尼庵来嘛,你是当和尚的,怎么好拜我这尼姑做师傅呢?”
  天寿张口结舌,顿时脸涨得通红。英兰说别在这儿跟庵主瞎捣乱了,早点儿回家要紧。悟性连忙送出神堂。
  外面一片喧闹,人语声脚步声乱乱哄哄,三人急忙赶到庵门口,只见人流塞满了窄窄的街巷,攒动的人头喊着叫着笑着,拥向城中最热闹的大市口。
  人群中的青儿看到英兰姐弟,转身跑过来禀告说:海都统的手下又在小客栈里搜到了三个汉奸,立刻就要在大市口杀头示众了!其中一个汉奸贼大胆儿,一个劲儿嚷叫自己不是汉奸,还跟那些捉他的官兵说说笑笑哩!众人都夸此人英雄了得,都要跟着去,看看他杀头落地还能不能笑!……小爷要不要去瞧瞧热闹?……天寿厌恶地挥手说,“不去不去,快回家。”
  悟性叹道:“作孽呀,谁知道他是不是汉奸哩!……”
  出门之际,英兰发现庵门上粘了一张贴子,便指给悟性,三人凑上去看,却是四句诗:你是胡人二百秋,拆完庙宇有人收。
  红花出水黄花落,更有胡人在后头。
  悟性皱眉道:“说的是些什么!胡乱张贴,竟贴到尼庵来了,不成话!”
  天寿忽然紧皱眉头,小声道:“莫非这前一个胡人说的是满人,后一个胡人说的是英夷?……”
  悟性一听,大惊失色,哆嗦着手赶紧把纸撕掉,悄声地叨叨:“也不知哪个短命鬼干的,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住不得了,住不得了,还是早早打点云游去……”她来不及多说,捏着那纸团儿转身回庵堂去烧掉最要紧。
  天寿望着悟性的背影,轻声说:“姐,我们也要尽早离开才好。”
  英兰笑道:“有你姐夫这张护身符,用不着担心。”
  姐弟俩都不愿看行刑杀人,但回家必须从大市口经过,纵然穿小巷绕弯路,也躲不开满坑满谷的看热闹的人群,听不完他们兴致勃勃的大声谈笑:“哈,那人真是条汉子!面不改色,连一丁点儿汗都没出,我亲眼看见的!”
  “我亲耳听到他一面笑一面对刽子手说,他是个穷汉,没有钱,但脚上的新靴子是真正好牛皮,情愿相赠,只求老兄把活儿做得干净痛快!……瞧瞧,全不把杀头当回事儿!……”
  “他还笑模笑样儿地一个劲儿地央告行刑官,说他一辈子就爱唱戏,开刀前再让他唱一口儿呢!……”
  “行刑官答应了没有?”
  “不知道哇!……人家临死之前就这么个心愿,总该答应才对吧?……”
  “哎呀!这天色怎么回事?像是变暗了……”
  “你见了鬼了吧,青天白日的,说什么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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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大市口人头攒动的中心,忽然飞出又响亮又高亢的昆腔: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
  《千钟戮》中这支《倾杯玉芙蓉》,几乎家家耳熟,人人能唱,所谓“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清代中叶,昆曲全盛时期,许多名剧在全国各地传唱。“收拾起”是指《千钟戮·惨睹》一折中第一句唱词“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不提防”指《长生殿·弹词》一折中的唱词“不提防余年值乱离”。】。但是这位临刑者的声调又高又脆韵味又厚,顿时震慑了人心,使上千人聚集拥挤,嘈杂混乱的大市口刹那间静了下来,人们就像中了魔,瞠目结舌,又惊又喜又怕,任凭那如同浸透了血泪的悲壮苍凉的咏叹在空中回旋萦绕,回旋萦绕……
  天寿猛然抓住了英兰的手,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小声地说:“天爷!是他!是他呀!……”说着拉了英兰就朝大市口人群中拼命地挤过去。
  这时,人群中却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终于发现天色不对头了:“哎呀,天怎么暗下来了!……”
  “莫非这杀人行刑触怒上天?这些人是冤枉的?……”
  天色竟越来越暗,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只剩半个,还在一点一点消瘦,远处街巷传出一阵又一阵敲铜盆敲锣鼓的声音,有人大喊出声道:“不得了啦!天狗吃太阳啦!……”
  唱曲声戛然而止,受刑人用他唱曲的极亮极响的声音大吼道:“冤枉啊!——”
  几乎与这凄厉的呼叫声同时,天寿和英兰也在大叫:“刀下留人!——”
  第四十一章
  犯人喊冤不会引起行刑官注意,有人胆敢出来阻刑,高叫“刀下留人”,却是行刑官从未遇到过的;而突然降临的日食,以及由此造成的百姓的惊慌混乱,使同样惊慌的刽子手和行刑官犹豫,停止了斩首示众。
  他们害怕违背了天意受到天罚,但诛杀汉奸是海龄将军的将令,违了军令得受军罚,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一干人犯通通押送到将军府,请海大人发落。
  行刑官觉得纳罕的是,方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临刑前还谈笑自若、高唱“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的犯人,一见从人群中挤过来高喊“刀下留人”的一男一女时,竟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阻刑的二人声明自己是本城官宦人家,犯人是他家从外地来此探亲的兄弟,决非汉奸!行刑官见他们气度不凡,乐得卖个人情,给这个昏厥犯人松了绑,由兵役半推半扶地离开了大市口。
  海龄的都统府,离大市口不过一里之遥,飞檐翘角、巨梁大柱的府门比四周民居高出一倍,离得很远就能看到。一行人绕过高大的影壁,刚走到府门前,便听得里面“嘭”地大响一声,像是砸碎了陶瓷器具的光景,还夹杂着怒骂和呵斥,跟着便见本县钱县令从府门匆匆而出,满面通红,嘴里不住地喃喃道:“这算什么话!这算什么话!……”
  行刑官与县令相熟,赶忙上前请安并询问出了什么事情。
  钱县令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道:“快不要提起!我好心劝他,时局不稳,前途未卜,安抚民心为要,不可随意拿人捕人,万一激起事端,如何向朝廷交代?真是毫无涵养可言,一触即跳,反倒责骂起我来了!……纵使官高品高,也不过总揽军事大局,我这地方父母官还归不着你管嘛……”
  见钱县令过于激愤,竟不顾场合口出怨言,行刑官连忙接过话头:“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海都统为人刚正不阿,凡事十分认真,二品大员,又是满洲人,贵胄脾气在所难免……到底为了何事?”
  “还不是那件事!他前后数次,着人送来数十名汉奸,要我审问定罪,我一一审过,并无英夷奸细,都是城外百姓,连英夷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内中只有两个小偷,数名流浪汉。我将小偷各打三十大板,枷了半日示众;流浪汉全都掌嘴二十驱逐出境,也算得是乱世用重刑了,他倒责我卖放汉奸,还说要严参【严参:上弹劾奏章叫做”参“,严参表示严厉弹劾。】!我也不客气顶了他一句,拿不出一件勾通英夷的证据,凭什么将人家定罪为汉奸?不等我说完,他登时大怒,一脚把桌边那一人高的大瓷瓶踢倒踢碎,瞪着眼睛喝道:谁说非要有勾通逆夷的凭证才叫汉奸?告诉你,汉奸汉奸,奸诈刁钻心怀二意的汉人,就是汉奸!……”
  “啊?!这叫汉奸?……”行刑官也目瞪口呆。
  “是啊,汉奸哪有这么一说嘛!真正岂有此理!他说我坏了他的军机大事,还敢到他面前摇舌鼓唇,跟着就把我给轰了出来!……你说,这成什么话?真是难与共事,难与共语!……”
  都统府门前散开的兵丁们忽然都紧跑慢赶,站直身子挺胸列队,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强壮、面色黧黑、浓眉豹眼、身着黄马褂的大人大踏步地迈出门槛,在台阶上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定钱县令,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给我听明白了!下回你再把拿住的汉奸给我轻轻放过,我就拿你当汉奸给办了!”
  钱县令呆立片刻,低头长叹,对着像训斥仆役一样训斥他的海龄海都统,略一拱手,钻进他停在影壁边上的蓝呢小轿,匆匆离去。
  海龄瞪眼看着钱县令的四人小轿转过街口消失,怒气似乎平息了几分,一个大转身就要回去,突然停住,又翻过身来,一双豹眼盯住了行刑官:“嗯?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刚才那一幕吓得准备悄悄退走的行刑官,在海龄灼人目光的压力下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再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跪倒,禀告说:“小的奉命将拿住的三名汉奸押往大市口斩首示众,不料将要开刀之时,天降日食之象,仿佛示警,小的怕此时行刑于大人不利、于军情不利,不敢自专,特地转来请大人定夺……”
  看上去刚愎自用的海龄,不由得暗自沉吟。民心得失如何如何重要,那是汉人儒生们夸大其词。当初老祖宗满洲八旗打天下,铁蹄踏遍中原,杀得汉人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后来还不是稳稳当当地坐了江山!但是天意却绝不可违抗。况且方才的日食也使他暗地心惊,不知是什么凶兆,原来应在这件事情上!
  见海大人脸色转霁,行刑官又怯生生地小声补充道:“其时犯人喊冤,又有人大叫刀下留人……”
  海龄面孔一沉,豹目陡张:“是谁?”
  行刑官回头指一指站在远处由老管家葛成、青儿等婢仆簇拥着的英兰、天寿姐弟,继续小声禀告:“他们说是宦门家眷。”
  海龄想了想,说:“都给我带上堂来!”
  这边围着英兰姐弟的管家婢仆都面露焦灼。大户人家的女眷去过一次公堂,是非常丢脸的事,若被太夫人和夫人知道,英兰吃罪不起。大家一齐望着英兰,英兰倒十分镇静,她略一思索,对老管家葛成低声说了几句。葛成连连点头,反身快步跑到台阶前,在离海龄不到十步远的地方跪倒了,款款地叩了个头,说:“禀大人,我家小主母来请拜会府上的郭夫人。”
  海龄浓眉一耸:“什么?”


  海龄乃满洲镶白旗郭洛罗氏,他的夫人被汉官汉人称作海夫人,知道他家世系的也有称之为郭夫人的,所以他不免诧异。
  “上月郭夫人来我们住处拜望过太夫人和夫人,太夫人和夫人一直因有病在身未能回拜,很是抱歉;这次回乡又走得匆忙,特地嘱咐我家小主母一定要来回拜,替她们问候郭夫人……”
  海龄想了想,问:“你们府上尊姓?”
  “我们老爷姓葛,原在定海总兵任上……”
  “哎呀!原来是葛大人宝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了!”海龄凶神恶煞般的表情骤然舒放,脸上甚至带出一缕生硬的微笑,“葛大人为国捐躯,英勇阵亡,最是在下敬重之人!生前未能晤面领教,在下一直引为恨事。所以一听说太夫人夫人来京口探亲,便命内人前去拜望……怎么,太夫人和夫人已经回山阴原郡了?”
  “是,今天一早走的。”
  “那么,这位小主母是……”
  “是我们府里管事的姨奶奶。”
  “听说,有一位收集残卒,夜入英垒,勇夺葛将军遗体归葬的如夫人……”
  “就是我们这位小主母。”
  海龄远远朝英兰一望,赞叹地点点头,嘴里轻声地说着“失敬失敬”,略略地拱了拱手。那边英兰也就略略地把头低了下去。管家见状,趁机指着被兵役看管着的天禄,说道:“他是我们小主母的兄弟,因到山阴寻亲不着,跟到京口来寻,外乡口音,又四处打听我们家的消息,看去必是形迹可疑,难怪要被大人手下当汉奸拿获的……”
  海龄的脸又一沉,说:“这些奴才!办的这是什么事!”他恼怒地哼了一声,转身就回去了,把这些人晾在府门口,面面相觑。
  好在过了不多久,都统府的管事官就出来了,先向老管家葛成传达都统夫人的邀请,请葛府小主母后堂相见,然后又向行刑官传达都统将令:三名人犯就地开释。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天禄与同时被拿的另两名外地人一起,赶来英兰面前叩谢救命之恩,英兰连忙逊谢,对着天禄好一番慰问。天寿叫了一声“二哥!”抓住天禄的手,眼圈跟着就红了,立刻转开脸叫青儿去喊轿子,好陪天禄回家歇息。
  天禄在大市口刑场的生死关头猛然见到天寿,悲喜交加,心绪震荡,一时支持不住而昏晕过去,这一阵虽然还气虚身软,却已恢复了自持和常态,又开始打趣小师弟了:“你看你,现在才掉眼泪儿,可不晚了?要是刚才在大市口我受了那一刀,连你的泪都没得着,可不亏了?……”
  “讨厌!还是把尖嘴铁锹!”天寿笑着嗔骂一句,回头对姐姐说,“我领二哥先回去啦!”
  英兰说:“不行吧,郭夫人上回看见你喜欢得了不得,说你跟她的一个什么亲戚长得很像,要是知道你过她府门而不入,怕要不高兴的。叫老葛成和青儿带天禄回去,洗洗涮涮,歇歇气儿,用些茶饭,我怕他饿坏了也渴坏了。”
  英兰说得有理,想得周到,等天禄上了轿子,英兰姐弟才走进都统府。
  海龄都统的夫人,竟降阶而下,在摆满了一盆盆茉莉花的后堂门前迎候英兰姐弟。这异乎寻常的礼敬使客人惊异。进了东暖阁,又让英兰姐弟上坐在正对着门的主客位上,英兰连忙辞谢说不敢当,请郭夫人上坐。夫人笑道:“我见天价坐炕坐惯了,不爱坐那椅子,你二位就请吧!”她一面说着一面姿态优美地坐上南窗下的长炕,挨着炕桌,倚着又厚又软又大的绣花靠枕,白白胖胖、戴了三四个戒指的手,搭在锦缎制成高矮合适的扶枕上,看上去非常舒适安闲。
  英兰姐弟仍然站在那里,英兰笑道:“郭夫人,实在不敢僭越。”
  郭夫人道:“今儿个你们是客呀,就坐坐何妨!你们太夫人、夫人又不在这儿,怕什么!再说侧室偏房又怎么啦?只要贤惠能理家会生儿子,早晚还不扶了正?以你的姿质才干和忠心,要不是葛将军为国尽忠而去,准能当上夫人!……快坐快坐,坐下了好说话儿!”
  看着慈眉善目满面是笑的郭夫人,天寿怎么也没法拿她跟她的那个严酷暴戾的都统丈夫相提并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阳春三月,一个三九冰霜……英兰那边告了罪,招呼天寿一起坐下。
  “我们老爷啊,最敬重你家葛将军,说汉人汉臣里边,难得有葛将军这样赤胆报君忠心为国的!”郭夫人慢声慢语地笑着说,“所以上月一听说葛太夫人葛夫人来到京口【京口:是镇江的古称。清代在镇江及丹徒驻有八旗军,称京口驻防旗营,俗称京口满城,由江宁将军兼辖。】,就紧催着我过府拜望;今儿知道是葛将军府宝眷要来,又嘱我殷勤接待,不得怠慢……我们家来京口以后,这样的事还没有过呢。”
  英兰和天寿当然能领会话中含意,“这样的事”指的必定是殷勤接待汉官家眷,或者还包含着殷勤接待并非正头夫人的女客。英兰姐弟不论心里怎么想也要做出诚惶诚恐、感激不尽的样子。
  “我们老爷对葛将军如夫人舍命夺尸的壮举更是赞不绝口,说是可上《列女传》,可入《无双谱》,”郭夫人目光抚慰着英兰的面庞,亲切地说,“我也是羡慕得很啊,你着实为普天下的侧室偏房争了一口气呀!那日到你家府上,碍着太夫人夫人不能与你多说说话儿,心里一直怪不痛快的,今儿有了这么个好机会,可真叫做天从人愿啦!……吩咐茶上【茶上:满洲贵族官宦人家,通常设有茶房,负责给客人备茶斟茶,为府中病人煎药熬汤,制作糕点蜜饯等,府中人称之为”茶上“。】,上果盘点心,上茶。”
  英兰天寿姐弟俩悄悄地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这位夫人的殷勤亲切,超过了常情,为什么?是祸还是福?
  穿着五颜六色但式样相同的镶花边缎坎肩的侍女们,川流不息又悄默声儿地进进出出,用漂亮的银托盘把一样样精致茶点端上主客的桌面:四品京果:冰糖核桃、五香花生、水晶金杏、蜜饯苹果;四品点心:蛋黄酥、椒盐饼、四喜饺、千层糕;八色饽饽:大饽饽、小饽饽、蜂蜜点子、鸡蛋印子、梅花酥、玉露霜、芝麻酥、夹馅饼,外加一大盘红白馓子。
  最后,又有两名侍女抬进来一只高高的银茶桶,立刻用银碗盛出色泽金黄、热气腾腾的奶茶。这是用牛奶、黄茶、奶油和青盐煎熬而成的,才一出桶便浓香扑鼻,令人垂涎,一直在南方各地辗转的天寿从来没有见识过,英兰当这几年姨奶奶,倒还在葛云飞的满洲同僚府中尝过两三回,知道是用来招待贵客的。面对放了满满一桌子的盆盘碟碗,客人感激主人的盛情,英兰又站起躬身致谢道:“夫人您太客气了,按我们的位分,原不该受得这样的款待的……”
  郭夫人拿着手绢儿轻轻一挥:“快坐下吧,不过多几样饽饽罢了,也是前儿个祭祖做供品的时候多做了些个,你们来得巧,也尝尝新。别说什么位分不位分的话,我最不爱听这个!偏房侧室又怎么啦?我还是打那儿过来的呢!……”她告诉英兰,当初她是海龄的侧福晋,进府不到五年连着生了两个儿子,福晋因病去世,海龄便将她扶了正。她感慨不已地笑道:“打那阵子到如今也快三十年了,眼下孙子都抱上三四个了,敕封诰命也早就领了,谁还记得早年间我那位分呢?”
  英兰不料郭夫人能对自己说这样的知心话,不免有些伤感地说道:“那是夫人您的福大命大,常人谁能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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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唉,怪我把话说左了,可真不是想伤你的心。我是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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