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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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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在痛苦的时候,他的影子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在野外灰黯的路上走着,向森林
走去,白色的不做工的手抽搐地提着拐棍,而且喃喃:“我走正直的大路,我不顾一切。罣
碍——这种东西,把它斩断吧……”同他并排走着的是外祖母在梦中所见的父亲:他手里拿
着核桃木的棍子,他后面跟着一条花狗,舌头颤动着……
  
十三
  圣像作坊在一所半石造的大房子里,占两间屋子;一间有三扇窗向院子,两扇向园林;
另一间一扇窗对园林,一扇对街。窗子都很小,四方形,装有玻璃。玻璃已经陈旧得模糊
了,不大愿意地把淡淡的冬天的阳光,透进作坊里来。
  两间屋子都挤满了桌子,每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个俯着上身的圣像画工;有时候一张桌子
坐两个人。天花板上挂着一些装水的玻璃球,它们收敛灯光,发出白色的寒光,反映到方形
的圣像板上。
  工场里很热闷,有二十来个从帕列赫、霍卢伊、姆斯乔拉来的“圣像画工”在那儿工
作。大家都穿着敞开领口的布衬衫,帆布裤子,赤脚或是穿着破鞋。工匠们头上蒸腾着劣等
烟草的烟雾,四周围飘着亮油、干燥油、臭鸡蛋的气味,飘着松香油一样慢吞吞的、忧伤的
弗拉基米尔的歌:现在的人多么不害羞——小伙子当着人们迷住了大闺女……还唱别的许多
歌,都是听了挺不痛快的,不过这个歌唱得最多。歌中拉长的腔调,并不打扰思索,也不妨
碍用貂毫的细笔,在圣像的“服装”上画出皱纹,给圣徒突骨的脸上画出痛苦的细纹路。窗
下,涂金师戈戈列夫,敲着小小的槌头,他是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鼻子大而发青。在这边
唱着的懒洋洋的歌声里,不时添进了他的枯燥的槌声,好象虫儿咬着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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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对于画圣像都不热情,不知是哪位凶恶的聪明人把这个工作分成了一连串琐细
的、丧失了美的、不能引起爱好和兴味的作业。斜眼的细木匠潘菲尔是一个狠毒阴险的人,
他把自己刨好胶好的各种尺寸的桧木板、菩提木板拿来。害肺病的青年达维多夫把它们刷上
底漆。他的伙伴索罗金,加上一道“底漆”。米利亚申用铅笔从图像上勾下一个轮廓。戈戈
列夫老头便涂上金,并在上面刻出图样。画服装的画上背景和服装。以后,没脸没手的圣像
就竖立在墙边,等画脸的来画。
  挂在神帷里和祭坛门上用的大圣像,没有脸,没有手脚,只有袍子,或是铠甲和天使长
的短衫,立在墙上,远远望去是很不愉快的。这些五彩的木板死气沉沉,缺少使他们活起来
的那种东西,但好象本来是有的,只是后来奇异地消失了,这会儿却留下自己累赘的袍子。
  画脸的画好了“身体”,圣像便交给另外一种工匠,他照涂金师敲出的模样,涂上“珐
琅”。写文字有写文字的工匠。
  最后涂亮油是工头自己动手。工头叫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是一个安详的人。
  他的脸是灰色的,小小的胡子也是灰色的,尽是丝线一样的细毛,眼睛也是灰色,特别
凹陷而且充满悲哀。他笑得很好,但人家无法对他笑,总觉得有些不适合似的。他很象柱头
苦行僧西梅翁圣像,跟西梅翁一样瘦,一样干瘪,连他那呆钝的眼睛也好象透过人和墙似看
非看地凝视着远方。
  我到作坊来几天之后,画神幡的师傅卡别久欣,顿河的哥萨克,喝醉了酒跑进来。他是
一个漂亮男子,气力很大,进来时咬着牙齿,眯细着女人样的甜蜜的眼,默不作声地挥起铁
的拳头,见人就打。这个身材不高而匀称的汉子在工场里乱窜,好象猫在老鼠窝里一般,大
家都狼狈地避往屋角,在那里互相叫嚷:“打呀。”
  画脸的叶夫根尼·西塔诺夫用凳子砸狂暴者的脑袋,把他碰昏了。哥萨克人坐在地上,
大家马上把他按倒,用手巾捆起来。他象野兽一样想把手巾咬断。叶夫根尼就发狂地跳上桌
子,两肘靠紧腰边,做着向哥萨克人扑去的姿势。他是高大个子,浑身结实,一扑下去,准
把卡别久欣的胸骨压得粉碎。但这一刹那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拉里昂诺维奇走到他身
边,用指头威吓着西塔诺夫,认真而低声向工匠们说:“把他抬到门廊里去,让他醒醒
酒……”把哥萨克拉出了工场,把桌椅摆好重新坐下做工。大家交换着简短的言语,谈论哥
萨克的气力,预言总有一天他打架会被人打死等等。
  “要打死他不容易,”西塔诺夫好象讲他熟悉的工作一样很沉静地说。
  我望着拉里昂诺维奇,不解地想着:为什么这些强壮狂暴的人这样容易服从他呢?
  他告诉大家应该怎样工作,就连本领高强的工匠也都听他的话。他教卡别久欣比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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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对他讲的话也更多。
  “卡别久欣,你既然叫画师,就得画得好好儿的,用意大利的风格。油画一定要有温暖
的色彩的统一,可是你,白色用得太多,把圣母的眼睛,弄得那么冷冰冰的,带一股肃杀之
气。把脸颊画得跟苹果一样红,眼睛同它配不上,位置也安排得不对,一只看着鼻梁尖,一
只却移到太阳穴去了。结果脸部没有神圣洁净的感觉,却变成狡猾庸俗的样子。你不用心工
作,卡别久欣。”
  哥萨克人听着,歪着脸,接着,女人样的眼睛不怕羞地笑着,发出好听的声音说,因为
喝醉过酒,嗓子略略带嗄:“嗨嗨,伊凡·拉里昂诺维奇,大老爷,本来这不是我的本行。
我生来是音乐师,却当上了修道士。”
  “只要努力,什么事情都能干好。”
  “不,我是什么人呀?叫我当个赶车的,带上三匹骏马,嗨……”说着,他突出了喉
结,悲伤绝望地唱起来:哎嗨我要给三马车套上黑栗毛的快马,奔驰在寒冷的黑夜直奔向我
爱人的家。
  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温和地笑笑,整一整灰色忧愁的鼻子上的眼镜,便走开了。立刻有
十几张嗓子和着他的歌声,变成一股强力的流,好象使整个工场都飘浮起来,匀称的调子震
动得工场直发抖:路熟了马儿知道哪里是姑娘的家……艺徒巴什卡·奥金佐夫的手停止了倒
蛋黄,两手拿着碎蛋壳,发出美好的童声高音和唱。
  大家被歌声陶醉,忘掉了自己,呼吸混和在一起,生活在同一种感情里,斜眼望着哥萨
克。当他唱歌的时候,全工场都承认他是自己的领袖。大家都被他吸引住,注视着他两手的
挥动,象要飞翔的样子。我相信,要是这时候他停止了歌唱,喊一声“把一切都捣毁。”那
么,所有的人,连最规矩的工匠,也一定会在几分钟内把工场捣个稀烂。
  他很少唱,但他的豪放的歌声,永远是同样不可抵抗的和胜利的。不管人们感到怎样沉
重,他都能使他们激动起来,燃烧起来,大家都鼓起劲,发出热来,组合成一个强大的机体。
  这些歌使我对于歌手本人,对于指挥他人的美的威力,发生热烈的羡慕,有一种极为激
动的感觉钻进心里,胀痛起来,想哭,想对唱着的人们叫嚷:“我爱你们。”
  害肺痨的黄脸达维多夫,蓬乱着头发,也奇怪地张大了嘴,好象刚从蛋壳里剥出来的雏
鸟儿。
  只有在哥萨克领唱的时候,才唱豪放快乐的歌。平常总是唱凄凉而且声音拖得很长的
歌,哼着《不害羞的人们》、《林荫下》和关于亚历山大一世的死:《我们的亚历山大怎样
检阅自己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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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由工场中本领最高的画脸师日哈列夫发起,试唱圣歌,但总是失败的回数多。
日哈列夫总是用一种特别的、只有自己懂的调子,这便妨碍了大家的合唱。
  这是一个四十五六的人,干瘦,秃头,头上长着半圈象吉卜赛人一样的鬈曲的黑头发,
眉毛象胡子一样粗黑。浓密的尖下髯,使得他那张纤细微黑的不象俄国人的脸显得非常动
人,但中部高隆的鼻子底下突出着一撮硬毛的唇髭,因为有他那样的眉毛便显得是多余的
了。他的两只蓝眼睛不一般大,左边那只显然比右边的大得多。
  “巴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个艺徒喊。“带个头唱《赞美主的名。》大家
听着。”
  巴什卡在围腰上擦擦手,开始唱:
  “赞——美……”
  “……主的名,”几个人接上来,日哈列夫不安地嚷:“叶夫根尼,低一点。把声音沉
到心底里去……”西塔诺夫象敲木桶一样使出隆隆的声音喊叫:上帝的仆人们……“不对不
对。这个地方应该唱得天摇地动,窗子门户都会自个儿打开来。”
  日哈列夫整个身子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中抖动,他的奇怪的眉毛,在额角上一会儿
上,一会儿下。他的嗓子走了样,指头有空中弹着无形的琴弦。
  “上帝的仆人们——明白了没有?”他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地方,应该穿透外壳一直
刺到中心。仆人们呀,赞美上帝哟。为什么还不明白呀?你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您是知道的,这个地方我们从来也没唱好过,”西塔诺夫客气地说。
  “那就不用唱了。”
  日哈列夫生气地动手做工。他是最好的画师,能够画拜占庭风格、法国风格以及“艺术
派”的意大利风格的圣容。
  有了神帷的定货,拉里昂诺维奇就同他商量——他很熟悉圣画的原作,例如费奥多罗夫
斯克、斯摩棱斯克、喀山等珍贵的有灵圣像的摹作,都经过他的手。但他观摩原作的时候,
就大声地罗唣:“这些原作把我们拘束住了……必须坦白地说:拘束住了。……”虽然他在
工场里占着重要的地位,却不比别人骄傲,对待艺徒——我和巴维尔也很和气。他想教我们
学会手艺,除了他,谁也不管这件事。
  他是一个不容易了解的人,一般说来,是一个阴沉的人,有时整星期跟哑巴一样默默做
工,奇怪而陌生地望着所有的人,就好象看他初次相识的人一样。他虽然很喜欢唱歌,但在
那种时候,他不唱,甚至好象连听也听不见了。大家互相目语,留心他的动作。他身子屈在
斜立的圣像板上,这圣像板立在他的膝上,半截靠住桌沿。他的细毛笔仔细地画出超世绝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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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阴沉的脸,而他自己也象是阴沉的超世绝俗的人。
  忽然,他气恼地发出清晰的声音:
  “先驱——什么意思?驱字——在从前,就是走字,先驱便是先走的人,再没有别的意
思……”工场里悄然无声,大家斜眼望着日哈列夫笑,在静寂之中,听到奇妙的话:“先驱
不能穿羊皮,应该给他画上翅膀……”“你同谁说话?”大家问他。
  他不出声,没有听见或是不愿回答。一会儿,又在斯待的静寂中,听见他的话了:“应
该知道圣徒的传记。有人知道——圣徒的传记吗?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活着毫无所谓……灵
魂在哪里?哪里是灵魂?原作……对罗。——在这里。但是可没有心灵……”这种形之于声
的思想,除了西塔诺夫,引起大家讥讽的笑容,差不多总有谁不怀好意地喃喃着说:“到星
期六……又要痛饮去了……”个儿高大、身干结实的西塔诺夫,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
  他圆圆的脸蛋,没有胡子也没有眉毛,忧郁而严肃地凝视着屋角。
  记得日哈列夫画好送到昆古尔去的费奥多罗夫斯克圣母的摹作,把圣像放在桌子上,激
动地大声说:“圣母画好了。你是一只杯子——无底的杯子,从此要承受世人辛酸的、忠诚
的眼泪……”于是,把不知谁的外套向肩上一披,到酒店里去了。青年们笑着,吹着口哨,
年长的羡慕地望着他的背影叹气。西塔诺夫走到他的作品前,细心审视着说:“怪不得他要
去喝酒,把作品给人家真有点可惜,但这种可惜也不是人人都懂的……”日哈列夫的酒瘾永
是从星期六起的。也许这和那些普遍喝酒的工匠不同。是这样开始的:早上他写一张条子叫
巴什卡送到什么地方去,临吃午饭,对拉里昂诺维奇说:“今天我要到澡堂去。”
  “久不久?”
  “唔,天哪……”
  “那么,请不要挨到星期二吧。”
  日哈列夫点点秃头应允,那时他的眉毛有一点发抖。
  从澡堂回来,他打扮得很漂亮,穿上胸衣,脖子上打一个蝴蝶结,缎子背心上挂一条长
银链,默默坐车走了。临走时他吩咐我和巴维尔:“傍晚的时候,把工场收拾得干净些,把
大桌子洗干净,把污迹刮去。”
  大家都现出过节似的情绪。人人都振作起来,修饰打扮,去洗澡,急急忙忙吃夜饭。吃
过夜饭后,日哈列夫带了啤酒、葡萄酒和下酒物的纸包回来,他后边跟着一个女人,全身各
部膨大得难看,身高二俄尺十二寸,我们的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就好象是给小孩子用的。
高个子的西塔诺夫,挨到她身边,也变成了一个半大孩子。她的身体非常匀称,胸脯隆起象
一座小山,碰到下颏边,动作迟缓而蠢笨。她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但圆胖而呆板的脸却还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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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光滑,眼球象马的一样大,嘴很小,好象廉价布娃娃的嘴,叫人疑心是用笔画出来的。这
女人装出一副笑脸向每个人伸出大而温暖的手,说一些不必要的废话。
  “你们好呀。今天天气冷啦。你们这屋子气味很重,这是颜料的气味吧。你们好呀。”
  她好象一条浩荡的大江,沉着有力,瞧着她使人愉快。可是她的话却使人打瞌睡,全是
无聊的话。在说话之前,她先吸足了气,差不多已经红得发紫的两颊,胀得更加圆了。
  青年人冷笑着低声说:
  “象一架机器。”
  “一座钟楼。”
  她撅起嘴唇,两手放在乳房下面,坐在摆好了酒菜的桌子边,靠近茶炊,马眼发出和善
的光,挨次地望着每个人。
  大家都对她表示尊敬,年轻的甚至有点害怕她。有一个小伙子贪心地望着这巨大的身
体,当他的目光跟她吸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把眼睛低下去。日哈列夫
对自己的女客人也挺恭敬,说话时对她用“您”,称她做教母,请她吃东西的时候,对她哈
腰。
  “您别费心,”她拉长甜甜的嗓子说。“您多费心呀,真是的。”
  她本人总是那么不慌不忙的。她的胳臂只有下半截动作,上半截总是紧靠着身边。从她
的身上,发出一种热面包的酒精气味。
  戈戈列夫老头儿欢喜得结巴起来,好象教堂里打杂的在念赞美诗,称颂着这个女人的美
丽。她好心地微笑着听他说话,当他说不出来的时候,她便自己来说:“没有出嫁的时候我
长得并不漂亮呢,这都是做了妇人以后才变过来的。将到三十岁的时候,变得更加动人了,
连贵族们都对我注意过,有一位县里的首席贵族还答应送我一辆双马车……”醉醺醺的卡别
久欣,蓬乱着头发,憎恶地望着她,粗鲁地问:“为什么他要送给你这个呢?”
  “自然是为了我们的爱情,”女客解释着。
  “爱情,”卡别久欣'I促不安地喃喃。“那是一种什么爱情呀?”
  “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很了解爱情,”女人爽脆地说。
  工场因哄笑震动起来,西塔诺夫低声向卡别久欣说:“蠢家伙,恐怕还不如蠢家伙呢。
谁要是不苦闷得要死,不会爱这种女人的……”他醉得脸色苍白,太阳穴边冒出汗珠,聪明
的眼不安地燃烧着。戈戈列夫老头儿抽动着难看的鼻子,用手指头抹去眼泪,又问:“你有
几个该子?”
  “我们只有一个孩子……”


  桌子上面挂着一盏灯,炉角后边也点着一盏。灯光都不太亮,工场角落里聚着浓黑的暗
影,还没画好的没有脑袋的圣像,从暗中张望着。该有脑袋和胳臂的地方,显出平板的灰色
的斑点,现在看起来好象比平常更可怕,好象圣徒的身体神秘地从涂上颜色的衣服中,从这
地下室里溜出去了。玻璃球挂在靠近天花板的钩子上,蒙上濛濛的烟雾,发着淡青的光。
  日哈列夫在桌子周围不安地走来走去,请大家吃东西,他的秃头,一会儿依向这个,一
会儿又俯向那个,细瘦的手指不住地动。他消瘦一点了,鹰鼻子显得更尖了。当他侧面向灯
站着的时候,脸颊上就映出黑的鼻影。
  “朋友们,大家喝呀,吃呀,”他用清脆的男高音说。
  女的就做主妇似的说:
  “您干什么呢,教父,这么忙忙碌碌的?大家都有手,知道自己的饭量,吃饱了谁也不
能再吃。”
  “好吧,那就大家休息一会儿。”日哈列夫兴奋地喊叫。
  “我的朋友们,咱们都是上帝的仆人,来唱《赞美主的名。》吧……”赞美歌的合唱没
有成功,大家都酒醉饭饱,再没劲儿了。
  卡别久欣手里拿着两排键盘的手风琴,象只小乌鸦似的黑发的神情严肃的年轻工人维克
托·萨拉乌京拿着铃鼓,手指弹弹紧绷的鼓皮,鼓皮发出重浊的声音,铃儿活泼地啷啷作响。
  “俄罗斯舞。”日哈列夫发命令说。“教母,请呀。”
  “唉,”女的叹一口气站起来。“您真着忙啦。”
  她走到屋子中的空处,好象一座小教堂,屹然地站着。她身穿赤褐色的大裙子,黄色细
麻纱的上衣,头上披着鲜红色的头巾。
  手风琴急躁地响着,铃儿鸣叫,铃鼓丁零作响,发出叹气似的沉郁的声音,听着很不愉
快:好象发疯的人边哭边叫,把脑袋碰到墙头上。
  日哈列夫不会跳舞,光踏着擦得亮亮的皮鞋跟,迈着细步走着,象山羊似的跳着,同激
昂的音乐还是不大合拍。他的腿好象并不长在自己身上,身体胡乱地扭动着,那种狂乱的样
子,好象黄蜂落在蜂网里,或是鱼儿落进了渔网,一点也没有兴味。但大家都望着他,连喝
醉了的朋友,也呆望着他的抽搐的动作,默默地盯住他的面部和手。日哈列夫的面部一会儿
爱娇地害羞,一会儿变成昂然,作着惊人的变化。刚正经地板起了脸,忽然又吃惊地叹息;
略略把眼睑闭上,又张开了,现出哭相。他握紧了拳,向女的身边偷偷儿走去,突然一跺
脚,在她面前跪下,张开两臂,轩一轩眉毛,发出哀心的笑容。这时候,她柔和地笑笑,俯
视着他,低声地提醒他说:“教父,您会累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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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娇媚地把眼睛合上,但那双三戈比钱币大的眼睛,却合不住,她做了个鬼脸,露出
难看的表情。
  她也不会跳舞,只是慢慢地摇晃着巨大的身子,不出声地从这儿动到那儿。她左手拿着
一块手帕,懒懒地挥着,右手叉在腰上,使她变成一个大坛子的模样。
  于是,日哈列夫就在这石像似的女人身边围绕着走,变着各种的面相——因此好象跳舞
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个不同的人;有沉静而温和的,有生气而使人害怕的,有怯生生、偷
偷叹着气、想悄悄儿从这不愉快的大块头女人身边逃开去的。接着,又出现了一个,是咬牙
切齿,抽搐地扭着身子,象被咬伤的狗一样的人。这种无味的丑恶的舞态,引起我深深的伤
感,使我想起兵士、洗衣妇、厨娘他们的狗一般的结婚。
  我现在还记得西多罗夫那句私语:
  “在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骗,这本是大家都害臊的事,谁也不爱谁,只是胡闹一
下……”我不愿相信“在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骗”。那么,“玛尔戈王后”又怎样呢?
而且这个日哈列夫,当然不是欺骗。
  我知道西塔诺夫爱上一个妓女,被她染上了脏病,他没有听从朋友的劝告,去打那个女
子,反而替她租了屋子,给她治病,而且说到她的时候,总是很温存很局促的样子。
  那个胖女人还在摇摆着身子,死板板地微笑着,挥动着手帕。日哈列夫围绕着她抽搐地
蹦跳着,我瞧着她心里在想,欺骗上帝的夏娃,难道会象这种母马?我产生了厌恶她的感情。
  没有头脸的圣像在暗处张望。暗夜紧贴在玻璃窗上。灯在闷窒的工场里昏昏地亮着。侧
耳一听,在重浊的脚步声和吵闹声中,听到急骤的水点从铜洗脸槽滴到脏水桶里的声音。
  这一切,同我在书上读到的生活多么不同。一点儿也不同。终于,大家都玩腻了。卡别
久欣把手风琴交给萨拉乌京,喊道:“来,凑凑热闹。”
  他象吉卜赛人万卡那样跳起来,好象在空中飞一样。接着巴维尔·奥金佐夫、索罗金他
们也喧闹着很巧妙地跳起来。
  害肺痨病的达维多夫也在地板上移动着脚步,灰土、烟雾、浓烈的酒气和发出鞣皮味儿
的熏肠的气味,引起了他的咳嗽。
  跳舞、唱歌、叫喊,每个人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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