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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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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可以说他根本没有胡子——他的上唇和下巴颏儿那样光滑,好像他从来就不必刮脸。虽然他戴着厚眼镜,眼睛的闪亮使他的脸上增加了愉快活泼的光彩。
他一个人静静的坐着,眼睛向牡丹凝视。坐在牡丹身旁的那个男人低声告诉牡丹,他就是出名的诗人安德年。牡丹向安德年一边幻想一边瞥了一眼,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身旁的男人,可是她却由眼角儿注视着安德年。噢,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诗人。孟嘉曾经十分推崇他,就是在带她来这里的那一天。牡丹还记得安德年五尺高的那副对联,说的是钱塘江和凤凰山。
桌子对面几个男人之中,有一个人,斜欠过身子对她高声叫“红牡丹”。安德年听了之后,眨巴了一下眼睛,突然间从椅子上一跳而起,嘴里喊了一声“好”!屋里每个人都回过头来,都咧着大嘴微笑了一下。他的朋友对于他这种放荡不羁早已习惯。牡丹还没注意,安德年早已站在她身旁了。他拉了一把椅子,插入牡丹和原先那位男人之间,竟自在那中间坐下。
他兴高采烈的喊出来:“好!你就是红牡丹!”他的笑完全像小孩子笑。牡丹的脸绯红起来。怎么可以正对着小姐的脸大喊“好”!好像她是个得奖的赛马似的。但是总为了点儿什么理由吧,牡丹并不生气。她开始微笑——这个人太有趣了。牡丹发现的第二件事是,这个男人拿起牡丹的酒喝了。随即把酒杯梆的一声放在桌子上,用力之大,竟把别人摆在桌子上的酒震动得溅了出来。
有人大声喊:“德年,那是她的酒杯!”但是他根本不理。牡丹注意到他那极白的尖手指头,若当做是女人的手指头也毫无愧色的。
他又重复了一句:“那么你就是红牡丹!”
牡丹还是微笑着扫了他一眼说:“我这位不速之客,前来打扰,十分抱歉。”因为不知道对这位奇才高士怎么说才好。
“噢,这是上元节的晚上啊。我们大家都是深以为荣的。”
牡丹也兴高采烈的说:“如此雅集!如此良夜!”
“难得小姐高兴。说实话,小姐光临以前,我觉得真是无聊得烦死人呢。”
“噢?”
安德年的眼光十分庄重的落到牡丹身上,和牡丹说话时,他的声音也低,那么小心谨慎,好像正在移动娇嫩的花儿一般。牡丹在沉思默想之时,一半似清醒,又有些朦胧态,似乎看到一个东西,而心中正别有所思,对眼前景物则超然忽视,而凝神内敛,每逢她眼光这样看时,真是美得令人骨软筋酥。安德年看见她手托香腮,那诱人的神秘的微笑之后,似乎隐藏有万种风情,不觉神魂飘荡,意乱情迷。这时他的头脑里涌现了一朵蓓蕾初绽的牡丹,便顺口中吟出了下面一首《西江月》:
〖花儿半开半闭
小停轻颤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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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间微笑如梦里
芳心谁属难知〗
安德年一边想着牡丹抚棺痛哭的情景,又打量她那藏有无限神秘深不可测的浅棕色的眸子,会因唇间偶尔一阵清脆的笑声,而晶光闪亮,明媚照人。
这时他对牡丹说:“来!我带你到各处看看。”说着站起来,也把牡丹坐的椅子向后一推。牡丹就跟随他往外走。
“德年,你不能这样儿。别把这位小姐你一个人儿带走。”
“你们不配和她说话。”
别人还喊叫:“德年!德年!”显然他很受大家爱戴。他在杭州城是公认的最大的诗人,其实他的散文也极富诗意。他生来这个世界,似乎就是对这个世界之美来发惊叹之声的,他看这个世界,至今仍然是用赤子之心。从来没有人听见他说过别人一句坏话;因此,人人喜欢他。纵然他名气很大,他却毫无骄矜傲慢之气。
牡丹跟随着他到屋里看,他指给牡丹看当代人画写的立轴字画,其中也有他写的。还指给她看三国时代曹操建筑的铜雀台遗留下来的一块铜瓦。一间屋子里,有些人正围着一张桌子看下棋。穿过了东边一个小台,他们就又到了露天的地方,俩人站了一会儿,看月光之下时明时暗的湖面。牡丹记得在两个夏季之前,在一天傍晚,她同孟嘉站在此处,观望远处的钱塘江,就犹如一条银色的带子。
安德年问牡丹:“你也写诗吗?”
牡丹回答说:“德年,我谈不到正式写。”牡丹喜欢对男人称名不称姓,即便是新相识也是如此。她又说:“只有在特别兴奋激动或是特别忧郁感伤的时候儿,我才写。”
他俩沿着围墙里蜿蜒的小径往前走,地面一边向下倾斜,那边是果木花树茂生的坡地,地上安设有石头凳子,还有白蓝色的瓷鼓立在地上,也是做凳子供人坐的。阵阵微风吹过,树木就悉索作响,但是杭州城并不冷,冬天也从来不下雪。
安德年问牡丹:“你是一个人儿吗?”
“是。”
“你需要早点回家吗?”
“家里只有我父母。但是今天是上元节的晚上……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愿坐马车绕着湖逛逛。我的车就在下头呢。”
“那很好。”
牡丹很高兴得到这个邀请,尤其是在今天晚上有人陪伴。可以说是正中心怀,求之不得的。她有很多次的经验,她很容易和男人交上朋友,这次尤其高兴,因为她知道安德年既是诗人,又是画家,在社会上早有声望,她很喜欢人家对她恭敬。而且安德年长得又英俊,比孟嘉还高一点儿。男人陪伴时给她的舒服,是白薇所不能给她的。带着几分冒险的感觉,她迈步跨进了马车。
他们往湖堤那边走,过了钱塘名妓苏小小墓,顺着路拐弯儿,直往通到西岸的车道走去。
“我听说你丈夫几年前死的。”
“是。”
“你现在没有男人——我意思是说没有男人照顾你。”
“只有我父母。”
过了岳王庙之后,车转入里西湖沿岸的路线时,那关闭的马车突然向左摇了一下儿。这冷不防的一歪,使他们俩猛然挤在一起。安德年赶紧道歉说:“对不起。”
安德年这种举动真让牡丹感到意外。学者是一种人;诗人应当是另一种——多愁善感,不拘礼俗,尤其是钟情好色才是。在西泠印社的门前,牡丹原已准备当天晚上会获得一段异乎寻常而值得回忆的经验,因为她浑身早已感到一种狂热难抗的压力,对花市灯如昼的风流之夜临时的幻觉,使她如腾云驾雾,使她忘怀了一切。结果,安德年,虽是骚人墨客,却像学者儒生夫子一样规矩古板。
里西湖现在正在他们左边,一平如镜,顺着苏堤都是衰柳寒枝。只有车轮辚辚马蹄得得之声,震破了夜晚的沉寂。两个人有一会儿,一直没说话,那一会儿,牡丹几乎感觉到安德年的忐忑不安。在安德年羞羞涩涩问她是不是完全自由,是不是当前是自己一个人时,是上元夜的节目的魔力使他的声音颤抖?使他话说得那么结结巴巴吗?牡丹觉得自己内在的紧张不安,实在用言语不容易表达。突然间,她但愿打破那克制僵持,好摩挲安德年这个男人的身体,把他紧紧的抱住,并且恣情狂放爽快解脱一番,好把前此发生那一切一切的忧愁悲伤藉此深深的掩埋消灭。在同时,有一种急速不安的感觉在朦胧中渐渐逼近,使她感觉到仿佛在漆黑的深夜,自己正坐在一个陌生之地的悬崖峭壁的边缘上。一直不断追寻的爱难道会终于在此出现吗?是呢?不是呢?为什么对方那么羞羞惭惭畏首尾呢?或者,也许像以前金竹头一次幽会时,这位大诗人也把她安放在观音菩萨莲座上供着,认为她头上有荣光圈儿那样神圣,而忘记她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构成的妇人之身吗?他现在的沉默寡言和刚才在诗社时的洋溢着热情,正形成明显尖锐的对比。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很高兴把你带出来。有那些浓施脂粉的女人在那儿,你在那儿是很不相宜的。”
“为什么?”
“我在灯光中看你的脸,我就知道——我万分相信——你不是那一等人。在那儿,那些男人只把你当做那一等女人,他们没有资格和你说话。”
“你以为我是何如人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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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与众不同。你了不起,了不起!”说到这儿,安德年又神采飞扬起来,但是他的声音却如在梦中说话,像自言自语。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听说你在灵堂那件事。我是事前走的,没得当时在场。十分可惜。你所做的,算得上光荣。”
“你不以为我做错了事?”
“不。你伟大。比他们都伟大。他们没法儿了解你,你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你是那一等人物。”
牡丹听了,觉得有趣,嘻嘻而笑。和牡丹亭里的女主角相比,当然听了很舒服。牡丹亭这本戏写的是爱情克服死亡,这是牡丹很爱看的书。她说:“很多人认为杜丽娘很傻,太多情,太痴情。”
“不要信那种话。那个爱情故事,无论男女老幼,无不爱看。”
他们又回苏堤时,安德年说要送她到涌金门。因为牡丹说过在那儿下车方便。
牡丹站在马车旁边说:“天哪!不知不觉已经一点半了。”
安德年说:“把你写的诗文送给我点儿,我好看一看,好不好?”
“好,我很高兴。”
“寄到诗社,不要寄到我家。写安德年收就可以。希望下次再见到你。”
“也许,明天我要到桐庐去。我回来时会告诉你。”
安德年一直站在马车旁,直到牡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十二章
在桐庐住的那半个月之内,牡丹一直不能忘记安德年。使牡丹最不能忘的是,他像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但是把别人称之为下流的,他称为“伟大”。这就使牡丹拿他当朋友。安德年似乎正符合牡丹心目中那个男人的标准,就是,赞成她的行为而且了解她。她急于要回杭州。这回不是她有心要如此,不是她追求的。这次的恋爱是自行来到她面前的。虽然很富有“诗意”而嫌不够肉欲的满足,但是也并非不使人意惹情牵。
若水对安德年也十分景仰。他是杭州本地人,自然也会听到安德年的事情。安德年——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因为安德年,既是个“人物”,又是个诗人,集赤子之心和多才的文笔于一身。
朋友们都爱说安德年的一个故事。那是安德年在日本东京读书的时候儿。在一个阴沉的天气,几个朋友去看他。日本下女说主人出去散步去了。他带了一把伞,因为看天气,仿佛风雨欲来。这时外面大雨点儿已经开始吧哒落在地上,朋友们就决定等着他回来。过了一会儿,安德年回来了;浑身上下的衣裳全已湿透。他向朋友们叙述雨下得痛快淋漓之时,脸上显得眉飞色舞!他说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后来雨止云散,出现了彩虹。朋友问他:“可是你为什么浑身淋个落汤鸡呢?你不是带着伞吗?”安德年回答说:“是吗?”原来伞还在他胳膊下夹着呢。
若水说,安德年很喜欢漂亮的女人,因为写几行诗赞美的缘故,颇有几个青楼歌妓立刻声价十倍。他对女人的狂喜,就和对大自然的狂喜一样。因为他人品奇特,也就能和比他年岁大的学者像林琴南、严又陵等人交成朋友。虽然他的举止动作有些怪诞,但他并不是矫揉造作,是完全出诸自然,完全是诗人本色。
若水告诉牡丹,说安德年和一个女人同居,生了一个儿子。若水心想牡丹和安德年之间的这段情,在安德年那方面,恐怕只是一时的浪漫的幻想;在牡丹这方面,也只是把对金竹的情爱暂时的转移。听到白薇说了之后,他是持如此的看法。白薇把这件事告诉若水,说那天在湖滨驱车夜游,牡丹和安德年之间,只是纯洁的爱而已,若水不相信。白薇自己嫁了男人,生活如意,很为牡丹难过,但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二人分手之时,白薇对牡丹说:“千万要小心,别再去找痛苦。”她心里确是替牡丹忧虑。但是她知道自己这个闺中密友是热情似火,在寻求爱情时,不管对什么人什么事,是一切不管不顾的。
一天下午,牡丹在诗社遇到安德年。她回到杭州之后,曾写给安德年一封信,约定时间地点相见。第二次相见,心中把握不定,十分紧张,因为灯节晚上发生的事犹如梦中,现在彼此都要在青天白日之下相见,要把夜里相见的,看个分明了。的确是困难的一关。
安德年站起身去迎接牡丹,还是一副孩童稚气的激动。脸上的神气和态度,显得迟迟疑疑,羞羞惭惭。俩人最初的问答只是头脑里鬼鬼祟祟跳动的结果,跳动得方向错乱,时间短暂,微笑得又不恰当。毫无意义的是说出的话,真能表情达意的只是那说话的腔调儿。
牡丹说:“对不起,我来晚了点儿。”
“没什么,没什么。今天天气很好。”
“我来的时候儿有点儿风。”
“是啊,是有点儿风。”
“不过天还不错。”
二人对着一眼,对天气二人决定的意见一致,都觉得很好笑。
“你说要把你的诗文给我带点儿来。”
“不知道能不能中您的意。”牡丹忽然觉得已经平静自然,话也就说得恰当了。她又接着说:“我求您的就是给我写点儿东西,我好配个镜框儿挂在墙上。我舅爷苏绥伯在他的客厅里就有您的一幅字。您答应给我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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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事一件。”
“噢,您真大方。”
二人在一间耳房里一个矮茶几边坐下。安德年坐在一把矮安乐椅里,口中喷着蓝烟。牡丹坐在对面,坐得笔直,两片樱唇上挂着一丝微笑,但是有点儿紧张,好想要抽一支烟。
最后,她鼓起了勇气,指着桌子上一包烟说:“我可以抽一支吗?”
“噢,对不起,我没想到。”
他赶快拿起烟盒,递给牡丹一支。给她点着说:“我不知道你也抽烟。”
“你不介意吧?”
德年轻松的嘻嘻笑了。“这有什么?我干什么介意?”他看着牡丹,足足的,慢慢的,喷了一口。他说:“那天晚上我邀请您一同坐车游湖,希望您不要怪我无礼。”
牡丹微笑着说:“哪儿的话?一点儿也不。”这话真是出乎意料。难道德年把牡丹想做天上的仙女吗?牡丹心里想:“是下凡的啊。”
仆人端进茶来,还有一盘芝麻烧饼,德年告诉他再拿一包烟来。
几分钟以后,仆人拿来了一包烟,放在桌子上。安德年看见仆人脸上露出一点儿别有含义的微笑。仆人走时,他向那往外走的背影,狠狠的瞪了一眼。这么看,显然是把牡丹看做天上的仙女了。
牡丹心里想:“噢,不会啊。我怎么会?德年,你的诗那么雄劲,那么富有感情。却为什么人又那么害羞呢?”牡丹发现德年把诗看得那么郑重,而对自己的作品丝毫不敢自满,真感到意外。毫无疑问,他真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家了;非常明显,他是把牡丹当做那个哭错了棺材的女子而崇拜的。可能是他敬慕那种爱情的成分多,爱慕那情人的成分少。
德年说:“梁小姐,我好想看你写的诗。”这时又递给她一支烟。
“叫我牡丹好了。”
“那么,牡丹,你给我带诗来了没有?”
牡丹从衣裳里掏出来一个信封,紧张得脸发红,手哆嗦着,给了德年。德年接过去,看见牡丹那一笔清秀的字,显得十分赞佩。
〖暮云遮山巅
风吹心胆寒
独坐黄昏望
情人独自眠
忆昔我来时
叶影照窗碎
叶落影亦空
伊人仍憔悴〗
德年接着又看下一首,这一首是词:
〖当年圆圆脸
今日何憔悴
当年温和静如玉
今日爱情怒火一旦起
逐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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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惜迢迢路
来听君笑语
我愿再来重见君
不惜千万里
今日爱情怒火一旦起
逐我去〗
德年欢呼赞美道:“真不错。重复句很难。你是本乎自然,妙手得之。”
“噢,德年!我会得到你的夸奖!你要教我。”
“我打算教你。我相信你堂兄梁翰林教过你。”
“一点点儿。”牡丹不知为什么自己脸红起来。“我要你教我。”
“他是散文大家,正式文章和小品都好,他的散文比他的诗好。你和他住在一块儿,算是你的造化。你在不知不觉中,也跟他学了不少。诗是很难的艺术,不能勉强应酬。诗思之来,是瞬间即逝的。一定要等诗思触人的那个时刻,你自己会飘浮到乌何有之乡,就如作曲家夜里听到一个美的声音一样。当然并不容易,那种神妙的刹那是自己凭空而来的。作者必须想得美,感觉得美,生活得也美才行。你整个儿的人格和精神上崇高伟大微妙的一切,要互相感应,必须要有这种训练。这是难事,也是苦练的修养。在费尽心血之后,你看看自己的作品,还觉得是二流货,平庸无奇,我对我的作品就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写出的诗跟古人的诗可比的,简直没有四五首。要发乎自然是太难了。其余都是废物,不值半文钱,都是把别人说过一千遍的再改头换面重新说的,还不如人家的好。”
“您客气。”
“不是客气。我说的是实话。”
“在杭州,您是大家公认的最大的诗人哪。”
安德年抬头看了看她,撅着嘴唇,表示轻蔑。他说:“我也愿意做如是想,但是我不能。这儿别人说什么,不关重要。谁真懂?好多大家看做是诗的,其实都是些废字——不算真正作品。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你堂兄刊印的他的诗只有那么少。那些诗,有真情,音韵高古,可是普通人不懂,反倒说不好。”
牡丹说:“孟嘉告诉我,说诗是心声,基本是感情,真正的热情。”
“对,我同意。”他的两眼炯炯发光。他说:“热情,或者说爱情,不管你怎么称呼吧。作诗的人是在追求一个从来无人能解释的无形之物。爱之为物,其色彩千百,其深浅浓淡不一,其声调音韵无数,正如爱人之有三流九等。有时候儿,其轻微也不过如同与屠户的老婆私通一次而已。但真正的热情之少见,则如凤毛麟角,如圣人之不世出——之少,好比卓文君之私奔司马相如,唐明皇之恋杨贵妃,钱娘之真魂出窍。当然,还有杜丽娘。真正的爱就是一个不可见的鸟所唱出来的稀奇的,无形无迹飘动而来的歌声。但一旦碰到泥土,便立刻死去。热情失去了自由,在俘获之下,是不能活的。情人一旦成了眷属,那歌声便消失,变了颜色,变了调子。唯一能保持爱情之色彩与美丽的方法,便是死亡与别离。这就是何以爱情永远是悲惨的缘故。”
牡丹想提出一个勉强的异议。她说:“我相信真爱是处处都有的,并不是五百年才出现一次呀。只是没在诗歌中经过渲染罢了。屠户的老婆又怎么样?她也会有真爱的。”
“你说的也许对。即使天空中的彩虹,也并不见得像人想象的那么稀奇。但是我刚说的是爱情的情义,是在想象中存在而转瞬即逝的精神的真诚恳挚,是经过净滤后的爱的精华而在诗中表现出来的。卓文君随着情郎司马相如私奔之后,扇着泥火炉子,在酒馆儿里充当女招待卖酒为生——她就表现出那神圣的爱的精华。但是后来,卓文君穿得雍容华贵,犹如宫廷中的嫔妃,不久就发现她那位情人丈夫去追求别的小姐去了,这是人都知道的。那最初的神圣的狂热总是被现实的情况所吞噬的,一般都是如此。”他微笑着看着牡丹说:“我并不轻视屠户的老婆的爱情。那属于另一级。真正的爱情是伟大有力的,无坚不摧的,会使一个人根本改变的。我想很少人能具有那种爱情……可是我认为你就是那很少人中的一个。”
安德年说完,用一种仔细打量,十分敬慕,又热情似火的眼光望着牡丹,都有点儿使牡丹害怕。牡丹心想好一个了不起的大理想家。这就无怪乎那天晚上他从那一群歌妓中把自己带走了。到底他在牡丹身上看到什么了不起的优点呢?牡丹把一只手放在安德年的胳膊上,很温柔的说:“你若能使我再见你,能和你做朋友,那我太有福气了。”
“你知道,我也乐意。”安德年说着站起来,要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感情,把茶杯里的茶喝干,漱了漱口,吐在痰盂里,又给牡丹重新倒了一杯茶。他问牡丹:“你听腻烦了吧?”
“正好相反,再没有这么有味道的了。”
“这话我宁愿跟你说,不愿跟别人说。在杭州,有多少人能懂得我这个道理的呢?”
牡丹撒娇说:“那我呢?”
“我想你会懂。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与众不同的。”
“我怕会让你失望啊。”
“你不会。我觉得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我愿交你这个朋友的缘故。”
“你做什么事?”
“噢,我上班。在总督府的秘书处。人总得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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