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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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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傅看了他们哥儿俩一眼,没说什么。
瑞宣很难过。他可是不便当着别人申斥弟弟,而且也准知道,假若他指摘老二,老二必会说:“我不去看,人家也还是唱戏!我不去看戏,北平也不会就退还给中国人!”他木在了槐树下面。
从树上落下一个半干了的,象个黑虫儿似的,槐豆角来。小顺儿急忙去拾它。他这一动,才把僵局打开,刘师傅说了声“回头见!”便走开。瑞宣拉住了小顺儿。瑞丰跟着刘师傅进了六号。
小顺儿拿着豆角还不肯放弃了看戏,瑞宣耐着烦说:“二叔去打听唱戏不唱!不是六号现在就唱戏!”
很勉强的,小顺儿随着爸爸进了街门。到院内,他把爸爸拉到了祖母屋中去。
南屋里很凉,老太太今天精神不错,正围着被子在炕上给小顺儿补袜子呢。做几针,她就得把小破袜子放下,手伸到被子里去取暖。
瑞宣的脸上本来就怪难过的样子,一看到母亲屋里还没升火,就更难看了。
老太太看出儿子的脸色与神气的不对。母亲的心是儿女们感情的温度表。“又怎么了?老大!”
瑞宣虽是个感情相当丰富的人,可是很不喜欢中国人的动不动就流泪。自从北平陷落,他特别的注意控制自己,虽然有多少多少次他都想痛哭。他不大爱看旧剧。许多原因中之一是:旧剧中往往在悲的时候忽然瞎闹打趣,和悲的本身因哭得太凶太容易而使人很难过的要发笑。可是,他看过一回《宁武关》;他受了极大的感动。他觉得一个壮烈英武的战士,在殉国之前去别母,是人世间悲惨的极度,只有最大的责任心才能胜过母子永别的苦痛,才不至于马上碎了心断了肠!假若宁武关不是别母而是别父,瑞宣想,它便不能成为最悲的悲剧。这出戏使他当时落了泪,而且在每一想起来的时候心中还很难过——一想到这出戏,他不由的便想起自己的母亲!
现在,听母亲叫他,他忽然的又想起那出戏。他的泪要落出来。他晓得自己不是周遇吉,但是,现在失陷的是太原——情形的危急很象明末!
他忍住了泪,可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老大!”母亲从炕席下摸出三五个栗子来,给了小顺儿,叫他出去玩。“老二到底是怎回事?”
瑞宣依实的报告给母亲,而后说:“他根本不该和那样的人来往,更不应该把家中的秘密告诉那样的人!蓝东阳是个无聊的人,老二也是个无聊的人;可是蓝东阳无聊而有野心,老二无聊而没心没肺;所以老二吃了亏。假若老二不是那么无聊,不是那么无心少肺,蓝东阳就根本不敢欺侮他。假若老二不是那么无聊,他满可以不必怕东阳而不敢再上学去。他好事,又胆小,所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失了业!”“可是,老二藏在家里就准保平安没事吗?万一姓蓝的还没有忘了这回事,不是还可以去报告吗?”
“那——”瑞宣楞住了。他太注意老二的无聊了,而始终以为老二的不敢到学校去是白天见鬼。他忽略了蓝东阳是可以认真的去卖友求荣的。“那——老二是不会逃走的,我问过他!”
“那个姓蓝的要真的去报告,你和老二恐怕都得教日本人抓去吧?钱先生受了那么大的苦处,不是因为有人给他报告了吗?”
瑞宣心中打开了鼓。他看到了危险。可是,为使老母安心,他笑着说:“我看不要紧!”他可是说不出“不要紧”的道理来。
离开了母亲,瑞宣开始发起愁来。他是那种善于检查自己的心理状态的人,他纳闷为什么他只看到老二的无聊而忘了事情可能的变成很严重——老二和他要真被捕了去,这一家人可怎么办呢?在危乱中,他看明白,无聊是可以丧命的!隔着院墙,他喊老二。老二不大高兴的走回来。在平日,要不是祖父,父母与太太管束的严,老二是可以一天到晚长在文家的;他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愿意在那里凑热闹,并且觉得能够多看小文太太几眼也颇舒服。碍于大家的眼目,他不敢常去;不过,偶尔去到那里,他必坐很大的工夫——和别的无聊的人一样,他的屁股沉,永远讨厌,不自觉。“干什么?”老二很不高兴的问。
老大没管弟弟的神色如何,开始说出心中的忧虑:“老二!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没想到我刚刚想起来的这点事!你看,我刚刚想起来,假若蓝东阳真要去报告,宪兵真要把你,或我,或咱们俩,捕了去,咱们怎办呢?”
老二的脸转了颜色。当初,他的确很怕东阳去告密;及至在家中忍了这么三五天,而并没有动静,他又放了心,觉得只要老老实实的在家中避着便不会有危险。家便是他的堡垒,父母兄弟便是他的护卫。他的家便是老鼠的洞,有危险便藏起去,危险过去再跑出来;他只会逃避,而不会争斗与抵抗。现在,他害了怕——随便就被逗笑了的人也最容易害怕,一个糖豆可以使他欢喜,一个死鼠也可以吓他一跳。“那怎么办呢?”他舐了舐嘴唇才这样问。
“老二!”瑞宣极恳切的说:“战事很不利,在北平恐怕一时绝不会有出路!象蓝东阳那样的人,将来我们打胜的时候,必会治他的罪——他是汉奸!不幸我们失败了,我们能殉国自然顶好,不能呢,也不许自动的,象蓝东阳与冠晓荷那样的,去给敌人作事。作一个国民至少应该明白这一点道理!你以前的错误,咱们无须提起。今天,我希望你能挺起腰板,放弃了北平的一切享受与无聊,而赶快逃出去,给国家作些事。即使你没有多大本领,作不出有益于大家的事,至少你可以作个自由的中国人,不是奴隶或汉奸!不要以为我要赶走你!我是要把弟弟们放出去,而独自奉养着祖父与父母。这个责任与困苦并不小,有朝一日被屠杀或被饿死,我陪侍着老人们一块儿死;我有两个弟弟在外面抗日,死我也可以瞑目了!你应当走!况且,蓝东阳真要去报告老三的事,你我马上就有被捕的危险;你应该快走!”
老大的真诚,恳切,与急迫,使瑞丰受了感动。感情不深厚的人更容易受感动;假若老二对亡国的大事不甚关心,他在听文明戏的时候可真爱落泪。现在,他也被感动得要落下泪来,用力压制着泪,他嗓音发颤的说:“好!我赶紧找二奶奶去,跟她商议一下!”
瑞宣明知道老二与胖太太商议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因为她比丈夫更浮浅更糊涂。可是他没有拦阻老二,也没嘱咐老二不要听太太的话;他永远不肯赶尽杀绝的逼迫任何人。老二匆匆的走出去。
瑞宣虽然很怀疑他的一片话到底有多少用处,可是看老二这样匆匆的出去,心中不由的痛快了一点。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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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肉不是为鞭子预备着的。谁都不高兴挨打。不过,刚强的人明知苦痛而不怕打,所以能在皮鞭下为正义咬上牙。与这种人恰恰相反的是:还没有看见鞭子已想到自己的屁股的人,他们望到拿着鞭子的人就老远的跪下求饶。蓝东阳便是这样的人。
当他和瑞丰吵嘴的时候,他万也没想到瑞丰会真动手打他。他最怕打架。因为怕打架,所以他的“批评”才永远是偷偷摸摸的咒骂他所嫉妒的人,而不敢堂堂正正的骂阵。因为怕打架,他才以为政府的抗日是不智慧,而他自己是最聪明——老远的就向日本人下跪了!
因为他的身体虚弱,所以瑞丰的一拳把他打闭住了气。不大一会儿,他就苏醒过来。喝了口水,他便跑了出去,唯恐瑞丰再打他。
在北平住得相当的久,他晓得北平人不打架。可是,瑞丰居然敢动手!“嗯!这家伙必定有什么来历!”他坐在一家小茶馆里这么推断。他想回学校,去给那有来历敢打他的人道歉。不,不能道歉!一道歉,他就失去了往日在学校的威风,而被大家看穿他的蛮不讲理原来因为欠打。他想明白:一个人必须教日本人知道自己怕打,而绝对不能教中国人知道。他必须极怕日本人,而对中国人发威。
可是,瑞丰不敢再来了!这使他肆意的在校内给瑞丰播放丑事。他说瑞丰骗了他的钱,挨了他的打,没脸再来作事。大家只好相信他的话,因为瑞丰既不敢露面,即使东阳是瞎吹也死无对证。他的脸,这两天,扯动的特别的厉害。他得意。除了写成好几十段,每段一二十字或三四十字,他自称为散文诗的东西,他还想写一部小说,给日本人看。内容还没想好,但是已想出个很漂亮的书名——五色旗的复活。他觉得精力充沛,见到街上的野狗他都扯一扯脸,示威;见到小猫,他甚至于还加上一声“噗!”
瑞丰既然是畏罪而逃,东阳倒要认真的收拾收拾他了。东阳想去告密。但是,他打听出来,告密并得不到赏金。不上算!反之,倒还是向瑞丰敲俩钱也许更妥当。可是,万一瑞丰着了急而又动打呢?也不妥!
他想去和冠晓荷商议商议。对冠晓荷,他没法不佩服;冠晓荷知道的事太多了。有朝一日,他想,他必定和日本人发生更密切的关系,他也就需要更多的知识,和冠晓荷一样多的知识,好在吃喝玩乐之中取得日本人的欢心。即使作不到这一步,他也还应该为写文章而和冠先生多有来往;假若他也象冠先生那样对吃酒吸烟都能说出那么一大套经验与道理,他不就可以一点不感困难而象水一般的流出文章来么。
另一方面,冠家的女人也是一种引诱的力量,他盼望能因常去闲谈而得到某种的收获。
他又到了冠家。大赤包的退还他四十元钱,使他惊异,兴奋,感激。他没法不表示一点谢意,所以出去给招弟们买来半斤花生米。
他不敢再打牌。甘心作奴隶的人是不会豪放的;敢一掷千金的人必不肯由敌人手下乞求一块昭和糖吃。他想和晓荷商议商议,怎样给祁家报告。可是,坐了好久,他始终没敢提出那回事。他怕冠家抢了他的秘密去!他佩服冠晓荷,也就更嫉妒冠晓荷。他的妒心使他不能和任何人合作。也正因为这个,他的心中才没有亲疏之分!他没有中国朋友,也不认日本人作敌人。
他把秘密原封的带了回来,而想等个最好的机会再卖出去。
庆祝太原陷落的游行与大会使他非常的满意,因为参加的人数既比上次保定陷落的庆祝会多了许多,而且节目也比上次热闹。但是,美中不足,日本人不很满意那天在中山公园表演的旧剧。戏目没有排得好。当他和他的朋友们商议戏目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戏剧知识够分得清《连环计》与《连环套》是不是一出戏的。他们这一群都是在北平住过几年,知道京戏好而不会听,知道北平有酸豆汁与烤羊肉而不敢去吃喝的,而自居为“北平通”的人。他们用压力把名角名票都传了来,而不晓得“点”什么戏。最使他们失败的是点少了“粉戏”。日本上司希望看淫荡的东西,而他们没能照样的供给。好多的粉戏已经禁演了二三十年,他们连戏名都说不上来,也不晓得哪个角色会演。
蓝东阳想,假若他们之中有一个冠晓荷,他们必不至于这样受窘。他们晓得怎么去迎合,而不晓得用什么去迎合;晓荷知道。
他又去看冠先生。他没有意思把冠先生拉进新民会去,他怕冠先生会把他压下去。他只想多和冠先生谈谈,从谈话中不知不觉的他可以增加知识。
冠家门口围着一圈儿小孩子,两个老花子正往门垛上贴大红的喜报,一边儿贴一边儿高声的喊:“贵府老爷高升喽!报喜来喽!”
大赤包的所长发表了。为讨太太的喜欢,冠晓荷偷偷的写了两张喜报,教李四爷给找来两名花子,到门前来报喜。当他在高等小学毕业的时候,还有人来在门前贴喜报,唱喜歌。入了民国,这规矩渐渐的在北平死去。冠晓荷今天决定使它复活!叫花子讨了三次赏,冠晓荷赏了三次,每次都赏的很少,以便使叫花子再讨,而多在门前吵嚷一会儿。当蓝东阳来到的时候,叫花子已讨到第四次赏,而冠先生手中虽已攥好了二毛钱,可是还不肯出来,为是教他们再多喊两声。他希望全胡同的人都来围在他的门外。可是,他看明白,门外只有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过是程长顺。
他的报子写得好。大赤包被委为妓女检查所的所长,冠先生不愿把妓女的字样贴在大门外。可是,他不晓得转文说,妓女应该是什么。琢磨了半天,他看清楚“妓”字的半边是“支”字,由“支”他想到了“织”;于是,他含着笑开始写:“贵府冠夫人荣升织女检查所所长……”
东阳歪着脸看了半天,想不出织女是干什么的。他毫不客气的问程长顺:“织女是干什么的?”
长顺儿是由外婆养大的,所以向来很老实。可是,看这个眉眼乱扯的人说话这样不客气,他想自己也不该老实的过火了。囔着鼻子,他回答:“牛郎的老婆!”
东阳恍然大悟:“呕!管女戏子的!牛郎织女天河配,不是一出戏吗?”这样猜悟出来,他就更后悔不早来请教关于唱戏的事;同时,他打定了主意:假若冠先生肯入新民会的话,他应当代为活动。冠宅门外刚贴好的红报子使他这样改变以前的主张。刚才,他还想只从冠先生的谈话中得到一些知识,而不把他拉进“会”里去;现在,他看明白,他应当诚意的和冠家合作,因为冠家并不只是有两个钱而毫无势力的——看那张红报子,连太太都作所长!他警告自己这回不要再太嫉妒了,没看见官与官永远应当拜盟兄弟与联姻吗?冠先生两臂象赶鸡似的抡动着,口中叱呼着:“走!走!把我的耳朵都吵聋了!”而后,把已握热的二毛钱扔在地上:“绝不再添!听见了吧?”说完,把眼睛看到别处去,教花子们晓得这是最后的一次添钱。
花子们拾起二毛钱,嘟嘟囔囔的走开。
冠晓荷一眼看到了蓝东阳,马上将手拱起来。
蓝东阳没见过世面,不大懂得礼节。他的处世的诀窍一向是得力于“无礼”——北平人的礼太多,一见到个毫不讲礼的便害了怕,而诸事退让。
冠先生决定不让东阳忘了礼。他拱起手来,先说出:“不敢当!不敢当!”
东阳还没想起“恭喜!恭喜!”而只把手也拱起来。冠先生已经满意,连声的说:“请!请!请!”
二人刚走到院里,就听见使东阳和窗纸一齐颤动的一声响。晓荷忙说:“太太咳嗽呢!太太作了所长,咳嗽自然得猛一些!”
大赤包坐在堂屋的正当中,声震屋瓦的咳嗽,谈笑,连呼吸的声音也好象经由扩音机出来的。见东阳进来,她并没有起立,而只极吝啬的点了一下头,而后把擦着有半斤白粉的手向椅子那边一摆,请客人坐下。她的气派之大已使女儿不敢叫妈,丈夫不敢叫太太,而都须叫所长。见东阳坐下,她把嗓子不知怎么调动的,象有点懒得出声,又象非常有权威,似乎有点痰,而声音又那么沉重有劲的叫:“来呀!倒茶!”东阳,可怜的,只会作几句似通不通的文句的蓝东阳,向来没见过有这样气派的妇人,几乎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已不止是前两天的她,而是她与所长之“和”了!他不知说什么好,所以没说出话来。他心中有点后悔——自己入了新民会的时候,为什么不这样抖一抖威风呢?从一个意义来说,作官不是也为抖威风么?
晓荷又救了东阳。他向大赤包说:“报告太太!”
大赤包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的插嘴:“所长太太!不!干脆就是所长!”
晓荷笑着,身子一扭咕,甜蜜的叫:“报告所长!东阳来给你道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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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扯动着脸,立起来,依然没找到话,而只向她咧了咧嘴,露出来两三个大的黄牙。
“不敢当哟!”大赤包依然不往起立,象西太后坐在宝座上接受朝贺似的那么毫不客气。
正在这个时候,院中出了声,一个尖锐而无聊的声:“道喜来喽!道喜来喽!”
“瑞丰!”晓荷稍有点惊异的,低声的说。
“也请!”大赤包虽然看不起瑞丰,可是不能拒绝他的贺喜;拒绝贺喜是不吉利的。
晓荷迎到屋门:“劳动!劳动!不敢当!”
瑞丰穿着最好的袍子与马褂,很象来吃喜酒的样子。快到堂屋的台阶,他收住了脚步,让太太先进去——这是他由电影上学来的洋规矩。胖太太也穿着她的最好的衣服,满脸的傲气教胖脸显得更胖。她高扬着脸,扭着胖屁股,一步一喘气的慢慢的上台阶。她手中提着个由稻香村买来的,好看而不一定好吃的,礼物篮子。
大赤包本还是不想立起来,及至看见那个花红柳绿的礼物篮子,她不好意思不站起一下了。
在礼节上,瑞丰是比东阳胜强十倍的。他最喜欢给人家行礼,因为他是北平人。他亲热的致贺,深深的鞠躬,而后由胖太太手里取过礼物篮子,放在桌子上。那篮子是又便宜,又俗气,可是摆在桌子上多少给屋中添了一些喜气。道完了喜,他亲热的招呼东阳:“东阳兄,你也在这儿?这几天我忙得很,所以没到学校去!你怎样?还好吧?”
东阳不会这一套外场劲儿,只扯动着脸,把眼球吊上去,又放下来,没说什么。他心里说:“早晚我把你小子圈在牢里去,你不用跟我逗嘴逗牙的!”
这时候,胖太太已经坐在大赤包的身旁,而且已经告诉了大赤包:瑞丰得了教育局的庶务科科长。她实在不为来道喜,而是为来雪耻——她的丈夫作了科长!
“什么?”冠家夫妇不约而同的一齐喊。大赤包有点不高兴丈夫的声音与她自己的没分个先后,她说:“你让我先说好不好?”
晓荷急忙往后退了两小步,笑着回答:“当然!所长!对不起得很!”
“什么?”大赤包立起来,把戴着两个金箍子的大手伸出去:“你倒来给我道喜?祁科长!真有你的!你一声不出,真沉得住气!”说着,她用力和瑞丰握手,把他的手指握得生疼。“张顺!”她放开手,喊男仆:“拿英国府来的白兰地!”然后对大家说:“我们喝一杯酒,给祁科长,和科长太太,道喜!”“不!”瑞丰在这种无聊的场合中,往往能露出点天才来:“不!我们先给所长,和所长老爷,道喜!”
“大家同喜!”晓荷很柔媚的说。
东阳立在那里,脸慢慢的变绿,他妒,他恨!他后悔没早几天下手,把瑞丰送到监牢里去!现在,他只好和瑞丰言归于好,瑞丰已是科长!他恨瑞丰,而不便惹恼科长!酒拿到,大家碰了杯。
瑞丰嘬不住粪,开始说他得到科长职位的经过:“我必得感谢我的太太!她的二舅是刚刚发表了的教育局局长的盟兄。局长没有她的二舅简直不敢就职,因为二舅既作过教育局局长,又是东洋留学生——说东洋话和日本人完全一个味儿!可是,二舅不愿再作事,他老人家既有点积蓄,身体又不大好,犯不上再出来操心受累。局长苦苦的哀求,都快哭了,二舅才说:好吧,我给你找个帮手吧。二舅一想就想到了我!凑巧,我的太太正在娘家住着,就对二舅说:二舅,瑞丰大概不会接受比副局长小的地位!二舅直央告她:先屈尊屈尊外甥女婿吧!副局长已有了人,而且是日本人指派的,怎好马上就改动呢?她一看二舅病病歪歪的,才不好意思再说别的,而给我答应下来科长——可必得是庶务科科长!”“副局长不久还会落到你的手中的!预祝高升!”晓荷又举起酒杯来。
东阳要告辞。屋中的空气已使他坐不住了。大赤包可是不许他走。“走?你太难了!今天难道还不热闹热闹吗?怎么,一定要走?好,我不死留你。你可得等我把话说完了!”她立起来,一只手扶在心口上,一只手扶着桌角,颇象演戏似的说:“东阳,你在新民会;瑞丰,你入了教育局;我呢,得了小小的一个所长;晓荷,不久也会得到个地位,比咱们的都要高的地位;在这个改朝换代的时代,我们这一下手就算不错!我们得团结,互相帮忙,互相照应,好顺顺当当的打开我们的天下,教咱们的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事作,有权柄,有钱财!日本人当然拿第一份儿,我们,连我们的姑姑老姨,都须拿到第二份儿!我们要齐心努力的造成一个势力,教一切的人,甚至于连日本人,都得听我们的话,把最好的东西献给我们!”
瑞丰歪着脑袋,象细听一点什么声响的鸡似的,用心的听着。当大赤包说到得意之处,他的嘴唇也跟着动。
晓荷规规矩矩的立着,听一句点一下头,眼睛里不知怎么弄的,湿碌碌的仿佛有点泪。东阳的眼珠屡屡的吊上去,又落下来。他心中暗自盘算:我要利用你们,而不被你们利用;你不用花言巧语的引诱我,我不再上当!
胖太太撇着嘴微笑,心里说:我虽没当上科长,可是我丈夫的科长是我给弄到手的;我跟你一样有本领,从此我一点也不再怕你!
大赤包的底气本来很足,可是或者因为兴奋过度的关系,说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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