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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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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赤包的底气本来很足,可是或者因为兴奋过度的关系,说完这些话时,微微有点发喘。她用按在心口上的那只手揉了揉胸。
  她说完,晓荷领头儿鼓掌。而后,他极柔媚甜蜜的请祁太太说话。
  胖太太的胖脸红了些,双手抓着椅子,不肯立起来。她心中很得意,可是说不出话来。
  晓荷的双手极快极轻的拍着:“请啊!科长太太!请啊!”瑞丰知道除了在半夜里骂他,太太的口才是不怎么样的。可是他不敢替太太说话,万一太太今天福至心灵的有了口才呢!他的眼盯住了太太的脸,细细的察颜观色,不敢冒昧的张口。以前,他只象怕太太那么怕她;现在,他怕她象怕一位全能的神似的!
  胖太太立了起来。晓荷的掌拍得更响了。她,可是,并没准备说话。笑了一下,她对瑞丰说:“咱们家去吧!不是还有许多事哪吗?”
  大赤包马上声明:“对!咱们改天好好的开个庆祝会,今天大家都忙!”
  祁科长夫妇往外走,冠所长夫妇往外送;快到了大门口,大赤包想起来:“我说,祁科长!你们要是愿意搬过来住,我们全家欢迎噢!”
  胖太太找到了话说:“我们哪,马上就搬到二舅那里去。那里离教育局近,房子又款式,还有……”她本想说:“还有这里的祖父与父母都怯头怯脑的,不够作科长的长辈的资格。”可是看了瑞丰一眼,她没好意思说出来;丈夫既然已作了科长,她不能不给他留点面子。
  东阳反倒不告辞了,因为怕同瑞丰夫妇一道出来,而必须进祁宅去道道喜。他看不起瑞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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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赤包由外面回来便问晓荷:“到祁家去趟吧!去,找点礼物!”她知道家中有不少象瑞丰拿来的那种礼物篮子,找出两个来,掸掸尘土就可以用——这种篮子是永远川流不息的由这一家走到那一家的。“找两个!东阳你也得去!”
  东阳不甘心向瑞丰递降表,可是“科长”究竟是有分量的。比如说:他很愿意乘这个时机把校长赶跑,而由他自己去担任。为实现这计划,在教育局有个熟人是方便的。为这个,他应当给瑞丰送礼!他并且知道,只要送给北平人一点轻微的礼物,他就差不多会给你作天那么大的事的。他点头,愿和冠家夫妇一同去到祁家贺喜。
  晓荷找出两份儿礼物来,一份儿是两瓶永远不会有人喝的酒,一份儿是成匣的陈皮梅,藕粉,与饼干;两份儿都已游历过至少有二十几家人家了。晓荷告诉仆人换一换捆束礼物的红绿线。“得!这就满好!礼轻人物重!”祁老人和天佑太太听说瑞丰得了科长,喜欢得什么似的!说真的,祁老人几乎永远没盼望过子孙们去作官;他晓得树大招风,官大招祸,而下愿意子孙们发展得太快了——他自己本是贫苦出身哪!天佑作掌柜,瑞宣当教师,在他看,已经是增光耀祖的事,而且也是不招灾不惹祸的事。他知道,家道暴发,远不如慢慢的平稳的发展;暴发是要伤元气的!作官虽然不必就是暴发,可是“官”,在老人心里,总好象有些什么可怕的地方!
  天佑太太的心差不多和老公公一样。她永远没盼望过儿子们须大红大紫,而只盼他们结结实实的,规规矩矩的,作些不甚大而被人看得起的事。
  瑞丰作了科长。老人与天佑太太可是都很喜欢。一来是,他们觉得家中有个官,在这乱闹东洋鬼子的时际,是可以仗胆子的。二来是,祁家已有好几代都没有产生一个官了。现在瑞丰的作官既已成为事实,老人们假若一点不表示欢喜,就有些不近人情——一个吃素的人到底不能不觉到点骄傲,当他用鸡鱼款待友人的时候。况且几代没官,而现在忽然有了官,祁老人就不能不想到房子——他独力置买的房子——的确是有很好的风水。假若老人只从房子上着想,已经有些得意,天佑太太就更应该感到骄傲,因为“官儿子”是她生养的!即使她不是个浅薄好虚荣的人,她也应当欢喜。
  可是,及至听说二爷决定搬出去,老人们的眼中都发了一下黑。祁老人觉得房子的风水只便宜了瑞丰,而并没荣耀到自己!再一想,作了官,得了志,就马上离开老窝,简直是不孝!风水好的房子大概不应当出逆子吧?老太爷决定在炕上躺着不起来,教瑞丰认识认识“祖父的冷淡”!天佑太太很为难:她不高兴二儿子竟自这么狠心,得了官就跺脚一走。可是,她又不便拦阻他;她晓得现在的儿子是不大容易老拴在家里的,这年月时行“娶了媳妇不要妈”!同时,她也很不放心,老二要是言听计从的服从那个胖老婆,他是会被她毁了的。她想,她起码应该警告二儿子几句。可是,她又懒得开口——儿子长大成人,妈妈的嘴便失去权威!她深深的明了老二是宁肯上了老婆的当,也不肯听从妈妈的。最后,她决定什么也不说,而在屋中躺着,装作身体又不大舒服。
  小顺儿的妈决定沉住了气,不去嫉妒老二作官。她的心眼儿向来是很大方的。她欢欢喜喜的给老人们和老二夫妇道了喜。听到老二要搬了走,她也并没生气,因为她知道假若还在一处同居,官儿老二和官儿二太太会教她吃不消的。他们俩走了倒好。他们俩走后,她倒可以安心的伺候着老人们。在她看,伺候老人们是她的天职。那么,多给老人们尽点心,而少生点兄弟妯娌间的闲气,算起来还倒真不错呢!
  刚一听到这个消息,瑞宣没顾了想别的,而只感到松了一口气——管老二干什么去呢,只要他能自食其力的活着,能不再常常来讨厌,老大便谢天谢地!
  待了一会儿,他可是赶快的变了卦。不,他不能就这么不言不语的教老二夫妇搬出去。他是哥哥,理应教训弟弟。还有,他与老二都是祁家的人,也都是中国的国民,祁瑞宣不能有个给日本人作事的弟弟!瑞丰不止是找个地位,苟安一时,而是去作小官儿,去作汉奸!瑞宣的身上忽然一热,有点发痒;祁家出了汉奸!老三逃出北平,去为国效忠,老二可在家里作日本人的官,这笔账怎么算呢?认真的说,瑞宣的心里有许多界划不甚清,黑白不甚明的线儿。他的理想往往被事实战败,他的坚强往往被人生的小苦恼给软化,因此,他往往不固执己见,而无可无不可的,睁一眼闭一眼的,在家庭与社会中且战且走的活着。对于忠奸之分,和与此类似的大事上,他可是绝对不许他心中有什么界划不清楚的线条儿。忠便是忠,奸便是奸。这可不能象吃了一毛钱的亏,或少给了人家一个铜板那样可以马虎过去。
  他在院中等着老二。石榴树与夹竹桃什么的都已收到东屋去,院中显着空旷了一些。南墙根的玉簪,秋海棠,都已枯萎;一些黄的大叶子,都残破无力的垂挂着,随时有被风刮走的可能。在往年,祁老人必定早已用炉灰和煤渣儿把它们盖好,上面还要扣上空花盆子。今年,老人虽然还常常安慰大家,说“事情不久就会过去”,可是他自己并不十分相信这个话,他已不大关心他的玉簪花便是很好的证明。两株枣树上连一个叶子也没有了,枝头上蹲着一对缩着脖子的麻雀。天上没有云,可是太阳因为不暖而显着惨淡。屋脊上有两三棵干了的草在微风里摆动。瑞宣无聊的,悲伤的,在院中走溜儿。
  一看见瑞丰夫妇由外面进来,他便把瑞丰叫到自己的屋中去。他对人最喜欢用暗示,今天他可决不用它,他晓得老二是不大听得懂暗示的人,而事情的严重似乎也不允许他多绕弯子。他开门见山的问:“老二,你决定就职?”老二拉了拉马褂的领子,沉住了气,回答:“当然!科长不是随便在街上就可以拣来的!”
  “你晓得不晓得,这是作汉奸呢?”瑞宣的眼盯住了老二的。
  “汉——”老二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张着嘴,有半分多钟没说出话来。慢慢的,他并上了口;很快的,他去搜索脑中,看有没有足以驳倒老大的话。一想,他便想到:“科长——汉奸!两个绝对联不到一处的名词!”想到,他便说出来了。
  “那是在太平年月!”瑞宣给弟弟指出来。“现在,无论作什么,我们都得想一想,因为北平此刻是教日本人占据着!”老二要说:“无论怎样,科长是不能随便放手的!”可是没敢说出来,他先反攻一下:“要那么说呀,大哥,父亲开铺子卖日本货,你去教书,不也是汉奸吗?”
  瑞宣很愿意不再说什么,而教老二干老二的去。可是,他觉得不应当负气。笑了笑,他说:“那大概不一样吧?据我看,因家庭之累或别的原因,逃不出北平,可是也不蓄意给日本人作事的,不能算作汉奸。象北平这么多的人口,是没法子一下儿都逃空的。逃不了,便须挣钱吃饭,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过,为挣钱吃饭而有计划的,甘心的,给日本人磕头,蓝东阳和冠晓荷,和你,便不大容易说自己不是汉奸了。你本来可以逃出去,也应当逃出去。可是你不肯。不肯逃,而仍旧老老实实作你的事,你既只有当走不走的罪过,而不能算是汉奸。现在,你很高兴能在日本人派来的局长手下作事,作行政上的事,你就已经是投降给日本人;今天你甘心作科长,明日也大概不会拒绝作局长;你的心决定了你的忠奸,倒不一定在乎官职的大小。老二!听我的话,带着弟妹逃走,作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我没办法,我不忍把祖父,父母都干撂在这里不管,而自己远走高飞;可是我也决不从日本人手里讨饭吃。可以教书,我便继续教书;书不可以教了,我设法去找别的事;实在没办法,教我去卖落花生,我也甘心;我可就是不能给日本人作事!我觉得,今天日本人要是派我作个校长,我都应当管自己叫作汉奸,更不用说我自己去运动那个地位了!”
  说完这一段话,瑞宣象吐出插在喉中的一根鱼刺那么痛快。他不但劝告了老二,也为自己找到了无可如何的,似妥协非妥协的,地步。这段话相当的难说,因为他所要分划开的是那么微妙不易捉摸。可是他竟自把它说出来;他觉得高兴——不是高兴他的言语的技巧,而是满意他的话必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他真不肯投降给敌人,而又真不易逃走,这两重“真”给了他两道光,照明白了他的心路,使他的话不致于混含或模糊。
  瑞丰楞住了,他万也没想到大哥会罗嗦出那么一大套。在他想:自己正在找事的时候找到了事,而且是足以使蓝东阳都得害点怕的事,天下还有比这更简单,更可喜的没有?没有!那么,他理应欢天喜地,庆祝自己的好运与前途;怎么会说着说着说出汉奸来呢?他心中相当的乱,猜不准到底大哥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决定不再问。他只能猜到:瑞宣的学问比他好,反倒没作上官,一定有点嫉妒。妒就妒吧,谁教老二的运气好呢!他立起来,正了正马褂,象要笑,又象要说话,而既没笑,也没说话的搭讪着,可又不是不骄傲的,走了出去。既不十分明白哥哥的话,又找不到什么足以减少哥哥的妒意的办法,他只好走出去,就手儿也表示出哥哥有哥哥的心思,弟弟有弟弟的办法,谁也别干涉谁!
  他刚要进自己的屋子,冠先生,大赤包,蓝东阳一齐来到。两束礼物是由一个男仆拿着,必恭必敬的随在后边。大赤包的声势浩大,第一声笑便把枣树上的麻雀吓跑。第二声,把小顺儿和妞子吓得躲到厨房去:“妈!妈!”小顺儿把眼睛睁得顶大,急切的这样叫:“那,那院的大红娘们来了!”是的,大赤包的袍子是枣红色的。第三声,把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赶到炕上去睡倒,而且都发出不见客的哼哼。
  祁老人,天佑太太,瑞宣夫妇都没有出来招待客人。小顺儿的妈本想过来张罗茶水,可是瑞宣在玻璃窗上瞪了一眼,她便又轻轻的走回厨房去。
  31
  一次游行,又一次游行,学生们,叫花子们都“游”惯了,小崔与孙七们也看惯了。他们俩不再责骂学生,学生也不再深深的低着头。大家都无可如何的,马马虎虎的活着。苦闷,忧虑,惶惑,寒冷,耻辱,使大家都感到生活是一种“吃累”,没有什么趣味与希望。虽然如此,可是还没法不活下去。
  只有一个希望,希望各战场我们胜利。北平已是下过了雨的云,没有作用的飘浮着;它只能希望别处的云会下好雨。在各战场中,大家特别注意上海;上海是他们的一大半希望。他们时时刻刻打听上海的消息,即使一个假消息也是好的。只有上海的胜利能医救他们的亡国病。他们甚至于到庙中烧香,到教堂去祷告,祈求胜利。他们喜爱街上的卖报的小儿们,因为他们的尖锐的声音总是喊着好消息——恰恰和报纸上说的相反。他们宁可相信报童的“预言”,而不相信日本人办的报纸。
  可是我们在上海失利!
  南京怎样呢?上海丢掉,南京还能守吗?还继续作战吗?恐怕要和吧?怎么和呢?华北恐怕是要割让的吧?那样,北平将永远是日本人的了!
  孙七正在一家小杂货铺里给店伙剃头。门外有卖“号外”的。按照过去的两三个月的经验说,“号外”就是“讣文”!报童喊号外,一向是用不愉快的低声;他们不高兴给敌人喊胜利。一个鼻子冻红了的小儿向铺内探探头,纯粹为作生意,而不为给敌人作宣传,轻轻的问:“看号外?掌柜的!”“什么事?”孙七问,剃刀不动地方的刮着。
  报童揉了揉鼻子:“上海——”
  “上海怎样?”
  “——撤退!”
  孙七的剃刀撒了手。刀子从店伙的肩头滚到腿上,才落了地。幸亏店伙穿着棉袄棉裤,没有受伤。
  “这是闹着玩的吗?七爷!”店伙责备孙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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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完了!”孙七慢慢的将刀子拾起,楞着出神。“噢!”店伙不再生气,他晓得“上海完了”是什么意思。报童也楞住了。
  孙七递过去一个铜板。报童叹了口气,留下一张小小的号外,走开。
  剃头的和被剃头的争着看:“上海皇军总胜利!”店伙把纸抢过去,团成一团,扔在地上,用脚去搓。孙七继续刮脸,近视眼挤咕挤咕的更不得力了!
  小崔红着倭瓜脸,程长顺囔着鼻子,二人辩论得很激烈。长顺说:尽管我们在上海打败,南京可必能守住!只要南京能守半年,敌兵来一阵败一阵,日本就算败了!想想看,日本是那么小的国,有多少人好来送死呢!
  小崔十分满意南京能守住,但是上海的败退给他的打击太大,他已不敢再乐观了。他是整天际在街面上的人,他晓得打架和打仗都必有胜有败,“只要敢打,就是输了也不算丢人。”根据这点道理,他怀疑南京是否还继续作战。他顶盼望继续作战,而且能在败中取胜;可是,盼望是盼望,事实是事实。一二八那次,不是上海一败就讲和了吗?他对长顺说出他的疑虑。
  长顺把小学教科书找出来,指给小崔看:“看看这张南京图吧!你看看!这是雨花台,这是大江!哼,我们要是守好了,连个鸟儿也飞不进去!”
  “南口,娘子关,倒都是险要呢,怎么……”
  长顺不等小崔说完,抢过来:“南京是南京!娘子关是娘子关!”他的脸红起来,急得眼中含着点泪。他本来是低着声,怕教外婆听见,可是越说声音越大。他轻易不和人家争吵,所以一争吵便非常的认真;一认真,他就忘记了外婆。“长顺!”外婆的声音。
  他晓得外婆的下一句的是什么,所以没等她说出来便回到屋中去,等有机会再和小崔争辩。
  六号的刘师傅差点儿和丁约翰打起来。在平日,他们俩只点点头,不大过话;丁约翰以为自己是属于英国府与耶稣的,所以看不起老刘;刘师傅晓得丁约翰是属于英国府与耶稣的,所以更看不起他。今天,丁约翰刚由英国府回来,带回一点黄油,打算给冠家送了去——他已看见冠家门外的红报子。在院中,他遇到刘师傅。虽然已有五六天没见面,他可是没准备和老刘过话。他只冷淡的——也必定是傲慢的——点了一下头。
  刘师傅决定不理会假洋人的傲慢,而想打听打听消息;他以为英国府的消息必然很多而可靠。他递了个和气,笑脸相迎的问:“刚回来?怎么样啊?”
  “什么怎样?”丁约翰的脸刮得很光,背挺得很直,颇象个机械化的人似的。
  “上海!”刘师傅挪动了一下,挡住了丁约翰的去路;他的确为上海的事着急。
  “噢,上海呀!”约翰偷偷的一笑。“完啦!”说罢他似乎觉得已尽到责任,而想走开。
  老刘可是又发了问:“南京怎样呢?”
  丁约翰皱了皱眉,不高兴起来。“南京?我管南京的事干吗?”他说的确是实话,他是属于英国府的,管南京干吗。老刘发了火。冲口而出的,他问:“难道南京不是咱们的国都?难道你不是中国人?”
  丁约翰的脸沉了下来。他知道老刘的质问是等于叫他洋奴。他不怕被呼为洋奴,刘师傅——一个臭棚匠——可是没有叫他的资格!“噢!我不是中国人,你是,又怎么样?我并没有看见尊家打倒一个日本人呀!”
  老刘的脸马上红过了耳朵。丁约翰戳住了他的伤口。他有点武艺,有许多的爱国心与傲气,可是并没有去打日本人!假若丁约翰是英国府的奴才,他——刘棚匠——便是日本人的奴才,因为北平是被日本人占据住。他和约翰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还不出话来了!
  丁约翰往旁边挪了一步,想走开。
  老刘也挪了一步,还挡着路。他想教约翰明白,他们两个根本不同,可是一时找不到话,所以只好暂不放走约翰。
  约翰见老刘答不出话来,知道自己占了上风;于是,虽然明知老刘有武艺而仍愿意多说两句带棱刺的话:“挡着我干什么?有本事去挡日本人的坦克车呀!”
  刘师傅本不愿打架,他知道自己的手脚厉害,很容易打伤了人。现在,羞恼成怒,他瞪了眼。
  丁约翰不上当,急忙走开。他知道在言语上占了上风,而又躲开老刘的拳脚,才是完全胜利。
  刘师傅气得什么似的,可是没追上前去;丁约翰既不敢打架,何必紧紧的逼迫呢。
  小文揣着手,一动也不动的立在屋檐下。他嘴中叼着根香烟;烟灰结成个长穗,一点点的往胸前落。他正给太太计划一个新腔。他没注意丁刘二人为什么吵嘴,正如同他没注意上海战事的谁胜谁败。他专心一志的要给若霞创造个新腔儿。这新腔将使北平的戏园茶社与票房都起一些波动,给若霞招致更多的荣誉,也给他自己的脸上添增几次微笑。他的心中没有中国,也没有日本。他只知道宇宙中须有美妙的琴音与婉转的歌调。
  若霞有点伤风,没敢起床。
  小文,在丁刘二人都走开之后,忽然灵机一动,他急忙走进屋去,拿起胡琴来。
  若霞虽然不大舒服,可是还极关心那个新腔。“怎样?有了吗?”她问。
  “先别打岔!快成了!”
  丁约翰拿着黄油。到冠宅去道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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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赤包计算了一番,自己已是“所长”,是不是和一个摆台的平起平坐呢?及至看到黄油,她毫不迟疑的和约翰握了手。她崇拜黄油。她不会外国语,不大知道外国事,可是她常用黄油作形容词——“那个姑娘的脸象黄油那么润!”这样的形容使她觉得自己颇知道外国事,而且仿佛是说着外国话!
  约翰,在英国府住惯了,晓得怎样称呼人。他一口一个“所长”,把大赤包叫得心中直发痒。
  晓荷见太太照旧喜欢约翰,便也拿出接待外宾的客气与礼貌,倒好象约翰是国际联盟派来的。见过礼以后,他开始以探听的口气问:“英国府那方面对上海战事怎样看呢?”
  “中国是不会胜的!”约翰极沉稳的,客观的,象英国的贵族那么冷静高傲的回答。
  “噢,不会胜?”晓荷眯着眼问,为是把心中的快乐掩藏起一些去。
  丁约翰点了点头。
  晓荷送给太太一个媚眼,表示:“咱们放胆干吧,日本人不会一时半会儿离开北平!”
  “哼!他买了我,可卖了女儿!什么玩艺儿!”桐芳低声而激烈的说。
  “我不能嫁那个人!不能!”高第哭丧着脸说。那个人就是李空山。大赤包的所长拿到手,李空山索要高第。“可是,光发愁没用呀!得想主意!”桐芳自己也并没想起主意,而只因为这样一说才觉到“想”是比“说”重要着许多的。
  “我没主意!”高第坦白的说。“前些天,我以为上海一打胜,象李空山那样的玩艺儿就都得滚回天津去,所以我不慌不忙。现在,听说上海丢了,南京也守不住……”她用不着费力气往下说了,桐芳会猜得出下面的话。
  桐芳是冠家里最正面的注意国事的人。她注意国事,因为她自居为东北人。虽然她不知道家乡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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