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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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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我,我恨我还不死,老教你吃累!”
  “妈!”
  “我看出来了,日本鬼子是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北平的。有他们在这儿,你永远不会高兴!我天天扒着玻璃目留着你,你是我的大儿子,你不高兴,我心里也不会好受!”
  瑞宣半天没说出话来。在屋中走了两步,他无聊的笑了一下:“妈,你放心吧!我慢慢的就高兴了!”“你?”妈妈也笑了一下。“我明白你!”
  瑞宣的心疼了一下,什么也说不来了。
  妈妈也不再出声。
  最后,瑞宣搭讪着说了声:“妈,你躺会儿吧!我去写封信!”他极困难的走了出来。
  回到自己屋中,他不愿再想妈妈的话,因为想到什么时候也总是那句话,永远没有解决的办法。他只会敷衍环境,而不会创造新的局面,他觉得他的生命是白白的糟塌了。
  他的确想写信,给学校写信辞职。到了自己屋中,他急忙的就拿起笔来。他愿意换一换心思,好把母亲的话忘了。可是,拿着笔,他写不下去。他想应当到学校去,和学生们再见一面。他应当嘱告学生们:能走的,走,离开北平!不能走的,要好好的读书,储蓄知识;中国是亡不了的,你们必须储蓄知识,将来好为国家尽力。你们不要故意的招惹日本人,也不要甘心作他们的走狗;你们须忍耐,坚强的沉毅的忍耐,心中永别忘了复仇雪耻!
  他把这一段话翻来覆去的说了多少遍。他觉得只有这么交代一下,他才可以赎回一点放弃了学生的罪过。可是,他怎样去说呢?假若他敢在讲堂上公开的说,他马上必被捕。他晓得各学校里都有人被捕过。明哲保身在这危乱的时代并不见得就是智慧,可是一旦他被捉去,祖父和母亲就一定会愁死。他放下笔,在屋中来回的走。是的,现在日本人还没捉了他去,没给他上刑,可是他的口,手,甚至于心灵,已经全上了锁镣!走了半天,他又坐下,拿起笔来,写了封极简单的信给校长。写完,封好,贴上邮票,他小跑着把它投在街上的邮筒里。他怕稍迟疑一下,便因后悔没有向学生们当面告别,而不愿发出那封信去。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小崔把老少三口儿拉了回来。天气相当的热,又加上兴奋,小顺儿和妞子的小脸上全都红着,红得发着光。祁老人脸上虽然没发红,可是小眼睛里窝藏着不少的快活。他告诉韵梅:“街上看着好象什么事也没有了,大概日本人也不会再闹到哪里去吧?”希望在哪里,错误便也在哪里。老人只盼着太平,所以看了街上的光景就认为平安无事了。
  小崔把瑞宣叫到大槐树底下,低声的说:“祁先生,你猜我遇见谁了?”
  “谁?”
  “钱先生!”
  “钱——”瑞宣一把抓住小崔的胳臂,把他扯到了门内;关上门,他又重了一声:“钱先生?”
  小崔点了点头。“我在布铺的对面小茶馆里等着老人家。刚泡上茶,我一眼看到了他!他的一条腿走路有点不方便,走得很慢。进了茶馆,屋里暗,外面亮,他定了定神,好象看不清哪里有茶桌的样子。”
  “他穿着什么?”瑞宣把声音放得很低的问;他的心可是跳得很快。
  “一身很脏的白布裤褂!光着脚,似乎是穿着,又象是拖着,一双又脏又破的布鞋!”
  “噢!”瑞宣一想就想到,钱诗人已经不再穿大褂了;一个北平人敢放弃了大褂,才敢去干真事!“他胖了还是瘦了?”“很瘦!那可也许是头发欺的①。他的头发好象有好几个月没理过了!头发一长,脸不是就显着小了吗?”“有了白的没有?”
  小崔想了想:“有!有!他的眼可是很亮。平日他一说话,眼里不是老那么泪汪汪的,笑不唧儿的吗?现在,他还是那么笑不唧儿的,可是不泪汪汪的了。他的眼很亮,很干,他一看我,我就觉得不大得劲儿!”
  “没问他在哪儿住?”
  “问了,他笑了笑,不说!我问他好多事,在哪儿住呀?干什么呀?金三爷好呀?他都不答腔!他跟我坐在了一块,要了一碗白开水。喝了口水,他的嘴就开了闸。他的声音很低,其实那会儿茶馆里并没有几个人。”
  “他告诉了你什么?”
  “有好多话,因为他的声音低,又没有了门牙,我简直没有听明白。我可听明白了一件,他教我走!”
  “上哪儿?”
  “当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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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说?”
  “我?”小崔的脸红了。“你看,祁先生,我刚刚找到了个事,怎能走呢?”
  “什么事?”
  “你们二爷教我给他拉包月去!既是熟人儿,又可以少受点累,我不愿意走!”
  “你可是还恨日本人?”
  “当然喽!我告诉了钱先生,我刚刚有了事,不能走,等把事情搁下了再说?”
  “他怎么说?”
  “他说?等你把命丢了,可就晚了!”
  “他生了气?”
  “没有!他教我再想一想!”象唯恐瑞宣再往下钉他似的,他赶紧的接着说:“他还给了我一张神符!”他从衣袋中掏出来一张黄纸红字的五雷神符。“我不知道给我这个干吗?五月节贴神符,不是到晌午就揭下来吗?现在天已经快黑了!”瑞宣把神符接过来,打开,看了看正面,而后又翻过来,看看背面,除了红色印的五雷诀与张天师的印,他看不到别的。“崔爷,把它给我吧?”
  “拿着吧,祁先生!我走啦!车钱已经给了。”说完,他开开门,走出去,好象有点怕瑞宣再问他什么的样子。
  掌灯后,他拿起那张神符细细的看,在背面,他看见了一些字。那些字也是红的,写在神符透过来的红色上;不留神看,那只是一些红的点子与道子,比透过来的红色重一些。
  就近了灯光,他细细的看,他发现了一首新诗:“用滴着血的喉舌,我向你们恳求:离开那没有国旗的家门吧,别再恋恋不舍!
  国家在呼唤你们,象慈母呼唤她的儿女!
  去吧,脱去你们的长衫,长衫会使你们跌倒——跌入了坟墓!
  在今天,你们的礼服应当是军装,你们的国土不是已经变成战场?
  离开这已经死去的北平,你们才会凯旋;留在这里是陪伴着棺木!
  抵抗与流血是你们的,最光荣的徽章,为了生存,你们须把它挂在胸上!
  要不然,你们一样的会死亡,死亡在耻辱与饥寒上!
  走吧,我向你们央告!
  多走一个便少一个奴隶,多走一个便多添一个战士!
  走吧,国家在呼唤你,国——家——在——呼——唤——你!“
  看完,瑞宣的手心上出了汗。真的,这不是一首好的诗,可是其中的每一个字都象个极锋利的针,刺着他的心!他就是不肯脱去长衫,而甘心陪伴着棺木的,无耻的,人!那不是一首好诗,可是他没法把它放下。不大一会儿,他已把它念熟。念熟又怎样呢?他的脸上发了热。“小顺儿,叫爸爸吃饭!”韵梅的声音。
  “爸!吃饭!”小顺儿尖锐的叫。
  瑞宣浑身颤了一下,把神符塞在衣袋里。
  40
  瑞宣一夜没有睡好。天相当的热,一点风没有,象憋着暴雨似的。躺在床上,他闭不上眼。在黑暗中,他还看见钱老人的新诗,象一群小的金星在空中跳动。他决定第二天到小崔所说的茶馆去,去等候钱诗人,那放弃了大褂与旧诗的钱诗人。他一向钦佩钱先生,现在,他看钱先生简直的象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真的,耶稣并没有怎么特别的关心国事与民族的解放,而只关切着人们的灵魂。可是,在敢负起十字架的勇敢上说,钱先生却的确值得崇拜。不错,钱先生也许只看到了眼前,而没看到“永生”,可是没有今天的牺牲与流血,又怎能谈到民族的永生呢?
  他知道钱先生必定会再被捕,再受刑。但是他也想象得到钱先生必会是很快乐——甘心被捕,甘心受刑,只要有一口气,就和敌人争斗!这是个使人心中快活的决定,钱先生找到了这个决定,眼前只有一条道儿,不必瞻前顾后的,徘徊歧路;钱先生有了“信心”,也就必定快活!
  他自己呢?没有决定,没有信心,没有可以一直走下去的道路!他或者永远不会被捕,不会受刑,可是也永远没有快乐!他的“心”受着苦刑!他切盼看到钱先生,畅谈一回。自从钱先生离开小羊圈,瑞宣就以为他必定离开了北平。他没想到钱先生会还在敌人的鼻子底下作反抗的工作。是的,他想得到钱先生的腿不甚便利,不能远行。可是,假若老先生没有把血流在北平的决心,就是腿掉了一条也还会逃出去的。老人是故意要在北平活动,和流尽他的血。这样想清楚,他就更愿意看到老人。见到老人,他以为,他应当先给他磕三个头!老人所表现的不只是一点点报私仇的决心,而是替一部文化史作正面的证据。钱先生是地道的中国人,而地道的中国人,带着他的诗歌,礼义,图画,道德,是会为一个信念而杀身成仁的。蓝东阳,瑞丰,与冠晓荷,没有钱先生的那样的学识与修养,而只知道中国饭好吃,所以他们只看见了饭,而忘了别的一切。文化是应当用筛子筛一下的,筛了以后,就可以看见下面的是土与渣滓,而剩下的是几块真金。钱诗人是金子,蓝东阳们是土。
  想到这里,瑞宣的心中清楚了一点,也轻松了一点。他看到了真正中国的文化的真实力量,因为他看见一块金子。不,不,他决定不想复古。他只是从钱老人身上看到了不必再怀疑中国文化的证据。有了这个证据,中国人才能自信。有了自信,才能再进一步去改善——一棵松树修直了才能成为栋梁,一株臭椿,修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一向自居为新中国人,而且常常和富善先生辩论中国人应走的道路——他主张必定铲除了旧的,树立新的。今天他才看清楚,旧的,象钱先生所有的那一套旧的,正是一种可以革新的基础。反之,若把瑞丰改变一下,他至多也不过改穿上洋服,象条洋狗而已。有根基的可以改造,一片荒沙改来改去还是一片荒沙!


  他愿把这一点道理说给钱先生听。他切盼明天可以见到钱先生。
  可是,当他次日刚刚要出去的时候,他被堵在了院中。丁约翰提着两瓶啤酒,必恭必敬的挡住了瑞宣的去路。约翰的虔敬与谦卑大概足以感动了上帝。“祁先生,”他鞠了个短,硬,而十分恭敬的躬,“我特意的请了半天的假,来给先生道喜!”
  瑞宣从心里讨厌约翰,他以为约翰是百年来国耻史的活证据——被外国人打怕,而以媚外为荣!他楞在了那里,不晓得怎样应付约翰才好。他不愿把客人让进屋里去,他的屋子与茶水是招待李四爷,小崔,与孙七爷的;而不愿教一位活的国耻玷污了他的椅凳与茶杯。
  丁约翰低着头,上眼皮挑起,偷偷的看瑞宣。他看出瑞宣的冷淡,而一点没觉得奇怪,他以为瑞宣既能和富善先生平起平坐,那就差不多等于和上帝呼兄唤弟;他是不敢和上帝的朋友闹气的。“祁先生,您要是忙,我就不进屋里去了!我给您拿来两瓶啤酒,小意思,小意思!”
  “不!”瑞宣好容易才找到了声音。“不!我向来不收礼物!”丁约翰吞着声说:“祁先生!以后诸事还都得求您照应呢!我理当孝敬您一点小——小意思!”
  “我告诉你吧,”瑞宣的轻易不红的脸红起来,“我要是能找到别的事,我决不吃这口洋饭,这没有什么可喜的,我倒真的应当哭一场,你明白我的意思?”
  丁约翰没明白瑞宣的意思,他没法儿明白。他只能想到瑞宣是个最古怪的人,有了洋事而要哭!“您看!您看!”他找不到话说了。
  “谢谢你!你拿走吧!”瑞宣心中很难受,他对人没有这样不客气过。
  约翰无可如何的打了转身。瑞宣也往外走。“不送!那不敢当!不敢当!”约翰横拦着瑞宣。瑞宣也不好意思说:“不是送你,我是要出门。”瑞宣只好停住了脚,立在院里。
  立了有两分钟,瑞宣又往外走。迎头碰到了刘师傅。刘师傅的脸板得很紧,眉皱着一点。“祁先生,你要出去?我有两句要紧的话跟你讲!”他的口气表示出来,不论瑞宣有什么要紧的事,也得先听他说话。
  瑞宣把他让进屋里来。
  刚坐下,刘师傅就开了口,他的话好象是早已挤在嘴边上的。“祁先生,我有件为难的事!昨天我不是上北海去了吗?虽然我没给他们耍玩艺,我心里可是很不好过!你知道,我们外场人都最讲脸面;昨天我姓刘的可丢了人!程长顺——我知道他是小孩子,说话不懂得轻重——昨天那一问,我恨不能当时找个地缝钻了进去!昨天我连晚饭都没吃好,难过!晚饭后,我出去散散闷气,我碰见了钱先生!”“在哪儿?”瑞宣的眼亮起来。
  “就在那边的空场里!”刘师傅说得很快,仿佛很不满意瑞宣的打岔。“他好象刚从牛宅出来。”
  “从牛宅?”
  刘师傅没管瑞宣的发问,一直说了下去:“一看见我他就问我干什么呢。没等我回答,他就说,你为什么不走呢?又没等我开口,他说:北平已经是块绝地,城里边只有鬼,出了城才有人!我不十分明白他的话,可是大概的猜出一点意思来。我告诉了他我自己的难处,我家里有个老婆。他笑了笑,教我看看他,他说:我不单有老婆,还有儿子呢!现在,老婆和儿子哪儿去了呢?怕死的必死,不怕死的也许能活,他说。末了,他告诉我,你去看看祁先生,看他能帮助你不能。说完,他就往西廊下走了去。走出两步,他回过头来说:问祁家的人好!祁先生,我溜溜的①想了一夜,想起这么主意:我决定走!可是家里必定得一月有六块钱!按现在的米面行市说,她有六块钱就足够给房钱和吃窝窝头的。以后东西也许都涨价钱,谁知道!祁先生,你要是能够每月接济她六块钱,我马上就走!还有,等到东西都贵了的时候,你可以教她过来帮祁太太的忙,只给她两顿饭吃就行了!这可都是我想出来的,你愿意不愿意,可千万别客气!”刘师傅喘了口气。“我愿意走,在这里,我早晚得憋闷死!出城进城,我老得给日本兵鞠躬,没事儿还要找我去耍狮子,我受不了!”瑞宣想了一会儿,笑了笑:“刘师傅,我愿意那么办!我刚刚找到了个事情,一月六块钱也许还不至于太教我为难!不过,将来怎样,我可不能说准了!”
  刘师傅立起来,吐了一大口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要现在我准知道你肯帮忙,我走着就放心了!祁先生,我不会说什么,你是我的恩人!”他作了个扯天扯地的大揖。“就这么办啦!只要薪水下来,我就教小顺儿的妈把钱送过去!”
  “我们再见了!祁先生!万一我死在外边,你可还得照应着她呀!”
  “我尽我的力!我的问题要象你的这么简单,我就跟你一块儿走!”
  刘师傅没顾得再说什么,匆匆的走出去,硬脸上发着点光。
  瑞宣的心跳得很快。镇定了一下,他不由的笑了笑。自从七七抗战起,他觉得只作了这么一件对得起人的事。他愿意马上把这件事告诉给钱先生。他又往外走。刚走到街门,迎面来了冠晓荷,大赤包,蓝东阳,胖菊子,和丁约翰。他知道丁约翰必定把啤酒供献给了冠家,而且向冠家报告了他的事情。胖菊子打了个极大的哈欠,嘴张得象一个红的勺。蓝东阳的眼角上堆着两堆屎,嘴唇上裂开不少被烟卷烧焦的皮。他看出来,他们大概又“打”了个通夜。
  大赤包首先开了口,她的脸上有不少皱纹,而临时抹了几把香粉,一开口,白粉直往下落。她把剩余的力气都拿了出来,声音雄壮的说:“你可真行!祁大爷!你的嘴比蛤蜊还关得紧!找到那么好的事,一声儿都不出,你沉得住气!佩服你!说吧,是你请客,还是我们请你?”
  晓荷在一旁连连的点头,似乎是欣赏太太的词令,又似乎向瑞宣表示钦佩。等太太把话说完,他恭敬而灵巧的向前赶了一步,拱起手来,笑了好几下,才说:“道喜!道喜!哼,别看咱们的胡同小啊,背乡出好酒!内人作了日本官,你先生作了英国官,咱们的小胡同简直是国际联盟!”
  瑞宣恨不能一拳一个都把他们打倒,好好的踢他们几脚。可是,他不会那么撒野。他的礼貌永远捆着他的手脚。他说不上什么来,只决定了不往家中让他们。
  可是,胖菊子往前挪了两步。“大嫂呢?我去看看她,给她道喜!”说完,她挤了过来。
  瑞宣没法不准自家人进来,虽然她的忽然想起大嫂使他真想狠狠的捶她几捶。
  她挤进来,其余的人也就鱼贯而入。丁约翰也又跟进来,仿佛是老没把瑞宣看够似的。
  蓝东阳始终没开口。他恨瑞丰,现在也恨瑞宣。谁有事情作,他恨谁。可是,恨尽管恨,他可是在发泄恨怨之前要忍气讨好。他跟着大家走进来,象给一个不大有交情的人送殡似的。
  祁老太爷和天佑太太忽然的涨了价钱。大赤包与冠晓荷直象闹洞房似的,走进老人们的屋子,一口一个老爷子与老太太。小顺儿与妞子也成了小宝贝。蓝东阳在冠家夫妇身后,一劲儿打哈欠,招得大赤包直瞪他。丁约翰照常的十分规矩,而脸上有一种无可形容的喜悦,几乎使他显出天真与纯洁。胖菊子特意的跑到厨房去慰问韵梅,一声声的大嫂都稍微有点音乐化了——她的嗓音向来是怪难听的。
  祁老人讨厌冠家人的程度是不减于瑞宣的。可是,今天冠氏夫妇来道喜,他却真的觉到欢喜。他最发愁的是家人四散,把他亲手建筑起来的四世同堂的堡垒拆毁,今天,瑞宣有了妥当的事作,虽然老二与小三儿搬了出去,可是到底四世同堂还是四世同堂。只要瑞宣老不离家,四世同堂便没有拆毁之虞。为了这个,他没法不表示出心中的高兴。
  天佑太太明白大儿子的心理,所以倒不愿表示出使瑞宣不高兴的喜悦来。她只轻描淡写的和客人们敷衍了几句,便又躺在炕上。


  韵梅很为难。她晓得丈夫讨厌冠家的人与胖婶子,她可是又不便板起脸来得罪人。得罪人,在这年月,是会招来祸患的。即使不提祸患,她也不愿欺骗大家,说这是不值得庆贺的。她是主妇,她晓得丈夫有固定的收入是如何重要。她真想和胖婶子掰开揉碎的谈一谈家长里短,说说猪肉怎样不好买,和青菜怎样天天涨价儿。尽管胖婶子不是好妯娌,可是能说一说油盐酱醋的问题,也许就有点作妯娌的样儿了。可是,她不敢说,怕丈夫说她肤浅,爱说闲话。她只好把她最好听的北平话收在喉中,而用她的大眼睛观察大家的神色,好教自己的笑容与眼神都不出毛病。
  瑞宣的脸越来越白了。他不肯和这一伙人多敷衍,而又没有把他们赶出门去的决心与勇气。他差不多要恨自己的软弱无能了。
  大赤包把院中的人都慰问完了,又出了主意:“祁大爷!你要是不便好事请客,我倒有个主意。这年月,我们都不该多铺张,真的!但是,有喜事不热闹一下,又太委屈。好不好咱们来它两桌牌?大家热闹一天?这不是我的新发明,不过现在更应该提倡就是啦。两桌牌抽的头儿,管保够大家吃饭喝酒的。你不必出钱,我们也免得送礼,可是还能有吃有喝的玩一天,不是怪好的办法吗?”
  “是呀!”晓荷赶紧把太太的理论送到实际上来:“我们夫妇,东阳,瑞丰夫妇,已经是五位了,再凑上三位就行了。好啦,瑞宣,你想约谁?”
  “老太爷不准打牌,这是我们的家教!”瑞宣极冷静的说。
  大赤包的脸上,好象落下一张幕来,忽然发了暗。她的美意是向来不准别人拒绝的。
  晓荷急忙的开了口:“这里不方便,在我们那儿!瑞宣,你要是在我们那里玩一天,实在是我们冠家的光荣!”瑞宣还没回出话来,瑞丰小跑着跑进来。瑞丰的嘴张着,脑门上有点汗,小干脸上通红。跑进来,他没顾得招呼别人,一直奔了大哥去。“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得是那么动人,大家立刻都沉静下来,胖菊子几乎落了泪。
  “大哥!”老二又叫了声,仿佛别的话都被感情给堵塞住了似的。喘了两口气,他才相当顺利的说出话来:“幸而我今天到铺子看看父亲,要不然我还闷在罐儿里呢?好家伙,英国大使馆!你真行,大哥!”显然的,他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感情太丰富了,他的心里因热烈而混乱,把话都忘了。瑞宣楞起来。楞了一会儿,他忽然的笑了。对这群人,他没有别的任何办法,除了冷笑。他本想抓住老二,给老二两句极难听的话,自然,他希望,别人也就“知难而退”了。可是,他把话收住了——他知道甘心作奴隶的人是不会因为一两句不悦耳的话而释放了他的,何苦多白费唇舌呢。韵梅看出丈夫的为难与难堪。她试着步儿说:“你不是还得到东城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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