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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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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爷无可如何的立起来。他的老伴儿的话里没有一点学问与聪明,可是颇有点智慧——是呀,坐着发愁有什么用呢。人世间的事都是“作”出来的,不是“愁”出来的。“四大爷!”孙七也立起来。“我跟你去!我抱着小崔的尸身哭一场去!”
“等你们回来,我再陪着小崔太太去收殓!有我,你们放心,她出不了岔子!”四大妈挤咕着大近视眼说。
前门外五牌楼的正中悬着两个人头,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孙七的眼睛虽然有点近视,可是一出前门他就留着心,要看看朋友的人头。到了大桥桥头,他扯了李四爷一把:“四大爷,那两个黑球就是吧?”
李四爷没言语。
孙七加快了脚步,跑到牌楼底下,用力眯着眼,他看清了,朝北的那个是小崔。小崔的扁倭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闭着双目,张着点嘴,两腮深陷,象是作着梦似的,在半空中悬着;脖子下,只有缩紧了的一些黑皮。再往下看,孙七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与朱红的牌楼柱子。他抱住了牌楼最外边的那根柱子,已经立不住了。
李四爷赶了过来,“走!孙七!”
孙七已不能动。他的脸上煞白,一对大的泪珠堵在眼角上,眼珠定住。
“走!”李四爷一把抓住孙七的肩膀。
孙七象醉鬼似的,两脚拌着蒜,跟着李四爷走。李四爷抓着他的一条胳臂。走了一会儿,孙七打了个长嗝儿,眼角上的一对泪珠落下来。“四大爷,你一个人去吧!我走不动了!”他坐在了一家铺户的门外。
李四爷只楞了一小会儿,没说什么,就独自向南走去。
走到天桥,四爷和茶馆里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小崔的尸身已被拉到西边去。他到西边去找,在先农坛的“墙”外,一个破砖堆上,找到了小崔的没有头的身腔。小崔赤着背,光着脚,两三个脚趾已被野狗咬了去。四爷的泪流了下来。离小崔有两三丈远,立着个巡警。四爷勉强的收住泪,走了过去。
“我打听打听,”老人很客气的对巡警说,“这个尸首能收殓不能?”
巡警也很客气。“来收尸?可以!再不收,就怕教野狗吃了!那一位汽车夫的,已经抬走了!”
“不用到派出所里说一声?”
“当然得去!”
“人头呢?”
“那,我可就说不上来了!尸身由天桥拖到这儿来,上边并没命令教我们看着。我们的巡官可是派我们在这儿站岗,怕尸首教野狗叼了走。咱们都是中国人哪!好吗,人教他们给砍了,再不留个尸身,成什么话呢?说到人头,就另是一回事了。头在五牌楼上挂着,谁敢去动呢?日本人的心意大概是只要咱们的头,而不要身子。我看哪,老大爷,你先收了尸身吧;人头……真他妈的,这是什么世界!”
老人谢了谢警察,又走回砖堆那里去。看一眼小崔,看一眼先农坛,他茫然不知怎样才好了。他记得在他年轻的时候,这里是一片荒凉,除了红墙绿柏,没有什么人烟。赶到民国成立,有了国会,这里成了最繁华的地带。城南游艺园就在坛园里,新世界正对着游艺园,每天都象过新年似的,锣鼓,车马,昼夜不绝。这里有最华丽的饭馆与绸缎庄,有最妖艳的妇女,有五彩的电灯。后来,新世界与游艺园全都关了门,那些议员与妓女们也都离开北平,这最繁闹的地带忽然的连车马都没有了。坛园的大墙拆去,砖瓦与土地卖给了民间。天桥的旧货摊子开始扩展到这里来,用喧哗叫闹与乱七八糟代替了昔日的华丽庄严。小崔占据的那堆破砖,便是拆毁了的坛园的大墙所遗弃下的。变动,老人的一生中看见了多少变动啊!可是,什么变动有这个再大呢——小崔躺在这里,没有头!坛里的青松依然是那么绿,而小崔的血染红了两块破砖。这不是个恶梦么?变动,谁能拦得住变动呢?可是,变动依然是存在;尊严的坛园可以变为稀脏乌乱的小市;而市场,不管怎么污浊纷乱,总是生命的集合所在呀!今天,小崔却躺在这里,没了命。北平不单是变了,而也要不复存在,因为日本人已经把小崔的和许多别人的脑袋杀掉。
越看,老人的心里越乱。这是小崔吗?假若他不准知道小崔被杀了头,他一定不认识这个尸身。看到尸身,他不由的还以为小崔是有头的,小崔的头由老人心中跳到那丑恶黑紫的脖腔上去。及至仔细一看,那里确是没有头,老人又忽然的不认识了小崔。小崔的头忽有忽无,忽然有眉有眼,忽然是一圈白光,忽然有说有笑,忽然什么也没有。那位岗警慢慢的凑过来。“老大爷,你……”
老人吓了一跳似的揉了揉眼。小崔的尸首更显明了一些,一点不错这是小崔,掉了头的小崔。老人叹了口气,低声的叫:“小崔!我先埋了你的身子吧!”说完,他到派出所去见巡长,办了收尸的手续。而后在附近的一家寿材铺定了一口比狗碰头稍好一点的柳木棺材,托咐铺中的人给马上去找杠夫与五个和尚,并且在坛西的乱死岗子给打一个坑。把这些都很快的办妥,他在天桥上了电车。电车开了以后,老人被摇动的有点发晕,他闭上眼养神。偶一睁眼,他看见车中人都没有头;坐着的立着的都是一些腔子,象躺在破砖堆上的小崔。他急忙的眨一眨眼,大家都又有了头。他嘟囔着:“有日本人在这里,谁的脑袋也保不住!”
到了家,他和马老太太与孙七商议,决定了:孙七还得同他回到天桥,去装殓和抬埋小崔。孙七不愿再去,可是老人以为两个人一同去,才能心明眼亮,一切都有个对证。孙七无可如何的答应了。他们也决定了,不教小崔太太去,因为连孙七等见了人头就瘫软在街上,小崔太太若见到丈夫的尸身,恐怕会一下子哭死的。至于人头的问题,只好暂时不谈。他们既不能等待人头摘下来再入殓,也不敢去责问日本人为什么使小崔身首分家,而且不准在死后合到一处。
把这些都很快的商量好,他们想到给小崔找两件装殓的衣服,小崔不能既没有头,又光着脊背入棺材。马老太太拿出长顺的一件白小褂,孙七找了一双袜子和一条蓝布裤子。拿着这点东西,李四爷和孙七又打回头,坐电车到天桥去。
到了天桥,太阳已经平西了。李四爷一下电车便告诉孙七,“时候可不早了,咱们得麻利着点!”可是,孙七的腿又软了。李老人发了急:“你是怎回子事?”
“我?”孙七挤咕着近视眼。“我并不怕看死尸!我有点胆子!可是,小崔,小崔是咱们的朋友哇,我动心!”“谁又不动心呢?光动心,腿软,可办不了事呀!”李老人一边走一边说。“硬正点,我知道你是有骨头的人!”
经老人这么一鼓励,孙七加快了脚步,赶了上来。
老人在一个小铺里,买了点纸钱,烧纸,和香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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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先农坛外,棺材,杠夫,和尚,已都来到。棺材铺的掌柜和李四爷有交情,也跟了来。
老人教孙七点上香烛,焚化烧纸,他自己给小崔穿上衣裤。孙七找了些破砖头挤住了香烛,而后把烧纸燃着。他始终没敢抬头看小崔。小崔入了棺材,他想把纸钱撒在空中,可是他的手已抬不起来。蹲在地上,他哭得放了声。李老人指挥着钉好棺材盖,和尚们响起法器,棺材被抬起来,和尚们在前面潦草的,敷衍了事的,击打着法器,小跑着往前走。棺材很轻,四个杠夫迈齐了脚步,也走得很快。李老人把孙七拉起来,赶上去。
“坑打好啦?”李四爷含着泪问那位掌柜的。
“打好了!杠夫们认识地方!”
“那么,掌柜的请回吧!咱们铺子里见,归了包堆该给你多少钱,回头咱们清账!”
“就是了,四大爷!我沏好了茶等着你!”掌柜的转身回去。
太阳已快落山。带着微红的金光,射在那简单的,没有油漆的,象个大匣子似的,白棺材上。棺材走得很快,前边是那五个面黄肌瘦的和尚,后边是李四爷与孙七。没有执事,没有孝子,没有一个穿孝衣的,而只有那么一口白木匣子装着没有头的小崔,对着只有一些阳光的,荒冷的,野地走去。几个归鸦,背上带着点阳光,倦怠的,缓缓的,向东飞。看见了棺材,它们懒懒的悲叫了几声。
法器停住,和尚们不再往前送。李四爷向他们道了辛苦。棺材走得更快了。
一边荒地,到处是破砖烂瓦与枯草,在瓦砾之间,有许多许多小的坟头。在四五个小坟头之中,有个浅浅的土坑,在等待着小崔。很快的,棺材入了坑。李四爷抓了把黄土,撒在棺材上:“小崔,好好的睡吧!”
太阳落下去。一片静寂。只有孙七还大声的哭。
50
天气骤寒。
瑞宣,在出狱的第四天,遇见了钱默吟先生。他看出来,钱先生是有意的在他每日下电车的地方等着他呢。他猜的不错,因为钱先生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有资格和我谈一谈了,瑞宣!”
瑞宣惨笑了一下。他晓得老先生所谓的“资格”,必定是指入过狱而言。
钱先生的脸很黑很瘦,可是也很硬。从这个脸上,已经找不到以前的胖忽忽的,温和敦厚的,书生气。他完全变了,变成个瘪太阳,嘬腮梆,而棱角分明的脸。一些杂乱无章的胡子遮住了嘴。一对眼极亮,亮得有力;它们已不象从前那样淡淡的看人,而是象有些光亮的尖针,要钉住所看的东西。这已经不象个诗人的脸,而颇象练过武功的人的面孔,瘦而硬棒。
老先生的上身穿着件短蓝布袄,下身可只是件很旧很薄的夹裤。脚上穿着一对旧布鞋,袜子是一样一只,一只的确是黑的,另一只似乎是蓝的,又似乎是紫的,没有一定的颜色。
瑞宣失去了平素的镇定,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了。钱先生是他的老邻居与良师益友,又是爱国的志士。他一眼便看到好几个不同的钱先生:邻居,诗人,朋友,囚犯,和敢反抗敌人的英雄。从这许多方面,他都可以开口慰问,道出他心中的关切,想念,钦佩,与欣喜。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钱先生的眼把他瞪呆了,就好象一条蛇会把青蛙吸住,不敢再动一动,那样。
钱先生的胡子下面发出一点笑意,笑得大方,美好,而且真诚。在这点笑意里,没有一点虚伪或骄傲,而很象一个健康的婴儿在梦中发笑那么天真。这点笑充分的表示出他的无忧无虑,和他的健康与勇敢。它象老树开花那么美丽,充实。瑞宣也笑了笑,可是他自己也觉出笑得很勉强,无力,而且带着怯懦与羞愧。
“走吧,谈谈去!”钱先生低声的说。
瑞宣从好久好久就渴盼和老人谈一谈。在他的世界里,他只有三个可以谈得来的人:瑞全,富善先生,和钱诗人。三个人之中,瑞全有时候很幼稚,富善先生有时候太强词夺理,只有钱先生的态度与言语使人永远感到舒服。
他们进了个小茶馆。钱先生要了碗白开水。
“喝碗茶吧?”瑞宣很恭敬的问,抢先付了茶资。“士大夫的习气须一律除去,我久已不喝茶了!”钱先生吸了一小口滚烫的开水。“把那些习气剥净,咱们才能还原儿,成为老百姓。你看,爬在战壕里打仗的全是不吃茶的百姓,而不是穿大衫,喝香片的士大夫。咱们是经过琢磨的玉,百姓们是璞。一个小玉戒指只是个装饰,而一块带着石根子的璞,会把人的头打碎!”
瑞宣看了看自己的长袍。
“老三没信?”老人很关切的问。
“没有。”
“刘师傅呢?”
“也没信。”
“好!逃出去的有两条路,不是死就是活。不肯逃出去的只有一条路——死!我劝过小崔,我也看见了他的头!”老人的声音始终是很低,而用眼光帮助他的声音,在凡是该加重语气的地方,他的眼就更亮一些。
瑞宣用手鼓逗着盖碗的盖儿。
“你没受委屈?在——”老人的眼极快的往四外一扫。瑞宣已明白了问题,“没有!我的肉大概值不得一打!”“打了也好,没打也好!反正进去过的人必然的会记住,永远记住,谁是仇人,和仇人的真面目!所以我刚才说:你有了和我谈一谈的资格。我时时刻刻想念你,可是我故意的躲着你,我怕你劝慰我,教我放弃了我的小小的工作。你入过狱了,见过了死亡,即使你不能帮助我,可也不会劝阻我了!劝阻使我发怒。我不敢见你,正如同我不敢去见金三爷和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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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野求找过你,在金……”
老人把话抢过去:“别提野求!他有脑子,而没有一根骨头!他已经给自己挖了坟坑!是的,我知道他的困难,可是不能原谅他!给日本人作过一天事的,都永远得不到我的原谅!我的话不是法律,但是被我诅咒的人大概不会得到上帝的赦免!”
这钢铁一般硬的几句话使瑞宣微颤了一下。他赶快的发问:“钱伯伯,你怎么活着呢?”
老人微笑了一下。“我?很简单!我按照着我自己的方法活着,而一点也不再管士大夫那一套生活的方式,所以很简单!得到什么,我就吃什么;得到什么,我就穿什么;走到哪里,我便睡在哪里。整个的北平城全是我的家!简单,使人快乐。我现在才明白了佛为什么要出家,耶稣为什么打赤脚。文化就是衣冠文物。有时候,衣冠文物可变成了人的累赘。现在,我摆脱开那些累赘,我感到了畅快与自由。剥去了衣裳,我才能多看见点自己!”
“你都干些什么呢?”瑞宣问。
老人喝了一大口水。“那,说起来可很长。”他又向前后左右扫了一眼。这正是吃晚饭的时节,小茶馆里已经很清静,只在隔着三张桌子的地方还有两个洋车夫高声的谈论着他们自己的事。“最初,”老人把声音更放低一些,“我想借着已有的组织,从新组织起来,作成个抗敌的团体。战斗,你知道,不是一个人能搞成功的。我不是关公,不想唱《单刀会》;况且,关公若生在今天,也准保不敢单刀赴会。你知道,我是被一个在帮的人救出狱来的?好,我一想,就想到了他们。他们有组织,有历史,而且讲义气。我开始调查,访问。结果,我发现了两个最有势力的,黑门和白门。白门是白莲教的支流,黑门的祖师是黑虎玄坛。我见着了他们的重要人物,说明了来意。他们,他们,”老人扯了扯脖领,好象呼吸不甚舒畅似的。
“他们怎样?”
“他们跟我讲‘道’!”
“道?”
“道!”
“什么道呢?”
“就是吗,什么道呢?白莲教和黑虎玄坛都是道!你信了他们的道,你就得到他们的承认,你入了门。入了门的就‘享受’义气。这就是说,你在道之外,还得到一种便利与保障。所谓便利,就是别人买不到粮食,你能买得到,和诸如此类的事。所谓保障,就是在有危难的时节,有人替你设法使你安全。我问他们抗日不呢?他们摇头!他们说日本人很讲义气,没有侵犯他们,所以他们也得讲义气,不去招惹日本人,他们的义气是最实际的一种君子协定,在这个协定之外,他们无所关心——连国家民族都算在内。他们把日本人的侵略看成一种危难,只要日本人的刀不放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便认为日本人很讲义气,而且觉得自己果然得到了保障。日本人也很精明,看清楚了这个,所以暂时不单不拿他们开刀,而且给他们种种便利,这样,他们的道与义气恰好成了抗日的阻碍!我问他们是否可以联合起来,黑门与白门联合起来,即使暂时不公开的抗日,也还可以集中了力量作些有关社会福利的事情。他们绝对不能联合,因为他们各自有各自的道。道不同便是仇敌。不过,这黑白两门虽然互相敌视,可是也自然的互相尊敬,因为人总是一方面忌恨敌手,一方面又敬畏敌手的。反之他们对于没有门户的人,根本就不当作人待。当我初一跟他们来往的时候,以我的样子和谈吐,他们以为我也必定是门内的人。及至他们发现了,我只是赤裸裸的一个人,他们极不客气的把我赶了出来。我可是并不因此而停止了活动,我还找他们去,我去跟他们谈道,我告诉他们,我晓得一些孔孟庄老和佛与耶稣的道,我喜欢跟他们谈一谈。他们拒绝了我。他们的道才是道,世界上并没有孔孟庄老与佛耶,仿佛是。他们又把我赶出来,而且警告我,假若我再去罗嗦,他们会结果我的性命!他们的道遮住了他们眼,不单不愿看见真理,而且也拒绝了接受知识。对于我个人,他们没有丝毫的敬意。我的年纪,我的学识,与我的爱国的热诚,都没有一点的用处,我不算人,因为我不信他们的道!”
老人不再说话,瑞宣也楞住。沉默了半天,老人又笑了一下。“不过,你放心,我可是并不因此而灰心。凡是有志救国的都不会灰心,因为他根本不考虑个人的生死得失,这个借用固有的组织的计划既行不通,我就想结合一些朋友,来个新的组织。但是,我一共有几个朋友呢?很少。我从前的半隐士的生活使我隔绝了社会,我的朋友是酒,诗,图画,与花草。再说,空组织起来,而没有金钱与武器,又有什么用呢?我很伤心的放弃了这个计划。我不再想组织什么,而赤手空拳的独自去干。这几乎近于愚蠢,现代的事情没有孤家寡人可以成功的。可是,以我过去的生活,以北平人的好苟安偷生,以日本特务网的严密,我只好独自去干。我知道这样干永远不会成功,我可也知道干总比不干强。我抱定干一点是一点的心,尽管我的事业失败,我自己可不会失败:我决定为救国而死!尽管我的工作是沙漠上的一滴雨,可是一滴雨到底是一滴雨;一滴雨的勇敢就是它敢落在沙漠上!好啦,我开始作泥鳅。在鱼市上,每一大盆鳝鱼里不是总有一条泥鳅吗?它好动,鳝鱼们也就随着动,于是不至于大家都静静的压在一处,把自己压死,北平城是个大盆,北平人是鳝鱼,我是泥鳅。”老人的眼瞪着瑞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上的白沫子。而后接着说:“当我手里还有足够买两个饼子,一碗开水的钱的时候,我就不管明天,而先去作今天一天的事。我走到哪儿,哪儿便是我的办公室。走到图画展览会,我使把话说给画家们听。他们也许以为我是疯子,但是我的话到底教他们发一下楞。发楞就好,他们再拿起彩笔的时候,也许就要想一想我的话,而感到羞愧。遇到青年男女在公园里讲爱情,我便极讨厌的过去问他们,是不是当了亡国奴,恋爱也照样是神圣的呢?我不怕讨厌,我是泥鳅!有时候,我也挨打;可是,我一说:”打吧!替日本人多打死一个人吧!‘他们永远就收回手去。在小茶馆里,我不只去喝水,而也抓住谁就劝谁,我劝过小崔,劝过刘师傅,劝过多少多少年轻力壮的人。这,很有效。刘师傅不是逃出去了么?虽然不能在北平城里组织什么,我可是能教有血性的人逃出去,加入我们全国的抗日的大组织里去!大概的说:苦人比有钱的人,下等人比穿长衫的人,更能多受感动,因为他们简单真纯。穿长衫的人都自己以为有知识,不肯听别人的指导。他们的顾虑又很多,假若他们的脚上有个鸡眼,他们便有充分的理由拒绝逃出北平!“当我实在找不到买饼子的钱了,我才去作生意。我存了几张纸,和一些画具。没了钱,我便画一两张颜色最鲜明的画去骗几个钱。有时候,懒得作画,我就用一件衣服押几个钱,然后买一些薄荷糖之类的东西,到学校门口去卖。一边卖糖,我一边给学生们讲历史上忠义的故事,并且劝学生们到后方去上学。年轻的学生们当然不容易自己作主逃出去,但是他们至少会爱听我的故事,而且受感动。我的嘴是我的机关枪,话是子弹。”
老人一口把水喝净,叫茶房给他再倒满了杯。“我还不只劝人们逃走,也劝大家去杀敌。见着拉车的,我会说:把车一歪,就摔他个半死;遇上喝醉了的日本人,把他摔下来,掐死他!遇见学生,我,我也狠心的教导:作手工的刀子照准了咽喉刺去,也能把日本教员弄死。你知道,以前我是个不肯伤害一个蚂蚁的人;今天,我却主张杀人,鼓励杀人了。杀戮并不是我的嗜好与理想,不过是一种手段。只有杀,杀败了敌人,我们才能得到和平。和日本人讲理,等于对一条狗讲唐诗;只有把刀子刺进他们的心窝,他们或者才明白别人并不都是狗与奴才。我也知道,杀一个日本人,须至少有三五个人去抵偿。但是,我不能只算计人命的多少,而使鳝鱼们都腐烂在盆子里。越多杀,仇恨才越分明;会恨,会报仇的人才不作亡国奴。北平没有抵抗的丢失了,我们须用血把它夺回来。恐怖必须造成。这恐怖可不是只等着日本人屠杀我们,而是我们也杀他们。我们有一个敢举起刀来的,日本人就得眨一眨眼,而且也教咱们的老实北平人知道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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