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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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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须先到东城的一家鞋铺去拿钱,马上买上一辆脚踏车,好开始奔走。
  在路上,他遇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都挎着书包,象是兄妹刚下了学的样子。他不由的多看了他们两眼。他想起了小顺儿和妞妞。
  男的大概有十岁,女的七岁左右,正和小顺儿,妞子,差不多。两个小孩儿都长的相当的体面,可是小脸上都很黄很瘦。女孩儿的衣裳很短,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象花要开的时候,外面的绿萼已经包不住了花瓣儿。男孩儿的衣服上有好几块补丁。他们走得很慢。
  瑞全不由的也走慢了一点。他想起当年自己上学的光景:一出街门,他永远是飞跑。这两个小孩好象不会跑。连快走也不会!
  走着走着,小男孩,看见路上的一块小砖头,用脚踢了一下。
  女孩立住了,和男孩打了对脸。她的脸上,那么黄瘦,表现出怒,轻蔑,而又似乎不忍责骂的,复杂的神情。她的小薄嘴唇动了几动,才说出话来:“哥!踢破了鞋,不又教妈妈生气吗?”
  男小孩的脸红了一红,假装的笑着。“我就踢了一下,不要紧!”
  瑞全咽了口气。钱伯伯,他自己,变了?哼,连这俩小孩子也变了,变成了老人!战争剥夺了孩子们的天真与青春!
  又走了几步,小男孩,似乎赎踢砖头的罪过,拾起一根有三尺长的枯枝。教妹妹帮助他,他把枯枝折成三段,放在书包里。兄妹脸上都有了笑容。
  瑞全不敢再看,他加快了脚步。从一进北平,他便看见了这古城的冷落寒伧;现在,在这两个小孩的身上与举动上,他看到饥荒的黑影。小儿女已经学会,把一根枯枝当作宝贝。
  走出几步,他又立住;颇想给那两个小孩几个钱,教他们买两个烧饼吃。可是,他立住,小孩们也立住了。哥哥拉住妹妹的手,两个小脸挨在一处,互相耳语。瑞全只好走开。小孩们,在这亡城里,知道怎么小心,不单提防日本人,也须防备一切的人。战争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猫与狗的关系。恐怖教小儿女们多长出一个心眼,盼望宁可饿死,也别被杀!小顺儿与妞妞,他想也必定是这样!他一直走下去,不敢再回头。


  在东四牌楼附近,他找到了鞋铺。
  铺子是两间门面,门窗牌匾的油饰都已脱落,连匾上的字号也已不甚清楚。窗上的玻璃裂了一大道璺,用报纸糊着。玻璃窗里放着两三双鞋,落满了尘土。
  瑞全怀疑他是否找对了地方。再看看匾上的字号与门牌,他知道并没有找错。想起钱伯伯的道袍与那个小庙,他告诉自己:只有这种地方才适于作暗中进行的事体。他走了进去。
  屋中相当的暗,而且有一股子潮湿的,掺夹着臭浆糊与大烟的味道。他嗽了一声,没有人答理他。他说出暗号:“有双脸鞋吗?掌柜的!”
  里面有了响动。他耐心的等着。又过了一会,里面的门吱的响了一声,出来个又高又瘦的人,口中正嚼着一口什么东西。他象个大烟鬼。
  瑞全知道,在日本的统治下,吸鸦片是一种好的掩护。他掏出那副风镜来。在风镜的遮挡里藏着他的很小的证章。他取出证章,教瘦子看。而后,他低声的说:“我来拿钱。”瘦人翻了翻眼:“什么钱?”
  瑞全知道事情不妙。“你弟弟拨来的!”
  “我,我没有弟弟!”瘦鬼把口中的东西咽净。“没有……”瑞全的黑眼珠盯住那个又黄又瘦的脸,立刻想用手掐住那细长的脖子。可是,他得控制自己。他是在北平;只要瘦鬼一喊叫,他必会遇到危险。“别开玩笑!老哥!”
  他勉强的笑着说:“你知道,那点钱多么重要!”瘦鬼反倒不耐烦了:“走,快走!我没有工夫跟你捣乱!”
  瑞全看明白,瘦鬼是安心要炸他的酱①。他猛的往前一扑,一手攥住瘦鬼的右腕,一手掐住脖子。他不能教瘦鬼高声喊叫,也不愿伤了瘦鬼的性命。但是,他必须给瘦鬼一点厉害。
  瘦鬼,虽然那么大的个子,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从未被瑞全扣紧的嗓子里发出急切而声音不大的央求:“放开我!放开!”
  瑞全稍把手扣紧一点:“你一嚷,我就掐死你!”“我不嚷!我不嚷!放开我!”
  瑞全把手挪开。“有什么话快说!”
  瘦鬼舐了舐嘴唇,看了瑞全一眼。“好,我实话实说!有那末一笔钱,我接到了。可是,可是,教我给用了!我没生意,我得吸烟,没钱!我知道,你跟我的弟弟都是了不起的人。我,我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并不是坏人,可是,哼,四年了,四年在日本人脚下活着,连神仙也得变成坏蛋!”
  瑞全一挺脖子走了出去。他不愿再听瘦鬼的话。怒气要炸破他的肺,他不能再立在这又臭又暗的屋子里。
  可是,刚出门,他又转身走回来。不,他不能轻易这么放了瘦鬼。他的手,现在,是为战斗用的。他不能这么随便的丢了钱,耽误了自己的工作。他想再用肉体的痛苦惩治瘦鬼,万一能挤出一点钱来,岂不比全数都丢了好?他不必心疼那个瘦鬼,瘦鬼早晚是会死去的。
  可是,瘦鬼趴在柜台上哭呢!
  瑞全迟疑了一下。瘦鬼,既是在哭,一定不是全无心肝的人。不,不,不能太心软!他走过去,把趴在柜台上的头扯了起来。
  瘦鬼含着泪呆呆的看着瑞全。
  瑞全把想起来的话都忘了。他松了手。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瘦鬼没有生命,却还活着;没出息,却还有点天良。没法办!
  “对不起!”瘦鬼声音极低的说:“对不起,我知道你着急,可是钱已教我花光,花光!”
  瑞全忽然想起话来,“你是不是想出卖我呢?你知道我的号数,相貌,你……”
  “我不会!不会!我的弟弟跟你一样!我不会出卖你,我的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我也是中国人!”
  瑞全又走出去。他怒,他憋闷,他毫无办法。飞快的,他走了一大段路,心中稍微舒服了一点。他想起钱伯伯来。呕,钱伯伯受过多少打击?哼,也许比他自己所受的多着十倍百倍!可是,钱伯伯并不灰心,并不抱怨谁,还是那么稳稳当当的工作。哈,这点挫折算什么呢?他的眼亮起来,难道没有那点钱,就不继续工作了吗?笑话!
  可是,万一那个瘦鬼出卖他呢?是的,瘦鬼答应了他,决不会出卖他;不过,一个大烟鬼的话靠得住吗?为吸烟,一个人是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的!
  他是不是应当马上回到鞋铺,结束了瘦鬼呢?那并不难,只需把手掐紧瘦鬼的……。
  不!那双手须放在比瘦鬼的更有点价值的脖子上。毒手是必须下的,可要看放在哪里。他不能学日本人,把毒手甚至于加到一个婴儿身上。
  他去找地下工作者的机关,一来是为报到,二来是看看能否借到一辆自行车。
  走着,走着,他看见一辆自行车,斜倚着一株柳树。他愿去偷过它来,真的。有一辆车,他就长了翅膀,可以城里城外到处去奔走。那么,他的工作似乎应当抵消了他的偷窃的罪过!他笑了。
  可是,他并没去偷车。好吧,日本人可以偷去整个北平,而他不屑于偷一辆车。这是不是一个道德的优越呢?他又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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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走到目的地,他放慢了脚步,把一切思索都赶出心外。他必小心,象鼠儿在白天出来那么小心。他忘去了一切,好使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警觉,留神。
  街门开着呢。他不便敲门,而大模大样的闯进去。一个小院,四四方方的包着一块儿阳光,使他感到温暖。他不由的说出来:“小院子怪可爱!”
  南墙上放着一个木梯。他向梯子走去。他不敢马上进屋子,而必须在院中磨蹭一会儿,用耳目探听屋中的动静。
  北屋的门轻轻的开了。瑞全用眼角撩了一下,门口立着个完全象日本人的中国人。
  瑞全心中说:“糟了!”可是,他反倒有点高兴。这是战斗,不象刚才鞋铺中的那一幕那么闷气与无聊。
  他转过身来,和那个中日合璧的,在战争的窑里烧出的假东洋料,打了对脸。
  “干什么的?”假东洋料板着脸问。
  “贵姓呀?你老!”瑞全慢慢的凑过来,满脸陪笑的说:“你是管房子的?我,三顺木厂的,来看看房。”那个假东洋货的眼盯住瑞全的脸,一声没出。
  瑞全更凑近一些,把声音放低:“房东要三万!三万!”他吐了吐舌头。“好家伙,三万!才有几间小房啊!小院倒怪可爱,可是,怎么也不值三万哪!”说完,他搭讪着躲开。“我得上去看看,三万!非仔细看看不可!”他又走到南墙根;把梯子搬起来。这时候,他看清小东屋的玻璃窗子上还有个人脸呢。
  他上了房,细细的敲验砖瓦,检看房椽。把上面看够,他由梯子上爬下来,再细心的看墙壁,阶石,与柱子。一边看,一边嘟囔着:“木料还好,墙里可有碎砖!不值三万!”把外面都看完,他把梯子放回原处,而后到屋中去看。假东洋货的眼始终不错眼珠的跟着瑞全。
  瑞全一共磨蹭了半个钟头。因为登梯爬高的,他的腮上发了红,鼻子上出了汗。用毛巾擦了擦脸,他出来坐在台阶上,有声无声的盘算:“屋进身太小!也别说,要盖新的,大概五万也盖不下来!”盘算了一阵,他高声的说:“辛苦了,你老!”而后依依不舍的,东瞧西望的,向院外走。
  看见街门,他恨不能一下子飞出去!他猜得出,这个机关是刚刚被破获,说不定全数的工作者已都被捉了去。被捉去的,他知道,就不会再生还。假若机关里的文件也落在敌人手里,他自己的秘密便已泄漏了一大半!
  可是,他不能,万不能,因此而慌张。他轻轻敲了敲门垛子与街门,看看工料如何。而后,坐在门坎上,用毛巾扇了扇脸。这样耽误了一会儿,约摸着院中的人若是在后边监视他,必定已经看清楚他的不慌不忙,而且也相信了他是木厂子的人,他才伸了伸腰,慢慢立起来,走开。这时候,他的心才真要从口里逃出来;轰的一下,他全身都出了汗。
  走出老远,他的汗才落下去。他开始觉得痛快。这是他在北平的开场戏,唱得不算不热闹火炽。车站上被检查,小庙里看见钱伯伯,丢了钱,又几乎丢了性命;这都有劲!有劲!
  谁说北平沉寂呢?哼,这比在战场上还更紧张!这是赤手空拳到老虎穴里来挑战!有劲!
  他高兴起来。这才是工作,真的工作。这才是真的把生命放在火药库里。这里,只有在这里,才真能闻到敌人刺刀上的血味。看到天牢的锁镣与毒刑。“好,干吧!”
  看了街上,他觉得北平又和战前一样的可爱了!天还是那么高,阳光还是那么明亮,一切还是那么美。是的,这还是北平,北平永远不会亡,只要有钱伯伯与咱老三!“老三,加油!”
  86
  珍珠港!在东京,上海,北平,还有好多其他的都市,恶魔的血口早已在发音机前预备好;飞机一到珍珠港的附近上空,还没有投弹,血口已经张开,吐出预备好了的:“美国海军全体覆没!”
  北平的日本人又发了疯。为节省粮食,日本人久已摸不到酒喝。今天,为庆祝战胜美国,每个日本人都又得到了酒。这样的喜酒是不能在家里吃的。成群的矮子,拿着酒瓶,狂呼着大日本万岁,在路上东倒西歪的走,跳,狂舞。他们打败了美国,他们将是人类之王。汽车,电车,行人的头,都是他们扔掷酒瓶的目标。
  与醉鬼们的狂呼掺杂在一处的是号外,号外的喊声。号外,号外!上面的字有人类之王的头那么大,那么疯狂:美国海军覆没!征服美洲,征服全世界!
  学生们,好久不结队游行了,今天须为人类之王出来庆祝胜利。
  这消息并没教瑞全惊讶。自他一进北平城,便发现了日本人用全力捉捕,消灭,地下工作者。这是,他猜到,日本人为展开对英美的战争,必须首先肃清“内患”。从另一方面,他几次看到招弟陪着西洋人在街上摆丑相。他妒,他恨,他想用条绳子把她勒死。可是,他不敢碰她,他必须压着怒气。把气压下去,他揣测得到,招弟的工作后面必含有更大的用意;她的诱惑是一片蛛网,要把西洋的蜂蝶都胶住,而后送到集中营去。
  由高第的报告,他知道火车站上一方面加紧搜查来客,而另一方面却放松了北平的妇孺出境。日本人要节省粮食,所以任凭妇孺出走。积粮为是好长期作战。
  同时,他因想到日本掀起了世界战争,而觉得自己的工作也许会更紧张,更惊险。比如说,他将负责刺探华北的军事情形与消息,那够多么繁难,危险!哈,假若他真去探听军事消息,他便是参加了世界战争!他高了兴,他的黑眼珠子亮得象两个小灯!
  他忽然明白了钱伯伯的理想。虽然老人的与他自己的在战争中的经验不同,变化不同,可是他们的由孤立的个人,变为与四万万同胞息息相通,是相同的。现在,战争变成全世界的,他们俩又同样的变为与世界发生了关系的人。瑞全的想象极快的飞腾到将来。哈,现在,全世界分成两大营阵!明天,公理必定战胜强权;后天,世界上的人,都吃过战争的苦,必会永远恨恶战争,从而建设起个永远和平的世界。哈,他自己,不管有多么一点的本事,不管他的一点血是洒在北平,还是天津,他总算是为人类的崇高的理想而死去的!他知道自己渺小,他一共不过有一百六十磅的骨肉,五尺八寸的身量;可是,那个理想把他,象小孩玩的气球,吹胀起来,使他比他的本身扩大了多少倍。他已不仅是个五尺八寸的肉体,而是可以飞腾的什么精灵;脚立在地上,而头扬到云外。理想使他承认了肉体的能力多么有限,也承认了精神上的能力能移山倒海。他想象到,假若英国的,美国的,苏联的,法国的,和……的人民都能尽到自己所能的为那同一理想去奋斗,每一个人就都是光明里的一粒金星,能使世界永远辉煌灿烂。
  在小羊圈里,一号的老太婆把街门关得严严的,不肯教两个孩子出来。
  战争的疯狂已使她家的男人变成骨灰,女的变成妓女;现在,她看见整个日本的危亡。但是,她不敢说出她的预言,而只能把街门关起,把疯狂关在门外。
  三号的日本男女全数都到大街上去,去跳,去喊,去醉闹。在街上闹够,他们回到小羊圈,东倒西歪的,围着老槐树欢呼跳跃。他们的白眼珠变成红的,脸上忽红忽绿。他们的脚找不到一定的地方,一会儿落在地上,一会儿飞到空中。有时候,象猫狗似的,他们在地上乱滚。啊,这人类之王!
  在中国人里,丁约翰差不多已死了半截。他的英国府被封,他的大天使富善先生被捕,他的上帝已经离开了他。他可以相信,天会忽然塌下来,地会忽然陷下去;可是,他不能相信,英国府会被查封;他的世界到了末日!他亲眼看见富善先生被拖出去,上了囚车!他自己呢,连铺盖,衣服,和罐头筒子,都没能拿出来,就一脚被日本兵踢出了英国府!他连哭都哭不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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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平日他那么轻看日本人。今天,他才明白日本人是能把英国府的威风消尽了的,日本人是能打倒西洋人的上帝的。他想他应当给上帝改一改模样;上帝不应当再是高鼻子,蓝眼珠的,而是黄脸,黑眼珠的,象日本人那样。是的,他和别的吃洋教的人一样,只会比较外国人与外国人的谁强谁弱,而根本想不到中国人应当怎样。
  天还没亮,富善先生便被打入囚车。同时,日本随军的文人早已调查好,富善先生收藏着不少中国古玩,于是“小琉璃厂”里的东西也都被抄去。他们也知道,富善先生的生平志愿是写一本《北平》。于是,他们就细心的搜检,把原稿一页一页的看过,而后封好,作为他们自己著书的资料。他们是“文明”的强盗。
  见富善先生上了囚车,丁约翰落了泪。日本人占据了北平,和一半中国,杀了千千万万的人,烧了无数的城池与村镇,丁约翰都没有落过一滴泪。他犯不上为中国人落泪,因为他的生计与生活与中国人无关。他常常为自己的黄脸矮鼻子而长叹;哼,假若他白脸高鼻子,上帝岂不更爱他一些么?那时候,他的上帝还的确是白脸高鼻子的。
  象被魔鬼追着似的,他跑回小羊圈来。顾不得回家,他先去砸祁家的门。小羊圈,甚至于全北平,没有他的一个知心人,除了瑞宣。这并不是说,瑞宣平日对他有什么好感,而不过是丁约翰想:瑞宣既也吃着英国府的饭,瑞宣就天然的和他是同类。
  虽然已是冬天,丁约翰可是跑得满身大汗。他忘了英国府的规矩,而象报丧似的用拳头砸门。
  瑞宣还没有起床。韵梅在升火。听见敲门的声音,她忙着跑出来。一开门,她看见了一个象刚由蒸锅里拿出来的大馒头。那是丁约翰的头。
  “祁太太,我!”约翰没等让,就往门里迈步。“祁先生呢?有要紧的事!要紧的事!”说着,他已跑到院中。他忘了安详与规矩,而想抓住瑞宣大哭一场。
  祁老人已早醒了,可是因为天冷,还在被窝里蜷蜷着老腿,忍着呢。听到院中的人声,他发了话:“谁呀?”丁约翰在窗外回答:“老太爷,咱们完啦!完啦!全完!”
  “怎回事?”老人坐起来,披上棉袍,开开门闩。丁约翰闯进门去。“英国府!”他呛了一口。“英国府抄封啦!富善先生上了囚车!天翻地覆哟!”
  “英国府?富善先生?”祁老人虽然不是吃洋教与洋饭的,可是多少有点迷信外国人。自从他的幼年,中国就受西洋人的欺侮,而他的皇帝与总统们都不许他去反抗。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忍辱受屈。经过了四年的日本侵略,他的确知道了他应当恨日本人,可是对于西洋人他并没有改变他的固定的意见。日本人居然敢动英国府?老人简直不敢相信丁约翰的话。况且,瑞宣是在英国府作事,而富善先生曾经在中秋节送给他一袋子白面呀!
  “一点不错,英国府,富善先生,全完!”丁约翰揉了揉眼,因为热汗已流进去一点。
  这时候,瑞宣披着棉袍,走了进来。
  “祁先生!”丁约翰象见着亲人那样,带着哭音儿叫。“祁先生!咱们完啦!”
  “英国府!富善先生!”祁老人抢着说。“莫非老天爷真要饿死咱们吗?”
  韵梅和婆母都在门外听着。听到英国府完了的消息,天佑太太微颤起来。韵梅忙拉住婆母的手。
  瑞宣对这坏消息的反应并没象祖父的那么强烈。他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关切几乎完全在富善先生的身上。富善先生,是,无论怎说,他的多年的良师益友。富善先生被捕,下集中营?瑞宣马上想起钱伯伯的下狱,与他自己的被捕。他恨不能马上去找到老人,去安慰他,保护他。可是,他是个废物,一点办法也没有。
  祖父又发了问:“咱们怎么办呢?我饿死不算回事,我已经活够了!你的妈,老婆,儿女,难道也都得饿死吗?”
  瑞宣的脸热起来。他既没法子帮富善先生的忙,也无法回答祖父的问题。他走到了绝路。
  韵梅在门外说了话:“丁先生,你回去歇歇吧!天无绝人之路,哪能……”她明知道天“有”绝人之路,可是不能不那么说。她愿把丁约翰先劝走,好教瑞宣静静的想办法。她晓得瑞宣是越着急越没办法的。
  丁约翰,忘了英国府的规矩,不肯马上告辞。要发牢骚,他必须在这里发,因为他以为他与祁家是同病相怜。他坐下了。即使瑞宣不高兴答理他,他也必须和祁老人畅说一番。他生平看管着自己,象个核桃似的,不肯把瓤儿轻易露出来。今天,他丢失了一切,他必须自己敲开皮壳,把心中的话说出来。
  瑞宣走了出来。
  头一眼,他看见了妈妈。她是那么小,那么瘦,而且浑身微颤着。他不由的想安慰她几句。可是,他找不到适当的话。他会告诉她,日本的袭击美国是早在他意料之中,这是日本自取灭亡。可是,这足以使妈妈得到安慰吗?
  妈妈,看了看长子,极勉强的笑了笑。她心中有无限的忧虑,可是偏偏要拿出无限的慈祥。不等儿子安慰她,她先说出来:“瑞宣,别着急!别着急!”
  瑞宣也勉强的笑了下:“我不着急,妈!”
  老太太叹了口气:“对了,咱们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你不着急,我就好受一点!”
  “妈,你进去吧,院里冷!”
  “好,我进去!我进去!”老太太又看了长子一眼,看得很快,可是一下子就要看到,仿佛是,儿子的心里去。她慢慢走回屋中。
  韵梅回到厨房去。
  瑞宣独自立在院中。他还惦记着富善先生,可是不久他便想起来:父亲,老二,不都是那么白白的死去?在战争里,人和苍蝇一样的谁也管不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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