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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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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在自行车总厂,亮亮就寄托在总厂的“向日葵”幼儿园里。“向日葵”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都知道,亮亮五岁了,还吃奶。这是~件很叫人难为情的事。小朋友们只要见到亮亮的母亲,就~起回过头来,用目光到绿色木马后头找耿东亮,齐声说:“亮亮,吃奶。”这样的时候总是让亮亮很难受。亮亮只能低下头去。亮亮越来越孤寂,也就越来越忧郁了。
  可是母亲不管。母亲悄悄走到绿色木马的背后,把儿子抱起来。儿子抓住木马的小腿,不松手,挣扎。但是母亲有母亲的办法,她掏出糖果,让儿子接。儿子接过去~个,母亲则会从另一只口袋里取出另一块糖果,让儿子“用另一只手”来取。这一来儿子的手便从木马的小腿上脱开来了。母亲把儿子抱到没人的地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小声问:“有人欺侮我们家亮亮没有?老师批评我们家亮亮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过后,母亲就会把脸庞贴到亮亮的腮上去,问:“亮亮还喊妈妈啦?”儿子喊过了,母亲总是不用声音回答的,而是把上衣上的第二只扣子解开来,托住自己的乳房,把乳头放到二儿子的嘴里去,用一种半哼半吟的调子说:“我们家亮亮吃妈妈供。”儿子便衔住了,母子便俯仰着对视,两只黑眼珠对了两只黑眼珠。幸福得只剩下母乳的灌溉关系。亮亮仰在妈妈的怀里,并不吮吸,而是咬住,自己和自己磨牙。母亲疼,张开了嘴巴,却把亮亮搂得更紧了,轻声说:“怎么咬妈妈?嗯?我们家亮亮怎么咬妈妈?”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五岁的亮亮越来越惶恐,越来越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似乎都没有尽头了。母亲的乳房总是吸不干,吸不完。亮亮在一个午后曾经打定主意的,拼了命吮吸,吸干净了,这样的要命的事情总是会有尽头的。母亲咧开了下唇,在亮亮拼命吮吸的过程中失神了,瞳孔里头全是亮亮弄不懂的心思。母亲的心思总是十分遥远,与亮亮的吮吸似乎有一种因果关联,她的目光在某些瞬间里头呈现出烟雾的形态,难以成形,却易于扩散。她会在儿子的吮吸过程中难以自制地流下眼泪,滴在儿子的前额上。儿子便停下来,而儿子一停下来母亲的目光便会从遥远的地方收回,落到亮亮的瞳孔里去。母亲用大拇指头擦去儿子额上的泪滴,摇晃起身体,说:“妈妈爱你,我的小疙瘩,我的小心肝,我的宝贝肉蛋蛋……”
  但第二天母亲的乳房里头又涨满了,亮亮所有的努力都白废了。亮亮绝望地望着母亲,这样的日子绵绵无期,没有尽头……
  亮亮这一次咬紧了牙。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母亲的乳头从哪里塞进来,亮亮就坚决地从哪里把它吐出去。吐了几次母亲的脸色就变样了,用幼儿园老师的那种口气严厉地说:“耿东亮!”
  母亲把“亮亮”说成了“耿东亮”,这说明她的心情已经很坏了,就像母亲胸前散发的混杂气味一样,有了一种相当伤心的成分了。
  但是亮亮坚持不肯让步。他闭上眼,张大了嘴巴,大声哭了。
  亮亮的哭叫使母亲的眼里闪烁起很亮的泪花,似乎有一种郁结已久的东西化开来了,需要克制,需要忍受。母亲的眼里有一种极度宁静的丧心病狂,像盛夏里头的油亮树叶,在无风的黄昏翻动不止,发出一片又一片亮亮的植物光芒。母亲拉下上衣,蹲下来,搂住了亮亮。
  轻声说:“听话,乖,你吃妈妈……”
  亮亮的抗拒对母亲的打击似乎是巨大的。母亲整整一个星期不说话,不思饭食。但她的眼睛却出奇地变大了,变亮了,仿佛太阳下面玻璃渣的反光,亮亮却空无一物。最终让步的是“懂事”的儿子。亮亮趴在母亲的怀里,说:“妈妈,喝奶。”母亲惊愕万分。母亲喜极而泣。但母亲的乳房里头再也没有一滴乳汁了。说干涸就干涸了。对“懂事”的亮亮来说,这既是一份无奈,又是一份惊喜。母亲干涸了。亮亮望着自己的母亲,母亲的所有伤痕在这个黄昏显得杂乱无序,像席卷地面而来的旋风,只有中心,没有边缘。亮亮说:“妈妈。”母亲搂紧了亮亮,失声说:“亮亮。”
  亮亮被母亲抱得很疼,她的泪眼望着远处,说:“你到底离开我了。”
  耿东亮抬起头,他听不懂母亲的话。
  高中毕业对耿东亮来说是~次机遇。他必须考上大学。这既是母亲对他的惟一命令,也是耿东亮未来生活的惟一出路。希望不同,但目的只有一个,他必须考上。什么叫“到死丝方尽”,什么叫“绵绵无绝期”,最现实的注解就是过分的母性与近乎蛮横的母爱。母亲还在吐丝,母亲还在结茧,你在哪里咬破,母亲就会不声不响地在哪里修补。她修补的样子缓慢而又让人心痛,你一反抗她就会把那种近乎自拔的难受弄给你看。让你再也下不了口。耿东亮的迎考复习近乎玩命。母爱要求他必须上大学,而离开母亲则成了成全母爱的最大动力。
  但是母亲有要求,儿子不许离开这个城市。儿子答应了。离开这个家比离开这个城市重要一万倍。耿东亮的哥哥早就被送到少年体校去了,成了足球场上一名出色的左后卫。耿东亮成了独子。不离开这个家母亲一定会把他结成一只蚕茧的,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束之高阁。耿东亮的复习类似于地下隧道的漫长爬行,考上的那一天就是这个隧道的洞口。他走出隧道的时候一定有一轮初生的朝阳和一片开阔的草场在那里等他,然后,他只要迈出去,一切就解脱了,明亮了,通畅了,自由了。目光可以驰骋,心情可以纵横,呼吸可以廓开了。
  他考上了。天哪。上帝呀。观音菩萨。万能的安拉。
  离开家,大学生活是多么的美妙呵!
  但是大学生活还不到两月,耿东亮就让炳璋逮住了,“无意中”被发现了。这个发现让炳璋充满激情。他将用~生中最后的智慧全部的经验重塑耿东亮,他的爱、激情、希望、严厉全部倾注到这个腼腆的学生身上了。耿东亮身不由己地进入了另一条隧道,一条更深的、更为漫长的隧道。耿东亮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选择,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隧道已经把他淹没了。
  他只能往前走。隧道的尽头有炳璋的理想与愿望,他将沿着炳璋的理想与愿望穿过这条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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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有一个被设定的“耿东亮”在等待他。
  帅气却又羞怯的耿东亮几乎拿炳璋的屋子当成自己的家了。炳璋生过三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唱歌的料。老_大做了俄语翻译,老二在日本热衷于时装,老三却到期货交易所去了,都是让炳璋报生气的事。用炳璋的话说,叫做:“全像她们的妈。”师母虞积藻则永远是愉悦的,机智的,她时常会用“家史”里头的一些旧典故回击炳掉,一两句话就能让炳璋哑口无言。耿东亮听不懂他们的对话,然而耿东亮参与了他们的宁静与幸福,便跟了后头笑,仿佛都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星期六的晚上炳璋的家里有时会聚上四五个学生,虞积藻会把气氛弄得非常好,又家常又不同寻常。然而耿东亮看得出来,炳障和积藻更喜爱他,即使在拿他取笑的时候也是把握了分寸的,总能让耿东亮笑得出声来,炳障在忘乎所以的时候有一份格外的可爱,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他会突然命令某一个同学唱一首情歌,然后把家里的小花猫抱到钢琴上去,为其做钢琴伴奏。这样的时候耿东亮总是坐在沙发里头,默默地看着别人笑。一副替别人高兴的样子。炳璋:“耿东亮,你怎么又失恋了?”耿东亮就会笑笑,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天生就是这种样子的。”炳障则显得很不满意,说:“你这么胆小,将来怎么登台呵!”
  但是耿东亮不怕登台,从小就这样。这个寡言的年轻人登上舞台之后反而有一种近乎木油的镇定,~开口就会被调子带跑了。唱歌不同于和人对话,曲子和歌词可不会刁难他,反法他,让他无所适从。而歌唱似乎也成了最为安全、最为无虑的开口方式了。除了歌唱,他就不再说什么了,耿东亮从小就斗不过别人,别人一开口往往就能把他噎住的,他只能把别人的话告诉母亲,母亲则会告诉他,下~次你应当这么回击,或者你应当这样这样说。可是“下一次”别人往往也不“那样”说了,母亲的话只好撂在肚子里头。可是唱歌就不一样了,曲子永远都是“那样”的,而歌词却只可能永远是“这样”。   炳璋对耿东亮的要求有些特别,耿东亮必须每天去,先还课(还课,即学生先把老师上一节课的内容演示一遍,‘咂“给老师),后上课。而所谓的还课和上课差不多都是同~个内容,唱琶音。唱琶音的过程不是连续的、贯穿的,炳璋会时常地停下来,指指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那通常是耿东亮没有”放松“或”稳住“的位置。然后重来。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往复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给人以遥遥无期的印象。耿东亮站在琴边,宛如一个木偶人,顺从炳璋的调试与摆弄。炳璋却充满了激情。他弯了腰,像一个吝啬鬼面对了珠光宝气,有一种无处下手的满足感与兴奋感。在耿东亮状态良好的时候,炳璋会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拿眼睛找他的妻子,轻声说:”……你听听,……他的F至A多么出色,咽部从来遮不住它们,有一种天然力量和光彩……“
  这种时候他会兴奋异常,手指的表情变得分外丰富,像猫,轻巧灵活地左右腾挪。他就会用这方式表达自己的即时心情。
  “孩子,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会成为最优秀的高有广炳璋 热情洋溢地说。
  可是耿东亮的心情随着这种赞叹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忧伤起来了,布满了耿东亮的胸腔。
  十五年……二十年……真是明天遥遥无期,这样的称赞总让耿东亮想起法庭,想起某一种致命的法律裁决或法律宣判,想起最严酷的有期徒刑。耿东亮的气息便忍不住上浮,腹式呼吸就会上浮到胸腔,耿东亮只好停下来,这样的呼吸不会有“一条蛇自然而然地游出来”的,跳出来的只能是刺猬。
  十五年,二十年之后会发生什么呢?也许只有老天爷知道。老天爷不说话,他所知道的事情只能是大机。人类信奉的是这样的信条:隔山的金子不如铜。
  耿东亮越来越迷恋电子游戏厅了。与老虎机的搏斗成了耿东亮整个暑期最重要的生活内容。兑换角子的台组和耿东亮都很熟了。只要耿东亮一进大厅,穿旗袍的台姐就会把18元的角号码成两搭,像两个烟囱似地竖在柜台的台面上。耿东亮每次总是兑18元。“18”蕴涵了“要发”这个良好的愿望,已经得到了所有中国人的情感认同。老虎机的操纵杆顶部有~个黄色球体,乒乓球那么大,握在手里又光滑又适中,它体现了老虎机对主人的无比体贴与巴结。而日本产的老虎机就更讨人喜爱了,操纵杆上连手指的凹槽都留下了,处处在讨好你,让你的手指体会你自己,真是无微不至。让你痛快,让你掏钱。美国商人说得不错,日本人一见到你就会弯腰,一边鞠躬一边打量你的口袋。这个世界的每一处礼让与温存都带上了馅饼的性质。
  耿东亮差不多把夜晚也花在游戏厅了。游戏的确是个好东西,在电子游戏面前耿东亮可以平平静静地做一回主人,而不需要像在母亲与炳璋的面前那样,呈现出无奈的被动情态。
  电子游戏永远不涉及师恩与母爱。它是这样一种商业,在某个时间段里头自己把自己买回来,或者说,自己把自己租出来。耿东亮和老虎机越来越像一对孪生兄弟了,——你的长相,有时候却是我的表情。
  电子游戏蕴藏了最真实的世俗快乐,它远离了责任与义务,它的每一个程序都伴随了人类的世俗欲望,让你满足,或让你暂时满足,而每一次满足伴随了自救一样的刺激,输与赢只不过是这种自救的正面与反面罢了。这么多年来耿东亮一直生活在别人替他设定的生活里头,电子游戏同样是别人设定的,可是操纵杆掌握在耿东亮的手上。
  耿东亮越来越不想到炳璋那里上课了。天气这么热,他就想闭上眼睛好好玩~个暑假,好好让自己放肆一回,昏天黑地一回。有几次耿东亮都想“逃学”了,像小学生时代那样。
  耿东亮没有逃学说到底还是怕炳璋生气,不让爱自己的人生气和失望,时常是被爱者的重大责任。
  然而炳璋还是生气了。耿东亮看得出来。耿东亮连续在电子游戏厅里头熬夜,声音里头有些不干净,练声的状况让烟瘴越来越不满意。炳璋的不高兴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换了别人炳掉或许会破口大骂的。但是炳障从来不骂耿东亮。用炳璋的话说,响鼓是经不起重极的。
  耿东亮再也不敢在星期六的中午去玩电子游戏了。耿东亮对自己说了,只玩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之后去烟瘴的家里上课。游戏大厅里的目光灯白天黑夜都开着,白天与黑夜都是目光灯的灯光效果。这个下午耿东亮的手气称得上“八仙过海”,走一路通一路,鬼打墙都挡不住。耿东亮在星期六的下午大获全胜。耿东亮离开座位,腿麻了,像穿了一双高统的大棉鞋。
  他瘸着腿兑了码子,出了游戏厅,一阵热浪过来,皮肤像烧着了。天黑了,马路上全是灯。
  耿东亮记得走进大厅的时候烈日正当头的,一下子弄不清在哪儿,什么时候了。这时候海关大楼上的大钟却敲响了,满满地八下。耿东亮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了下午的那节课。他的额头上就出汗了。
  星期日的下午炳璋 的脸色说拉下就拉下了,宛如刚刚从冰箱里拖出来的苦瓜。
  “昨天干什么去了?”
  耿东亮站在炳璋的面前,却不敢看他,只是拿目光去找虞积藻,利用这个瞬间耿东亮编了一句谎话。耿东亮把谎话咬在嘴里,却说不出口。耿东亮说:“我忘了。”
  炳璋说:“我问你做什么去了?”
  耿东亮又编了一句谎话,但还是说不出口。耿东亮只好老老实实地说:“玩电子游戏了。”
  “我等了你一下午。你让我生气。”炳璋神情严肃地说,“你在堕落,我的孩子。”
  虞积藻端上来一盘冰镇西瓜。她把西瓜放在桌面上,轻声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总是说这样难听的话。”耿东亮站在炳璋与虞积藻的中间。不是“像”面对父母,简直就“是”面对父母。
  炳璋很激动。但是看得出克制。他走上来,用双手拍了拍耿东亮的两只肩头,“你看……
  我们说好了的……我们有我们的计划。“
  耿东亮不语。他的肩头感觉到炳障的颤抖。他在克制。
  “开学以前你住到我的家里来,”炳璋说,‘我不能看着你变成一匹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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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东亮突然开口说话了。他一开口甚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耿东亮说:“我想好好玩一个暑假,我不想唱,我有点厌倦了。”
  耿东亮自己也不相信会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是说出口之后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轻松。这句话是一口痰,堵在他的嗓眼里头似乎有些日子了。耿东亮知道这句话迟早是会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咽不到肚子里头。
  炳璋的目光在耿东亮的面前一点一点忧郁下去。他的忧郁使他看上去更像屠格涅夫了。
  炳璋从耿东亮的肩头撤下双手,一个人往卧室去。这个过程只有四五步,炳璋的背影在这个四五步之中显出了龙钟。让看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耿东亮望着他,却听见虞积藻在身后说话了,“你怎么能对他说这种话,孩子耿东亮倒过脸,张了几下嘴巴,后悔就从胸口泛上来,变成雾,罩在了他的目光上头。怎么脱口就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烟瘴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只酱色的俄式烟斗。炳璋从不吸烟的,这只烟斗在他的手上也就分外醒目了。像多出来的一只指头。他坐到沙发中,抚弄着这只烟斗,脸是追忆往事的样子。耿东亮知道这只烟斗,甚至知道它的名字。这只烟斗是炳璋离开莫斯科的时候那佳送给他的。那佳给这只木质烟斗起过一个很好的名字,卡鲁索之吻。最伟大的男高音,意大利人卡鲁索有吸烟这个毛病,天才巨匠们的毛病往往都是古典绘画中的霉斑,临摹者时常会把这些霉斑小心逼真地临摹下来的。然而不管怎么说,能得到那佳的烟斗标志了一种认可。在一定的范畴里头,它代表了出众与优秀。
  炳璋得到了这只烟斗。然而,这一份光荣对炳璋来说只是种疼痛。炳璋回国之后没有成为“远东最出色的男高音”。他放鸭去了。他用美声哈喝着生产队的那一群鸭子。他的洪亮嗓音作为“一技之长”被生产队长充分利用了。他陪喝了十五年。这只烟斗伴随了炳璋 十五年。空烟斗里头没有烟商,没有火苗,可是有一种燃烧,闪烁在炳璋的疼处,烤出了一股致命糊味。越疼越让人心有不甘。
  炳潭把烟斗捂在掌心里头,盯着耿东亮。他的目光使耿东亮联想起点燃的烟窝,在夏天的黑夜里放出腥红色的光芒,又固执又脆弱,又汹涌又无力,挣扎了几下就暗下去了。炳璋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话了。炳璋 说:“孩子,艺术家的生命是最脆弱的,许多偶然集中到一块儿才能成就一个好的艺术家。有一个偶然出了问题就算完了。请原谅我的自私,孩子,让我来完成你,让我来享受这份喜悦。你能完成我不能完成的事。跟着我,一心一意往前走。你是我一生当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不可以厌倦,我的孩子。我这一生一定要把这只烟斗送出去。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这是让我活着的全部内容。”
  “住到我家里来,孩子。”虞积藻说。
  耿东亮想说“不”,然而没有勇气。耿东亮的脑子一阵空,目光里头贮满风。他望着炳璋,失神了,没头没脑地说:“你越来越像我母亲了。”炳璋没有听懂耿东亮的话,大声说:“我正在塑造你,我是你父亲!”
  第二章
  “厌倦”在初始的时候只是一种心情,时间久了,“厌倦”就会变成一种生理状态,一种疾病,整个人体就成了一块发酵后的面团,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向下的趋势,软绵绵地坍塌下来。耿东亮坐到老虎机的面前,心不在焉地玩弄手上的角子,一遍又一遍地追忆炳湾。
  “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最出色的歌唱家。”耿东亮把这句话都想了一千遍了。二十年,二十年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最要命的事情就在两年之后,两年之后,他必须做中学里的音乐教师,这是命运,不可以更改,不可以动摇的。他推一能做的只是给孩子们上上课,讲一些音乐常识,运气好的话,给某个大款的儿子或女儿做做家庭教师,在大款心情好的时候赏给他十五贯。
  耿东亮等不了二十年。耿东亮甚至都不想再等两年。
  越优秀的人往往就越等不及。
  耿东亮只有端坐在老虎机面前,他决定再一次验证自己的命,自己的手气。
  他迎来了一生当中最为关键的一个午后。
  这一天耿东亮的手气糟透了,都七千九百多分了,阿里巴巴最终还是中了一枝冷箭。游戏实在就是现世人生,它设置了那么多的“偶然”,游戏的最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更像生活,永远没有什么必然。耿东亮凝视彩屏,他十分机灵而且十分有效地避开了电子陷阱,谨慎地投下每一枚角子。耿东亮当然明了在命运面前人类智慧的可笑处,然而在命运袭来的时候,他的智慧就会本能出击。原因很简单,不是我的钱送到它的嘴里,就是它的钱装进我的口袋。
  所谓有本能,就是你目睹了自己身不由己,同时还情不自禁。
  一只手搭在了耿东亮的肩上。耿东亮回过头,一个穿着考究的陌生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后,冲着耿东亮微笑,像是老朋友了。他把耿东亮的角子接过来,一颗又一颗往老虎视里投。他一边投一边说:“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从你的学校到这儿,我跟踪你差不多一个月了。”
  耿东亮盯住他,想不起来这些日子里头自己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事。陌生男人望着彩屏,却把手伸进了口袋,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机板上。灰色片面上坚印了两个很大的宋体字,一凡。
  右下角是一行小家字,季候风唱片公司音乐人。这张名片很独特,没有名片上最常见的与必不可少的电话号码,只有一排地址和办公室的门牌号。一凡向名片努努嘴说:“也许你哪一天有兴趣了,会到这里来坐坐。”一凡盯着彩屏说:“我们换个玩法,来大的。”耿东亮说:“我的钱谁让你输光了。”一凡的手上只留下最后一只角,说:“我们出钱,你来玩,你只要肯玩就可以了。”耿东亮明白他的话,一明白心里头就有些紧张了。耿东亮说:“凭什么让我玩。”
  “我们希望拥有出色的歌唱家,这是艺术的要求,也是商业的要求,这个要求正是我们公司的使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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