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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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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小时后,黄代表也大包小包地来了。小顾正在给红枣去核,见了黄代表脱口就说:“你作死啊,跑这儿来干什么?”
  黄代表看着白里透红的小顾,“你没病啊?”
  小顾向门口使劲摆手:“你先走,你先走!我跟上就来!”
  两人又是前后隔着半里路来到包河公园。黄代表把小顾一搂,小顾说:“作死了,军衣还穿着。”
  黄代表没作野外约会的准备,因此军衣里面只穿件衬衫,眼下也顾不得冷了,三把两把脱下来。
  小顾前两天憋的火这时可以好好地烧了。她又是跺脚又是擂腿,说黄代表不要她和杨麦过了,起坏心要毁她名声。黄代表当了几十年兵,特别欠女色,因此一个漂亮的小顾给他多少苦头吃,他也只有吞咽。他低声下气问小顾,假如他有半点坏心,能把一个现行反革命的杨麦变成报社的秘密红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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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顾一想,对呀,没有他哪有她和杨麦的今天,哪有一个温柔体贴,对小顾感恩戴德的杨麦?她不作声了,任他把手伸上来。小顾心里说: 你摸吧,你从杨麦那里偷走一点,我也让你赔回来。
  小顾把两个孩子从娘家接了回来。这也是她和凹字形楼里的女人学来的习惯,在孩子们可以上街打酱油的年龄把他们领回来,归自己使唤。小顾和杨麦的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正是打酱油,做煤饼,排队买豆腐,退酒瓶卖破烂的好年纪。这个时候他们尚未学油,因此特别认真负责,也不会在账上做手脚。
  星期天废品收购站的三轮车蹬进天井。所有孩子抱着破烂排成长队。那帮女孩见小顾两个孩子矮一头地挤在队伍里,便相互咬咬耳朵,把他们俩的破烂接过来,塞了几个硬币给他们。小哥儿俩知道他们的破烂不值那么多硬币,飞快回到家里,一面大声嚷着:“妈,妈!我们家还有破鞋吗?”
  小顾和杨麦正在午睡,听两个孩子喊了一楼梯一走廊的“破鞋”,光脚跳下地,冲到门口,拎住大儿子的耳朵拖进屋,一耳掴子打出去。
  杨麦对孩子一向无所谓,但见不得他们哭。从床上坐起来就骂:“小顾你不是他们妈,是吧?怎么这样打?”
  两个儿子仗了父亲的势,哭得宰小猪一样。
  小顾上去又是一通乱拳乱脚。
  杨麦精瘦地插在孩子和小顾之间,肝虚肾虚地直喘气,手逮住小顾的腕子。他问她两个孩子犯了什么过错。
  大儿子指着窗外,半天才从哭声中摒出一句话:“姐姐把我家破鞋子都买去了!”
  小儿子补充道:“姐姐问我们还有没有军用破鞋!”
  “啪!”小儿子脸上也挨一掴子。
  杨麦两个胳肢窝一张,一边夹一个孩子,然后把脊梁转向小顾。小顾脸白了,眼睛充了血,烫的头发飞张起来,追着踢孩子的屁股。杨麦的腿上挨了她好几脚,却始终不放开两个孩子。柜子上的毛主席瓷像摔在地上,底座上的“景德镇”徽记也摔成几瓣。
  自相残杀在晚饭前才结束。小顾做了一桌好菜,两个儿子却动也不动。他们要教训教训母亲,无缘无故打人是不配做长辈的。
  “吃啊!”小顾先沉不住气了,心想在杨麦面前她要服孩子的软,说明她真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她用筷子敲敲盘子:“有种都不要吃,从今天起,都不要吃我的饭!”
  两个孩子看看父亲。
  父亲说:“吃。”
  两个孩子迅速抓起筷子。
  小顾说:“搁下。”
  两个孩子又看看父亲。父亲下巴一摆,表示不必理她,继续吃。
  小顾看着三个人又吃又喝,脚还在桌下你踢踢我,我踹踹你,表示勾结的快乐。她觉得两道眼泪流下来,心里恨自己,这可真是不打自招的眼泪。
  天擦黑时,小顾把摔碎的毛主席胸像捡起来,想看看能否用万能胶把它胶合起来。小顾想,毛主席要是不发起文化大革命,杨麦就不会成现行反革命,也不会有省军管会和黄代表。没有黄代表,她也就没法去救杨麦,杨麦也就不会变了个人似的与她百般恩爱。她小顾也就不会时常暗自庆幸,亏得有文化大革命,一夜间改变了尊卑、亲仇、功过,一夜间降大难于杨麦这样的人,使他识好歹,懂得珍惜她小顾。
  小顾把毛主席像胶合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万一有人看出那些裂纹,杨麦又要当一回现行反革命。她赶紧把它包在报纸里,眼睛四处寻视,想找个旮旯把它藏起来。又一想,那样胡塞一气很失敬,还是找块背人的地方挖个坑,把它埋进去。可是把毛主席像拿烂报纸裹巴裹巴埋起来,太恶毒了吧?咒伟大领袖呢?她把瓷像慢慢搁在桌上,慢慢剥去报纸。
  最后她还是决定包在报纸里,用帆布包提着,向包河公园走去。
  刚出大门,小顾听见杨麦在身后叫她。她停下脚,看他东张西望地跟上来。做了几年反派,动作神态都少掉一些正气。他说他陪小顾一块去,否则万一小顾遇上不测,他可怎么活。小顾心里一甜,手勾住他胳膊,反派就反派吧。
  走到小桥下。杨麦说这儿泥松,就埋这儿吧。
  小顾却还是往前走,说桥下常有民兵巡逻,没埋完碰上他们就说不清了。她指指河打弯的地方,说那里从来没有人,几对殉情的人都在那里如愿以偿的。
  杨麦说:“哦。”
  小顾一下子抬起头,他正定定地看着她。她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你小顾常到那里去干殉情之前的快活事。你对这个公园真熟啊,黑灯瞎火哪一脚都不会踩失。小顾松开了他的胳膊,低着头一个人往前走。她想告诉他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都是为了他杨麦。都是为了杨麦吗?她面孔一抽搐,感觉一阵丑恶从她鼻尖向脸庞四周扩散,然后就黏黏地、厚厚地待在那里。她不能把这张丑脸朝向杨麦,她还是怕丑的。
  杨麦上来,拉住她冷冰冰的手,搁在自己裤兜里。她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沉默在说他全谅解她,因为她毕竟用一个女人仅有的招数换取了他的自由。他把她的手捏得很紧,灾难多么美好啊,它让他们越过背叛而盟结。
  杨麦动起感情来,把小顾往一棵树上一推。她两手抱着树干,躬下身去。她马上一阵后悔,觉得自己把这个野合的姿势摆得太快了,完全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式的。杨麦从来没这样撒过野,她动着动着,心想自己是否太自如纯熟了?杨麦会不会在她身后看她,觉得她像头母牲口?但很快她就忘情了。小顾是个快活起来就神魂颠倒,死活置之度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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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以后凹字形楼里的人看见杨麦和小顾常常去包河公园。天晴两人合打一把阳伞,下雨两人合打一把雨伞。杨麦偶尔被人找去打桥牌,小顾会端一杯水,拿一小把药轻轻走到他旁边。她摊开手掌,杨麦从上面拈一颗药搁在嘴里,她再把杯子递到他嘴边,喂他一口水。这期间杨麦照样叫牌、出牌,只是服药过程持续得长一些,长达二十来分钟。整个过程中,两人还会飞快交流一个眼神,或微笑。
  杨麦从瘦子变成了个胖子,坐在牌桌上,有了胖子的洪亮嗓门和大笑,渐渐的,有了一个胖名流的昂轩气质。虽然还在隐姓埋名地画漫画,全省都知道有个叫杨麦的大漫画家了。并且杨麦的散文、杂记都相当轰动,媒体渐渐发掘出他的其他才华,一篇篇关于杨麦的报导出来了,描写一律是又庸俗又离奇,使杨麦在四十多岁做了神童。
  凹字形楼里最流行的事物是看内部电影。多年没开过张的省电影厂突然成了很有风头的地方,全省各界头面人物常常聚在一股霉臭的放映间观摩外国电影。凹字形楼里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电影票,唯有小顾每晚香喷喷地同人们打招呼,说是去看“内部片”。大街上高跟鞋回来了,满世界是受洋罪的屁股、腰肢、膝盖,整个城市岌岌可危地高出一截。小顾的鞋更是变本加厉地高,高出了身份和地位,只是膝盖不胜其累地弯曲着,步步都险峻。
  “内部片”常断片,有时一场电影停两三趟。人们便用这些间歇交际。介绍到小顾,话很简洁:“这位是杨麦的夫人。”
  杨麦的崇拜者会眼睛一亮,讲一些颇肉麻的恭维话。小顾却很拿这些话当真,说:“是吗,我这一辈子就是准备献给杨麦了。”或者:“他关牢那阵,我就是孟姜女啊,哭都能把牢墙哭倒了。”
  杨麦也是个电影迷,抽得出空来也会跑到放映间来,看半场也是好的。一天他坐在最后一排,看了十多分钟的电影,也碰上断片。他听有人在大声抽泣,再听听,是小顾。接着小顾便对电影评述起来,认为它如何深刻,教育意义何在,何故这样动人心扉。字还让她念别了,说成“动人心腹”。她生怕别人看不懂,把一些情节做了诠释,有人忍不住说她的理解是错施的,至少不全面,因为电影只演了一半,至少结论性发言该留到最后。小顾不服气,说她怎么可能理解错了,错了她会感动得心碎?她大声感叹:“这部电影太感人了!太感人了!”仿佛她这两句话就是最好的驳证。
  杨麦身体直往下出溜,但愿谁也不要看到他,此刻他不想和这个女人有任何关系。一连几次,他碰到同样情形,窘迫得连电影也看不明白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嫌恶和惧怕过小顾,小顾若想使他痛苦很容易,不必去和军代表腐化,就这样做个夸夸其谈的二百五,足使他痛不欲生。
  终于一天晚上,杨麦忍无可忍了,从他座位上甩过一句话去:“小顾你识字吗?那上面写着:‘请勿喧哗’。”他指指场子四周的标牌。
  小顾觉得杨麦的话很不好听,多少年前的语气又出来了。她刚想回敬他一句,杨麦说:“以后大家看电影就好好看,别糟蹋一次艺术享受机会。”
  杨麦和发电影票的人打招呼少给小顾电影票。
  小顾和那人闹起来,那人只得说他尊奉杨麦的指示。小顾不信,拉着他找到杨麦在省报的画室。杨麦正在画一幅大型木刻,浑身满脸的墨迹。他抬头一见这两人便说:“是我说的。”
  小顾还没反应过来,杨麦就对那人说请回吧,她有架会找我干的。
  两人果然轰轰烈烈干了一架。小顾是主骂,杨麦隔一会来一句:“放屁。”“扯淡。”“住嘴。”小顾一句话不提电影票,骂的主要是十几年的婚姻里,她小顾怎样厚待他杨麦,而杨麦的良心全拉出去肥田了。
  小顾在这种时刻也会发生升华,年谱日期分毫不差,口才好得惊人。像数莲花落的老艺人,小顾不太注重段子的内容,而注重它的表演过程。小顾一泻千里,奔腾澎湃,杨麦被载浮、被淹没、被冲来撞去,沉浮无定。他看着小顾的一对大圆眼睛想,她幸亏愚笨,不然她可以是个很可怕的女领袖,可以唤起民众千百万。小顾眼睛亮得像站在舞台聚光灯下,也像那种聚光灯下的主角儿,视野一片虚无,一片白热,她说杨麦这十多年做的是她小顾的皇上,一只老母鸡他吃两只大胯,她小顾吃的永远就是“老三件”——鸡头、鸡爪、鸡屁股!
  杨麦说:“废话,是我让你吃鸡爪鸡屁股的吗?”
  小顾根本没听见,接着往下说她心全长在杨麦身上,看护士打针打疼了他,她会比他还疼,背过身去悄悄掉泪。
  杨麦说:“谁让你去掉泪了?”
  她说她这么多年没给自己买过内衣内裤,都是捡杨麦的破烂改成内衣内裤。
  杨麦说:“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别捡破烂?”
  “你吃的西洋参是我骑车跑二十里路,到中医学院给你买的!我顶着大太阳,骑了两个半钟头,马路上的柏油都给太阳晒化了,糖稀一样,我不照样骑吗?回到家眼都黑了,背上褂子潮了又干,干了又潮,你杨麦喝红枣洋参汤,我小顾碰过一根参须没有?一头驴子冒毒日头跑几个钟头,也有人喂把料给它吧?我是个人唉!……”
  杨麦说:“你愿意大太阳下骑车去跑!明明有公共汽车不坐!你就是要唱苦肉计给人看!”
  这句揭露性的话太恶毒了,小顾体无完肤地愣在那里。过一会,她满心悲哀,想杨麦怎么总把她看那么透,给他一点拨,她也觉得自己含辛茹苦,样样事情做得过头一点,就是希望能让杨麦欠她些情分。小顾只有在杨麦做人下人的时候,才是自信的,自如的。老了胖了的小顾,看着如日中天的杨麦,心想可别再出来一个女老师。现在的杨麦不仅有名有钱,长到四十多岁,刚长得须是须眉是眉,长出一点样来。
  杨麦的求爱者各行各业都有。其中一个才二十来岁。杨麦跟她恋爱不为别的,就为他们巨大的年龄悬殊。在中年男人那里,悬殊象征成功、荣誉、金钱,也象征体魄、魅力、雄性荷尔蒙。年轻女人都是苍蝇,多远都能嗅着荣耀、成功、金钱而来。来了这后,又被体魄、魅力、雄性荷尔蒙黏住。
  二十来岁的女孩是个女大学生,她可不像女老师那样软弱。她先逼杨麦,逼不出结果就去百货大楼找到了小顾。她走进小顾的科长办公室,看着头发烫焦、衣服绷出横折子、高跟鞋打晃的小顾说:“噢,你就是小顾吧?”口气又大方又皮厚,把原本皮也不薄的小顾都震住了。
  小顾当然知道女大学生的存在,但她没有太多声讨过杨麦。因为杨麦一旦对她做了亏心事,在家里就老实一些。吵起架来,小顾也多一个杀手锏。小顾自己也有过丑事,这方面和杨麦一样经不起追究。小顾领头向办公室外面走,她不想让同事知道她小顾不是百分之百的杨麦夫人。
  女大学生跟着小顾走到楼下院子里,用简单的几句话请小顾让位。
  “你说什么?”小顾抬起眼。眼睛清亮天真,不谙世事,睫毛又黑又长,是难得的美目。可惜杨麦很久不去看这双眼睛了。不然他会心颤,像他最初爱她一样。会想,那里面有多少善良,而善良往往混着蒙昧甚至愚蠢。“你再说一遍。”
  女大学生又说一遍,更简洁明了,更厚颜无耻。
  小顾甩起巴掌打过去。女大学生马上捂住腮帮。小顾的手已回来。又是一巴掌。就这样,女大学生和小顾一退一进,小顾左右开弓,女大学生嘴里直叫:“唉,怎么动手?……”
  小顾打得好快活好暖和。心里冷笑,这类女秀才都是窝囊货,就会讲点馊语写点酸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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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不出行动来。这位嘴尖皮厚一身柴禾的女学生能有什么用场,上不了床,下不了厨,杨麦怎么找这么个大当给自己上。
  一架打完,杨麦跟小顾正式提出离婚。
  小顾随他去捶胸顿足,说他和她生活十几年如何痛苦,她只是照样给他做饭、洗衣、煎补药。局面就这样拖下去。拖得女大学生跑了,换成了个歌舞团的女笛手。
  这两天儿子回来对小顾说:“你别拖爸了。你要把他拖死啊?”
  小顾傻了。
  儿子现在十七八了,都是郁悒艺术家的苍白模样。小顾常常奇怪他们没有她的活力,她的健康。
  大儿子说:“爸要把你们的离婚案提交法院了。”
  小顾样子乖乖的,看一眼大儿子。
  小儿子说:“爸知道你的事。”
  小顾顿时垂下头,又感到那阵丑恶皮疹一般在脸上发散开来。她想她的儿子们一定看得见它,她只得戴着这层丑恶把头垂得低低的。
  大儿子说:“爸问过蔻蔻、穗子她们了。她们扒在楼顶栏杆上看见好多事。爸刚放出来的时候,就去问过她们……”
  小儿子说:“你拖爸的话,法庭把你的事公布出来,我和哥就完蛋了。”
  大儿子说:“照顾一下我们名誉,我们要脸。”
  小顾一点一点冷下去,任大股泪水在她鳔着一层丑恶的脸上纵横流淌。
  她没有向杨麦去声辩。和黄代表一场艳史,她是不得已的,她的出发点并不丑恶。或许那就更加丑恶。
  小顾什么也没说,便在离婚协议书交上法庭之前签了字。
  十几年后穗子回国,在曾经的“拖鞋大队”伙伴家见到了杨麦和他的年轻夫人。这位新夫人不比初嫁时的小顾大多少,杨麦对她说话口气总有些冲,笑容也很不耐烦,让人明白他宠她是没错的,但绝不拿她当回事。杨麦对其他艺术家协会的老同事很当心,这表现在他过分的随和与过分响亮的大笑。因为这帮人里只有他一个还有名利可言。他为自己的好时运感到不安。小小的杨麦太太年纪不大,却很懂得杨麦此刻的用心,帮衬杨麦把玩笑开得更好,以缓冲随杨麦的财运、官运、艳福而来的孤立。打了一下午牌,主妇安排了晚饭,大家都喝了一些酒。小杨太太以掐耳朵,捏手指来阻止杨麦喝酒。杨麦喝红了脸,不时哈哈大笑,但两人都让大家明白,她敢这样闹只是因为他由着她闹。穗子看着幸福的杨麦夫妇想,当初小顾真是兜了一个大弯子兜到这群人里来了,不然杨麦可以提前幸福多少年。
  饭后杨麦喝醉了,被扶到长沙发上躺下。大家恢复了聊天,听杨麦叫起来:“小顾,小顾,倒杯茶来。”所有人静下来,小杨太太脸上有点挂不住。过一会,杨麦起身去厕所呕吐,小杨太太跟进去捶背,老三老四地轻声唠叨他不该喝那么多。杨麦又躺回到沙发上,小杨太太拿一条毛巾挨着他坐下来。人们该聊什么还聊什么,但气氛有一点不自然了,都开始逗小杨太太,又逗得不十分高明。一直低声呻吟的杨麦又叫起来,“小顾,小顾啊,”叫得体己贴心,似乎醉成这样,叫叫也是舒服的。
  小杨太太用湿毛巾擦了擦他的脸。原来小顾阴魂不散,这让她措手不及。所有人都有些尴尬,都不知接下去怎样再打圆场。“小顾啊,倒杯茶给我。”杨麦说,耍点少爷腔调,并明白不会为这腔调付代价的。这是另一个杨麦,松弛舒坦到极点的一个丈夫。让在场的人意识到,曾经他和小顾间的亲密,超出了他们的想像。
  不久杨麦醒了酒,让小杨太太扶走了。没人把他醉酒时的表现告诉他。穗子猜是大家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去讲给清醒后的杨麦听。
  但不知是谁把它告诉了嫁到了深圳的小顾。小顾的现任丈夫是个大工厂厂长,很为自己老婆是著名画家杨麦的前妻而骄傲。小顾总是告诉她新认识的人,她就是爱杨麦,他多不是东西她也爱,她也没办法。她讲这话时火辣辣的,毫不在乎自己的牺牲品身份。似乎只要她一头热着,杨麦就有她的份。这种时候,她的微笑里藏着一点玄机,一点梦,说: 等着吧,还会有文化大革命的。别人等或不等,她小顾反正是心笃意定地等着。
灰舞鞋
  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年轻女兵顺着冬青树大道走来。隔十多米站着一盏路灯,稀稀: 四川方言。脏的灯光在冬雾里破开一个浑黄的窟窿。小穗子的身影移到了灯光下,假如这时有人注意观察她,会觉得她正在走向自己的一个重大决定。只有暗自拿了大主意的人,才会有她这副魂不附体的表情。她步子不快不慢,到了暗处不露痕迹地转过身,退着走几步,貌似女孩子自己和自己玩耍,其实想看看是否有人钉梢。
  她背后的球场上正放电影,整个夜空成了列宁浑厚嗓音的共鸣箱。小穗子意识到,从这一时刻起她这个人就要有历史了。
  好,她就这样一直往前走。一时在灯光里,不久,又进入黑暗。她的前方是军营大门,立着持长枪和持短枪的两个哨兵。现在哨兵若有点警觉性,会认为晚上八点一个小女兵往军营外跑不是什么好事情。球场上放映的电影起来一声爆炸。
  不久哨兵们看见的就是她的背影了。一顶棉军帽下上拖两根半长的辫子。两个哨兵不约而同地对一个眼色: 有十五岁没有?文工团的?她在岗哨前面毫不犹豫地打个左拐弯,看来目的地是早就决定下的。往左三百米是几路汽车的终点站,还有一个停业的公园,她在往那一带去。
  很快路灯就稀疏了。汽车终点站和公园在这样的冬天夜晚都早早绝了人迹,连一贯在墙外转悠,想混到军营大院里看电影的街上娃娃也一个不见。这都很好,很理想,对一个情胆包天去赴约会的小姑娘来说,外在条件是太漂亮了。
  她现在站立下来,整个身影里也少了几分神秘的样子。一边是马路,另一边还是军营的高墙,里面有喂猪的士兵和一群猪在对喊。只要站在这墙下和这吵闹里,小穗子就觉得安全。她没有手表。她还要等个几年才有资格戴手表。正如她还有几年才有资格谈情说爱。他是有手表的,因此她相信他不会迟到。
  一个带锡箔纸的烟壳动了动,又动了动。不久,她发现自己一只脚勾起,另一只脚蹦着把它往前踢,把身体的分量提得很轻。踢几下,就踢出一种舞蹈来;左脚两下,转身越到它的另一面,换成右脚。她忽然不踢了,是个谈恋爱的人了,还有这么可笑的举动!她让自己站定,好好想想,抽屉锁上没有?是不是把假日记放在枕边,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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