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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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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瞪着她,她也瞪着三三。三三突然“咯咯”笑起来,说她全明白了。大家问她明白什么了。三三仍是狐狸似的眯细眼笑,说反正她全明白了。三三一边笑,一边还用眼去比量耿荻,不怀好意极了。
再看耿荻时,大家发现她有点心虚,虽然嘴里还占着三三上风:“我警告你三三,再这么下流,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事后大家都背着耿荻问三三,她到底明白了什么。三三收起她一贯的胡闹态度,对女孩们低声说:“耿荻可能是个男的。”
女孩们“哇”的一声,吓得搂成一团。这时李淡云已去了淮北,“拖鞋大队”基本上归耿荻领导。三三这个太邪的推断,使她们感到命在旦夕。
三三要她们好好想一想,有谁见过耿荻尿尿?耿荻领她们去军区大院的澡堂洗大池,曾几何时她自己加入过她们的嬉水?问她,她不屑地撇撇嘴,说大池里浮一层人油,打死她她也不下去。再说她家有自己的锅炉,什么时候乐意,什么时候洗,何苦要图大澡堂的“白洗”?听听这解释也没错,但三三认为疑团正在于此。“对了,我想起来了!”蔻蔻一副毛骨悚然的眼神,口气也像讲恐怖故事。“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去艺校上课,穗子你记得吧?你那天骗老师说你拉肚子,叫我帮你请假?后来我叫耿荻陪我去了。高老师上一会课,叫我自己先练习,她回家看看她孩子。耿荻就来帮我下腰,手把我抱得好紧。动作早做完了,她就是不放手。……”
三三马上问,耿荻的手碰到蔻蔻的要害没有。蔻蔻让一阵猛烈的羞辱呛住,半天才点点头,说好像碰到了。蔻蔻是个小美人儿,十二岁就常有男孩吹她的口哨。她和穗子一同做艺校舞蹈班的旁听生,尽管硬胳膊硬腿大板腰,仍是迷死了老师们。大家问后来呢?蔻蔻说后来耿荻请她去她家住一晚。大家问,“蔻蔻你去了?”蔻蔻说,“……嗯。”大家又问,“耿荻家什么样?”蔻蔻说:“很大,耿荻一人住间大屋,墙上挂了她两个姐姐的照片,都是当兵的。”三三见大家乱跑题,严肃阴沉地瞪着蔻蔻,说:“你肯定让耿荻摸快活了吧?”
蔻蔻的脸顿时变了,说:“你妈×三三,你才巴不得让人摸呢!岔多开也没人摸!”
三三这时心思全在大是大非上,对蔻蔻的冲犯也只在心里马虎地记一笔账。她问蔻蔻看见耿荻脱衣服没有。蔻蔻想了一会,说耿荻在屋里搭了个行军床,两个人吃了好多炒花生,吃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三三追问,“你没看见耿荻脱衣服,对吧?”蔻蔻使劲地想:“耿荻去刷牙,刷了好久,等她回屋来,我好像已经睡着了。”三三说:“哦,你睡着了呀。”她又鬼灵精怪地一笑,看看“拖鞋大队”的全体女孩。意思是: 想像一下吧——这个小美人儿落在了人家手里,又是半夜,又是睡成了一只死猪。
她们约好当晚一定设法让耿荻露馅。耿荻八点钟准时到达“拖鞋大队”的秘密据点——作家协会办公楼三层的一个女厕所。耿荻一手转着她的自行车钥匙,一手拎着个面粉口袋,吹着“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献给亲人金珠玛”的口哨大摇大摆而来。女厕所的门拴死之后,耿荻把面粉口袋递给三三,说:“你们自己分吧。”面粉口袋里装着二十多个不合格皮蛋,女孩们磕掉蛋壳上的泥和麸皮,惊喜若狂: 二十多个蛋个个不臭,只是每个蛋都是半虚半实,一个蛋壳里只有半个蛋。
耿荻还是那样,脸上带着淡淡的轻蔑,看这群文人之后开荤。她们一个个飞快地往嘴里填着,眼睛却盯着别人的手和嘴,生怕别人吃得比自己快。耿荻无论带什么食物,她们都这样就地解决: 在地上铺一张报纸,七八个人围着报纸蹲下,完全是群茹毛饮血的狼崽。耿荻甚至相信一旦食物紧缺的局面恶化,她们也会像狼崽一样自相残杀。耿荻不时带些食物给她们打牙祭,似乎就是怕她们由“反革命狗崽子”变成狼崽。看看这个洞穴吧,可以诱发任何人野性发作——这个早已被禁用的女厕所里,堆满石膏雕塑的残头断肢。女孩们老熟人似的曾将它们介绍给耿荻: 这是猎神黛安娜的大奶子,这是大卫王的胸大肌,这是欲望之神萨特尔的山羊身体,这是复仇女妖美杜莎的头发。沿着墙壁悬置一圈木架,上面有两个雷锋头像、四个巨大的刘胡兰面孔,眼珠子大如皮蛋。还有几双青筋暴露的大手,那是陈永贵的。也可能是王铁人的。
眨眼间二十多个皮蛋全进入了她们的消化系统。女孩们这时全在想一个问题: 假如把耿荻的真面目揭出来,往后还会有皮蛋吃吗?再往下想,她们在学校和马路上挨了别人欺负,没有耿荻,谁去为她们做主?每次她们把状子告到耿荻那儿,耿荻便上她们学校去,用自行车带着她们招摇几圈。光是她车子的档次和她的气势,就让人明白她是什么来头了。
念起耿荻种种好处,女孩们实际起来。有皮蛋吃,有耿荻又宽又方的肩膀做保护伞,何
必非要揭开她的真相呢?尤其冬天来了,她们的父亲全被押到五十里外的农场,原来拮据的收入又多出一项给父亲们添置冬衣、被褥、营养品的开支。耿荻在这个冬天给她们的情谊和援助,更显得珍贵。应该说,她们已把耿荻做为靠山,做为安全的大后方。靠山是雌是雄,又有什么关系。
李淡云在春节前回来了。这是个陌生的李淡云,又黑又粗,留着女流氓式的鬓角,一点儿“海涅”、“普希金”的痕迹也没了。两帮子男知青为了她打了一仗,双方都有伤亡。李淡云回来是为了镶牙,那场仗也打掉她两颗牙齿。她偷了她母亲的金项链,打算包两颗金牙。她回来就和耿荻相处得亲密无间,三三告诉“拖鞋大队”,说她姐姐和耿荻一天到晚密谈,李淡云抹泪,耿荻长叹。三三刺探,耿荻就轰:“去,小家伙懂什么。”
一天清早,耿荻用自行车把李淡云带走了。下午她驮回的李淡云又陌生一层: 一张青脸,眼神却哀婉美丽,尤其在看耿荻的时候。不久三三告诉“拖鞋大队”,李淡云造孽不浅,打下一胎四个月的小毛头。大家便找着借口来到李淡云床前,觉得再也不能和她平起平坐,人家已经是超越了巨大羞耻,经过巨大流血牺牲,永别了女孩时代的人了。她们用半是恐惧半是崇拜的眼光看着懒洋洋靠在床上的李淡云,替她倒带血的尿盆,洗带血的裤衩。李淡云的母亲一边端红糖水、细挂面,一边说:“井盖了盖子麻绳总找得到一根吧?不行你们大家借包老鼠药给她,省我点红糖挂面。”李淡云回道:“是人家耿荻送我的挂面!”她母亲冷笑一声说:“光荣啊,做个破鞋还吃营养伙食,补好再出去作怪啊!”
等到她妈发现她的金项链变成了李淡云的两颗牙,便不再手软。她用鸡毛掸子把李淡云好好抽一遍,便请耿荻带她走。耿荻把李淡云接到她姐姐一个同学家住了一个月。李淡云康复之后,“拖鞋大队”设宴欢送她回乡下。她们还是老伎俩,用八角钱买十个锅贴的筹签,再用刀仔细剥开筹签的表层。筹签是马粪纸做的,两面盖着饭馆的红印。剥开的筹签和新的马粪纸胶合,再涂一点红印泥,浸上菜油和锅灰,在晚上使用,完全混得过去。这样一个筹签就成了两个,她们半买半劫地备足了晚宴。报纸推开,锅贴也分成九份,大家吸溜着口水等着耿荻。李淡云说,这次多亏了耿荻。大家都说那可不是,天大地大不如耿荻恩情大。
“就算耿荻是个男的,我也认了。”三三突然来一句。
穗子说:“耿荻要真是男的怎么办?”
蔻蔻古怪地笑笑。李淡云耷拉着眼皮,心里有数的样子。
三三指着李淡云:“你肯定知道,耿荻是不是男的!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早就发现你们俩眉来眼去!”
“放你的屁。”李淡云不屑地说,看也不看她妹妹一眼。她现在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懒得和三三这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一般见识。
“她是耿荻的帮凶。”三三指着她姐姐对大家说。“她帮着耿荻打进‘拖鞋大队’,帮耿荻隐藏下来。真阴险啊,我们光屁股、尿尿、洗澡都让人家看去了!还让人家摸了呢!”
“你少煽动,李逸云。”李淡云说,还是懒得细说分晓:“吃醋就说吃醋——不就是人家送我的挂面红糖没你份吗?”
“你巴不得耿荻是个男的!”
“我是巴不得。她要真是男的。我就跟她好了!可惜天下没那么好的男的!”李淡云以一种饱受创伤的过来人口气感慨道。
穗子虽然年幼,但她发现李淡云不光是赌气。李淡云眼里含着不无美好的痴心妄想,尽管嗓音笑容都纯粹属于一个女流氓。
“怎么样?果然不出我所料吧?”三三对大家说:“我们全上了李淡云和耿荻的当了!”
李淡云哼哼地笑,说:“李逸云你有种扒了耿荻裤子嘛,这半年你偷吃偷喝也吃胖了,多几个爪牙不怕扒不了一条裤子。”三三说:“你还别激老子,老子扒猫皮扒兔子皮都是老手,军管会孙代表女儿的裤子,我也扒过几回。”李淡云说:“好,李逸云,你今晚要不扒耿荻的裤子,我们全体扒你的。”她转脸问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说同意。堕了胎的李淡云似乎成了她们的长辈,对她都有些敢怒不敢言。
耿荻一进来就发现气氛异样。她把一面粉口袋大枣搁在报纸上,便解开棉袄扣子。她发现所有眼睛都往她解开的袄襟内部看。她撕一张报纸,垫在地上,两腿一盘,坐定了。这时她发现所有眼睛转了方向,全朝她裤裆方向来了。
大家在听李淡云讲农村的事,一面用手指剥开大枣,若有蛀虫和虫卵,就搓一搓,或用筷子刮一刮,再放进嘴里。李淡云说打架打得最凶的两个男知青本来要判刑的,结果,突然被军队篮球队带走了。女孩们都说,当兵多好啊,扔的次品皮蛋、蛀虫枣子也够我们吃的。于是大家便问耿荻: 耿荻你两个姐姐当兵,你干嘛不当兵去?
耿荻把嘴一撇,肩一扛,答复全在里头了。
“耿荻舍不得你呀,蔻蔻。”三三说。
耿荻白牙一呲,对蔻蔻笑笑。
“耿荻你到底为什么不当兵?”女孩们追问道。
耿荻说:“这还用问?”细眼眯得更细,几乎是调戏的表情:“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说完她立刻哈哈大笑,马上否定了她刚才酸溜溜的戏言。
李淡云说:“三三,你不是发现了重大疑点吗?说出来给耿荻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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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只是剥枣里的蛀虫,假装没听见。
耿荻却并不问什么重大发现。她也用心地对付枣里乌黑的虫卵,把它们清除在报纸上。大家都静默下来,不时有人飞快地看一眼耿荻,她的蓝裤子、蓝棉袄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难以看透。
“我就知道你孬货一堆。”李淡云激将三三。其实李淡云眼下的心情非常复杂,希望三三和耿荻交锋,打出个水落石出,又怕一架打下来,真相是大白了,可脸也撕破了,她们就永远得罪了一个最难得的朋友。耿荻是怎样来的?耿荻是在一个城市的人都朝她们白眼时来的。
“孬货也比烂货强。”三三说。
耿荻牙疼似的咂一下嘴。
李淡云也不知道她究竟希望耿荻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耿荻,三三说你……”三三一只拖鞋“啪”地砸在李淡云肩上。二话不说,李淡云已把那只拖鞋拍了回去,拍在三三额头上。耿荻马上立在两姐妹中间,一手按住一个脏话四溅,涕泪横飞的音乐家后代。
大家呆呆立在石膏大腿、石膏胸脯之间,看耿荻不偏不颇的拉架。一年多下来,耿荻拉架已拉得很好。加上她原本有手劲,动作张弛自如,很快把李淡云推到萨特尔的山羊身子后面。她一再警告大虾一般弹动的三三:“再动我,我伤了你筋骨啊!”三三被捺在黛安娜肥大的胸脯之间。耿荻声音低八度:“我真伤你啦。”
三三虽然仍在朝李淡云跳脚,动作却一点点小下去。耿荻毫不费力地一个手扼住她,另一个手腾出来捡跌烂的刘胡兰面孔。耿荻看上去力大、度大,完全是个对女孩们既惯使又小瞧的大男子。
这时有人在门外吼道:“里面什么人?”
大家一下子张大了嘴。她们全听出门外的人是孙代表。她们只听孙代表讲过一次话,但把他的口音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是军管会刚进驻作家协会的第二天,所有“反动作家、画家”的子女被集中到食堂。一个英俊和蔼的中年解放军走上去,管大家叫“孩子们!”他告诉“孩子们”自己姓孙,是军管会的负责人。在部队大家叫他“孙教导员”,孩子们叫他“孙叔叔”就可以了。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浑身正气的叔叔,简直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战斗英雄。孙代表要孩子们放心,只要他们与反动的父亲们划清界限,揭发父亲们的反动言行,祖国人民决不亏待他们。
一个孩子问:“揭发我爸什么呢?”
孙代表想了想说:“比如说,你爸偷听敌台。”散会之后,孩子们看着孙代表雄赳赳的背影相互安慰:“我爸就是真的偷听敌台,我也决不揭发。”
这时孙代表在门外喊话:“你们不出来,我要派兵来砸门啦!”
“拖鞋大队”明白孙代表光杆一个,手下两个兵春节回乡了。她们搬了大卫王的中段和美杜莎的上半身,抵在门上。耿荻用手势叫大家千万别乱,她和李淡云正拆下一寸厚的隔板,打算用它抵门。
“不要藏了,我已经看见你们了!”孙代表说。他面孔贴在匙孔上,鼻子挤得扁平,往熄了灯的女厕所窥视。
现在推过来的是人面羊身的萨特尔,穗子和蔻蔻骑坐到它雄厚的背上。
“好,不出来就不出来吧。我可以给你们父亲罪加一等。谁让他们指使自己儿子捣乱破坏啊!?……”
耿荻咧开嘴无声地仰天大笑。所有女孩都张牙舞爪地狂喜: 这个笨蛋孙代表做得多低级?露马脚了吧?
“不然,就是你们的父亲教你们在里面偷听敌台!”
女孩们还是手舞足蹈,心想,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父亲们反正早已成了“不耻于人类的臭狗屎”,处境还能再往哪儿坏?
等她们静下来,发现孙代表早已走了。耿荻拉一下门,说:“完蛋了,那家伙把门从外面闩住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孙代表才回来。他看见一滩浑浊液体从门缝下流出来,便同情地问,女厕所马桶全堵死了吧?不如把那些牛鬼蛇神石膏像做尿罐,反正那个“特嫌”雕塑家早跳楼了。
双方又对峙一天,孙代表告诉她们,昨晚他只不过用了根铁丝闩的门,那玩意太不结实,今晚他换了根拇指粗的火通条,绝对保证大家安全。说完他便告辞回家睡觉了。
他一走,女孩们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尿尿。半袋蛀虫枣子已吃完,到后来她们连虫卵也不清理了,直接扔进嘴里嚼。剩下的就只有自来水了。耿荻说只要喝水就死不了。至少七天之内都能喘气。大家就不停地喝水,然后不停地尿尿,把所有的雪白石膏像底层都泡成了黄色。
四个马桶隔间的门都被钉住,耿荻每次都得从门上方翻进去。女孩们蹲在地上看她翻,矫健是没错的,不过毕竟不省事。这样麻烦自己,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耿荻的第二条长腿一蹬地,人已骑在门框上了。她无意间发现蹲在地上的八个女孩全把脸仰向她。黑暗中十六只黑洞洞的眼睛组成黑色的火力网,将她牢牢锁定。她感觉到她们伺机已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耿荻你干嘛呀?”她们中一个声音问道。
她回答了一句。但那阵致命的狼狈感使她马上忘了她回答了什么。
“撒谎吧?你每回说拉肚子,我们都听见你不过是小便。”
她们中另一个声音说道。耿荻想,果真中了她们的埋伏。原来这群女孩也是这“怀疑一切”大时代的一部分。耿荻骑坐在两米高的门框上,看她们整齐划一地站起来,站在比例悬殊的巨大白色雕塑之间。
耿荻一贯的态度回来了。她爱理不理地笑笑,说:“关你们什么事——我拉不拉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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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嘛非爬那么高,费那么大劲翻进去呢?”
“这你都不知道?”耿荻又一笑:“我要脸呐。”女孩们稍愣又问:“你怕什么?!都是女的!”耿荻不理睬她们了,一条腿极有弹性地着陆于干涸的马桶。
所有女孩在外面屏了呼吸,听着里面的每一响动。耿荻说:“真文雅啊——大文人的千金们!”
“反革命大文人的千金。”她们隔一扇堵死的门纠正她道。
最终还是靠了耿荻的长腿,捅开门上方一块木板,伸手出去拨下火通条,大家才突了围。孙代表到最后也不知道与他顽抗了两夜一天的都是谁。
端午节那天“拖鞋大队”全体逃学,背了各种食品去看她们的父亲。路程有五十华里,她们仍是五辆自行车,轮流骑,也轮流被人驮。每辆车把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网兜,里面盛着过期羊肉罐头和各种残次食品。她们把过期猪板油用小火熬炼,炼出的油居然也白花花的,再撒些盐和花椒,香得命都没了。根据各自父亲不同的刁钻癖好,她们还挖地三尺地弄到一些精致物件,比如穗子爸曾经只用蓝吉利剃须刀,蔻蔻爸只用纯细棉的手纸,三三爸每顿饭后必喝一口白兰地助消化,绿痕爸只用“友谊牌”冷霜。穗子带得最多的,是她爸需要的姜茶。穗子爸有胃气痛,一年到头离不了姜茶。
太阳滚烫,女孩们开始骂穗子,自己不会骑车,还带那么多东西。耿荻说:“真是一帮小女人,整天计较小破事。穗子,来,坐我车上。”
自从那次女厕所抗战,耿荻索性就是一副小爷儿姿态,常常说女孩们头发长、见识短、鸡零狗碎、胸无大志。
耿荻骑得比其他女孩快,不久便和大家拉开了距离。
穗子发现耿荻是个很懂体贴的人,过一点儿小坎都提醒她坐稳,大下坡时还叫穗子抱紧她的腰。穗子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超速: 这个耿荻要是个男孩该多么可爱。她想或许所有人都和她一样,暗暗爱着一个有可能是男孩的耿荻。她们阴谋加阳谋,不断伺机要揭下耿荻的伪装,其实就是想如愿以偿。
穗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摸耿荻的辫子。没有这两个辫子,事情就一点也不荒谬了。
“耿荻,谁给你梳的辫子?”
耿荻笑了,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己梳的?”
“这种反花你的手得反过来编才行。”
“原来你一点不傻呀!”她又是那样仰天大笑。“是我家老阿姨给我梳的。我从小就是她给梳头。她不准我妈给我剪头。”
穗子不响了。她在想,或许耿将军家风独特,为了什么封建迷信的秘密原因把个小子扮成闺女了。但穗子还是觉得这太离奇了。三三发动的这场“大怀疑”运动,大概是一场大冤枉。她知道耿荻和大家拉开距离之后,三三就要正式布置了。原先耿荻不参加她们这次探亲,说你们是探望你们的爹啊,又不是我爹,我去算谁?大家说,去吧去吧,你不想见我们这些著名的反革命爹呀?不想看看他们脱胎换骨之后嘴脸还丑恶不丑恶?耿荻答应同行时,哪里会想到一张天罗地网已悄悄张开。
穗子真想告诉耿荻,你逃吧,现在逃还来得及。但她绝不能背叛“拖鞋大队”。穗子已背叛了老外公,她已经只剩“拖鞋大队”这点患难友情了。耿荻的车下了坡,三三她们的车刚刚上到坡顶。她们在商量今晚宿营时如何剥去耿荻的“伪装”,耿荻没有退路,没有出路,只能决一雌雄。七双手将会捺牢她,然后好戏就登场了。穗子看见四辆自行车正交头接耳。三三会说:“这年头什么伪装都有。穗子外公多像老红军啊,结果是个老白匪!……”
到农场时已是下午。远远就看见一群父亲排成一列长队伍,正传着巨大土坯。蔻蔻爸站在队列外,戴顶草帽,一辆独轮车过来,他便往车里添几锹土。
女孩们找了块稍凉快的地方坐下来,一声不响地看着这支由父亲们组成的晦暗阴沉的队伍。已是夏季了,父亲们还穿着深色肮脏的冬天衣服。穗子爸是一件深灰呢子中山装,两个胳膊肘在破洞里忽隐忽现。三三爸穿的是件绸面丝棉袄,丝棉从无数小孔露头。只有蔻蔻爸的装束合时宜: 一身浅蓝劳动布工装。
“蔻蔻,你爸爸没戴白袖章!”
蔻蔻仔细看,立刻慌了。她爸怎么忽略了这么大的事,把写有“封、资、修画家”的白袖章给忘了?
女孩们就这样坐着,看着,偶尔说一句:“我爸脚有点瘸。”“我爸瘦多了。”“我爸直咳嗽,别是犯肺病……”
耿荻坐在她们身边,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她从来没见过她们如此安静,娴雅,充满诗意。
工间休息时间到了。女孩们向工场中的父亲们走去。耿荻一个人坐在原处,望着远处的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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