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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歌-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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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浪吗?嗯哼?这里离大海还有好远哩……”
  “可不是海浪怎么!”
  “‘海浪啊,你轻轻地摇——’”唐童咕哝着,又哼出了一首歌儿。
  
我又梦见了你(1)
工头连日来都送给唐童一些喜报,说“金儿”多得挖不完,忙得给山神、给金娘娘烧香都来不及了。唐童一句也不想听,因为他从早上爬起来就在走神。
  “报喜!报!……”门口的公司办公室主任又喊。
  “狗日的你知道什么是‘喜’?滚出去!”唐童骂着,装出在炕边枕侧摸索短筒火铳的样子,门口的人见了,吓得撒丫子就跑。
  唐童其实一连几天都在自责——许久没有去看珊婆了。工作忙啊,世事凶险啊,荣誉堆成山啊,金娃娃成群跑来家啊,这全都不成理由。以前这许多年里,他总是按时去探望珊婆的,不按时看她可不成!这已经是多年的经验了,从唐老驼在世时他就这么认为。珊婆从来不喊他、不捎口信叫他,总是他自己忍不住往河口那儿跑。珊婆年纪大了,身体反而越来越皮实——唐童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牵挂她,不是为了身体的缘故,而是其他。
  他担心她那脑瓜里又滋生出新的智窍,因为他不能前去倾听、不能听她亲口絮叨出来,结果一忙也就给忘了。这就好比一个人手中的宝物太多并不知道珍惜,常常一抬手就扔掉了一样,珊婆那儿的聪明智窍多得数也数不完。他一辈子自愧不如的一个人,最佩服的一个人,就是珊婆。不仅如此,其实他内心深处,还一直把珊婆看成多半个母亲的。
  昨夜他又梦见了她。“妈的,一恍惚这么多天就过去了,该去不去,连梦都找上门来了!”唐童咕哝,拍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比重视真实还要重视梦境。他未曾遇到不准的梦——只有尚未发生的梦,没有不能预言的梦。梦,这是他秘而不宣的一个武器。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杀死了一个最喜欢最倚重的朋友,手上血迹未干就醒了——品咂这个吓人的梦时,他怎么也不信。可是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半年之后这个梦就应验了:那人与他吵了一架,回家后不知怎么就死了。
  当然,凡事也不一定全如梦中所言,但曲曲折折总不离大谱儿。“他妈的狗蛋,如果大白天里的事儿全像梦里一样真实,咱这日子不就省了心了?”他常常发出这样的慨叹。


  日头歪斜了,今天他无论如何也得去看望珊婆了。先让人张罗一些东西带上——实际上她什么也不缺,不过他多日不去,总要表表心意——实际上连这心意也是多余的,因为他和她总是心照不宣,他想了什么、对方想了什么,两个人彼此都能猜个###不离十。
  到底是什么人才能住在那样一个地方啊?这可不是凡人能够回答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是从五十多年前开始认识、从三十多年前开始身心体悟,那就怎么也搞不明白。啊嘿,怪哉!啊嘿,怪哉!唐童尽管面对了一个从头到脚无不熟稔之人,也还是要连声惊叹。
  珊婆住在了远离镇子几十公里的荒凉河口上,而且早在几十年前就选择了这里:荒林,大水,芦苇,起起落落的鸥鸟,吓人的狂浪和风,又矮又小的土屋……当然了,后来多少年过去,这里许多物事大变,比如荒林稀了,野物罕少,泥屋却扩大了好几倍。最大的变化是珊婆一度改变了独身生活,与一个渔把头住在了一起;再后来渔把头死在了一次事故中,她又成了独身一人;最后,年纪越来越大的珊婆收养了大小不一七个儿子,就在河的入海口附近办了个海参养殖场,他们个个都是好帮手。她和七个儿子拥有七条颜色不一、破破烂烂确又是功率强大的船。这些船看上去得靠橹桨摇动,慢得像老牛——可是唐童知道,这些船也会发脾气,它们只要火起来,咆哮着,一口气就能钻到迷深处。
  唐童对这些船入迷,叫它们“宝贝蛋”。
  他最入迷的还是这片泥屋。看上去只是矮矮一片,三两个小院曲折相连,实际上远不是那么回事。即便是珊婆的七个儿子,也大多没有登堂入奥。那些最隐秘有趣的地方、屋中之屋,只有唐童才有权、才被应允进入。
  七个儿子都住在另外相连的小院中,这两个小院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一个是放杂物器具的地方,比如修船的家什、拆下的机器之类,全堆在里面;防身之物可真不少,什么三节棍、铁鞭、砍刀火器之类,它们都堆在挂在地底一层;这个小院还有发电设备,尽管这些年河口已经有了常电,那套设备还是被悉心照料着。另一个小院才住了七兄弟,本是宽宽敞敞,却不知为何睡在窄窄的两层床上,有点像军营;旁边的几个大间里倒是牌桌电器、大木浴盆,甚至是桑拿设备一律齐全。
  两处小院围起的最内里那个小院才是珊婆的。这处院落中间的几幢泥屋一色镶有精制的天窗,设计了十分合理的空气流通及防晒调节功能,洁净明亮,一尘不染。最好的是隔音效果:屋外风浪大作时,屋内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布艺及皮面大沙发、手工地毯,一应俱全。从一条长廊穿过,可以进到一个小巧的电影院:这儿有上千部电影、电视连续剧,唐童就在这儿一边看,一边尽情流泪。
  这一处内里小院是他人的禁地。七个儿子中,有一个曾经未被召唤进入了这儿,结局是被另外六个儿子按住砸断了腿——他养伤时唐童见过,歪在床上打了石膏,对所受惩罚毫无怨言,还比画着大腿根说:“老板,当时真该齐茬儿砍去!”唐童摸摸他的光头说:“下一次吧。”
  
我又梦见了你(2)
唐童一走近这片泥屋就变得兴冲冲的。他夜里梦见七个干瘦的儿子一齐绷着嘴看他,只不说话——他们的干妈一会儿从另一边走来,头上包着一块蓝布;大海没有风,可是墨蓝的海面上绽起了一排排开花浪……
  一切恰如梦境。七个小子都没有出海,都在小院里摆弄渔网之类,见了他像过去一样,只当没见,绷着嘴干活。他走到小院尽头时,一边的木门才响了一下。
  出来的人正是珊婆,她真的头包蓝布,站在门口看着他,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
  
三十年的诅咒(1)
珊婆记得清清楚楚,最初失去心上人的时日,正是一个秋天,是满泊乌鸦叫得最欢、林中野物胡蹿乱跳的季节。她当时什么都不相信,消息传来时正咕噜噜吸着水烟,听了第一句就恼上心头,恨不得抡起水烟袋砸到传话人的头上。几天过去了,良子还是没有踪影,于是她小声说一句:“肯定是走失了”,起身就去了林子。
  无边的林子在当年是有威有势的,大树一棵棵上拄天下拄地,一个大树冠就能住得下野物的一家三代。地上溪水纵横葛藤绊脚,一鳰长的小生灵们在草叶间吱哇乱跑,向闯入林中的生人做着鬼脸、打着吓人的手势。她真的好生美貌,这在莽林中也同样得到了证实:有那么几个雄性野物一路跟定,口流涎水,朝她比画一些下流的动作。那时她后屁股上插了一支短筒小铳、侧边裤兜里还有一柄皮把攮子,要结果一两条小命是再容易不过了。再说她心情恶劣,正恨不得找一两个喘气的物件放放血呢。可当她把小铳拿在手中,往黑乎乎的筒子上吹口气,四下里睃目时,反而犹豫起来。
  那会儿她发现自己真是孤单。草中、大树梢上、灌木后边,甚至是水边,都有各种野物盯住了她。她终于明白,只要手中的东西一冒烟,她就得被扑上来的这一伙撕成一绺一绺。说不定先是几只雄性莽物按住她蹂躏无尽,而后才是一场报销呢。珊子生来没有这么怕过,这会儿躲闪着四周蓝幽幽的眼睛,大叫一声:“良子你好狠的心!”随即把短铳扔在了地上。
  那个季节真是倒霉至极。丢了良子,又丢了短铳,二者都是百求不得的心爱之物。就为了能够把这两桩心爱之物重新抓到手里,她在这个秋天一次又一次独身入林。她相信那个逃走的负心汉就像短铳遗在林中一样确凿无疑。“你就是变成鹌鹑在林隙里飞、扮成蘑菇呆在阴凉地里,我也得把你揪到手心里,握在巴掌中,该拔毛拔毛,该下锅下锅——这回我得让你好好舒坦舒坦了,让你知道大闺女一脚跺下去,踩得你鼻口上血,呼天抢地活不成!我还没见哪个鲁生野种敢拿我这样的黄花大闺女打哈哈哩,连杀人不眨眼的响马都不成!”她大骂,边骂边深入林中。
  当年一个过山的响马一眼看中了她,揪到马背上驮了十余里,露着黑刺刺的胸毛不说人话,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她设法让另一个大响马帮了自己,而这个大响马又死在了头一个响马的弟兄手中。“两个响马都没坏了咱的风水,不信老驼叔看看咱!”她当年泼泼辣辣让唐老驼看自己,唐老驼气愤至极,骂道:“妈的我看这个做什么!”
  棘窝镇来过多少勇人,过兵,过文士,一个个见了她馋得两眼发直,就是不能近前。她抽着水烟拍打胸口说:“这回他们该知道什么叫好大闺女了吧?”她对所有不幸失身的女人都十分鄙夷,说:“长牙干什么?长脚干什么?咬死他们!踢死他们!”上年纪的老婆婆都相互使个眼色,说不得了啦,咱镇上出了个贞节母夜叉。
  母夜叉在掌灯时分深入街巷,两眼放光,不巧一下照住了良子。“咱棘窝镇竟有这样的男人,看长了一张穆生生的小脸儿,见了凡人不语啊,穿制服不插水笔啊,大眼水汪汪看人呢。得了,这回算他艳福不浅,让他遇见了咱。”珊子毫不扭捏,更无遮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冲他喊道:“我这就把你拿下……”
  她走在林中,披头散发,满脸灰痕。不久野物就与之相熟亲近起来,答应为她找回那支短铳,她说:“还是先找回那个冤家吧。”她比比画画描述着男子的形貌,最后泪水涟涟躺在沙原上不再起来。一些雌性野物蹑手蹑脚离去,相互使个眼色说:“咱快些去找啊,咱找到了可不能告诉她!”
  在林中的那些岁月,珊子走入了真正的绝望。许久之后她才知道,她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找回良子了。于是她的诅咒开始了,从此不再停息,一直延续了整整三十年。
  开头的日子,在诅咒的间隙中,珊子仍不时沉溺于美好的回忆中。“你这丧尽天良、没心没肺没脸没耻的家伙,你总算让咱全身看了个遍!咱那会儿是有权位有勇谋的人,长了女人身,生了豹子胆,你不老老实实躺下受罚门儿也没有。咱呼风是风,唤雨是雨,就是唐老驼这样的人也得惧咱三分。我后悔当年没把你扔进热锅里烫成个秃毛儿鸡,那样你就不会一扑闪翅膀飞了。你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用蜜糖洗腚使猪粪擦脸的王八羔子、挨千刀的下贱物件,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瞎了狗眼,你怎知道,我到现如今还是一条响当当的处女!”
  珊子泪水淌成小河,汇入溪水,令溪主黑鳗一阵阵心酸。黑鳗其实也是同病相怜,她年轻时候也被一条鲶鱼抛弃过,这会儿就爬上岸来安慰几句:“大妹子你就别擦眼抹泪的了,他们公的就没有几个好东西,我那口子就仗着一嘴漂亮的小胡须,见了小红鱼吱溜一下钻过去,溜她那儿了,现如今哪,说不定早被人做成了一钵汤哩……”珊子大惊失色望着黑鳗,从心里佩服不已,她发现即便是诅咒,这儿的野物们也远比镇上人厉害。
  黑鳗那会儿建议她就住在林中,以后谋个山药王枸杞精什么的干干,“反正身上只要压个差事、有点权位就比没有好啊,当个平头百姓,这辈子的麻烦就没完没了!”珊子拍打着自己问:“那我呢?我的身子呢?我交给谁?”
  
三十年的诅咒(2)
黑鳗在这尖锐的追问中也慌乱起来。因为这正是她至今未曾解决的问题。她流下了眼泪,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镇上女人第一次吐露了心事:“大妹子啊,不瞒你说,我有一段时日,很想把自己交给一个老中医。后来,想来想去,总算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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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珊子在心里冷笑:“你幸亏忍住!你哪里知道,那个老中医与生前的霍老爷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呢!俺们唐老驼正想一刀咔嚓了他哩!”她仰脸看着西天,还在想自己的事,牙齿都咬响了。她在心里说:
  “良子啊,你看着吧!我不光要用嘴巴诅咒你,我还要用身子诅咒你哩!我要让你在这双重的诅咒里,打着滚儿难受,打着滚儿去死!去死!去死!死!死啊!”
  
真正的野兽(1)
珊子立志找一个两足兽、一个真正的野兽。她发现如今伪装的野兽太多了,一个个故意不说人话,胡吃海喝,摆出一副打家劫舍的模样,可惜一偎进女人怀里就现了原形。这些不中用的家伙那会儿全成了软性子,恨不得当一辈子情种。
  “这家伙最好腰围六尺,黑脸吊眼,一双粗脚铁硬敢踩棘子,打十几岁起就杀过人;最好还是个强奸犯,放火烧过仓库,骗过亲爹亲娘和自家兄弟,连黑驴都敢日!这样的汉子难道就没有吗?在咱这孬种地界上真的就绝迹了不成?”珊子抽足了水烟、喝了一瓶烧酒,在石头街上对老婆婆们嚷着。
  棘窝镇的男人都绕过她走,她吐一口:“小样儿,也不看看自己那把鸡骨头!”一些上边来的穿制服、留分头的男人想找她开导一番,刚开口她就把水烟递上,笑嘻嘻说:“你大概还没出娘胎就给阉了吧?我得验验你!”说着就伸出手来,对方吱哇一声跑走了。
  唐童那时常常痴痴地盯着珊子的胸部,想偎着她厮磨一会儿,被她捏住拉来拉去。唐童是个自小野性过人的蛮物,竟然动手摸起她来,惹得她身上痒丝丝的。她一下骑上他,两条大腿夹住了他的脖子,任其脸色绛紫喘不过气来,就是不松。待半个钟点之后,唐童躺在地上起不来了,眼也斜刺到一边,直到半天才大喘一口缓过气来,额上是豆大的汗粒。珊子说:“你还年轻啊,你得好好吃些攀筋牛肉才行哩。”唐童满面畏惧,哼一声离开了。
  开春时节,梧桐花开放了。这是棘窝镇不小心遗下的惟一一棵树木,它好不容易长起来,两年后才得以翦除。一些蜂蝶围着花叶旋了一圈离去,不久即有人面面相觑,小声嘀咕。一些人从窗上探头观望,目光追逐寻觅啪啪的脚步声:这声音又大又沉像夯地,从巷口响到石头街,在拐弯处的一处黄色卵石垒成的小院前停息下来。大家看得清晰,来人是一个典型的大痴士,身高足有一米九十,粗而不臃,脏腻非常,头发顶部芜乱打卷儿,下边发梢却一绺绺披散肩头;一对大板牙突出来,紧紧扣住了肥大的下唇;额上有发亮的大疤,受这疤痕牵拉,两只钢球似的眼睛有些歪;剑眉,小兔耳,身背黑色布卷,走路攥拳,戴有铁钉护腕。“天哩,这家伙真像来咱棘窝镇打擂来了!这都什么年头了,一个大痴士还这么张狂!要在早年间咱老驼早就让人架铳了!”人们趴在窗上议论,并不知道,此刻唐老驼正和儿子唐童伏在窗台上看呢。老驼认为事情既然与珊子有关,不妨先看一看再说。
  大痴士在卵石小院前站定,喊了几句,可能是自报了姓名来路。一会儿院内小窗开了一道缝,肯定是珊子在从头细细打量来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鸦雀无声。小窗上的缝隙咣当一声合上。大痴士掂拳、顿足。小窗复又打开。不知窗上人朝他做了个什么手势——事后很久观看这一幕的人还发誓,说当时并没见珊子招手相邀——反正是大痴士径直进院,又拾级而上,推门走了进去。奇怪的是无论院门还是屋门,那天压根儿就没有上闩。
  之后就是最诱人最费猜详的事情了。因为一切发生在屋内,所以也就成了一个永久的谜团。全镇人,特别是正好面对着卵石小院的人家,他们一直伏在窗上,眼也不眨盯住,都抱了说不清的、相互矛盾的希望。大痴士进去足有一刻钟了,可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也许就为了配合这一个世纪以来全镇最静谧的早晨,街上的狗和鸡未吭一声。也仅仅是一刻钟吧,奇迹发生了——至少有十人以上亲眼目睹了这个令人振奋、许多年后还要一再咀嚼玩味的场景。
  反正开始是嘭嚓一声——有人说是屋门打开的响声,有人说是珊子一拳将人打出来的声音,只见那个雄壮无言的大痴士连连倒退着出来,一脚踏到门外就仰面跌倒。他的粗腿蹬了两下,可能是急于爬起来挽回面子吧,想不到被随后扑出来的珊子一脚踢向了正中部位……那嘶哑粗长的嚎吼、那伴着十二分沮丧和委屈的哼叫,让人至今难忘,所以都认为这是值得记入镇史的大事。
  就在全镇人的注视之下,大痴士像来时一样身负黑色布卷,神气全无地垂头而去。从背影上看,这个人远远没有来时那么强壮,也没有当时大家目测中的高大。
  那个令全镇人久久不能忘怀的事件始末,就是如此。
  珊子后来从未提到来访的大痴士一个字。所有人都不会去询问屋内那一刻钟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紧紧相接的炎热的夏天发生了另一件事,大痴士就会一直被镇上人谈论下去。因为后一件事出现了,前面的种种场景和细节立刻大为逊色,甚至有点淡乎寡味了。
  这个夏天的炎热镇史上并未记载,据说历史上棘窝镇只出现过一次:上年纪的人说,那一年热得麻雀抢地而死,鸡狗跳河跳井;也因为太热了,引出了令镇上人至今想一想还要脸红的反常症候——凌晨两点出现的一点可怜的凉爽中,半数以上的窗子都传出了淫荡的喧声。这些淫言浪语渐渐连成了一片,渲染得越来越大,衬托着一个个格外慵懒宁静的棘窝镇的黎明。
  总之这是记忆中的第二个炎夏。中午,家家都敞窗纳凉,在靠近北小窗处安置一张木椅或小床,差不多都是一直呆到下午四点左右才肯挪窝。可是这一天,就像被一个声音统一召唤过一样,不止一个镇上人突兀地结束了午休,无聊而又急切地从小后窗探出头来。他们的目光寻索一会儿,然后一齐聚焦,盯在了同一个生人身上。
  
真正的野兽(2)
这是一个说不清年龄的老男人,正在爬上石头街的一道缓坡,步子迟缓却相当有力,每走一步,略显大些的头颅就向前探一下。他虽然骨骼壮实,但个子只达到中等以下,加上天热只穿了短裤和小搭袢,所以松松的皮肤和凸出的肋骨显露无遗。他的额头突出而坚硬,泛着亮光并生着一簇皱纹,加上缓慢的步履和呈罗圈状的弓腿,使见他的人无不想到了一种动物:龟。从中午第一眼见面到后来,人们就一直叫他“老龟头”。
  老头那天爬上坡来,擦着稀薄的汗粒,仰头望着石头街两旁探头竖脑的窗子,用一种少见的沙哑嗓子问:“请问有个叫珊子的姑娘住在这里不是?”
  窗户无声地关了。老头连问无果,就继续往前。这时所有的小窗再次打开。只见他不知怎么走到了黄色卵石小院前边,像畏惧阳光一样仰脸观望,后背上的布囊鼓起来恰像一副沉重的龟壳——这会儿还没容他再次打听,院内那扇小窗户就打开了——人们事后无不称奇,复叙说:“怪极哩,就像事先把一切都算计在内似的,人家珊子穿了崭新的花衣裳,正从窗上笑脸盈盈招手呢!”
  不用说老头就迈着缓慢有力的步子进屋了。窗子和门随即关闭,显然主人对这个夏天的炎热并不在乎。街上的人一直从小窗上盯过来,发现珊子家窗门紧闭直至太阳落山。掌灯时分,窗纸上透出温馨的光,一度还映出两人叠印的身影。这样一直过去了三天,小院里既没人出门,又无声无息。“怪耶,他们买菜打水都要出来啊,难道早已备好了多日的粮秣?”镇上人越发迷惑了。
  第四天下午,天热得鸡子儿都能烫熟。小院的门打开了,只见那个老龟头像来时一样打扮,只不过神情多了一分欣悦和满足,又长又深的鼻中沟重重地垂下来。珊子搀扶着他,一张容光焕发的脸上满是甜蜜和钦敬,样子十分殷勤。她一直将老龟头送过了石头街,又站在街口小声说了一会儿话。到了两人分手的时候了,有人亲眼见老头儿迈动一双弓腿跨到了路边,原来是要采一枝打破碗花儿——原以为老头是想把这花别到珊子的头发上,谁也未曾料到的是,老人颤颤抖抖的手一下就把花儿插进了珊子的乳窝那儿。珊子低头看花,老头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脸。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
  那天珊子站在镇边,一直目送乌龟似的老人缓缓离去:老人走进西面的一片苍茫之中,又折向南,那儿是连绵的群山……珊子胸前的打破碗花颤颤悠悠,映衬着一对硕大的乳房。事后镇上人不得不如实地说:那天下午珊子有些可怜,孤零零站了许久,一对大乳房被西边的太阳照得通红通红,像一对熟透的南瓜……
  这些都是众口一词,所以早已不是传言,而直接就是事实:珊子在最火热的夏天过完了自己的新婚,那是如火如荼的三天三夜,从此彻底告别了处女时代。三天一过,新娘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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