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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歌-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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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蒂一直屏着气,这时长长地吐出一口。
  
心花怒放(1)
周末这个字眼儿了不得。这两个字真是要命,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竟然听不得它,一听就变得兴冲冲的,两眼就要烧起快乐的火苗。他心里总是盘算:再有一天就是周末了,我的小蓓蓓就要回家来了。可是后来这样的盘算总要落空,她竟然一连两个周末没有回家,而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美蒂说:“孩子大了,她如今是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了,她怎样忙你都想不到!”
  廖麦当然想不到,因为他想不到一个稚气逼人的小娃娃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决断事情的人。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想她安静的样子、笑的样子,想她从小到大的一个个细节,而且乐此不疲。他曾经想过:美蒂能为自己生出这样的一个孩子,简直是建立了奇功大勋,将来犯了什么过错都可以原谅。他只想了“过错”两个字,还从来没有想到“罪过”。只有近来他才稍稍试过这两个字——如果是“罪过”呢?
  小蓓蓓二十岁了。其实她成熟得远远超出父亲的预料。她在他眼里永远是个娃娃,一朵不可触碰的娇嫩花瓣,露滴颤颤欲坠。美蒂私下议论说:“孩子比我当年还要好看!她比妈妈强多了,她合起了我和你的优点哩!”廖麦不知该怎么说,他对蓓蓓失去了所有的比喻,因为淹掉一切的疼爱和怜惜会让人陷入迷茫。美蒂说:“你瞧她顺顺溜溜的,两条腿多么长!看她的手啊,小手儿,指头倒这么细长!看她的眼,这才是真正的紫葡萄呢,以前对别人都是胡乱比喻哩!小家伙啊,像一头花鹿一样,该安静的时候安静,该蹿跳的时候小蹄子一刻不歇——麦子,你嗅到孩子身上的香气了吧?她一进来满屋子都香,这可不是什么香水呀胭脂呀……”廖麦乐于听妻子这一番数叨,他真是佩服她头脑的清晰和旁观的眼力。不过他始终不明白:既不是香水之类,那为什么会这么香呢?为什么?还能是什么?对此美蒂毫不犹豫地断言:
  “是身子香!真的,一千一万个人里面也没有这样的小香孩儿!”
  廖麦永远不忘她那种肯定自信的神气,只是有些胆怯,问:“一直会这么香吗?”
  他记得美蒂当时眼睫垂了一下,咕哝:“谁知道呢,一般做闺女的时候是不会有一点点改变的……”
  她的话倒让他回想起妻子十几岁时的气味。那当然是不会忘记的,那是茫野之气、绿草的青生气,还多少掺杂有一点麝香味儿。可那是多么使人迷恋以至于深陷其中的气息,这气息无所不在,先是从胸窝那儿弥漫开来,逐渐形成一团无色无形之雾包裹了她,一到了夜晚又悉数蓄入头发之中。这密挤如苘麻的浓发啊,让他长时间把脸埋于其中。至于后来她走向成熟,她与他潜回之夜怀上孩子的那个时刻,这种气味就变得更加浓烈了——有几次差点使他晕厥。再后来呢?他极力回忆,这会儿想一点一点还原某种气味,竟发现这是十分艰难的一件事。他记得美蒂在用大剂量的化妆品遮掩身上的鱼腥气:她越来越贪吃那种模样丑陋的鱼,结果老要沾上它的邪味儿。尽管如此,他还是能从中分辨出那种令人不悦的气息,因为它是从汗腺中分泌出来的。每当她大呼小叫“妈呀,真逮住汉子啦”的时候,一股混着泥腥和水草藻类的气味就疯狂弥漫,不可遏止,这浓浓的气息仿佛将他托举在半空,又让他觉得自己在浓得化不开的泥浆中挣扎、游移,最后连软着陆的机会都没有:纯粹是砰嚓一声掉下来,跌得七窍生烟。他忍不住问妻子这是怎么回事?妻子用一张大嘴撮成的小嘴巴一下连一下亲他,说:“傻孩子,还用问吗,你老婆是劳动人民哪,整天泥一把水一把的;怎么?头晕?悠悠乎乎?那就是你老婆好啊!你老婆过了这个时候就不再夸口了:你打着灯笼也难找!你、你!你这个掉进蜜罐子的福人!”
  廖麦一再发现,美蒂每到夜晚柔情蜜意的时刻,立刻变为一个野性而傲慢的、高高在上的女王了,而自己却越来越退向一个角落——那儿是专为笨手笨脚的书呆子准备的地方。也许正因为如此,妻子才不止一次劝阻他:“少看一些书吧,少划拉一些字儿吧,那不过是你从大学堂里染上的毛病,不得不用这种方法解闷儿罢了!”
  小蓓蓓与母亲无话不谈,母女俩在一起嘀嘀咕咕时,廖麦心上空得慌。他这时总要走近她们一点儿,小蓓蓓这才转向父亲。孩子偶尔搂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胡子扎一扎、叫一叫。她的个子快像母亲一样高了,可她还会做鬼脸!“蓓蓓,蓓蓓啊!”他这样叫着,在书房里搬动几本书,想让她看,又小心地剔掉其中的一本,她大笑。


  她是他心中的花,永恒之花。
  她真是香透了这个家,这个小花鹿蹄子——她的外号就这么产生了。她从来没让父母忧心,除了毕业就业这一关——孩子早一年上学,考的是大学专科,一所民办学校。“她太贪玩了呀,要不她会上第一等的学校。”美蒂嚷嚷着,长时间心有不甘,到了孩子就业的关头更是焦躁无比。最后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蓓蓓找到了一家相当不错的股份公司。可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这家公司又被天童集团收购了,它转眼之间姓了唐!廖麦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做出一个决定:蓓蓓要离开那儿!“那她去哪儿?你得听听她自己想些什么啊!”美蒂有些急了。廖麦说:“孩子嘛,就回家来!我们有两百多亩的农场呢,咱家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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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花怒放(2)
小花鹿蹄子压根儿不把父亲的决定当一回事,她亲父亲的耳朵那儿,对耳朵上的一块疤痕特别感兴趣,说:“这肯定是流浪在大山时冻的吧?”父亲苦笑一下,不想在这一刻讲疤痕的故事,只说:“孩子,公司一换主人,你就不能在那儿呆了。”小蓓蓓大笑:“什么呀,还是我们原来那些人,不过名义上变了。谁认识那个‘老童’是谁?再说天童集团收购的公司呀企业呀多得数不完,我们小职员才不去管它呢,照旧还得上班下班。”
  廖麦发现美蒂与女儿的意见完全一致,她甚至说:“谁的公司都一样,蓓蓓如今拿钱还多了一点呢!”他那个周末是说话最少的一天,因为他在心里一直重复一句话:不,这可不一样。
  时间一晃又是多半年过去,小蓓蓓竟然升任了公司某部主任,工资成倍增长,奖金则是数倍增长。美蒂兴高采烈:“咱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你看到了吧?”廖麦严肃地向她指出:“她已经有两个周末没有回家了!”“这不算什么,这说明她忙嘛!”廖麦声声生硬地告诉她:
  “我想让她像过去那样,每个周末都回家。”
  紧接着的一个周末小蓓蓓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扑到父亲屋里,嚷着:“听说有人生气了?”廖麦故意板着脸应道:“是啊。”
  一股比往日浓得多的香气使廖麦抽了一下鼻子。他一抬头发现孩子比过去胖了,耳朵上多了一副金闪闪的坠子。孩子依偎了一下,正想离开却被他喊住了:“你已经够美了,你不需要金子点缀自己;更可惜的是,我的孩子本来完美无缺,这会儿却让什么把耳朵扎了个洞……”
  蓓蓓刚要说什么,一抬头发现父亲阴沉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有浅浅一层泪光!“天哪,”她哈气一样叫了一声,怔在原地,然后轻轻取下了耳朵上的坠子。
  蓓蓓再也没有戴一次首饰。
  这个周末又来临了。一辆酒红色的车子碾着满地暮色开进园子,几只鸽子旋起,复又落在车后。“小花鹿蹄子!”廖麦在窗前已经站了许久,这时见到车子就喊了一声。他大步出门,可是一阵头晕又让他放缓了脚步。他看见美蒂已经早他一步站在了门廊里。
  “小花鹿蹄子,来,爸爸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要征求你的意见……”晚饭后,廖麦把女儿叫到了书房里。
  小蓓蓓秀美的脸庞似乎苍白了一点,一进门就倚在了高靠背木椅上,微笑着,掩饰着一丝疲倦。
  “是这样,”廖麦坐在她的对面,“可能你什么都知道了,唐童要逼我们扔下园子,把我们赶开。他要在这里盖工厂,从西边南边一直盖到大海边,我们的农场挡了他的路。”
  “他愿出多少钱呢?”女儿像一个行家里手,这时面部的微笑没了。
  “哦,好孩子,这远远不是个钱的问题。”
  “可是我们先要确定对方的出价。据我所知,以前唐老板买四周的类似地方,每市亩只出几千元——这是荒唐的!我们如果依照这样的价格不过是换了百把万,当然,我们的房子、树木和其他还会有一些补贴,但也没有太多!我们用这点钱连同样大的荒地都买不来!这肯定是不行的……”
  廖麦惊疑于女儿的精确和熟稔,先是大张着嘴巴,后来点头:“是的,这就是血腥掠夺。他一直在这样掠夺。我们最后只好扔下园子,或者出门打工,或者到西河去重新找一块大荒租下来……”
  蓓蓓睁大眼睛:“西河口老珊婆有一些房子,从那儿往西走二十多里就是水洼地了,没有人烟……”
  “是的,就是那里,就在老珊婆西边二十里……唐童想把我们逼到那里,答应我们的钱要多得多。可我说过孩子,这不是个钱的问题。”
  “到底多少钱?”
  “我的小花鹿蹄子,这得问你妈去。我说过了,这不是个钱的问题。”
  “那到底是个什么——问题?”
  廖麦看着女儿耳垂上尚可辨析的那两个洞眼,叹一口气,捉起了她的两只手。修长的手指——很小的时候他只见过她一面,她在睡梦中,他动她,她就紧紧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是食指;她还在酣睡,他站着一动不动……那个月夜如在眼前。他咳了一声,把她的手放下,抬头去看外边。云彩遮住了月亮。“孩子,你该多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这片山地和海滩平原的事情,因为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世界变得真快……”
  “我常听你和妈妈讲过去啊!”
  “不,那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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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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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而神秘的饥饿年代缓缓消逝的日子,是逐渐告别食土的日子。许多人相信神灵在用一种特殊的饥饿疗法医治这个世界:将流动着霍家血脉的人剔掉。最艰难的时光镇上人还指望啃食树皮和叶子,可是自占山的响马再到唐老驼几年下来,全镇街巷上已没有一棵树木。平原上的某些小村一眼望去还有一两棵高树,这在镇上人看来简直是耻辱的标志。后来食土法门一开,红光满面的人就多了。可惜这些人徒有其表,胖而无力,比如说眼看四处的灌木生出来都不能砍伐:提不动镢头。
  那时小廖麦衣兜里装满了指顶大的炒泥丸,一天到晚咯嘣咯嘣吃。他一天早上踏向街头,发现昨天还见过的男人女人都睡在了冰凉的石板地上。他摇动呼喊他们,一个个就是不醒。从那会儿他才知道:长梦等于死亡,睡着,一直睡着,就成了碍事的物件,就得埋到地下了。母亲早亡,父亲千方百计要让独生儿子活下来,他见小廖麦吞吃黏土的难过相,就为其炒制了泥丸,它们变得香喷喷的,小廖麦高兴了。
  他嚼着泥丸跑出镇子,在大海滩的灌木丛中来去自由。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大野物,它们随着大林子一起消失:镇上人说变成蓝眼人跑到大海另一面去了。沙地上的一些小动物,如小蜥蜴小蚂蚱蝴蝶们,都成了他的知心好友。他的到来是灌木林中的小小节日,小野物们围上他说东道西,打听镇上的趣事,还好奇地看他解了裤子撒尿。它们盯住小廖麦突出的、不停喷吐水流的小管子,大呼小叫:“天哪,原来洪水就是这样泛滥起来的呀!”
  刺猬出现了。它们羞红的小脸、灵动的眼睛,更有一身带着尖刺钉的衣装,都让小廖麦惊喜不已。它们带领他串遍了最偏僻的角落,从那儿找到了最甜的浆果。因为一只只老熊于两年前走开了,所以海滩上所有的野蜜都归小廖麦所有。刺猬每找到一处野蜜就要放声歌唱:那歌声如同风吹柳叶,沙哑而温情,让人一听就要陶醉倒地,仰卧于热乎乎的沙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小廖麦自己一次也没有找到野蜜,这事只得依仗刺猬。他将一生不忘那种源于茫茫海滩的甘味,那种一切甜汁都不能取代的东西,是能够解掉十八辈馋虫的美味!这味道让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拥有多么发达的味蕾,知道了茫茫荒野里最大的秘密其实就是隐藏的野蜜。
  可是他必须让刺猬带领自己游走,然后在它们的拍手歌唱中一起陶醉。有一天他躺在热沙上半天了,一直在倾听刺猬的咳嗽——吭吭声一时不出现,它们也就一时没有影子。他仰脸看天上游动的白云,想着父亲:偷偷戴上眼镜,不时瞥一眼窗户,一听到响动赶紧把眼镜藏了。他想着想着饿了,伸手掏衣兜里的炒泥丸,这才发现兜里空空的。他想野蜜想得心疼,饥饿像锤子一样咚咚敲打胸口、后脊梁。他两手在沙子上挖找、划动,想找到不小心撒下的炒泥丸。这样翻着,突然沙子里露出一个紫红色的东西,闪着荧光。他又扒了一下,整个紫红色的东西全暴露在了阳光下:一个大大的红蛹,比人的大拇指还要大,像成熟的枣子那样的颜色,身上有三个小眼睛似的斑点。他小心地捧起来,刚用三根手指撮起它的屁股,它就轻轻转动起尖顶。他相信它在说话,它使用的是自己的语言,这就像哑巴说话靠打手势一样。
  “我从哪儿才能找到我的刺猬朋友啊?红蛹儿帮帮我吧,你只要向那个方向动动你的尖顶,也就等于是伸手指路啦!”他这样央求,看着它。手中的红蛹儿真的动起来,尖顶指向了西南方。
  他迎着它指的方向走去、走去,最后真的看到了两只大大的刺猬——原来它们正偎在一块儿,那是忙着相亲相爱,所以顾不得他和它们的约会了。它们羞涩无比地劝他背过身子、再背过身子,说这事儿美好而麻烦,当然了,在你这样的年纪还不能充分地理解……他背过身等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其中当然少不了偷偷瞥过几眼,这就惹得两只刺猬十分不快。事后它们说:“如果不是老朋友了,你这样瞅来瞅去的咱绝不算完!这事儿是很大很大的,非胆大心细嘘寒问暖情投意合不可!这事儿平时没有,说急起来风雨无阻啊!也罢,这些话也不是你这样的年纪所能体恤和理解的……”听着这些唠叨、责备,小廖麦一直低着头,心里自认倒霉。
  它们消了气之后,总算又像往常一样,再次领他去寻找野蜜了。吃野蜜时,小廖麦悔不该又问了一句傻话:“到底是吃野蜜好,还是刚才你们那档子事好?”刺猬喷气、打嗝,显然是又气着了。但它们最后还是因为他的幼小而多少原谅了,答:
  “只有傻子、痴士们才这样问这样比哩!天地间没有什么比得上那档子事儿更好!”
  小廖麦愣怔怔看着,将信将疑地舔着嘴角的野蜜,走开了。他小心谨慎地捧着大红蛹儿,每次疼怜地亲它、用脸庞触动它,它都要兴奋地蠕动。
  一路上他都在对红蛹说话,对它哈气儿。他认为它大概怕冷,特别需要温暖,就把它放在贴近心窝的部位。当真的挨近肌肤——胸部和肚子时,它就害羞地活动了。他感知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滑润,一种像玉石一样的凉爽。多么神奇的苍茫海滩,原来这里什么都有啊。他抬头去看,一片雾霭般的灌木直接连结了邈远的山影和高天。他四下遥望。突然,当他低下头再次仰起时,方位感消失了!哪是南和北?哪是镇子的方向?他的心嗵嗵跳,有些慌了。他怕父亲在家里焦急,因为每一家都发生过这样的事:孩子出门再也回不了家了,走着走着身子一歪倒下来,成了一名“路倒”。
  
红蛹(2)
正这时他想起了怀揣的宝贝,于是又一次用三根手指撮起红蛹说:“好蛹儿你快帮帮我吧,你为我指一下镇子的方向吧,俺回不了家了!”红蛹先歪向他的脸,像是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尖顶就缓缓转动起来,最后停住,指向了一片低垂的乌云的方向。他含泪说:“知道了知道了,”大步向前走去。
  天黑之前小廖麦终于回到了家里。门一响,父亲刷一下收起眼镜。
  从此小廖麦可以无所顾忌地穿越无边的茫野。他在红蛹的指引下,不止一次找到了正在相好的刺猬。他不由得埋怨起它们:“你们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这要耽误多少事儿呀!”刺猬答:“没有办法,就是这么个季节。我们不能错过这个季节,嗯,嗯嗯。”
  除了在受到无端的打扰所表现出的烦恼之外,刺猬们十分和善乐观,不是唱歌就是念出一段长长的韵文。有一天它们兴致特别高,甚至在柳棵下坐成一排,一齐拍动着小巴掌念道:“俺刺猬,心欢喜;半辈子,遇见你;手拉手,找野蜜;挨近了,小心皮……”
  “为什么‘小心皮’呢?”
  “俺有一身尖刺儿呀。”
  一天傍晚小廖麦正坐在白沙上与红蛹说话,突然被身边一团烤人的热气惊了一下,一转脸,见是一个女人在树棵后边探过头来——他立刻认出是镇上的珊子姑娘。她如今多么胖啊,嘴角一窝笑了。她一直盯住他手中的红蛹,坐下来,紧挨了他。
  这个傍晚小廖麦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后来他一闭眼就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像春天的远雷。他害怕她的眼睛、嘴巴,特别是那小孩头颅一般大的双乳。他挪动身子,想赶紧离开,她说:“这不成。”她伸手要红蛹看一看,小廖麦赶紧藏了。她粗粗喘气,后来说:“喂,这样罢,你若把红蛹给了我,我就让你摸摸它——这儿。”她手指双乳。
  那个时刻,那个时刻的霞光快把人烧毁了。小廖麦盯着她的双乳,使劲摇了一下头。可是她猝不及防地将他的一只手逮住,硬按上自己胸口搓弄着,说:“摸过了摸过了——红蛹拿来!”她说着,多么蛮横地压住他的腿、肚子,撕扯中不小心把他的裤子弄破了,只一心要把红蛹抢到手。小廖麦一边挣扎抵抗,一边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宝贝,心里默念说:“老天爷啊,海滩上的神灵啊,快帮帮我吧,我被女响马欺负了!”这一念叨真是灵验,他只觉得牙齿发胀,胀得怎么也受不住,于是低头狠力下口,一下咬在了她的胸脯上。多么肥腻的家伙,女响马,她嘶叫嚎哭,痛得一伸腿躺了。
  小廖麦撒腿跑开了。
  他于是知道:大海滩旷远莫测,大动物仍未绝迹。使他更加深信不疑的是后来:有一天红蛹不知怎么了,总是固执地指向一个方向,于是他只得往那儿走去。走啊走啊,直走了一个钟点,浓雾噗噗落下。他渐渐听到了海浪的咆哮,并从中分辨出一声声动物的绝望嘶鸣。他惊呆了,接着急急向前,直觉得飞来的雾絮把脸颊都擦疼了。
  一道悬起白浪、轰轰震响的海岸从浓雾中出现了。海鸥和其他不知名的鸟儿四处翻飞尖叫,但所有的叫声都被浪涛和那个动物的嘶嚎淹没了——他这时才发现群鸥为什么尖叫,它们原来都在围着一个中心飞动,它们是被一个巨大的事实吓住了、吓得不停地鸣叫相告。
  小廖麦终于敢于走近。他看清了,离浪涌翻动处不远躺了一个巨大的黑黝黝的活物,它有人一样的阔脸,有四下分开的鳍或手,特别是有硕大的肚子,有紫红色的鼓胀的双乳,乳头开始渗流白色的汁液;它巨大身躯的下方原来跪了一个人,他揉了揉眼,这才看清是一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珊子!这会儿的珊子目不他顾,头发被风浪吹散打乱,四处飘扬,一挡住脸她就口不择言恶骂一声。原来她的双手正忙个不停,巨大海兽的下体在张大和蠕动,红彤彤黄蓬蓬的毛发一齐翕动,鲜血渗出,沾了珊子两手两臂。他渐渐听清了珊子的咕哝声:“可怜可怜海猪妈妈吧,海神和天上的神哪,帮帮这母子俩吧,可怜可怜它们……”
  那天的雾气中全是血腥气,是吓人的海猪嘶嚎。只有一刻这嚎声中止,小廖麦看见全身都是浪沫和沙子海草的珊子深深地伏下去,就像跪拜一样——她在用牙齿咬断脐带,一个手舞足蹈却又是啊啊大嚎的小生命降生了!妈呀,瞧她举起它看了一瞬,大概在辨认雄雌吧,小廖麦却在这时看清了刚生出的怪物:双目紧闭,面庞泛红,浑身是姜黄色,四肢又像手足又像鳍,腮部有稀疏的胡须……
  这是深秋与初冬褶缝中发生的事情。小廖麦将记忆终生的,是那滔天大浪与嚎哭、更有身上沾血的珊子。他好像从此不太恨那个女人了。
  这个冬天奇寒。整个冬天小廖麦都把红蛹包在被窝、心窝,或包在棉絮里。它在夜间贴紧他的皮肤蠕动、一下一下揉触他。他用脸庞偎它滑润的躯体,与之悄悄叙说。


  他和它一直依偎。春天慢慢来了,吃了一个秋冬的炒泥丸,夜变得更深更沉。有一天早晨,小廖麦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满天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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