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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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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去拿没有喝完的酒瓶子……
  葛利高里刚一走到街上,就疲倦得支持不住了。他艰难地移动着脚步,走到第一个十字街口,便向紧跟在后面的普罗霍尔央求说:“你去备上马,牵到这儿来。
  我走不到家啦……“
  “要不要去报告一下你要走的事呀?”
  “不用。”
  “那好,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一向做事慢慢腾腾的普罗霍尔,这一回却快步往住处跑去。
  葛利高里蹲在篱笆旁边,抽起烟来。脑子里回忆着跟司捷潘会面的事,淡淡地想:“哼,这也好,现在他全知道啦。只要不打阿克西妮亚就行。”后来疲倦和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场风波逼使他躺下打起盹儿来。
  普罗霍尔很快就回来了。
  他们坐渡船来到顿河右岸,纵马飞奔而去。
  黎明时分,他们进了鞑靼村。葛利高里在自家院子的大门口下了马,把马缰绳扔给普罗霍尔,匆忙、激动地往屋子里走去。
  娜塔莉亚没有穿好衣服,不知道到门廊里干什么。一见葛利高里,惺松的眼睛里就闪出喜不自胜的光芒,使葛利高里的心不禁哆嗦了一下,忽然间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娜塔莉亚默默地抱住自己的惟一的亲人,全身紧贴在他身上,葛利高里从她肩膀哆嗦不止的样子知道她正在哭泣。
  他走进屋子,亲过两位老人家和睡在内室的孩子们,在厨房当中站住。
  “好啊,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呀?一切都平安无事吧?”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地询问道。
  “上帝保佑,我的好儿子啊,我们吓的是够呛啊,可是很欺侮我们,那倒也没有,”伊莉妮奇娜急忙回答说,然后斜眼看了看哭得像泪人似的娜塔莉亚,严厉地朝她喊道:“应该高兴嘛,你却哭个没完没了,傻娘儿们!看你,还傻站在那儿不动!快去拿劈柴去,生炉子……”
  在她和娜塔莉亚匆匆忙忙做早饭的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给儿子拿来一条干净手巾,建议说:“你去洗洗脸吧,我给你往手上浇水。这可以使你的头脑清醒清醒……你浑身酒气冲天。大概昨天高兴得大喝了一通吧?”
  “酒是喝啦。不过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应该高兴呢,还是应该难过……”
  “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子惊愕地问。
  “谢克列捷夫把咱们恨透啦。”
  “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跟你一块儿喝酒,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真没想到!你太有造化啦,葛利什卡!跟一位真正的将军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这是闹着玩的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深为感动地看着儿子,艳羡不止,直咂舌头。
  葛利高里笑了。他怎样也不能理解老头子那种天真的喜悦心情。
  葛利高里认真地询问起牲口和财产是不是都完好无损,粮食损失了多少,但是他发觉,跟上回见面时一样,谈论家务事,父亲毫无兴趣。老头子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有什么使他更揪心的事儿。
  而且他很快也就把心事说了出来:“葛利申卡,现在怎么办?难道还要去服役吗?”
  “你这指的什么样的人?”
  “老头子们哪。就拿我来说吧。”
  “现在还不清楚。”
  “那么说,也要跟着出发啦?”
  “你可以留在家里。”
  “你说话可要算数嗅!”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高兴地喊道,激动得在厨房里一瘸一拐地踱起来。
  “老老实实坐下吧,你这个瘸鬼!弄得屋子里尘土飞扬!一高兴啦,你就瞎跑一气,像只瘦狗,”伊莉妮奇娜严厉地吆喝道。
  但是老头子根本不理睬她的吆喝。从桌子到炉子,来回瘸了好几趟,一面笑,一面搓手。他突然产生了怀疑:“你真的能放我回家吗?”
  “当然能啦。”
  “可以写张证明书吗?”
  “当然可以!”
  老头子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要问明白:“证明书嘛……不盖大印可不行,莫非你身上带着大印吗?”
  “没有大印也行!”葛利高里笑着说。
  “啊,那就没有说的啦!”老头子又高兴起来。“上帝保佑你身体健康!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
  “你的队伍开到前面去了吗?是开往梅德维季河口吗?”
  “是的。爸爸,你不要去操心服役的事儿啦。反正很快就会把像你这样的老头子都放回家的。你们早就服完了兵役啦。”
  “上帝保佑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画了一个十字,看来是完全放心了。
  两个孩子醒了。葛利高里把他们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轮流亲他们,含笑听着他们卿卿喳喳叫嚷了半天。
  孩子们头发的气味多香呀!散发着太阳、青草和热烘烘的枕头气味,还有一种使人感到无限亲切的什么气味。他们——都是他的亲骨肉——也真像草原上的小鸟。
  而父亲那两只抱着他们的、又黑又大的手,却是那么笨拙。他这个刚离开鞍马才一昼夜的骑士,在和平环境里,显得是那么陌生、格格不人,——浑身散发着刺鼻的大兵味儿、马汗味儿、苦涩的长途行军气味和皮带的臭味……
  葛利高里的眼睛里泪水模糊,胡于底下的嘴唇直哆嗦……有三次他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直到娜塔莉亚扯了扯他的军便服袖子,才明白过来,朝桌边走去。
  变了,变了,葛利高里变得完全不像从前那样了。他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就连童年时代,他也很少哭泣。可是现在——却眼泪汪汪,心咚咚地跳得厉害,嗓子眼儿里就像有只小铃挡在无声地响着……不过,这一切可能都是由于他昨天夜里酒喝得太多了,而且整夜没有睡觉……
  达丽亚把牛赶到牛馆的牲口群里去牧放,就回来了。她把含笑的嘴唇送给葛利高里,当葛利高里开玩笑似的理了理胡子,把脸朝她凑过去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
  葛利高里看到,她的睫毛好像风吹的一样,哆咬了一下,霎时间闻到了从她那徐娘半老的脸颊上散发出来的脂粉味。
  达丽亚依然如故。好像,不论什么样的苦恼,不仅不能压倒她,甚至不能使她屈服。她活在世界上,就像根红柳枝:娇嫩、美丽,而又不是高不可攀。
  “你还是这么漂亮!”葛利高里问。
  “就像路边的天仙子花!”达丽亚眯缝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满脸堆笑地回答说。
  然后走到镜子前头,理了理从头巾里技散出来的头发,显得更漂亮了。
  达丽亚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人是压不倒的。彼得罗的死似乎是沉重的一击,但是刚一苏醒过来,她变得对生活更加贪恋,更加注意修饰、打扮……
  把睡在仓房里的杜妮亚什卡也叫醒了。祷告以后,全家坐下来吃早饭。
  “哎呀,哥哥,你老啦!”杜妮亚什卡惋惜说。“变得灰溜溜,像只老娘。”
  葛利高里面色阴沉,隔着桌子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说:“我本来就该老啦。我老了,你也该找个新郎出嫁啦……不过我有话要对你说:从今天起,你就忘了米什卡·科舍沃伊吧。如果以后叫我再听到,你还想他想得神魂颠倒,我就踩住你的一只脚,抓住另外一只脚,就像撕癞蛤蟆一样,把你撕成两半!明白了吗!”
  杜妮亚什卡脸涨得通红,像朵罂粟花,热泪盈眶地看了看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恶狠狠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在他残忍的脸上——胡子里甜出的牙齿上,眯缝着的眼睛里——更加明显地表露出麦列霍夫家族特有的那种野性。
  但是杜妮亚什卡也是这个血统的呀!她从窘急和委屈的复杂心境中稍微平静下来以后,低声,但是非常坚定地说:“哥哥,您知道吗?谁也不能给自己的心下命令呀!”
  “要把这不听你命令的心挖掉,”葛利高里冷冷地劝导说。
  “好儿子,这不是你应该谈论的事儿……”伊莉妮奇娜心里想。但是这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插了进来。他往桌于上砰地捶了一拳,大声嚷:“不要脸的丫头,你给我住嘴!不然,我就给你这样的心来点儿厉害瞧瞧,包叫你的头发都一根不剩!唉,你这个下流坯子!好,我这就去拿马缰绳……”
  “爸爸!咱们家连一根马缰绳也没有啦。全都抢走啦!”达丽亚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的话。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不可遏地瞥了她一眼,仍旧扯大嗓门,继续发泄自己的怨气:“……我去拿马肚带——我要给你这小妖精……”
  “马肚带也叫红党拿走啦!”达丽亚已经提高了嗓门,依然天真地看着公公说。
  这可叫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受不了了。他朝大儿媳妇看了一会儿,无声的愤怒憋得他满脸通红,一声不响地张着大嘴呆望着(这时候他很像一条拉出水面的青鱼),然后沙哑地喊:“住口,该死的东西,你这个百鬼缠身的骚货!话都不叫人说!这算是怎么回事?杜恩卡,你就死了这颗心吧,这绝对不行!这是父亲的忠告!葛利高里说的对:如果你还要思恋那个浑蛋——那宰了你也不多!真找了个好情人!这个绞杀人的刽子手用媚药迷住她的心啦!他还能算是个人吗?难道我能要这种出卖耶稣的人作我的女婿吗?他现在要是落在我手里的话,我就亲手宰了他!
  不过我还要再说一遍:我去拿树条子肥你狠狠地……“
  “你就是白天里打着灯笼也休想在院子里找到树条子,”伊莉妮奇娜叹了口气说。“你就是在院子里转上一圈,想找点儿引火的树枝子都找不到。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哟!”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这种天真的解释,也看做是不怀好意。他瞪了老太婆一眼,像疯子似地跳起来,跑到院子里去。
  葛利高里扔下勺子,用手巾捂着脸,无声地大笑不止,身子直摇晃。他的火头已经过去了,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大笑过了。除了杜妮亚什卡,大家都笑了。
  桌上的气氛顿时愉快活跃起来。但是等台阶上一响起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脚步声,大家的脸一下子都严肃了起来。老头子旋风似地冲了进来,身后拖着一根很长的赤杨树枝。
  “看哪!看哪!足够你们这些可恶的长舌头娘儿们受用的啦!你们这些长尾巴的妖精!……你们不是说没有树条子吗?!哪!这是什么?老妖精,也够你受用的啦!你们都给我尝尝吧!
  厨房里容不下这根大长树枝子,老头子打翻了铁锅,然后又轰隆一声把它扔到门廊里,——气喘吁吁地坐到桌边。
  显然他的情绪变得坏透了。他哼哧哼哧、一声不响地吃起饭来。其余的人也都不做声。达丽亚的眼睛看着桌子,不敢抬起来,怕笑出声。伊莉妮奇娜唉声叹气,低声嘟哝:“嗅,主啊,主啊,我们的罪过太大啦!”只有杜妮亚什卡一个人没有心思笑,还有娜塔莉亚,除了老头子不在的时候曾经露出一丝痛苦的笑意外,这会儿又变得心事重重,无限忧伤。
  “拿点盐来!拿面包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偶尔用闪烁的目光源着家人,威严地大声喊叫。
  这场家庭口角竟出人意料地结束了。大家都沉默不语的时候,米沙特卡又把老头子惹火了。米沙特卡经常听见奶奶跟爷爷吵嘴的时候骂爷爷的那些花哨的称呼,当他看到爷爷正准备要把全家人都打一顿,而且吵得全家鸡犬不宁,他那幼小的心灵深为激动,——他的鼻孔直哆嗦,突然清脆地大声喊:“你吵得够可以啦,瘸鬼!
  最好拿棍子使劲儿敲你的脑袋,看你再敢来吓唬我们的奶奶!
  “你这是说打我……打爷爷……是吗?”
  “打你!”米沙特卡勇敢地肯定说。
  “难道可以这样跟你的亲爷爷……说这样的话吗?!
  “那么你嚷嚷什么啊?”
  “瞧,这小家伙有多凶狠?”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捋着大胡子,惊愕地瞟了大家一眼。“老妖精,这些话都是从你那里听来的!都是你教的!”
  “谁教他啦?这个野小子完全像你,像他爸爸!”伊莉妮奇娜怒气冲冲地辩解说。
  娜塔莉亚站起来,打了米沙特卡一下子,教训说:“不许学这种样子跟爷爷说话!不许学这些!”
  米沙特卡把脸扎在葛利高里的两膝间,大哭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非常溺爱孙子,他从桌子旁边跳起来,流出眼泪,也不擦顺着大胡子淌下来的泪珠,高兴地喊:“葛利什卡!好儿子!真他妈妈的!老太婆说得对!是咱们家的孩子!
  是麦列霍夫家的血统!……瞧,这血统表现出来啦!这小家伙对谁都不含糊!……
  我的小孙子!亲爱的!……哪,你打我这个老胡涂吧,用什么打都行!……揪我的大胡子吧,哪!于是老头子把米沙特卡从葛利高里手里拉过去,把他高举在头顶上。
  吃完早饭,大家都从桌边站起来。妇女们洗碗盘,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点上烟,对葛利高里说:“有件事要求你,似乎不太合适涸为你是我们的客人,可是没有办法……请你帮帮忙,把篱笆扶起来,把场院围好,不然什么东西都弄得东倒西歪,眼下不好意思去求别人来帮忙。因为家家都破坏得一塌糊涂。”
  葛利高里很高兴地答应了,于是他俩在场院里一直于到吃午饭,把篱笆都修复了。
  老头子在菜园子里埋着木桩子,问道:“谁都不动手去割草,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再买点儿草。你看家业怎么个搞法?活儿还值得于吗?也许过一个月,红党又来啦,那不又他妈的全都白干了吗?”
  “我不知道,爸爸,”葛利高里坦白地承认说。“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究竟谁会把谁打倒。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仓里用不着有多余的粮食,牲口棚里也用不着有多余的牲口。这年头儿,多了没有用。就拿我丈人来说吧,辛辛苦苦地于了一辈子,发了财,耗费了自己的血汗,也耗费了别人的血汗,到头来剩下了些什么呢?只剩下满院子一片焦土!”
  “小伙子,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老头子长叹一声,同意说。
  再没有多谈什么家业的事情。只是在下午,老头子看见葛利高里正在特别仔细地安装场院士的小门,就恼恨、伤心地说:“马马虎虎装上算啦。费那么大的劲干什么?也不让它在那儿立一辈子!”
  看来,直到现在,老头子才明白自己为使生活照老样子过下去所做的努力,全是枉费心机……
  太阳落山以前,葛利高里不于了,走进屋子里。只有娜塔莉亚一个人在内室里。
  她像过节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一条蓝呢子裙子和天蓝色的府绸上衣,胸前绣着一朵花,袖口上镶着花边,这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适。脸上泛起淡淡的粉红色,因为刚才用肥皂洗过脸,所以显得容光焕发。她正在箱子里找什么东西,但是一看见葛利高里,她就把箱盖放下,含笑站直了身子。
  葛利高里坐在箱子上说:“你也来坐一会儿,不然明天我就走啦,咱们连句话儿也没有说。”
  她驯顺地在他身旁坐下,有些害怕似的斜了他一眼。但是出乎她意料,他抓住她的一只手,亲热地说:“你很水灵,好像根本没有生过病似的。”
  “又活过来啦……我们妇道人家都像猫一样,耐折腾哪。”她畏怯地笑着,低下头去说。
  葛利高里看见了她那粉红色透亮的、生着一层茸毛的、柔软的耳郭和后脑勺上头发缝中间的黄色头皮,问:“脱头发吗?”
  “差不多要脱光啦。很快就会脱成秃子啦。”
  “我现在就给你剃剃头,好吗?”葛利高里突然建议说。
  “你这是怎么啦!”她吃惊地说。“那样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啦?”
  “应该剃一剃,要不头发就长不出来了。”
  “妈妈已经答应用剪子给我剪剪,”娜塔莉亚窘急地笑着说,赶紧把一块雪白的漂白头巾蒙在脑袋上。
  她坐在他的身旁,她是他的妻子和米沙特卡、波柳什卡的母亲。她为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脸洗得干干净净。她急忙蒙上头巾,是不想让他看到她病后脱了头发的丑样子,她的头略微往一边歪着坐在那里,显得那么可怜、难看,然而却依然容光焕发,具有一种纯洁的内在美。她总是穿高领衣服,为了不叫他看见她自杀时脖子上留下的伤痕。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一阵猛烈的恩爱激情涨满了葛利高里的心。
  他很想对她说几句温柔、亲密的话,但是却找不到适当的词句,于是默默地把她搂到怀里,亲了亲她那扁平白净的额角和忧郁的眼睛。
  不,他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她。阿克西妮亚使她的一生失去了光彩。丈夫的激情弄得她神魂颠倒,浑身像火烧似的,她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西沉的太阳的紫色余晖洒进内室。孩子们在台阶上喧吵。可以听到,达丽亚把烤热的瓦罐从炉膛里拖出来,不满意地对婆婆说:“您大概没有天天挤牛奶吧。不知道为什么那头老牛的奶出得少啦……”
  牛群牧放归来,哗哗地叫个不停,孩子们用马尾编的鞭子抽得啪啪乱响。村里公用的种牛暗哑、断续地叫着。它那缎子似的前胸垂肉和扁平的脊背被牛虹咬得血迹斑斑。种牛恶狠狠地摇晃着脑袋;走着走着,两只间距宽宽的犄角触到阿司塔霍夫家的篱笆上,把篱笆撞倒,又往前走去。娜塔莉亚往窗外看了看,说:“公牛也撤到顿河对岸去啦,妈妈说:村子里的枪声一响,它就冲出河边的牛棚,袱水过河去,一直藏在河湾里。”
  葛利高里陷于默默的沉思。为什么娜塔莉亚的眼睛这样忧郁?而且眼睛里还有某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东西,时隐时显。甚至在幸福的时刻,她也这样忧郁,这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也许她已经听说他在维申斯克与阿克西妮亚相会的事情了吧?
  他终于问:“为什么今天你的脸色这样阴沉?你心里有什么伤心的事儿吧,娜塔莎?
  告诉我,行吗?“
  他以为娜塔莉亚会哭鼻子抹泪责备他……但是娜塔莉亚却惊讶地回答说:“没有,什么也没有,你是这样觉得,我什么也没……真的,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
  一低头或者拿点儿什么东西的时候头就有点儿晕——眼睛就发黑。“
  葛利高里目光紧逼地看了看她,又问:“我不在家,你没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人动你吗?“
  “没有,瞧你说的!我一直躺在床上生病。”她直盯着葛利高里,甚至还微微一笑。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明天一早你就动身?”
  “天一亮就动身。”
  “多住一天不行吗?”娜塔莉亚没有把握地、怀着微弱的希望请求说。
  但是葛利高里否定地摇了摇头,于是娜塔莉亚叹了一口气,说:“你现在……
  得戴肩章了吧?“
  “得戴啦。”
  “好,那就脱下衬衣来,我趁天还亮给你缝上。”
  葛利高里咳嗽了一声,脱下了军便服。衣服上的汗还没有干。背上和肩上被武装带磨得发亮的地方,还有些黑乎乎的湿印子。娜塔利亚从箱子里找出一副被太阳晒得褪色的保护色肩章问:“是这个吗?”
  “是这个。你还收着哪?”
  “我们把箱子埋起来啦,”娜塔莉亚一面往针眼里穿线,一面含糊不清地说,偷偷把落满尘土的军便服凑到脸上,贪婪吸了一口咸丝丝的亲人的汗气味儿……
  “你这是干什么呀?”葛利高里不解地问。
  “这上面有你身上的味儿……”娜塔莉亚眼睛闪耀着,低下头去,想要掩饰突然涌到脸颊上的红晕,开始迅速地缝起来。
  葛利高里穿上军便服,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
  “你戴着肩章神气多啦!”娜塔莉亚喜不自胜地望着丈夫,说。
  但是他斜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左肩,叹了日气,说:“最好能一辈于不看到它们。你是什么也不懂呀!”
  他们又在内室里的箱于上拉着手,无言地默默坐了很久,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后来,当天色黑了下来,厢房的紫色阴影洒满已经返凉的地面,他们走到厨房里去吃晚饭,黑夜降临。直到黎明前,天上繁星点点,樱桃园里的夜莺一直唱到东方发白的时候、葛利高里醒来,闭着眼睛躺了很久,倾听着夜莺婉转、甜蜜的歌唱,然后竭力不惊醒娜塔莉亚,轻轻地起床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
  潘苔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喂着战马,大献殷勤地建议说:“出发以前我去给它洗个澡好吗!”
  “不用啦,”在清晨的潮冷中瑟缩的葛利高里回答说。
  “睡得很好吗!”老头子问。
  “睡得好极啦!就是夜莺把我吵醒啦。倒霉透啦,它们整整吵了一夜!”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马料袋子从马头上摘下来,笑着说:“小伙子,它们就知道唱啊,唱啊。有时候真羡慕这些神鸟……什么打仗呀,什么倾家荡产呀,它全不用管……”
  普罗霍尔骑马来到大门口。他脸刮得光光的,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爱说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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