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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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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骑兵师,是布鲁西洛夫指挥的第八军的前沿掩护部队。左边一点,第十一骑兵师在越过奥地利边境后,正向前推进。第十一骑兵师的几支部队攻克了列什纽夫和布罗迪之后,就在原地停下来,——因为奥地利人得到了增援,匈牙利的骑兵经常向我们的骑兵进行奇袭、骚扰,迫使其向布罗迪收缩。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自列什纽夫城下战役后,就被烦人的内心痛楚无情地折磨着。他瘦了很多,体重减轻了。不管是在行军还是休息的时候,不管是在熟睡还是打盹的时候,那个被他在铁栅栏旁边砍死的奥地利人经常在他眼前浮现。他非常频繁地梦见第一次肉搏战的情景,回忆折磨着他,甚至在梦中也感觉到紧握矛杆的右手在痉挛;醒来以后,就驱赶噩梦。用手巴掌遮着眯缝得发疼的眼睛。
马队踏倒已经成熟的庄稼,田野里遍地是有尖钉的马蹄印,仿佛加里齐亚全境都遭过雹灾似的。步兵的沉重的靴于踏硬了大道,踏碎了公路上的石子,踏烂了八月的泥泞。
凡是发生过战斗的地方,大地忧伤的脸上就被炮弹打得麻痕累累;嗜血成性的钢铁碎片,在血泊中生锈。夜晚,地平线上,红霞染遍半天,火光照亮了村庄、市镇。八月里,正当果子成熟和秋庄稼即将收获的时候,天空变得阴沉灰暗,偶尔有个晴天,则暑热蒸腾,令人昏昏欲睡。
八月将尽。果园里的树叶油亮橙黄,果树枝上流出枯萎前红艳的粘液,远远地看去,仿佛果树都遍体鳞伤,正在流血死去。
葛利高里很有兴趣地注视着同连伙伴们的变化。刚从后方医院里回来的普罗霍尔。济科夫脸颊上留下了一个马蹄印,唇角上仍然挂着痛苦和疑惑的神情,小牛犊似的可爱的眼睛眨得更厉害了;叶戈尔卡。扎尔科夫不论在什么场合总要骂一些粗野的下流话,而且比以前更加玩世不恭了。咒骂世上的一切;同村的叶梅利扬。格罗舍夫,本来是正经而又能于的哥萨克,不知道为什么全身变得像木炭一样黑,总在呵呵地傻笑,他的笑声是不由自主的、忧郁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发生了变化,心里也程度不同地滋生着战争播下的悲伤。
团队从火线上撤下来,休整三天,由从顿河开来的援军进行补充。连队正预备到地主的池塘里去洗澡的时候,从离庄园三俄里的车站上驰来一大队骑兵。
等到第四连的哥萨克来到堤边的时候,这支队伍正走下缓坡,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是哥萨克骑兵了。普罗霍尔。济科夫正在堤岸上弯着身子脱军服上衣,脑袋刚露出来,抬头一看,大叫道:“是咱们的人,顿河人。”
葛利高里眯缝着眼睛,看着向庄园开来的纵队。
“补充兵员来啦。”
“大概是补充咱们团队的。”
“一定是把第二期服役的人都征召入伍啦。”
“看见了吗,伙计们?那是司捷播。阿司塔霍夫呀!看哪,在第三列片格罗舍夫大叫道,短促地尖声呵呵笑着。
“把他们哥儿们也给弄来啦。”
“那不是阿尼库什卡吗!”
“葛利什卡!麦列霍夫!你哥哥,就是他。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啦。”
“你得请客,浪荡鬼,是我头一个看出来的。” 葛利高里的颧骨上皱起一片皱褶,仔细打量着,竭力想辨认出彼得罗骑的是什么马。“买了一匹新马,”他心里想,把视线移到哥哥脸上。从好久前会面以后,哥哥的面容已经大变了:晒得黑黑的,留着剪得短短的麦黄色的小胡子,眉毛也被太阳晒成了银白色。葛利高里摘下制帽,像演习时候一样,挥着一只手,迎上前去。
许多半光着的哥萨克也都跟在他后头从堤岸上跑了下去,乱踏着空茎白芷的脆芽和根深茎老的牛蒂花。
补充连绕过果园,向团队驻扎的庄园走去。这个连由一个大尉率领,他已经上了点年纪,身体倒很结实,新剃过头,刮得光光的、威严的嘴角上有几条呆板、坚毅的曲线。
“一定是个哑嗓子的凶狠家伙,”葛利高里心里想,朝哥哥笑着,不时瞅瞅大尉健美的体态,他骑的是一匹凸鼻子的马,显然是加尔梅克种。
“全连!”大尉用纯正的钢嗓子喊道,“成排纵队,左转弯,开步走!”
“您好啊,亲爱的哥哥!”葛利高里朝彼得罗笑着,高兴、激动地叫道。
“上帝保佑。到你们这儿来啦。喂,怎么样?”
“很好!”
“还活着哪?”
“到今儿还活着。”
“咱们全家都问候你。”
“家里的人都好吗?”
“都很健康。”
彼得罗把一只手巴掌撑在健壮的、浅红色马身上,全身向后一转,含笑扫了葛利高里一眼,继续向前走去。别人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们的风尘仆仆的脊背把他遮住了。
“你好啊,麦列霍夫!全村都问候你。”
“你也是到我们这儿来的吗?”葛利高里从那一堆金色的额发上认出了米什卡·科舍沃伊,呲牙问道。
“是到你们这儿来的。我们就像母鸡一样来打食啦。”
“够你吃的!当心别叫他们把你吃掉。”
“我们会当心的!”
叶戈尔卡。扎尔科夫只穿一件衬衣,提着裤子,一只腿跳着,蹦下堤岸。他歪着身子,撑开裤子,想把一只脚伸进飘晃的裤腿里去。
“好啊,乡亲们!”
“哦哦!原来是扎尔科夫。叶戈尔卡。”
“喂,你这匹儿马,难道前腿被拴起来了吗!”
“我母亲好吗?”
“还活着哪。”
“我们给你带来她的问候。可是没有带礼物——因为太重啦。”
叶戈尔卡脸上带着很严肃的表情听完了回答,就光着屁股坐到草地上,为的是不让别人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哆嗦得厉害的腿怎么也穿不进裤管里去。
在漆成浅蓝色的围墙外面,站了一群半裸的哥萨克;连队——从顿河开来的补充队——顺着对面栽着两行栗子树的大道走进院子。
“老乡,好啊!”
“喂,你就是亲家亚历山大吧!”
“是他。”
“安得烈扬!安得烈扬!你这个大耳朵鬼,不认识我啦!”
“喂,老总,你老婆给你带好来啦!”
“基督保佑。”
“有个叫鲍里斯。别洛夫的在什么地方啊?”
“哪一连的?”
“大概是第四连。”
“他是什么地方人?”
“是维申斯克镇河湾村人。”
“你找他有什么事?”又有第三个人插进了这短促的对话。
“当然有事啦。我给他捎来一封信。”
“老兄,前天在赖布罗迪城下阵亡啦。”
“是吗?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一颗子弹打进他的左胸脯里。”
“你们这儿有黑河人吗?”
“没有,往前走吧。”
连队的尾部也进了院子,列队停在院子中间。池塘堤岸上又聚满了回来洗澡的哥萨克。
过了不大工夫,刚刚开到的补充连的人也来了。葛利高里和哥哥并排坐下来。
堤岸上的粘土散发着浓重的霉湿的气味。岸边浑浊的池水泛着青草似的碧绿光波。
葛利高里一面用指甲挤着衬衣缝和褶子里的虱子,一面说道:“彼得罗,我心里痛苦死啦。现在我就像个半死不活的人……好像上磨磨过,把我磨碎了,又吐了出来。”
他的声音幽怨、颤抖,额角添的一条新的黑皱纹(彼得罗直到现在才恐怖地注意到它)斜横在额角上,这条皱纹使葛利高里的面貌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有点儿吓人,显得非常陌生。
“这是怎么回事?”彼得罗脱着衬衣问道,露出脖子周围有一圈整齐的日晒黑印的洁白的身体。
“听我说,就是这么回事,”葛利高里急促、愤愤地说道,“他们唆使人们到处互相杀戮!简直变得比狼还凶残。哪里都是仇恨。我现在觉得,如果我去咬人一口——这个人立刻会发疯。”
“你……杀过人了吗?”
“杀过!……”这两个字葛利高里几乎是大声喊出来的,他把衬衫揉成一团,扔在脚边,然后,用手指头捏了半天喉咙,好像是在把卡在那里的词句顺下去似的,眼睛向旁边看着。
“说下去!”彼得罗命令道,同时把脸掉过去,怕跟弟弟的视线相遇。
“良心在折磨我。我在列什纽夫城下用长矛刺死过一个人。那是正在火头上……非这样做不可……可是我为什么要砍死这个人呢?”
“怎么啦?”
“还怎么啦,白杀了一个人,就是为了他,这个混蛋,我的良心在受折磨,夜里总梦见他,这个混账。难道是我的错吗?”
“你还不习惯。用不了很久,就会习以为常了。”
“你们连——是补充连吗?”葛利高里问道。
“为什么?不是,我们已编人第二十七团。”
“我还以为你们是来补充我们的呢。”
“我们这一连分配到一个步兵师去,我们就是去追赶那个师的,不过补充队也和我们一块儿来啦,把些青年人送来补充你们的队伍。”
“原来这样。好,咱们洗个澡吧。”
葛利高里脱掉裤子,匆匆走到堤坝顶上,他的皮肤是深棕色的,背略微有点驼,但是身材很匀称,彼得罗觉得分别以来,他显得老了。他伸出两只手,脑袋朝下,跳进水里;浓重的绿波在他身上合拢后,又分成了两道水波,扩散开去。他向一群正在池塘中哈哈大笑的哥萨克们游过去,用手掌亲热地拍着水面,懒洋洋地划动着肩膀。
彼得罗费了半天工夫才把贴身的十字架和缝在母亲的祝福袋上的咒文摘下来。
他把挂链几塞到衬衣下面,露出一种恐惧的憎恶神情走下水去,水漫到他的胸部和肩部,他叫了一声,往水里一扎,游起来,向葛利高里追去;他们相隔一段距离,同向对岸灌木丛生的沙滩游去。
游泳使葛利高里的头脑逐渐清醒,心情平静下来,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热情奔放,一面挥手击水,一面沉着地说道:“虱子要把我吃掉啦。非常想家。现在要是能回去一趟多好啊:要是生着翅膀的话,我一定飞回去。就是看一眼也好啊。喂,家里怎么样?”
“娜塔莉亚在咱们家呢。”
“啊?”
“她很好。”
“父亲和母亲怎么样?”
“很好。但是娜塔莉亚一直在等着你哪。她相信,你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葛利高里打了一下响鼻,默默地把灌进嘴里的水吐出来。彼得罗扭过头来,想看看他的眼睛。
“你在信里问候她一句也好嘛。这个女人是为了你才活着的呀。”
“她怎么的……还盼着破镜重圆吗?”
“这怎么说呢……人总要有点儿盼头才能活下去呀。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娘儿们。很正派,守身如玉。什么风流放荡或者别的什么——这种事她根本不沾边儿。”
“她应该嫁人嘛。”
“你这话说得真怪!”
“一点也不怪。应该这样。”
“这是你们的事儿。我不管。”
“杜妮亚什卡呢?”
“已经快做新娘啦,兄弟!在这一年里,她长高了很多,你快从不出啦。”
“哦,”葛利高里高兴起来,惊讶地说。
“真的。她要出嫁啦,可是咱们连胡子尖也沾不着一滴酒。也许还会被敌人杀掉,这帮坏蛋!”
“这太容易了啦!”
他们爬到沙滩上,并排躺下,用两肘撑着身子,在烈日下晒着。米什卡·科舍沃伊从水里探出半截身子,从旁边游过去二“葛利什卡,到水里来!”
“我躺一会儿,等等再去。”
葛利高里在用沙土埋着一只甲虫,问道:“听到阿克西妮亚什么消息没有?”
“宣战以前,我曾在村子里看见过她。”
“她到那儿去干什么?”
“到她男人那儿去拿东西。”
葛利高里咳嗽了一声,用手巴掌刮了一堆沙土,把甲虫埋起来。
“你没有跟她说话吗?”
“只是问候了一下。她的样子很丰满,很快活,大概吃地主的饭吃得很舒服吧。”
“司捷潘怎么样?”
“把她剩下的一点东西都给她啦。圆满收场。不过你可要小心他。防备着点儿。
有几个哥萨克告诉我说,有一回司捷潘喝醉了酒,威吓说:在第一次战斗中——就给你一枪。“
“我知道……”
“他饶不了你。”
“我知道。”
“我新买了一匹马,”彼得罗改变了话题。
“卖了几头牛吧?”
“把些老牛卖啦。总共卖了一百八十卢布。马是一百五十卢布买的。这匹马还不错。在楚茨坎买的。”
“庄稼怎么样?”
“很好。可惜还没有收割完,就把我们征召来啦。”
谈话转到家务方面,气氛就缓和下来。葛利高里贪婪地听着家里的消息。这会儿他全神贯注的就是这些消息,这使他又变成像从前那个倔强、朴实的小伙子了。
“好,咱们凉快凉快——就穿衣服吧,”彼得罗抖着身子,从湿肚皮上往下拂着沙土,提议说。他的背上和胳膊上都起了些小泡。
哥萨克们成群结队地离开了池塘。在花园和庄园院子中间的木栅旁边,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追上了他们。他一面走,一面用小骨头梳于梳着技散下来的额发,把它们塞到帽沿下;他跟葛利高里走齐了。
“你好啊,朋友!”
“你好。”葛利高里停住脚,用有些发窘的、略感负疚的目光迎着他说。
“没有忘记我吧?”
“差不多要忘啦。”
“我可是牢记着你哩,”司捷潘嘲笑说,脚不停地走了过去,抱住了走在前面、戴着下士肩章的哥萨克的肩膀。
天刚黑下来,师部来电话,命令全团开赴前线。团队在一刻钟内准备就绪;这支刚刚补充了新兵的队伍唱着歌去堵塞前线上一个被匈牙利骑兵冲破的缺口。
分别的时候,彼得罗把一张折成四折的纸片塞到弟弟手里。
“这是什么?”葛利高里问道。
“我给你抄了一个咒文。你拿去……”
“有用吗?”
“别开玩笑,葛利高里!”
“我不是开玩笑。”
“好吧,再会,弟弟。祝你健康。你不要冲到别人的前头去,不然的话,死神可是专门找急性人!多多保重!”彼得罗喊道。
“那还要咒文于什么呢?”
彼得罗挥了挥手。
一团人马一直走到十一点钟,也没有采取任何警戒措施。后来,各连的司务长才跑着传达命令:尽可能不出声行进,禁止吸烟。
信号弹在远处的树林上空飞起,冒着紫色的烟雾。
第三卷 第十一章
一本橡树皮颜色的羊皮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的角已经磨坏。折断了:它在主人的口袋里已经装了很久。每页上都写满了斜花体字……不久以前产生了这种和纸笔打交道的欲望。我想写得像大学生日记一样。
首先要写她:二月里,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她的同乡、大学生博亚雷什金介绍我跟她认识了。我是在电影院门口遇到他们的。博亚雷什金给我们介绍说:“这位小姐是我们同乡,维申斯克镇的。季莫费,你要爱她,珍惜她吧。丽莎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姑娘。”我记得,我很郑重地说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并把她那柔软的、出汗的手掌握在手里。我就这样认识了伊丽莎白。莫霍娃。我第一眼就看出,她是个放荡的姑娘:这种女人的眼睛总爱自作多情。我不得不承认,她给我的印象不佳:首先就是那热乎乎、汗漉漉的手巴掌。我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谁的手会出这么多汗;其次是眼睛,说实在的,是一对美丽的眼睛,带点儿胡桃颜色,但是同时却又令人感到很不愉快。
瓦萨,我的好朋友,我特地注意修辞,甚至写得十分逼真,为的是等这本日记寄到塞米巴拉金斯克你手里的时候(我是想:等到我和伊丽莎白。莫霍娃的风流韵事收场后,就把日记寄给你。当你读这份实录时,准会得到极大的享受),能使你对事情经过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我将逐日予以记录。好,书归正传,我就这样和她认识了,于是我们三个人同去看一部哀艳的影片。博亚雷什金没有说话(他牙疼,说是一个“臼齿”坏啦),我谈得也很勉强。原来我们是同乡,是邻镇的,于是我们就谈起草原美景以及其他等等,等等,谈了一阵以后,就又冷场了。如果说,我是乐于沉默的,那么她对我们废话告绝后的冷场,也毫未感到什么不舒服。我从她的话里知道,她是医科二年级的学生,出身于商人家庭,喜欢喝酥茶,爱吸阿斯莫洛夫工厂的烟草。你看,关于如何认识这位生着胡桃色眼睛的少女的材料真是太贫乏了。在分别的时候(我们送她到电车站)她请我们到她那里去玩。我把地址记了下来。我打算四月二十八日去看她。
四月二十九日
今天到她那里去过,她请我喝茶和吃带馅的酥糖。其实,她是个好奇的姑娘。
说话很刻薄,样子也还聪明,只是她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阿尔志跋绥夫式人物的气味,老远就可以闻到。从她那里回来已经很晚了。吸了很多纸烟,想了许多与她毫不相于的事儿,——特别是想到钱。我的衣服已经穿得太旧了,可是却没有“资本”去更新。总之——简直糟透啦。
五月一日
今天发生的事情是很值得纪念的。这是我们在索科尔尼基与人无损地消磨时光的时候遇到的事情:警察和一队约二十人的哥萨克正在驱散工人“五一”示威游行队伍。一个喝醉了的工人用棍子打了哥萨克的马一下子,这个哥萨克就抡开鞭子抽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鞭子叫做“钩鞭”,要知道它本来的名字已经很好啦,何必多此一举呢?……)我走过去,加以阻止。说句良心话,是一种最高尚的情操驱使我去干的。我于预其事,对那个哥萨克说,他不过是一只蠢鸟,还说了些别的话。那家伙举起鞭子,想要抽我,但是我非常强硬地说,我本人就是卡缅斯克镇的哥萨克,我可以照样回敬他,叫他知道点儿厉害。原来这是个好心肠的哥萨克,还很年轻;显然兵役还没有把他折磨得麻木不仁。他告诉我,他是霍皮奥尔河口镇的人,而且是拳击能手。我们和和气气分手了。如果他跟我动起手来,那就非打不可了,也许还会发生以我的身份来说,更糟糕的蠢事。我出面于预此事,是因为伊丽莎白在我们这伙人中,她在场使我产生了一种十分幼稚的想当“英雄”的愿望。我亲眼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发怒的公鸡,并且觉得制帽下面长出了一个看不见的红鸡冠子……你看我胡闹到什么地步啦!
五月三日
真想狂饮一通。最糟的是没有钱。裤子已经破得一塌胡涂,到处是裂缝破口,就像熟透了的顿河左岸产的西瓜一样。原希望裤于的缝线还不至于开裂——是不切实际的,就像不能指望把已经崩裂的西瓜再缝合起来一样。沃洛季卡。斯特列什涅夫来呆了一会儿,明天要去听课了。
五月七日
收到父亲寄来的钱。在信里把我臭骂了一顿,而我竟无动于衷。老爸爸要是知道他的儿子已经道德败坏,不可救药……我买了一套衣服。就连马车夫都注意起我的领带来了。在特维尔大街的理发店理了发。从那里走出来,我简直变成一个新来的殷勤店伙了。在胜利花园街角上,警察朝我一笑。真是个调皮鬼!要知道,我现在这副打扮准有什么和他相同的地方吧?可是三个月以前呢?不过,翻这些旧账于什么……偶然在电车窗日里看见了伊丽莎白。她摇晃着手套笑了笑。我是什么样子呢?五月八日“不论老少,都逃不脱爱情的神矢。”我心里想着塔季扬娜的丈夫那张长得像炮口似的大嘴。我非常想从楼座里对准他的嘴啐一口。可是我一想起这句唱词,特别是:“都逃不脱”这几个字——我的颚骨就抽搐起来,想打呵欠,可能是一种神经质吧。
不过我是在正当年的时候谈恋爱的。我写着这几行字,头发都竖起来了……到伊丽莎白那里去过。我修辞讲究地绕着弯儿讲起来。她装作不懂的样子,想把话题引到别的事情上去。是不是时机还不成熟?唉,真见鬼,这套衣服把事情全弄糟啦!……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嘿,什么仙女也要拜倒在我脚下:我想,现在不说,尚待何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合理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占了优势。如果现在不提出求婚,那么过两个月以后可就晚啦;裤子一穿旧,什么都完啦。我一面写,一面觉得自己真了不起:在我身上明显地具备了我们时代最优秀人物的一切最美好的情操。这里既有火热的爱情,又有“理智的坚定的声音”。各种高尚情操,外加其他可敬品质的大杂烩。
我竟未能完成向她进攻的准备工作。房东太太打乱了我的计划,她把她叫到走廊里去,我听见房东太太向她借钱。她拒绝了,但那时候她手里是有钱的。这一点我确实知道,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她用真诚的声调拒绝时的脸色和她那胡桃色的一片挚情的眼睛。向她倾吐爱情的愿望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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