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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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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得罗·麦列霍夫和拉特舍夫走在队伍旁边。他们在小声谈论着什么。拉特舍夫在玩弄着马刀上的亮闪闪的新穗于,彼得罗用左手抚摸着马,搔着马耳中间的地方。拉特舍夫堆满肥肉的脸上浮着笑容,被烟草熏黑。金牙套已经磨损的牙齿在稀疏的胡子下面闪着黄中透黑的光亮。
  “牛皮大王”的儿子,哥萨克们都管他叫“牛皮小王”,安季普。阿夫杰伊奇骑着一匹瘸腿花毛骡马,走在最后面。
  只要有个哥萨克一开腔,立刻就会有几个哥萨克凑过去,队伍也就乱了,五个人一列地走了起来,其余的人则在仔细观察着陌生的地形、草原、微波荡漾的湖泊和统岸的、像绿色的围墙一样的杨树和柳树。从哥萨克们的行装来看是准备要远行的:鞍袋里塞的东西都鼓了起来,所有的驮袋都装得满满的,每个人的鞍带上都考虑周到地绑着军大衣。而且从马具上也可以看得出来:每一根小皮带都用麻线缝过,一切都重新缝过,拧过,重新修理过。如果说在一个月以前,大家还都认为,战争是不会发生的,那么现在却怀着听天由命的忧郁心情踏上证途,认识到流血是不可避免的了。“今天你还披着这张人皮,也许明天乌鸦就会在荒郊野外鞣制这张皮啦”,个个都这样想。
  穿过了克列普茨村。右面稀稀疏疏地闪过一些芦苇盖顶的村舍。阿尼库什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块干饼,咬了一半,凶狠地呲着匀细的门牙,像兔子似的匆匆忙忙地龛动着颚骨,大嚼起来。
  赫里斯托尼亚斜了他一眼。
  “你饿啦?”
  “不然为什么要吃呀……这是老婆烙的。”
  “吃也是你的拿手戏!大概你的肚子跟猪肚子一样大。”赫里斯托尼亚转脸朝着葛利高里,怒冲冲怨声怨气地继续说道:“他只会吃,这鬼东西。太不像话!他怎么能塞下这么多的东西呢?这些日子我就在仔细观察,简直叫人有点儿害怕:他的身量并不大,可是吃起东西来,简直像个无底洞。”
  “我吃自个儿的东西,我拼命吃。晚上吃一只羊,可是天不亮就又饿啦。咱们什么都吃,凡是能吃的东西,咱们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阿尼库什卡不时哈哈笑着,朝葛利高里挤挤眼,指着正气哼哼地呻吐沫的赫里斯托尼亚,“彼得罗。潘苔莱耶夫,你打算在哪儿宿营啊?你瞧,马儿都累坏啦!”
  托米林喊道。
  梅尔库洛夫也支持他的意见:“到宿营的时候了。太阳落山啦”
  彼得罗挥了一下鞭子。
  “咱们在克柳奇宿营、也可能,还要赶到库梅尔加呢。”
  梅尔库洛夫在卷毛的黑胡子里笑了笑,悄悄地对托米林说:“想在阿尔费罗夫手里升官哪,母狗!拼命在往前赶……”
  有个人在给梅尔库洛夫剪胡子的时候,顽皮地乱剪了一阵,把漂亮的大胡子剪成了像个歪歪扭扭的小木撅子似的尖胡子。梅尔库洛夫立刻变了模样,显得滑稽可笑,——这就成了人们经常跟他开玩笑的话把儿。托米林这时也忍不住说:“你不是也想升官儿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把胡于剪成将军的样于。你大概以为只要把胡子剪成将军的样子,马上就会把一师人交给你指挥啦?这个想吃吗?”托米林握起拳头,作了个嘲弄的手势。
  “混蛋,真见他妈的鬼!你对他说正经话,他却跟你胡说八道。”
  在一片笑谈声中连队开进了克柳奇村。预先派去号房子的安德留什卡。卡舒林,在村头上一户人家门口迎接连队。
  “我们排——跟我走!第一排——就住在这三户人家,第二排——在街左面,第三排——就住在井边的那户人家和毗连的四个院子。”
  彼得罗策马来到他跟前,问:“没有听见什么消息吗?问过没有?”
  “这里连个消息毛儿都听不到。可是,小伙子,这儿的蜂蜜可真多。一个老太婆家里就有三百箱。夜里咱们一定要偷点儿吃!”
  “哼,哼,别胡闹!不然的话我可要按你!”
  彼得罗皱起眉头,策马而去。
  哥萨克们分散住了下来。安置好了马匹。天也黑了。各户房主人给哥萨克们开了晚饭。连队的哥萨克和这个村的哥萨克坐在院子里去年砍的赤杨树枝堆上,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就各自睡觉去了。
  第二大早晨,就从村子里开拔了。差不多快到库梅尔任斯克的时候,一个通信员追上了连队。彼得罗拆开文件袋,在鞍子上摇晃着,看了半天,伸出去的手吃力地拿着那张纸,仿佛很重似的、葛利高里来到他跟前。
  “有命令来?”
  “是啊!”
  “怎么说的?”
  “说是……命令我把连队交出去。调我的同龄人回去,要在卡赞斯克组建第二十八团。炮兵和机枪手也要调去。”
  “那么其余的人到哪儿去呀?”
  “喏,上面写着哪:”到阿尔任诺夫斯克去,接受第二十二团团长的指挥。火速前进。“真他妈的!还要”火速“前进!”
  拉特舍夫凑了过来,从彼得罗手里拿过命令。弯起眉毛,龛动着噘起的厚嘴唇,读了起来。
  “前进!”彼得罗大声喊。
  连队又动了起来,缓步向前走去。哥萨克们扭回头,关注地打量着彼得罗,等着他说话。彼得罗在库梅尔任斯克宣读了命令。年纪大点的哥萨克忙乱起来,准备往回返。大家商量好,在镇上休息一天,第二天一早就各奔前程。彼得罗整天都在找机会跟弟弟谈谈,他来到弟弟住的房子。
  “咱们上操扬上去走走。”
  葛利高里默默地走出大门。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追上了他们,但是彼得罗冷冷地请求他说:“你去吧,米特里。我想跟弟弟谈谈。”
  “可——可以,”米吉卡懂事地笑了笑,停下了脚步。
  葛利高里斜眼看着彼得罗,知道哥哥想要跟他谈很严肃的事情。他避开意料的话题,故意轻松活泼地开口说:“真是怪得很!刚离家不过一百俄里,可是人已经不一样了。说话也跟咱们不同,房子也是另一种式样了,像是旧教徒的房舍。你看,大门上都有木头门楼,像座小教堂。咱们那儿没有这种门楼。还有这个,”他指了指眼前的一处漂亮家宅说,“围墙脚也都镶了木板;是为防止屋墙的木头腐烂,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算了吧。”彼得罗皱起眉头说。“你别说这些啦……等等,咱们到篱笆旁边去说吧。人们都在瞅咱俩呢。”
  从操场上过往的妇女和哥萨克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一个老头子,身穿没有扎腰带的蓝衬衣,戴着因年久帽箍褪成粉红色的哥萨克制帽,停住脚步,问:“你们要在这里休息吗?”
  “我们想休息一天。”
  “有喂马的燕麦吗?”
  “还有点儿,”彼得罗回答说。
  “要没有,就到我家里去,我可以给你们两升。”
  “谢谢啦,老大爷!”
  “上帝保佑……到我家去吧。那就是我的房子,绿色铁房顶的那幢房于。”
  “你想谈什么呀?”葛利高里忍不住皱起眉头问。
  “什么都谈谈,”彼得罗不知道为什么负疚地苦笑一声,用嘴角咬住麦色的胡子,说道。“葛利沙特卡,碰上这样的年月,说不定咱们再也见不到啦……”
  彼得罗的苦笑和童年时代就留下来的亲切的称呼“葛利沙特卡”,使葛利高里痛苦的、还没有完全形成的对哥哥的敌意突然消逝了。彼得罗亲切地望着弟弟,一直还在苦笑着。他的嘴唇一动,抹去了笑容,脸立刻板了起来说:“你看,这些坏蛋,把人们搞得互相分离疏远,就像犁烨耕起的泥土:一部分——翻到这面来,另一部分——翻到那面去。真是魔鬼般的生活,可怕的年月!谁也不知道谁心里在想什么……就拿你来说吧,”他猛地话锋一转:“你看,你是我的亲弟弟,可是我并不了解你,真的!我感觉得到,你好像离我越来越远……我说得对吗?”他又自己回答说:“说得对。你的思想在动摇,打不定主意……我担心你会跑到红军那边儿去……葛利沙特卡,你直到现在还没有认清自己。”
  “那么你认清了吗?”葛利高里一面问,一面望着夕阳正往看不见的霍皮奥尔河对岸白垩的山峰后面落下去,看着天边火红的晚霞和像烧焦了的棉花似的、飘流的黑云。
  “我已经认清了。我已经走上了应走的道路。谁也不能把我从这条路上拉开!
  葛利什卡,我决不会像你这样摇摆不定。“
  “是吗?”葛利高里勉强挤出了一丝愤愤的笑意。
  “我决不会!”彼得罗怒冲冲地卷了卷胡子,不停地眨着眼睛,像被阳光照得眼花了似的。“你就是用套也别想把我拉到红军那面去。哥萨克社会反对这帮家伙,我也反对他们。我不能违反哥萨克的意志,决不会那样干!这么说吧……我没有跑到他们那边去的理由,走的不是一条路!”
  “别谈这些啦,”葛利高里疲倦地央求说。
  他首先向自己的住处走去,摇晃着微驼的肩膀勉力移动着脚步。
  彼得罗在大门口放慢了脚步,问:“你告诉我,我好知道……葛利什卡,告诉我,你不会跑到他们那边去吧!”
  “难说……我不知道。”
  葛利高里无精打采地勉强回答说。彼得罗叹了一口气,但是不再问了。他很激动,脸色难看地走了。不论是他,还是葛利高里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从前联系着他们的道路,已经长满往昔经历的荆棘,荒芜阻塞,再也不能心心相通了。就好像山沟顶上的一条被羊蹄子踏出的小路,蜿蜒曲折,沿着山坡伸延下去,但是突然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小路钻进了沟底,像被切断一样不能通行了——前进无路,艾蒿丛生,像墙一样挡住了,变成一条死路。
  ……第二天,彼得罗率领半个连回维申斯克。其余的青年哥萨克则由葛利高里率领,开赴阿尔任诺夫斯克。
  从早上起,太阳就无情地蒸烤着大地。笼罩着玄褐色蜃气的草原像口蒸锅一样一队伍后面的蓝天上,闪耀着霍皮奥尔河沿岸紫色的山峰,眼前是一片像粼粼水波似的黄沙,浑身大汗淋漓的马匹在骑士们的身下一步一步地摇晃着。哥萨克们的脸都变成了褐色,被太阳晒得褪色了、鞍垫、马镫、笼头上的金属部件晒得都烫手,连树林里面也都不凉快了,热气闷人,处处散发着大雨将至的暑热。
  沉重的苦闷压垮了葛利高里。一整天,他在马上悠晃着,断断续续地想着未来的日子;像拨弄项链上的琉璃珠一样,在脑子里玩味着彼得罗的那些话,无聊得很。
  苦艾又酸又涩。醉人的气味令人唇焦,大道被暑热蒸烤得直冒烟。金袍色的草原仰面暴晒在骄阳下。旱风掠过草原,吹伏沙沙作响的青草,卷起阵阵黄沙和尘埃。
  傍晚,一层透明的薄雾遮住了太阳。天空变成了灰色。西天涌起了一片浓重的乌云,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下垂的云脚紧踏在迷离恍惚纺得纤细的地平线上。后来,乌云被风吹着,拖着恼人的、低垂的玄褐色尾巴,圆形的云头闪着砂糖似的白光,威严地飘去。
  队伍第二次渡过库梅尔加河,钻进杨树林的圆顶绿阴下、微风吹来,树叶的背面像波浪似地翻滚起来,闪耀着蓝白色的光亮,和谐、低沉地沙沙作响。霍皮奥尔河对岸的什么地方,从白亮的云边向大地上撒下夹杂着雹于的斜雨,彩虹像一条五色的带子缠绕着雨丝。
  队伍在一个荒僻的小村子里宿营了。葛利高里收拾完战马,便往养蜂场走去。
  主人是一个卷发的、年迈的哥萨克,他把落在大胡子上的蜜蜂拂下来,神色惶恐地对葛利高里说:“这箱蜂子是前几天才买的。运回来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幼蜂全都死啦。你看,蜜蜂正在往外抬死蜂呢,”他在一只钻满了小孔的蜂箱前面停下来,指着蜂房的出口说。密密麻麻的蜜蜂正在不停地往出日外搬运幼蜂的尸体,叼着它们嗡嗡叫着飞去。
  主人惋惜地眯缝着红眼睛,伤心地吧嗒着嘴。他走起路来一冲一冲的,用力挥着双手,姿势非常难看。他没有安静的时候,很粗鲁,动作像旋风似的,总是匆匆忙忙,令人心神不安;在这里,在这有一大群蜜蜂正在和谐地进行缓慢、明智劳动的养蜂场里,显得完全是多余的。葛利高里有点儿不怀好意地仔细打量起他来。这种感情是不由自主地产生的,是这个宽肩膀上了年纪的哥萨克一阵阵的大声刺耳的谈话引起的:“今年的蜂蜜收成很好。香薄荷开得很旺盛,都是从这种花上采来的蜜。框养要比箱养好得多。你看我正在搞……”
  葛利高里喝着茶,搀着稠得像桨糊一样香甜的蜂蜜。蜂蜜散发出香薄荷、三叶草和草花的香味。主人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高个子的守活寡的女人——管斟茶。
  她的丈夫跟着红军走了,所以主人很殷勤,很老实。老爸爸没有注意到女儿紧紧抿着两片不很鲜艳的薄嘴唇,从眼睫毛下迅速地打量着葛利高里。她伸手去拿茶壶,这时候葛利高里就看见了她那像松焦油一样黑的、卷曲的腋毛。她那探索好奇的目光和他的相遇了好几次,他甚至觉得,他们的目光相遇后,年轻的哥萨克女人的双颊泛起了红晕,嘴唇角上露出了隐约的微笑。
  “我在内室给您铺床,”喝完茶以后,她夹着枕头和车毯走过客人身边时说,并用毫不掩饰的饥饿目光去挑逗葛利高里。拍打着枕头,她仿佛顺便说说,模糊不清地快口对他说:“我睡在板棚下面……家里闷得很,蚤又咬……”
  葛利高里刚一听到主人的打鼾声,就脱掉靴子,到板棚里去找她、她躺在一辆卸掉前辕的大车上,在自己身旁给他让出一块地方,把羊皮袄往自己身上拉了拉,两条腿靠在葛利高里身上,就沉默了;她的嘴唇又干又硬,有一种洋葱味儿和久无人问津的、清新的气味。葛利高里枕着她那黝黑的细胳膊,一直睡到无快亮。她彻夜使劲把他抱在怀里,没完没了地跟他亲热,凋笑中把他的嘴唇都咬出了血,他的脖子。胸膛和肩膀上到处都留下了她那尖细的、像小野兽似的牙齿在狂热亲吻时咬出来的斑斑痕迹,鸡叫三遍以后,葛利高里准备跑回内室去,但是她却死抱住他不放。
  “放开我,亲爱的,放开我,我的小宝贝!”葛利高里央告着,下垂的小黑胡子里带着微笑,想要悄悄地挣脱出来。
  “再躺一会儿……躺下来!”
  “要知道人家会看见的呀!你瞧,天快亮啦!”
  “亮吧,管它呢!”
  “要是叫你父亲看见了呢!”
  “爸爸早就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葛利高里惊愕地颤动了一下眉毛。
  “是这么回事……”
  “真是太神啦,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要知道,他……他昨天对我说:如果有军官来和你凋情,你就跟他睡去,求他多多关照,不然的话,就会为了格拉西卡把马牵走,或者还会拿些别的东西……
  格拉西姆是我丈夫,他跟着红军走啦……“
  “原来是这样!”葛利高里嘲笑说,但是心里却很不是味儿解铃还是系铃人,她立即就驱散了这片乌云。她亲热地贴在葛利高里的胳膊上,哆嗦了一下,说:“我那个男人可不像你这样……”
  “那他是怎么样的呢?”葛利高里已经清醒的眼睛望着发白的天空,很感兴趣地问,“是个废物……病鬼……”她信任地往葛利高里身边凑凑,话语里带着哭泣声音。“我跟他过得没有一点儿乐趣……他不能讨女人家喜欢……”
  一个陌生的、像孩子一样天真的灵魂自然地在葛利高里面前展开了,就像一朵吸足了朝露的怒放的小花。这使葛利高里陶醉,激起他的爱怜之心;葛利高里怜悯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萍水相逢的女人的乱蓬蓬的头发,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从屋檐的芦苇棚顶透进西沉的月亮的余晖。一颗流星从天上坠下,向地平线飞去,在灰白的天空上留下了一道冷凝的磷光。母鸭在水塘里呗狐召唤,公鸭用沙哑声调含情脉脉地回应,葛利高里带着倒空了的、又注满甜言蜜语的疲倦身躯,轻飘飘地走回内室、他朦胧睡下,玩味着唇边残留的她嘴唇上的咸味儿。脑于里还念念不忘那个哥萨克少妇苛求爱抚的身子和身上的气味——一种由香薄荷蜂蜜和汗混合成的复杂气味。
  过了两个钟头,哥萨克们把他叫醒。普罗霍尔。济科夫给他备好马,牵到大门外。葛利高里和主人告别,坚定地忍受着他视线中模糊的敌意,朝正往屋于里走去的主人的女儿点了点头。她低下脑袋,涂得不很鲜艳的、薄薄的嘴角上浮着笑容和模糊的遗憾的苦闷表情。
  葛利高里顺着胡同走着,不断回头顾盼,胡同像一张弓,绕过他曾住宿的院于,所以他能看见,被他温存过的哥萨克少妇正扭回头,把瘦削的、晒得黝黑的手巴掌遮在眼睛上,隔着篱笆目送他。葛利高里怀着突然袭来的惆怅心情回头张望,企图想像她的面部表情和她的整个身影——可是看不见。只能看到哥萨克少妇戴着白头巾的脑袋慢慢地扭着,追踪着他。向日葵的花盘就是这样扭着,追逐着慢悠悠地环行的太阳。
  科台活伊。米哈伊尔被像犯人似的从维申斯克送往前线、他到了费多谢耶夫斯克镇,镇长叫他逗留了一天,然后重义押回维申斯克。
  “你们为什么又要把我押回去呀?”米哈伊尔问镇公所的文书。
  “维申斯克有公文来,”文书不很情愿地回答说。
  原来是米哈伊尔的母亲在村民大会上跪着央告老头子们,于是他们就以村社的名义写了一份请愿书,说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是家庭的惟一赡养人,所以请求改判他做苦工。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亲自带着请愿书去见维申斯克镇的镇长。请求被批准了。
  镇长在镇公所里对立正站在他面前的米什卡大喊大叫了一阵,然后降低嗓门儿,气哼哼地结束说:“我们不能把保卫顿河的任务交给一个布尔什维克!现在你到种马牧场去以观后效。狗崽子,你给我小心点儿!我是可怜你的母亲,要不然哪……
  滚吧!“
  米什卡已经无人押送,自由地走在晒得滚烫的大街上。肩上的行李压得肩膀生疼。被一百五十里的长途跋涉累坏了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了。入夜,他才筋疲力尽地回到村子,第二天便出发到牧场去,母亲大哭了一场,拼命亲吻了一阵,母亲衰老的脸和第一次发现的她头上的银丝,都牢牢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从卡尔金斯克镇往南,是长二十八俄里、宽六俄里的一片从未开垦的草原。这块几万俄亩的上地、是用来牧放镇上的公用种马的,所以叫种马牧场。每年过叶戈尔节的时候,就从维申斯克的过冬马厩里把那些在那里过冬的种马赶到牧场上来。
  用镇上的公款在牧场当中修建了一座马厩,有可以容纳十八匹马的夏季露天马架和一排供马馆、场长和兽医居住使用的木头营房。维申斯克镇地区的哥萨克把骡马送来配种,兽医和场长对骡马检验得非常仔细,每匹骡马的身高不能低于两俄尺,年龄不能小于四岁。健壮的骡马每四十匹为一群。每匹种马把自己的一群领到草原上去,醋劲儿很大地监视着骡马,米什卡骑着自己家里仅有的一匹骡马。母亲送别他的时候,用围裙擦着眼泪说:“骤马也许能配上……你好好照看它,别累坏了。让它再生一匹马——我们非常需要再有一匹马!”
  晌午时分,米什卡透过弥漫在洼地上的雾气,看见了营房的铁皮屋顶、篱笆和被霉雨天气侵蚀成灰色的马棚板顶于。他把骡马紧赶了一阵;爬上了高岗,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些房舍和房舍后面一望无际的乳白色草原。在东边很远的地方,有些棕色的斑点在闪动,一群马正往水塘飞奔;马群旁边有一个骑马的马悺——就像粘在玩具马上的玩具人一样——在跟着跑。
  走进院子,米什卡下了马,把缰绳拴在台阶栏杆上,走进屋子。在宽敞的走廊里,遇上了一个马悺,是个个子不高、满脸雀斑的哥萨克。
  “你找谁?”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米什卡,很不客气地问。
  “我想见见场长,”
  “想见斯特鲁科夫?不在,出去啦。副场长萨扎诺夫在。左边第二个门……你有什么事?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到你们这儿来当马悺的。”
  “什么人他们都往这儿塞……”
  他嘟哝着往门口走去。搭在肩上的缰套拖在身后的地板上;这位马馆开开门,背朝着米哈伊尔站在那里,挥了一下鞭子,已经变得很和蔼地说:“老弟,我们的活儿可是很苦的呀。有时候两天两夜都离不开马房。
  米什卡观察着他那伸不直的脊背和弯得厉害的双腿,哥萨克丑陋身形上的每一根线条,在门口的亮处,都显得异常突出和清晰。马悺的两条像车轮一样的弯腿,使米什卡高兴起来。就像在本桶上骑了四十年似的,“他一面暗自发笑,一面用眼睛寻觅着门包手,想道。
  萨扎诺夫庄重。冷淡地接待了新来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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