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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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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呸,该死的!……这家伙疯啦!呸!呸!看他……”
  葛利高里像狼一样呲着牙,把叉子朝彼得罗投去。彼得罗两手往地上一趴,叉子从他头顶上飞过去,叉子尖扎进于硬、尽是石头的土地里足有一俄寸深八五八书房,在铮铮地抖动着。
  彼得罗的脸都青了,攥着被呼叫声吓惊了的马的笼头,骂道:“你会扎死我的,混蛋!”
  “扎死你才好哩!”
  “你是个混蛋!疯鬼!你真是爸爸生的儿子,地地道道的蛮子。”
  葛利高里拔起叉子,跟在重又动起来的收割机后头走着。
  彼得罗用手指头招呼他过来。
  “到我这儿来。把叉于给我。”
  他把缰绳换到左手里去,抓住亮锃锃的叉齿。
  用叉柄朝一点也没有提防的葛利高里的脊背打了一下。
  “应该抡起皮带抽你才对!”彼得罗看着跳到旁边去的葛利高里,惋惜地说。
  没过一会儿,他们抽着烟,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
  正赶着车在另一条路走的赫里斯托尼亚的老婆,看到葛利什卡把叉子向哥哥投去。她从车上站起来,但是仍然看不清楚麦列霍夫弟兄究竟在于什么,——因为收割机和马挡住了她的视线。还没有进胡同,她就朝一个邻居喊道:“克利莫夫娜!
  快去告诉土耳其佬潘苔莱,说他家的儿郎在鞑靼岗拿着麦叉子打起来啦。正打得难解难分,要知道,葛利什卡可是个疯子呀!——用叉子往彼得罗的肋骨上乱扎一气,彼得罗也朝他……那儿血流成河,吓死人啦!“
  彼得罗吆喝那三匹已经疲惫不堪的马,嗓子都有些嘶哑了,于是就吹起悠扬悦耳的日哨来。葛利高里一只落满了黑土的脚踩在收割机横梁上,把收割机割下的一铺铺的麦子拨下来。被马蝇咬得浑身是血的马摇着尾巴,胡乱地拉着套索。
  草原上,直到蓝色的天边儿,到处都是人影绰绰。收割机的叶片沙沙地响着,到处是一铺铺割倒的麦子。金花鼠在小丘上学着牧童的调子在尖声鸣叫。
  “再割两趟,咱们就停下来抽烟啦!”彼得罗扭过头来,透过收割机翼板的啸叫声和叶片的沙沙声喊道。
  葛利高里只是点了点头。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动起来非常困难。他两手攥住紧靠叉子头的地方。这样,翻动割下的沉得要命的麦子就容易多了。他急促地喘着气,汗湿的胸膛痒得要命,从帽子底下流下的热辣辣的汗珠滴进眼睛,像肥皂水一样杀得疼极了。他们停下马,喝足了水,抽起烟来。
  “有个人骑着马从大道上跑来啦,”彼得罗把手遮在眼睛上方眺望着,说道。
  葛利高里仔细看了看,惊愕地扬起眉毛。
  “是爸爸,没有错儿。”
  “你疯啦!他骑什么来?马全套在收割机上啦。”
  “是他。”
  “你看错啦,葛利什卡!”
  “真是他。”
  没过一会儿,一溜烟似的奔马和马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是爸爸……”彼得罗惊讶不解地跺起脚来。
  “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啦……”葛利高里把他俩共同的预感说了出来。
  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在离他们还有一百沙绳远的时候勒了一下儿马,改为小跑。
  “我——要——抽——死……狗崽子们!……”老远他就大喊起来,皮鞭于在他头顶上飞舞。
  “他要干什么?”彼得罗更胡涂了,把麦色的胡子往嘴里嚼了大半截。
  “快躲到收割机后头去!天哪,他要用鞭子抽咱们哩。等咱们说明白了,他早已把咱们抽够啦……”葛利高里笑着说,躲到了收割机后头去,以防万一。
  汗流如洗的马在割过的麦地里小步跑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晃着两腿(他骑的是没有备鞍子的马),摇着鞭子问道:“你们在这儿干了什么?杂种!”
  “割麦子啦……”彼得罗两手一摊,担心地斜眼瞅着鞭子。
  “谁用叉子叉人啦?为什么打架?”
  葛利高里背朝着父亲,小声地数着被风吹散的云片。
  “你怎么啦?用什么叉子?谁打架啦?……”彼得罗两脚挪动着,眨着眼睛,把父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怎么回事呀,他妈的,这只母鸡,跑来大喊大叫说:”你们家的儿郎在打架哪,都动了叉子啦。“啊?这是怎么回事?……”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撒开缰绳,从气喘吁吁的马身上跳下来。
  “我抓过谢米什金。费吉卡家的一匹马就跑来啦。怎么回事呀?……”
  “这是谁说的?”
  “一个娘儿们!”
  “她是在胡说八道呀,爸爸!该死的东西,准是在车上睡着了,梦见打架啦。”
  “这个臭娘儿们!”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尖声喊叫起来,大胡子里露出嘲笑的神色。“克利莫夫娜你这只母鸡!唉,你这是干什么呀!……啊?我要把这只母狗好好抽一顿!……”他瘸着左腿,跺起脚来。
  葛利高里因为不敢笑出声来,憋得浑身直哆嗦,望着脚下。彼得罗的眼睛一直盯着父亲,摸着大汗淋漓的脑袋。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暴跳够了,平下气来。他坐到收割机上于起来,自己往下扔着割下的麦于,割了两趟,然后嘴里骂着,骑上马走了。他骑到大路上,追过了两辆装着麦子的大车,身后扬起一道滚滚的烟尘,跑进村子。那根编着美丽的花纹的细条鞭子忘在田垅上。彼得罗把它捡起来,在手里玩弄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对葛利什卡说道:“要是真打到咱们身上可够受的,小伙子。这哪里是马鞭子,兄弟,这玩意儿能一下子就把脑袋削下来。”
  第一卷 第十八章
  科尔舒诺夫家是鞑靼村的首富。他家有十四对公牛,一群马,几匹种马都是从普罗瓦里斯基养马场买来的十五头母牛,无数的别的牧畜,足有几百只羊的羊群。
  单说这处宅院,也就很可观了:房子并不比莫霍夫家的逊色,一排六间薄铁瓦顶的房子。院里的附属建筑都是用漂亮的新瓦盖的;花园足有一俄亩半,还有一片树林子。人还会再需要什么呢?
  所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第一次去攀亲的时候,心里是既胆怯,又不情愿。科尔舒诺夫家是不会给女儿找个像葛利高里这样的女婿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明白这一点,他怕遭人拒绝,而且也不愿意低三下四地去央求那位刚愎自用的科尔舒诺夫;但是伊莉妮奇娜死缠着他,就像铁锈腐蚀铁一样,最后终于把倔强的老头子制服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答应了,而且去了,可是他心里一直在咒骂着葛利什卡、伊莉妮奇娜以及整个世界。
  该再去讨回话啦:只等着星期日到来,可是这些日子,在科尔舒诺夫家漆成铜绿色的屋顶下,却在激烈地进行着一场互不相让的争吵。媒人走后,姑娘在回答母亲的问话时坚定地说:“我爱葛利什卡,别人我谁也不嫁!”
  “你真找到了个好女婿,傻姑娘,”父亲开导她说,“只有一点好,就是黑得像茨冈人一样。难道我能给你招这样的女婿吗,我的宝贝儿?”
  “我不要别人,爸爸……”娜塔莉亚红着脸,流下泪来。“别人我谁也不嫁,也别叫他们来说媒啦。要不,就把我送到梅德维季河口修道院里去算啦……”
  “他是个浪荡子弟,色鬼,专门勾搭外出服役的哥萨克的妻子。”父亲说出了最后的意见,“他的坏名声全村家喻户晓。”
  “那我也不在乎!”
  “你要是不在乎,那我就更不在乎了!既然这样,那就不过像从我手里拿走一袋面粉一样。”
  娜塔莉亚是长女,是爸爸的掌上明珠,所以他从来没有强迫她选哪个人做女婿。
  还是在去年开斋节时,就从远方的楚茨坎河边来过些媒人,都是些信仰旧教的哥萨克大户人家;从霍皮奥尔河和奇尔河那边也来过煤人,但是娜塔莉亚不喜欢那些求婚的新郎馆,所以都白赔上了求婚的面包和盐。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从心眼里喜欢葛利什卡那种哥萨克的英勇,喜欢他那种热爱家务和劳动的劲头。老头子还是在葛利什卡获得马术比赛头奖的时候,就认定他是全镇青年中的佼佼者;但是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名声很坏的穷小子,有点于心不甘。
  “是个能干的小伙子,长得也还漂亮……”夜里,老婆在枕边悄悄地对他说,抚摸着他那长满了雀斑和红色硬毛的胳膊,“格里戈里奇,娜塔莉亚可已经为他得了相思病了,看那憔悴、消瘦的样子……真是动了心了。”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一翻身,背朝着妻子那瘦骨磷磷的、冰凉的胸膛,气哼哼地说道:“别缠我啦!你就是把她嫁给傻子巴沙,干我屁事?准是上帝把你那点聪明全收回去啦!看你说的:”长得也还漂亮“……”他学着她的腔调说,“难道你能从他漂亮的脸上收获粮食啊?”
  “粮食也不能代替一切嘛……”
  “当然啦,管他的品格怎样呢,只要他有点儿身份就行。而且说实话,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土耳其人,我脸上可是有点儿不光彩。总要门当户对嘛……”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床上折腾着,骄傲地说道。
  “是一个勤俭的人家,家境也还富裕……”妻子小声地说着,紧靠到丈夫的结实的脊背上去,温存地摸着他的胳膊。
  “唉,妈的,离我远点儿行不行!简直把我挤得一点地方都没有啦……你为什么总像摸怀孕的母牛那样摸我呀?娜塔莉亚的事随你便好啦。你就是把她嫁给个秃尼姑也行!”
  “应该爱惜自己的孩子嘛。别的不管——穷富也不要管啦……”卢吉妮奇娜在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毛烘烘的耳边嘶哑地说。
  他把两腿搭在一起,紧靠着墙,呼噜响得像是睡着了似的。
  媒人重又来临,把他们弄得个措手不及。教堂的弥撒完以后,那帮说媒的又坐着马车来到他家大门口了。伊莉妮奇娜踏在踏板上,差一点把马车压翻,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却像只公鸡一样,从坐位上一跃而下;虽然把腿碰了一下,但是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英姿勃勃地瘸着腿朝上房走去。
  “他们来啦!魔鬼把他们又送来啦!”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向窗外张望着,惊叫道。
  “我的天呀,我刚做完饭,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呢!”女主人哇啦哇啦地叫道。
  “就这身衣服也很好嘛!又不是来给你说媒的,谁要你呀,像马癣一样讨厌!
  “你生来就是个捣蛋鬼,年纪越大越疯得出圈了。”
  “好啦好啦,你给我闭上嘴吧!”
  “也总该换一件干净衬衣呀,脊梁骨都露出来啦,也不害羞?你这个魔鬼!”
  妻子上下打量着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骂道。这时媒人们正穿过院子朝上房走来。
  “你放心,就穿这件破衬衣他们也会认得我的,我就是披上破麻袋片,他们还是要和咱们攀亲。”
  “你们好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门坎上一瘸一拐地扭着喊了一声,然后发现自己喊得未免太响了,便不好意思起来,就又朝圣像画了一次十字。
  “你们好!”主人欢迎说,像魔鬼似地打量着这些来说亲的人。
  “今儿个天气可真好!”
  “谢天谢地,天气一直这样好。”
  “大家的日子可以好过一些啦。”
  “这很对。”
  “对,对,对。”
  “嗯。”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我们这一趟来,是想知道,你们这边儿商量得怎么样啦,咱们能结亲,还是不能结亲……”
  “请进来吧。请坐吧,”女主人一面鞠躬行礼,一面请客人进来,她那有褶的长裙边在打扫着已经擦得很干净的砖地。
  “请不要客气。”
  伊莉妮奇娜坐下,拖在地上的毛葛长裙作响。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双手撑在铺上新漆布的桌子上,一声也不吭。漆布发出一股难闻的湿热的橡胶气味和别的什么说不出来的气味;漆布角上印着已故沙皇和皇后的庄严画像,中间是些戴白帽子的公主和上面落满苍蝇的沙皇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画像。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打破了沉默:“好吧……我们决定把姑娘嫁给你们。如果咱们双方谈得成,就结亲吧……”
  话说到这儿的时候,伊莉妮奇娜从那深不可测的、袖子上有皱褶的毛料上衣里,好像是从背后,掏出一个大白面包,放在桌子上。
  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不知道为什么要画十字,但是当他那粗糙的、像钳子似的手指头做出要画十字的姿势,刚举到一半的高度,就变了样子:指甲又宽又黑的大拇指突然违背主人的意愿,插进中指和食指中间去了;这个很不雅观的手势偷偷地伸进鼓胀的蓝上衣的大襟里,抓住瓶颈,从那里掏出一只盖着红瓶盖的瓶子。
  “我的两位亲爱的亲家,现在咱们来祷告上帝吧,干一杯,然后再谈咱们的孩子和条件……”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感动地眨着眼睛,看着亲家公那长满雀斑的脸,亲热地用马蹄子似的大手巴掌拍着酒瓶底。
  一个钟头以后,两位亲家公已经紧靠着坐在一块儿了,麦列霍夫的大黑胡子的卷毛已经碰着科尔舒诺夫的笔直的、枣红色胡子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甜滋滋地喷着酸黄瓜的气味,在喋喋不休不休地开导亲家。
  “我的亲爱的亲家公,”他压低嗓门儿,嗡嗡地开口说道,“我的好亲家公呀!”
  立刻又把声调提高到像喊叫一样,“亲家公!”他吼了一声,露出那一嘴又黑又钝的牙齿。“你们要的这份定礼,就是宰了我,我也拿不出来!你想想,我的好亲家,你好好想想,你真叫我为难啊:第一,一双带套鞋的长筒靴子;第二,一件顿河羊羔皮袄;第三,要两件毛料衣服;第四,要一条丝绸头巾。要知道这等于叫我倾——家——荡——产——呀!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使劲儿把两手一摊,他的禁卫军哥萨克制服的肩膀上就开绽了,扬起一缕缕的灰尘。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低下头,瞅着洒满伏特加和酸黄瓜汤的漆布。漆布上方是一行用独出心裁的图案组成的弯弯曲曲的字:“全俄罗斯专制君主”。他又把眼睛向下移去,印的是:“尼古拉皇帝陛下……”再过去,是一块土豆皮。他仔细看了看图画:看不见皇帝的脸,上面放着一个空瓶子。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虔诚地眨着眼,想要欣赏一下皇上扎着白皮带的、华贵的礼服,但是礼服被密密麻麻的滑腻的黄瓜子盖住了。由一群很不出色的、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公主簇拥着,戴着宽边帽子的皇后在自满地看着人们。这不禁使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怆然而泪下。他心里想:“别看你现在这么骄傲,就像只放出笼子的母鹅,等到你要嫁女儿的时候,我看你……大概也会心谎意乱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像只大黑蜂一样,在他的耳边嗡嗡直响。
  科尔舒诺夫抬起被眼屎糊住的眼睛望着他,仔细听他讲一“俺们要为了你的姑娘——现在她也可说是我的姑娘啦……为了你我两人的姑娘办备这份聘礼……又是带套鞋的靴子,又是顿河羊羔皮袄……俺们就得把牲口全都从院里赶出去卖掉。”
  “舍不得吗?”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说“”这不是舍得舍不得……“
  “舍不得吗?”
  “你听我说。亲家公……”
  “既然舍不得——那就吹啦!……”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扎煞着五个指头、汗淋淋的手在桌面上一扫,酒杯就全都摔到地上去了。
  “是你的女儿要去过日子,去积攒家业呀!”
  “就让她去积攒好啦!聘礼一定要这样,否则咱们就别做亲家!……”
  “把牲口全从院里赶出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摇着脑袋,耳环在耳朵上直哆喷,闪着黯淡的光泽。
  “聘礼是一定要的!……她当然有自己的嫁妆,好几箱子,可是如果她真正合了你们心意的话,那就请你尊重我的意见!……这是咱们哥萨克的风俗。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咱们要遵守古礼……”
  “我尊重你的意见!……”
  “那就好啦。”
  “我尊重你的意见!……”
  “积攒家业——就让小俩口去积攒吧。我们积攒起了家业,而且现在的日子也不比别人差,去他妈的吧,不用担心,他们也会积攒起一份家业来的!……”
  两位亲家的胡于交织成一片不同颜色的篱栅。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吃了一条干瘪的酸黄瓜,解了解亲嘴的气味,他百感交织,不禁泪下。
  两位亲家母拥抱过以后,就坐在大箱子上,争先恐后地大声交谈起来。伊莉妮奇娜满脸是樱桃色的红晕,亲家母被伏特加灌得脸都青了,好像一只霜打过的冻梨。
  “这样的孩子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啦。她一定会听你的话,孝顺你,这个丫头是一点越轨的事也不会做的。一句话,我的好亲家母啊,她决不敢说句反对你的话。”
  “咦咦咦,我的亲爱的,”伊莉妮奇娜打断她的话,左手捂着腮帮子,右手撑扶着左胳膊肘于,“我不知道对这狗患于说过多少次啦!上星期天晚上,他又要去,正在往荷包里装烟,我对他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她扔掉啊,该死的异教徒?我这么大年纪啦,这种耻辱你还想叫我蒙受多久呀?要知道司捷潘一下子就会把你的脖子打断的!“
  米吉卡爬到厨房门上,从上面的门缝里往内室张望,娜塔莉亚的两个小妹妹在下面喊喊喳喳地说个不停。
  娜塔莉亚在屋角上的一个房间里,坐在床卜,用卜衣的窄袖于擦着眼泪、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使她感到恐惧,同时又神秘得使她忐忑不安。
  堂屋里已经喝完了第三瓶伏特加;决定了在第一个救主节就给新夫妇完婚。
  第一卷 第十九章
  科尔舒诺夫家是一片婚前的忙乱。正忙着给新娘子赶做各种内衣、枕套一类的衣物。娜塔莉亚每天晚上在用烟色的细羊毛线给未婚夫织围巾和绒手套,这是自古传下来的风俗。
  她的母亲卢吉妮奇娜则一天到晚趴在缝纫机上,给那个从镇上请来的女裁缝打下手。
  米吉卡跟着父亲和几个长工从地里回来以后,脸也不洗,顾不得从长满老茧子的脚上脱下干活穿的、笨重的靴子,就钻进娜塔莉亚的闺房里去闲坐。他最喜欢逗弄妹妹。
  “织东西哪?”他简单地问一声,便连连地朝着毛烘烘的围巾挤眼。
  “织哪,与你有什么相干!”
  “织吧,织吧,傻丫头,他不但不会感谢你,还要打你的耳光。”
  “为什么?”
  “为的叫你日子过得舒服些。我了解葛利沙,我们是好朋友。他是那样的一条凶恶的公狗——咬了你,但是并不告诉你为什么咬你。”
  “别胡说啦!你以为我不了解他哪?”
  “我可比你更了解他。我们一块儿念过书。”
  米吉卡看着自己那被叉子弄得伤痕斑斑的手巴掌,把高耸的脊背弯得很低,故意喘着粗气。
  “你嫁给他可就完啦,娜塔什卡!还是在家里当姑娘好。他有什么叫你爱的地方呀?嗯?他太野了,是匹驯不好的劣马,而且还有点儿傻里傻气……你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非常可恶的家伙!……”
  娜塔莉亚生气了,咽着眼泪,把可怜的脸伏在围巾上。
  “最糟的是他正爱着别人……”米吉卡毫不怜悯地挖苦说。“你哭什么呀?你太胡涂啦,娜塔什卡。退掉这门亲事吧!我立刻就备马,去通知他们,就说,请不必再来啦……”
  格里沙卡爷爷救了娜塔莉亚:他走进屋子,一面用疙疙瘩瘩的拐杖试探着地板的坚固程度,一面捋着像乱麻似的黄胡子;用拐杖戳着米吉卡,问道:“坏小子,你干什么跑到这儿来啦。你说什么?”
  “我来看看她,爷爷,”米吉卡辩解说。
  “来看看?是吗?坏小子,我命令你从这儿滚出去。开步走!”
  爷爷挥舞着拐杖,哆哆嗦嗦地移动着两条瘦腿朝米吉卡走去。
  格里沙卡爷爷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六十九年。他参加过一八七七年的俄土战争,曾经给古尔科将军当过传令兵,后来因失宠,又被派回团里去。因为在普列夫那和罗希奇的两次战役中立过功,得了两枚乔治十字勋章和一个乔治奖章。他和老普罗珂菲。麦列霍夫同过事,现在儿子家颐养天年,由于他直到晚年头脑还很清楚,还由于他一贯正直不阿,并且慷慨好客,所以在村子里受到普遍的尊敬,他把自己的风烛残年都消磨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夏天,他从太阳出来,直到太阳落山,总是坐在墙根的土台上,低着头用拐杖在地卜划着,沉人形象模糊和思路断续、恍惚的回忆中,但陈年往事,早已模糊不清,黯然失色,犹如回光返照……
  褪色的、有了裂缝的哥萨克制帽的帽檐在他那紧闭着的黑眼皮上。投下一圈暗影;被阴影一遮,两颊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大白胡子透出灰色的光泽一像山沟里的黑土一样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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