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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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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把烟头扔到葛利高里的脚边,对其余的人挤了挤眼。
于是葛利高里重又觉得自己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歪了歪,露出了负疚和哀求的笑容,由于这种不由自主的、不受理智支配暴露出来的弱点,羞得他面红耳赤。“像哈巴狗一样在主子面前摇尾乞怜,”羞耻刺激了他的思路,眼前闪过了这样的一幕:他,葛利高里,对那只绝望的白胸脯的公狗握有生杀大权的主人,走到它跟前的时候,这只公狗咧开像黑缎子似的嘴唇,也露出这样的笑容。仰面躺在地上,呲着娇嫩的门牙,摇晃着红色的、毛茸茸的尾巴……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是用那种葛利高里感到非常陌生的声音问:客人们是不是要吃晚饭?要吃的话,他就叫老太婆去做饭……
伊莉妮奇娜没等回答,就跑到炉台前去了。火钳在她手里直哆嗦,怎样也夹不住煮着菜汤的铁锅。达丽亚低着头在摆桌子。红军战士们也不画十字就坐到桌边。
老头子怀着恐惧和隐蔽的憎恶心情注视着他们。最后,还是忍耐不住,问:“你们也不祷告上帝?”
直到这时候,才有一丝勉强的笑意掠过亚历山大的嘴唇。在大伙的一片和蔼的哄笑声中,他回答说:“老大爷,我也要劝你别信啦!我们早把自己的上帝送走了……”他顿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没有上帝,只有傻瓜才信呢,才朝这些木头祷告呢!”
“对,对……有学问的人——他们当然明白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心惊胆战地顺着他说。
达丽亚在每个人的面前摆了一把木勺子,但是亚历山大把他那把勺子推开,请求说:“有没有不是木头的?这个也许会得传染疾病!难道这算是勺子吗?啃得乱七八糟的!”
达丽亚像火药一样爆炸了:“要是讨厌别人的勺子,就应该随身带一把。”
“哼,你住口吧,小娘儿们!没有别的勺子啦?那就给我一块干净手巾,我擦擦这把勺子吧。”
伊莉妮奇娜把菜汤分到汤盘里,亚历山大又请求她:“老大娘,请你先尝尝。”
“我尝什么呀?是不是太咸啦?”老太婆吓了一跳,问。
“尝尝,尝尝吧!你会不会给客人下了什么毒药呢……”
“喝一勺子!这有什么?”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严厉地命令说,然后紧闭上嘴。这以后,他就从耳房里拿出修理鞋的工具,把当凳子坐的杨树墩子推到窗下,在小玻璃瓶里抹了点儿油,抱着一只破靴子坐了下来。再也没有插嘴说话。
彼得罗一直在内室,没有露面。娜塔莉亚也抱着孩子坐在那里。杜妮亚什卡偎依在炉炕上织袜子,直到有个红军战士叫了她一声“小姐”,请她一同吃晚饭,才走开了。话声沉寂了。红军战士们吃过晚饭就抽起烟来。
“你们家里可以抽烟吗?”长着火红眉毛的战士问。
“我们家的烟鬼就多得很,”伊莉妮奇娜不情愿地说。
葛利高里谢绝了请他吸烟的邀请,他的整个内脏都在颤抖,他一看见那个打死狗的、对他总是保持着公开挑衅态度的家伙,就怒火中烧。这家伙显然是有意找碴儿,总在找机会激怒葛利高里,逗引他说话。
“您是在哪个团里服役的,军官老爷?”
“在好几个团里都呆过。”
“杀死了我们多少人呀!”
“打起仗来,谁计算这个呀。同志,你别以为我生来就是军官。我是在打德国人的战争中挣来的。因为打仗有功才赏我带这些综绦……”
“我可不是军官老爷们的同志!你们这号人我们是要枪毙的。我这个罪人,也枪毙了不止一个啦。”
“同志,我告诉你……你的行动有点儿离格啦:就像你们是经过血战攻下村庄似的……要知道是我们自动放弃了阵地,放你们进来的,可是你就像到了被占领的国家……打死几只狗——这谁都干得了,打死和欺侮没有武器的人也算不上什么好汉……”
“你少来教训我!你们这些家伙我们见识过!”放弃了阵地!“如果不把你们打疼了,你们才不会放弃呢。老实点儿,我可以随便用什么方式对付你。”
“算了吧,亚历山大!讨厌死啦!”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请求说。
但是亚历山大已经凑到葛利高里跟前,翁动着鼻翅,呼哧呼哧地直喘。
“最好你不要惹我,军官老爷,不然你要倒霉的。”
“我并没有惹您呀。”
“不,你惹我啦!”
娜塔莉亚开开门,不成声地喊了葛利高里一声。他绕过站在他对面的红军战士,朝内室的门走去,像醉汉似的在门边晃了一下。彼得罗用憎恨、痛楚的呻吟声对他耳语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他妈的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呀?跟他纠缠什么呀?
你会把自个儿和全家都毁了的!坐下!……“他使劲把葛利高里推到大箱于上,走到厨房里去了。
葛利高里大张着嘴,拼命往里吸气,发黑的红晕从他黝黑的脸颊上消逝了,忧郁的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芒。
“葛利沙!葛利申卡!亲爱的!不要跟他搭腔啦!”娜塔莉亚哆嗦着,急忙捂住孩子们就要哭号的嘴,哀求他。
“为什么我不早走呢?”葛利高里痛苦地看着娜塔莉亚。自问道“我不会跟他争吵啦。住口吧!实在压不住火啦!”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三个红军。一个戴着高皮帽。看样子像个当官儿的,问:“这里住了几个人?”
“七个,”火红眉毛的战士替大家回答说,他的声调像手风琴奏出来似的。
“机枪哨也要设在这儿。请你们挤一挤吧。”
这几个人走了。但是立刻大门就吱扭吱扭地响起来。两辆大车赶进了院子。一挺机枪拉到门廊上。有一个人在黑暗里划了根火柴,大骂起来。有人在板棚檐下抽烟,场院里有人在往下撕干草,点起灯火,但是房主家一个人也没有出来。
“你去看看马吧,”伊莉妮奇娜走过老头子面前时悄悄说。
老头子只耸了耸肩膀,可是没有去。屋门砰砰啪啪地响了一夜。天花板下面缭绕着白色的蒸气,墙上结满了露水珠。红军战士们睡在内室的地板上。葛利高里拿来一条毛毯给他们铺上,又把自己的短皮大衣塞在他们脑袋底下当枕头。
“我自个儿当过兵,我知道,”他和解地朝那个对他总含着敌意的人笑了笑,说。
但是那个红军战士的大鼻孔动了动,目光仍然是毫不妥协地在葛利高里身上滑过……
葛利高里和娜塔莉亚也睡在这间屋子里的床上。红军战士们把步枪放在顶头,并排躺在毛毯上。娜塔莉亚要把灯吹灭,但是战士们凶狠地质问她说:“谁叫你吹灯啦?不准吹!把灯芯捻暗一些,要一直点到天亮。”
娜塔莉亚把孩子们放在床那头睡,自己没脱衣服,靠墙躺下。葛利高里把胳膊放在脑后,一声不响地躺着,“要是我们走掉的话,”葛利高里把心日靠在枕头角上,咬紧牙关想。“要是我们撤走了,他们现在早就把娜塔莉亚按在这张床上,就像那次在波兰庄园对付弗拉妮亚一样,拿她来开心啦……”
有个红军战士讲起故事来,但是一个熟识的口音打断了他的话,在昏暗中若断若续地说:“唉,没有娘儿们可真难熬呀!……但是主人——他是个军官……他们这帮不懂事的家伙是不肯把婆娘让给普通战土的……你听见了吗?主人?”
有一个红军战士已经打起呼嗜,有人睡意朦胧地笑了起来。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严厉地说:“喂,亚历山大,我已经懒得再劝你啦!你到每户人家都要捣乱,耍流氓,败坏红军的名声。这太不像话了!我现在就去报告政委或者连长。听见了吗?
我们要跟你严肃地谈谈!“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见那个火红眉毛的战士怒气冲冲地哼哼着,在穿靴子。
过了一会儿,他砰地一声关上门,走出屋子。
娜塔莉亚忍耐不住,大声哭啼起来。葛利高里用左手哆哆嗦嗦地抚摸着她的头。
汗淋淋的额角和泪湿的脸。右手却安然地在自己的胸膛上摸索,手指头机械地把衬衣的扣子解开,解开又扣上。
“别哭,别哭!”他悄悄地对娜塔莉亚耳语说。这当儿,他确切地知道,自己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任何考验和侮辱,只要能保全自己和亲人的性命就行。
火柴光照亮了欠起身来的亚历山大的脸、宽大的鼻子的轮廓和正在吸着纸烟的嘴。可以听到,他在低声嘟嚷,在一片呼噜声中,叹了口气,开始穿起衣服来。
葛利高里焦急地谛听着,心里非常感激那位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一听见窗外的脚步声和愤怒的声音高兴得浑身都哆嗦了一下。
“他总是捣乱……干坏事……糟糕透啦……政委同志……”
门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屋门吱扭响了一下,开开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命令说:“亚历山大。秋尔尼科夫,你穿上衣服,马上离开这儿!到我住的房子里去过夜,明天我们要审判你这种败坏红军声誉的行为。”
葛利高里看见一个穿着黑皮上衣的人和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并肩站在门口,他的目光是善意的、锐利的。
看上去他很年轻,而且具有青年人特殊的严厉性格;长着少年人的茸毛的嘴唇紧闭着,露出一种过于坚毅的神情。
“同志,你们遇到了一位不安分的客人,是吧?”他微微笑着对葛利高里说。
“好啦,现在请去好好睡吧,明天我们要好好整整他。诸事如意。咱们走吧,秋尔尼科夫!”
他们走了,葛利高里轻松地喘了一口气。第二天早晨,火红眉毛的战士付房钱和饭钱的时候,故意在屋子里耽搁了一会儿,说:“主人家,请不要生我们的气。
我们这位亚历山大精神有点儿不正常。去年在卢甘斯克——他是卢甘斯克人——白军军官们当着他的面,把他的母亲和妹妹枪毙了。他就变成了这样子!……好,谢谢。再会吧。哎呀,差一点儿把孩子们给忘啦!“他从背包里掏出来两块已经脏得变成灰色的砂糖,一个孩子手里塞了一块,孩子们乐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潘苔莱·普罗珂非耶维奇大为感动,瞅着孙子和孙女说:“送他们这么好的礼物!我们已经有一年半没有见过砂糖啦……基督保佑你,同志!……快给叔叔行礼!
波柳什卡,快说谢谢呀!……乖孩子,怎么这么倔啊,怎么站在那儿不动?“
红军战士走了出去,老头子怒冲冲地对娜塔莉亚说:“怎么这么没有教养!你送他一个面包在路上吃也好啊。好人该不该好好谢谢,啊?唉!”
“快去!”葛利高里命令说。
娜塔莉亚披上头巾,在篱笆外面追上了那个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娜塔莉亚窘得满面鲜红,把面包塞进他那深得像草原上的水井似的军大衣口袋里。
第六卷 第十七章
中午,姆岑斯基第六红旗团,急行军从村子里穿过,有些哥萨克的战马被牵走了。从山岗后面,遥远地方传来大炮的轰隆声。
“是在奇尔河一带打哪,”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判断说,黄昏时分,彼得罗和葛利高里都到院子里去了好几次。顺着顿河流来的方向可以听到遥远的。至少是在霍皮奥尔河口镇的什么地方,低沉的大炮轰鸣声和隐约的(要把耳朵趴在冰冻的地面上才能听见)机枪哒哒声。
“他们那儿的仗打得不坏!古谢利希科夫将军率领着贡多罗夫斯基团的哥萨克在那儿打哪,”彼得罗拍打着膝盖和高皮帽L 的雪花说,接着又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补充说,“他们会在咱们村子里抢马的。葛利高里,你那匹马太显眼啦——他们准会牵走!”
但是老头子想到他们前头去了、天黑时,葛利高里牵着两匹战马去饮水,牵出门口,发现马的前腿直打颤儿。他摸了摸自己那匹马的腿——瘸得厉害;彼得罗的马也是这样。葛利高里把哥哥叫出来,说:“马都瘸啦,真是怪事!你的马瘸的是右腿,我的是左腿。也没有伤痕……莫非是关节炎?”
在刚擦黑儿昏暗的星光下,两匹马垂头丧气地站在紫色的雪地上,萎靡不振,既不撒欢儿蹦跳,也不尥蹶子,彼得罗点上灯笼,但是从场院上走来的父亲制止他说:“点灯笼干什么?”
“爸爸,马都瘸啦。大概是腿有病。”
“要是腿有病那不就好了吗?你愿意来个什么庄稼佬,被上马从院子里牵走吗?”
“这倒是不错……”
“好,去告诉葛利什卡,就说腿上的病是我给它们弄出来的我拿起锤子,往它俩的膝盖的脆骨下面都钉了一个钉子,现在,只要战线不离开咱们这几,它们就只好瘸着走啦。”
彼得罗摇了摇脑袋,嚼了一会儿胡子,朝葛利高里那里走去。
“你把它们拴到槽上去吧。这是爸爸故意弄瘸的。”
老头子的预见果然使马得救了。夜里,村子里又人喊马嘶,沸腾起来。骑兵沿街飞驰。炮兵连爬完尽是坑洼和滑溜斜坡的村道,拐到广场上去。第十三骑兵团在村子里驻下宿营。赫里斯托尼亚刚刚来到麦列霍夫家,蹲下来抽了一阵烟,问:“你们家没有红鬼吗?没有来你们家住?”
“上帝总算饶了我们一回,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呀——弄得满家都是庄稼佬儿的臭味儿!”伊莉妮奇娜不高兴地嘟哝说。
“他们到我家去啦。”赫里斯托尼亚的话声变低了,用大手巴掌擦了擦眼泪汪汪的大眼睛。但是他摇了摇像波兰钢盔似的大脑袋,咳嗽了一声,仿佛已经对自己的眼泪感到难为情了。
“你这是怎么啦,赫里斯托尼亚!”彼得罗第一次看见赫里斯托尼亚流眼泪,笑着问。这几滴眼泪倒使赫里斯托尼亚高兴起来了。 “把那匹铁青马牵走啦……我骑着那匹马去冲锋陷阵……共患难……它像人一样,也许比人还聪明哪!还是我自己给它备的鞍子。那家伙对我说:”你给我被上马,不然,这马会不肯让我备的。“我说:”怎么,难道我能给你备一辈子马吗?
你要牵它走,你就该自己干嘛。“我备好了马,他虽说是个人……可简直是个人渣滓!这小子只到我的腰那么高,连马镫都够不着……他把马牵到台阶旁边,才骑了上去……我就像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我对老婆说:”唉,我侍候、喂养了它…
…“赫里斯托尼亚的声音又变成咝咝响的、急促的耳语,他站了起来。”我简直不敢看马棚啦!院子里连点儿活气儿也没有了……“
“我还好。我骑的马已经被打死了三匹,这是第四匹啦,所以对它的感情不是那么深……”葛利高里留心谛听了一会儿,窗外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地响,听到马刀欷哩哗啦的响声和低沉的“特儿一特儿”声。
“到我们家来啦。该死的东西,就像鱼闻到了香饵味儿似的!再不就是有人指点……”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慌张起来,两只手好像成了多余的,不知道往哪儿放好了。
“家主人!喂,出来!”
彼得罗披上羊皮祆,走了出去。
“你们的马在哪儿?牵出来!”
“同志,我并不反对,不过它们都害腿病啦。”
“害什么腿病?牵出来!我们不会白牵走的,你别害怕一我们把自己的马留给你们,”
彼得罗把马一匹一匹地从马棚里牵出来,“那儿还有一匹哪。为什么不牵出来?”
一个红军战士用灯笼照着,质问道。
“那是匹骡马,怀崽的骡马。它太老啦,有一百岁啦……”
“喂,把马鞍子拿来!……等等,真瘸啦……当着上帝的面,凭良心说,你他妈的把这些残废东西牵出来干什么呀?!牵回去!拿灯笼的红军战士粗野地叫喊。
彼得罗伸手拉住马宠头,撇着嘴唇,扭过脸去,避开灯光。
“马鞍子在哪儿?”
“今天早上叫同志们拿走啦。”
“哥萨克,你是在瞎说!什么人拿走啦?”
“真的!……真的,我要是瞎说,叫上帝惩罚我,叫人拿走啦!姆岑斯基团从这里开过的时候拿走啦。拿走了马鞍子,还拿走了两副马套呢。”
三个骑兵骂着走了,彼得罗走进屋子,浑身都是马汗和马尿味儿。他那坚毅的嘴唇哆嗦着,多少有点夸耀地拍了拍赫里斯托尼亚的肩膀。
“要这样才行!马瘸啦,马鞍子呢,就告诉他,叫人拿走啦……你呀!
伊莉妮奇娜吹熄了灯,摸黑到内室铺床去了。
“咱们摸黑坐着吧,不然魔鬼又会把过夜的人送来啦”
这天夜里,在阿尼库什卡家里举办了个晚会。红军战士们要他把近邻的哥萨克们都请来玩玩阿尼库什卡来请麦列霍夫弟兄。
“红军?红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怎么啦,还不是跟咱们一样,信奉耶稣教吗?和咱们一样,也是俄罗斯人嘛。真的。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却很可怜他们……我在乎什么呢?他们中间有个犹太人,他也是人嘛。咱们在波兰打过不少犹太人……哼!不过这家伙给我喝了一杯老酒。我喜欢犹太人!……走,葛利高里!
彼佳!你不要看不起我……“
葛利高里不肯去,但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劝说道:“去吧、不然他们就会说看不起他们啦,去吧,不要记仇。”
他们走到院子里。温暖的夜预示明天将是个好天气。一股煤渣和马粪烟气味。
哥萨克们默默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达丽亚在板门边追上了他们。
她的两道描得黑黑的眉毛,像翅膀似的在脸上分开,叫透过黑云的朦胧月光一照,像黑天鹅绒似的闪闪发光。
“他们想把我老婆灌醉……不过他们的目的是达不到的。好兄弟,我是有眼睛的……”阿尼库什卡不停地嘟哝着,但是烧酒把他推到篱笆上,从小道上摔到大雪堆上。
蓝色的、像砂糖一样松脆的雪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风卷着雪花从灰色的天幕上飘落下来。
风吹走纸烟上的火星,扬起一阵阵的雪雾。在繁星照耀下,夜风在向白色羽毛般的云片进攻(鹰在天空追上天鹅时,就是这样用挺起的胸脯攻击天鹅的),于是一团团鹅毛似的白雪,如波浪起伏,飞落到驯服的大地上,遮没了村庄,遮没了十字交叉的大路、草原、人兽的足迹……
阿尼库什卡家里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油灯冒着尖尖的。舌头似的黑烟苗,抽烟抽得烟雾弥漫,谁也看不见谁,一个红军手风琴手在拼命演奏《萨拉托夫的女人》。他劈开两条长腿,把风箱拉到最大限度。几个红军战士和邻居的娘儿们坐在长凳上。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战士,穿着保护色的棉裤和短篇靴子,靴子上装着一副大得出奇、像是从博物馆里拿出来的刺马针,他正跟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打得火热。
他那头发卷曲的后脑勺上扣着顶灰色羊羔皮帽子,栗色的脸上大汗淋漓。汗湿的手在抚摸着阿尼库什卡老婆的脊背。
这娘儿们已经神不守舍了:垂涎欲滴地张着血红的大嘴;她想躲开一点儿,可是瘫软无力;她也看见了丈夫和别的娘儿们含笑的目光,但是却怎么也没有力量把这只强有力的手从背上推开;她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羞耻了、醉意朦胧、瘫软无力地嘻嘻地笑着。
桌于上的几个酒罐的盖子都打开了,满屋子酒精气味。桌布简直变成了湿抹布,第十三骑兵团的一位排长正在屋子中间的土地上,像个青面鬼似的在跟着流行歌曲跳舞。他穿着双铬鞣革皮靴子,包着包脚布,马裤是军官呢的;葛利高里站在门日,看着靴子和马裤,心里想:“从军官身上剥下来的……”然后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脸色黝黑,闪着汗珠,就像铁青马汗淋淋的屁股一样,圆耳轮向外扎煞着,厚嘴唇往下耷拉着。“犹太鬼,可是很伶俐!”葛利高里自己心里揣摩着。也给他和彼得罗斟上了烧酒,葛利高里喝得很小心,但是彼得罗却很快就喝醉了。过了一个钟头,已经在地上跳起哥萨克舞来,靴后跟扬起尘土,沙哑地央告着手风琴手:“拉快点儿,拉快点儿!”葛利高里坐在桌边,嗑着炒倭瓜子。他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西伯利亚人,是机枪手。这位机枪手皱起孩于似的圆脸,说话很温和,但是吐字不清,把整团人说成“景”团人,“月亮”就成“月朗”。
“我们把高尔察克打垮啦。我们现在正收拾你们的克拉斯诺夫,狠狠地接他一顿——就完事大吉啦。这有多好啊!然后大家就可以回家去种地啦,土地多得很!
随便你种,叫它长庄稼!土地——这玩意儿,就像娘儿们一样:她是不会自己跑到你怀里来的,要把她捉过来。谁要是阻拦你,就把他杀死。我们不要你们的土地。
只不过是要大家平均分配……“
葛利高里同意他的说法,可是暗地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着红军战士。担心似乎是没有根据的。大家都赞赏地笑着,瞅着彼得罗,欣赏着他那灵活、匀称的动作、一个清醒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叫着:“这魔鬼!太棒啦!”但是葛利高里偶然发现一个卷发的战土,班长,正眯缝着眼睛看他,于是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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