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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正道是沧桑-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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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青主动伸出手和董建昌握手:“董司令长官功德无量,无数生灵免遭涂炭,中国人民解放军向您致意!”
董建昌说:“立青,既已是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我已经致电你们野战军首长,希望你立青领衔来我兵团实行改编!从现在起,我董建昌把军队和城市都交给人民了。”
董建昌又一次地行举手礼。上车前,董建昌转身看了一眼立青:“杨将军,晚上能来寒舍聚一聚吗?”
立青大笑:“我来!”
董建昌说:“我们不谈公务,只叙家常。”
立青爽快地说:“好!”
董建昌进车,轿车驶离,一脸感慨的立青目送轿车远去,回身:“命令入城部队,可以开进了!”
仪仗队奏起《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
晚上,立青如约而至。小桌上几样小菜,董建昌和立青对坐小酌。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你姐就是这么副犟劲儿,多少年如此,喊都喊不回头。”
立青说:“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谁也无法勉强!”
董建昌挺伤心地说:“可我不能没有她,这么多年来,我们吵了无数次,无妨啊,多少年就这么若即若离的,反而新鲜,不是夫妻,胜过夫妻。最后关头,曲终人散,我不能接受,接受不了呀,立青。”
立青笑笑:“董长官,还记得二十四年前,我俩在广州姐姐的房子里,头一次谈话吗?”
董建昌当然记得,那时候,立青是个从县城刚到广州来的毛头小子,纯得像一滴水。
立青说:“也就是那一天,你像导师一样的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实际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理想主义者,例如瞿恩和我姐;还有一种是实用主义者,例如你自己。”
这段话,立青一直记忆犹新,他觉得董建昌说得很好,到今天依然适用。立华为何一生都眷恋着她与瞿恩的那段感情,实在是他们两人太相像了,彼此都至死坚守自己的理想信念,所以他们注定了也无法走到一起,决不妥协,理念至上。
董建昌不解:“你在嘲讽我,善于妥协?”
立青摇摇头:“不,我只在说我姐姐,你和她没有理念冲突时,可以一起生活,反之,必然分离。”
董建昌埋怨:“问题是她的理念就那么圣明?完全不可商榷?不是嘛,不是那回事!”
立青:“可她愿意坚守。”
董建昌:“这就不讲道理了嘛,不错,她主张民主理念,自由思想,博爱精神,都没错。问题是,你的主张是你的主张,实际呢?实际是实际。主张和几十年的中国实际对不上,老百姓吃不饱肚子,活不下去嘛!谁跟你自由博爱呀?你监委会上一通漂亮演讲管用吗?不管用,老百姓不信你那一套!你有什么办法?你只能退守孤岛,只能失败,搞你的痛定思痛从一而终……”
立青又给董建昌斟上一杯酒:“老董,我支持你的想法,但你还是太实用了,在感情上,你也可以理想一点呢。”
董建昌一怔:“理想管用吗?不管用,还是得吃饭,我说的是实话。”
立青告诉董建昌,董建昌虽然说的是实话,可眼下,真正的事实是,是革命的理想主义者,赢得了理想中的今天!
对此,董建昌并不否认。
立青又说:“瞿恩说过,在中国并不是哪位政治领袖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而是马克思主义选择了中国。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因为正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有着无数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充满了美好理想的人们。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正是通过他们不屈不挠的奋斗而得以实现,纵然是牺牲了奋斗者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瞿恩就是他们中的代表,他以自己的行动实践自己的理想,不是吗?”
董建昌低下了头:“你真的瞿恩化了,我说过了,今天只叙家常。”
立青笑笑:“家庭与时代能分开吗?”他取出带来的那本《杨氏家谱》轻轻地推到董建昌的面前。
“一门杨家,煌煌一大厚本。”董建昌一边翻着一边感慨,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哦,还有我呢!我也上册了,杨家的人了?”
立青点点头:“父亲一定要写上你!”
董建昌叹道:“杨老爷子……”
立青指指家谱:“你就看看这整整二十六代的职称俸禄,从士大夫一直到国共两党干部……风云际会,多少时代人物,记录了多少代人的艰辛努力。”
董建昌点头:“是呀,没有非黑即白嘛,都还在一本册子上,血脉相通。”
立青说:“父亲的意思是明白的。”
董建昌:“一片苦心呀,一片苦心,不是吗,世间万物尚可相克相生,为什么人就不行?非得夫妻反目,骨肉分离,势不两立?”
立青笑笑:“你这才几天,就受不了了,董长官?我杨立青做了我们杨家几十年的逆子,远离亲人,远离家乡,有时还得躲避自己亲人的通缉追捕。我向谁说去?八一暴动,在你的专列上,你要人绑我,能绑得住吗?董长官,有时感情比较起信仰来,实在是太苍白了。”
董建昌也陷入回忆中:“谁说不是呀,你小子还不错,把望远镜和特务营的弟兄都送回来了。”
立青:“那是瞿恩下的命令。依了我,才不会还你呢!”
尾声
立青又一次提到瞿恩,董建昌发现立华和立青这姐弟俩,差不多句句不离瞿恩,不过,他从不反感,对瞿恩那样纯粹的为人,他董建昌从来都是服气的!
立青无比崇敬地说:“他是优秀的战士,代表了中国共产党人的全部理想和品质,这一点,连我们的敌人都不能不尊重他。”
董建昌又给立青斟酒:“立青啊,有一件事恐怕你得有点精神准备。”
立青一怔:“什么事?”
董建昌:“你爹的事。”
立青紧张起来了:“我爹……?”
董建昌:“太难得一个老爷子,老实说,在你家我和你爹比和你姐还谈得来,老派是老派点,可是目光如炬,世事洞明。”
立青:“你要说什么……”
董建昌:“你有一个难得的家,无论外面打成什么样,也别管惊涛骇浪,岁月蹉跎,有老爷子在,家就还是家,遮风避雨的家,疗伤养伤的家,丢弃恩怨的家。太遗憾了,老爷子走了,这个家也散了,你不再有家了,我也是……”
立青:“爹走了?什么时候?”
董建昌:“立华立仁上船的前一天走的。”
立青默不做声,哽咽地强忍着,突然站了起来:“我得回去了,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
“站住!立青,此刻,你不是解放军的代表,我也不是你的工作对象。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姐夫,你有眼泪就在这儿流吧,整个长沙,除了我,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有这么一个父亲?”
背对着董建昌的立青,眼泪无声地下落,他竭力不去擦,也不想让人看到。
时光荏苒,上海的外滩伫立在明媚和煦的阳光下有几个月了,虽然已是冬天,这个城市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温暖,这已经是一座共产党接管下的城市。
立青带着林娥、孩子以及一身解放军服装的秋秋顺着墓道走来,不久,他们在一坟茔前站住,不太显眼的青碑上刻着:杨廷鹤先生之墓。
“这就是了!”立青说着,看了看四周,“立仁还是有特权呀,仓皇之下,还能选出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林娥笑了:“你就迷信。”
立青不服气:“迷信,这怎么是迷信呢,你忘了你丈夫是做什么的了?我是测绘出身,打小摆弄的就是山川形胜。”
林娥:“这有何讲究吗?”
立青笑笑:“不能对你讲。我爹自己肯定心领神会,他也是行伍出身,一辈子最读不厌的书就是地图了。”
林娥问:“到了父亲的坟上,你怎么一点伤感都没有?”
立青:“伤心干吗,先人那么辛苦,你哭哭啼啼也惹他伤心不是?把花摆上!林娥,你跟我一块磕个头吧!还有秋秋,一块儿!”
林娥四下看看,她怕有外人,三个穿军装的解放军跪地磕头,条令条例不允许。秋秋也表示,要不她就立正敬个礼。
“不行,咱爹是老派人,得按祖宗的规矩,条例条令放一放,这是家祭,不是在部队上。”立青带头跪下,林娥和秋秋也跟着跪下。
立青肃穆了自己,眼盯着墓碑:“爹,我和林娥秋秋带着我们的孩子来看你了。我知道你能听见我们的说话,别在意,里头的和外头的都是军人。军人就是爽直,他们的膝盖从不向敌人弯曲。人家说,我们共产党不要祖宗,放他的屁!你看好了,我给你也给祖宗跪下了。”
此时,林娥和秋秋也不管什么条令条例了,静静地听着立青说话。
立青又说:“爹,我知道,你还是偏袒你的小儿子和小女儿,所以你才没走,你留下来了,永远地留在这里,陪伴我们,也让我们有照料你的机会。老董说你有大智慧,他说得对。你在这儿躺着,这儿就成了我们永远的家,你会在此时时刻刻地召唤海峡对岸的立仁、立华,以及他们将来的子孙,让他们有眷恋的理由和重归聚会的场所。”
“立青,你让我也说两句。”林娥似乎被丈夫的激情感动了。
立青停顿下来,脸上有泪痕,耳边传来林娥的声音:“公公,我们只见过三面,可你还是让我觉得你慈爱和宽仁。三次见面,我是三个身份,头一次是地下党员;第二次是一个不敢相认自己儿子的母亲;第三次是你的小儿媳妇。每一次你都接纳了我,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豁达和宽仁我还能在这个家里立足……”
林娥抽泣了。
立青握住林娥的手:“别哭林娥,爹是军人,他不喜欢眼泪。”
秋秋也要说几句:“爸爸,我不会哭的,我是话剧演员,只要我愿意,我就不会有眼泪……”秋秋已经泣不成声。
秋秋顿了顿,继续说:“爸爸,你该来看看我演的戏,他们都说我演得好。我也想让我妈来看看,她看了就不会怪我了,看了她也就不会忍心离开我,去那么远那么远的大海那边。爸爸,只有你一句埋怨也没有,你理解女儿,你说过,好儿女志在四方……爸爸,一切都晚了,我再无法让你看到我们的演出,无法让你看到我的努力。”
立青鼓励秋秋:“秋秋,你好好演,咱爹能看到,一定能看到!”
立青磕头了,林娥、秋秋也随之磕了。立青率先站起,回身看去,他看见了瞿母、瞿霞和穆震方。
立青走到瞿母面前:“瞿妈妈!”
林娥则与瞿母相拥:“妈妈!你也来了?”
瞿母捋捋林娥额前散乱的头发:“怎么能不来呢,立华离开上海托付我的。我最困难的时候找她;她最困难的时候,也找我。这就是杨家和瞿家的关系,二十多年,从来如此。让我看看孩子。”
林娥拨开襁包,婴儿安详熟睡。
瞿母说:“费明有妹妹了。这就好,不仅我们这一代人有血缘连着,下一代人血脉也连着呢。立青啊,立华临走带了封信给我——让我转给你!”
她掏出信,递给立青。
立青展信阅读。
“立青:
给你写信这会儿,上海市内的枪声忽儿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还是契合了父亲生前的意愿。
我们的父亲爱他所有的孩子。
我时常惊叹于我们的父母能把自己的爱一份份公允地分出来,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得到其中的一份。他们是怎么能办到的?我始终想不通。
我和立仁埋葬了父亲,也埋葬了这么多年一直默默陪伴着我们的父爱。
事起仓促,我只能将坟址托瞿妈妈转告。
唯一值得欣慰的,老爷子走得很棒,干干净净,神志也安详。
立青,我和立仁就要上船了,此时的心情一如《红楼梦》所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飞鸟各投林。
别了,我的亲人们!
我本想再多说几句的,可立仁在催我了,他还是那么副老脾气,什么时候都要掌控一切。
真的,立青,在我的两个兄弟里我的感情从来都偏向于你,这是因为我们都想做这个家的叛逆,觉得它封建得可以,压抑得可恶。可轮到我们在外厮拼得精疲力竭,再回到这里,你会发现家还是家。父亲的固执不再为我们所讨厌,反而让你觉得冷静清醒,你会细细地去体会他那老式做派中深厚的文化传统,和不变的道德温馨,正是它们凝聚了家庭的亲情,让家庭变成一叶方舟,治疗时代风暴所给予我们的种种伤痛。
如今,这个家不存在了,注定了的要断成两截,天各一方,中间是滔滔的大海。
我不想流泪,只想说,珍重吧弟弟。
又即:姨在我身边痛哭,说,父亲去了,她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现在才知道,我们的继母是多么爱我们的父亲,她从自己的姐姐手中接过这份情感,能够珍惜至今,亦属大德。让秋秋放心,我和立仁会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
最后的话是说给瞿妈妈和林娥的:
太对不起你们了,我把费明带去对岸,我不能没有他。谢谢你们这么多年来把这份人间最好的感情无偿地给了我,并小心地呵护,也是大恩无报,我心知肚明。
别了,我所有的亲人们,我爱你们。
立华草书于登船前夜。”
立青小心地将信函放在墓碑前。
“立青!”一身便装的董建昌,手里提了一瓶酒和两只酒杯,走过来。他走到墓碑前就开始倒酒。一杯放在碑前,一杯举在手上。
董建昌:“立青,我是杨家的女婿,家祭我得来呀,来和老爷子说几句话,你不反对吧?”
立青擦擦眼角的泪水:“老董,你来也就齐了,能和老爷子说上话的都到了。”
董建昌:“华东军政高级集训班在上海办学,我也学了一堆新词儿,用起来还不习惯,我就不说新词儿,还说老话吧!”
穆震方:“军委对你的军长的任命已经颁布了,你董建昌是解放军的军长了。”
董建昌:“那我就更应该说老话了,要不将来没机会再说了。”
董建昌举酒杯:“老爷子,在下董建昌,一个卖花布出身的旧军人,与你如花的闺女厮守了二十年,我没有你的道德文章,却也一脑子国家民族思想,抗夷御侮主张。所以我和你都看对方顺眼,可以一同喝酒,可以一块聊天,是呀,都做过旧军人,想得简单,活得简单,死起来也爽快……”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接着说:“老爷子,你女儿不能理解我老董何以善变,今日桂系,明日粤系,到头来又成了解放军。你女儿理想呀,完美呀,我老董做人做事百孔千疮,做官做得五花八门,般配不上。两个时代的人,误打误撞到了一起,潮流嘛,凡革命,必然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我董建昌从泥沙里拱出一条命来,哪里还能像她那样白玉无瑕?”
董建昌又抿了一口酒,越说越激动:“话又说回来了,粤系也好,桂系也罢,国军做着,解放军也敢当,我董建昌以不变应万变,什么不变呀,做中国人不变呀!还不都是中国人?我老董打鬼子怎么样?一身凛然正气,率领堂堂之师,保卫我祖宗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痛歼力尽,生为军人,死为军魂。”
立青、穆震方都笑了。
董建昌一饮而尽,他还有很多话要说:“老爷子神灵在上,这回不是我老董错了,是你女儿错了。我老董善变,这一次没有变错。华夏立国垂五千年,虽然盛衰兴替,或强或弱,但至少在名分上从来不会有损于统一之局面。以人事而言,英雄角逐,兔起鹘落,乃有成王败寇之谓,但也从未破坏过做中国人的自尊心。还不都是华夏子孙,何必非得恩断义绝,守一隅之地,逆大势之所趋?”
一边的瞿妈妈问瞿霞:“此人看起粗俗,倒也大事不糊涂。”
瞿霞悄声说:“妈,你不知道,董建昌资历比老蒋还深,护法时就是粤军旅长。”
瞿母点点头:“难怪。”
董建昌再次祭起酒杯:“我董建昌至诚昭告山川神灵,中国历史一日不缺的上溯五千年,幅员千万里,这么古今中外允称第一的文明古邦,为何还要演绎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历史?没必要也不合理。浩浩苍天必佑我中华全体子孙的福祉希冀!”
董建昌一饮而尽,又将手中的玻璃杯,“砰”的掷于地上。
二〇〇五年五月的一天,灿烂的阳光,外滩建筑群,历经沧桑,仍以万国建筑博物馆似的风格向人们昭示着城市的历史。马路上,车辆如梭、人流如织。
黄浦江上依旧行驶着各式轮船,只是不远处,浦东陆家嘴新崛起的摩天楼和地标性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让这个地方相比过去,显得更加气派和现代化。
一个巨大的电视显示屏在播放新闻,许多路人驻足望去。
“……现在中国共产党总书记胡锦涛已经来到人民大会堂东大厅,他沿着红地毯走来并站下,微笑地等候……各位观众,请注意,现在中国国民党主席连战先生乘车已经到达大会堂东大门。连战先生已经沿着红地毯正在走向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主人。各位观众,胡锦涛总书记已经向连战主席伸出手来。双方的手握在一起。他们互致问候。面向记者。这是跨越历史的握手,这是跨越海峡的握手,为了这一天,全球的炎黄子孙等待了半个多世纪……”
站在马路上行人们在凝神看着,一位老人看着荧屏感慨地说:“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位老者来上海已经四年了,准确地说,是回到上海四年了,他就生长在上海,上海解放前夕,跟着母亲、舅舅去了台湾。老人的舅舅一九九六年病逝于台北,母亲二〇〇一年也病逝在台北,老人一直记得母亲在离开上海时说过,其实,她并不想离开,想留下来看这里的沧桑巨变。于是,他带着母亲的愿望重新回来了。
老人还有一个舅舅是个将军,一九八八年病逝于北京,叫杨立青。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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