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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传-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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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恶梦。”庄周惊魂未定,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你好长时间都不做梦了,今天是怎么了?”
“我的书不能结束,我还要写一篇。”说着,他披衣下床,点上灯,展开帛,陷入了沉思。
颜玉见他这样着急,也就由他去了。
是啊,我的书中没写如何做帝王。上起大国的君侯,下至小国的大夫,哪个不梦想自己当上帝王呢?而我庄周却犯了一个大错误,竟然将帝王之术忘记了。这也难怪,因为我从来就不承认帝王是合乎天道的东西。
但是,天下之人,尤其是诸国的君侯们,帝王意识是非常浓厚的。他们都想如天帝那样,将天下的版图、天下的财富、天下的人民都作为自己的私有物,握在自己的手掌上。
不是吗,他们还没有统一天下,就纷纷自封为“王”了,而且,秦国与齐国,还自称为“西帝”、“东帝”。而那些摇舌鼓唇的策士们,也整天将“纵则秦帝、衡则楚王”挂在嘴上。
帝王,帝王,帝王真是救世主吗?什么样的人才能当上帝王?什么样的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
帝王并不是救世主,想当帝王的人当不了帝王,没有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
庄周在心中自问自答。
但是,事实上,天下之人的命运却掌握在那些整天做着帝王梦的国君们手中。他们可以发动战争,让百姓的躯体惨死在刀枪之下;他们可以提倡仁礼,让士人的生命消耗在经书之中。
应该专写一篇关于帝王的文章。这么想着,庄周又拟定了第七篇的题目:“应帝王。”
东方已经发白。一个夜晚,庄周在沉思中度过。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却伏案而睡了。
蔺且每天都起得很早,他要乘太阳还不毒热的时候,到外面去打葛草。
他路过庄周房间的窗户时,见庄周伏案而睡,觉得很奇怪。他进屋一看,几案上展着绢帛,上面只有三个字:“应帝王”。
颜玉也已起床,她对蔺且说:
“你的师傅,可真是天下第一的怪人。半夜里从梦中醒来,要写文章,却只写了三个字就伏案而睡了。”
庄周被颜玉的说话声惊醒了。他抬起头,指着“应帝王”三字对蔺且说:
“这是第七篇的题目。”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怎么又要加一篇什么帝王的文章!”
蔺且似乎有些不快。
于是,庄周将昨晚的梦,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蔺且。然后说:
“吹不散乌云,就见不了明媚的阳光;搬不开石头,就走不了平坦的大路。帝王是乌云,帝王是石头。我们虽然痛恨他,但是,他却是道术之大敌。”
“可是,您却要写‘应帝王’,而不是‘灭帝王’。”
“这正是我文章的高妙所在。我所谓应为帝王者,却是无帝王。”
于是,蔺且便出门干活去了,庄周提笔写道:
齧缺向王倪问帝王之术,四问而四不知。齧缺高兴地跳了起来,跑来告诉蒲衣子。
蒲衣子说:“你今天才知道王倪的品性吗?我来告诉你帝王之术。”
有虞氏这样的帝王,不如泰氏这样的帝王。有虞氏虽然不发动战争,天下一片安定,但是,他还用仁义礼智来教育人,表面上看起来让人们过着人的生活,实际上,仁义礼智束缚了人的天性,因此,那时的人,都是非人。
泰氏,他睡觉的时候安然无梦,他醒来的时候无知无欲。百姓呼之为牛,他点头答应,百姓呼之为马,他点头答应。他率性任真,品德高尚。那时候的人,虽然没有礼义廉耻的教条,但是,他们过的是真正的人的生活。”
这个故事,是针对那些企图以仁义礼智来治天下的“帝王”写的。庄周又想起了那些专横独断的“帝王”。于是,他又编了一个故事:
这天,肩吾遇到了狂接舆。狂接舆听说肩吾向日中始学习了帝王之术,便问道:
“日中始对你讲了些什么?”
肩吾说:“日中始告诉我,统治百姓的人,只要凭自己的好恶制定出经式法度,百姓谁敢不听从呢?”
狂接舆说:“此乃自我欺骗的德性。用这种方法来治理天下,就象要在大海中凿出一条河来,要让蚊子负起一座大山。
“真正的圣治,是治理百姓的心性,而不是约束他们的行动。让他们凭着自己的天性去行动,让他们干自己能干的事、想干的事。
“鸟儿见到矰戈之害,就高飞于空中以避之,耗子见到熏凿之患,就深藏于神丘之下以躲之。百姓见到严刑酷法,就跑到深山老林中以躲避。
“你难道连鸟鼠都能懂的道理也不懂吗?”
写到这儿,庄周的笔下又流出另外一个故事:
有一个名叫天根的人在殷阳之地游玩,这天,他来到蓼水之上,正好碰见了一个名叫无名人的人。
天根向无名人问道:“治天下之术如何?”
无名人一听,不耐烦地说:“走开!你这个鄙卑的小人,怎么问起这种无聊的问题来了,也不嫌烦人!
“我将与造物者为友,骑着那莽眇之鸟,飞到六合之外,来到天何有之乡游玩,居住在圹壤之野。你却用治天下这种肮脏的事情来打挠我。真烦人!”
天根不但没有走开,反而又问了一遍。
无名人说:“你游心于冲淡之境,合气于虚静之域。让万物万民顺其自然而行,不要用你的一己之私心去限制他们,天下自然大治。”
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才应为帝王呢?庄周不由想起了传说中的那个浑沌之神。
浑沌,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嘴巴。
它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不会说。外界事物对它没有任何诱惑力,它的内心也没有支配外物的欲望。
它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它。它是整体,它是永恒。
但是,魔鬼却破坏了这整体,破坏了这永恒。它看见了世界,却失去了自我。世界得到了它,却失掉了平衡。从此之后,世界上有了知识,有了是非,有了不平等,有了悲哀与痛苦。
浑沌兮,归来!
想到这里,庄周怀着惋惜的心情,写下了最后一个寓言故事: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南海的帝王叫做儵,北海的帝王叫做忽,中央之地的帝王叫浑沌。儵与忽有一天共同来到浑沌的地盘游玩,浑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儵与忽想报答浑沌对他们的恩德,互相商议说:“其他人都有眼耳鼻口七窍,用来视、听、食、息,而惟独浑沌没有。我们应该替他凿开这七窍。”儵与忽每天凿一窍,第七天时,七窍俱全,而浑沌已死。)
这不仅是一种惋惜,而且是一种期望。
他期望浑沌这样的帝王再生,也期望儵忽这样的帝王灭亡。
七窍开而浑沌死!
七窍合而浑沌活!
这浑沌的寓言,就成了庄周的绝笔之作。浑沌不仅象征着理想的帝王,也象征着理想的人生,理想的人类,理想的宇宙。
人生的真境界是什么?浑沌!
人类的真出路是什么?浑沌!
宇宙的真归宿是什么?浑沌!
归来兮,浑沌!
七篇之书写完之后,庄周的两鬓已添了不少银丝。他自嘲地对蔺且说:
“最懂得养生之理的人,却最不善于养生。劳心费神,著此七篇,而能解其中真味的人,又不知几何?”
“先生,这七篇之书,是有文字以来最伟大的著作。它是不朽的,它将流传万世。”
“知我罪我,其惟七篇乎!”

第八章  大梦一觉视死如归

七篇文章在各国慢慢传播开来,士人们争相传阅。有人视为无稽之谈,有人视为异端之说,有人视为神仙方术,也有人视为旷世至文。
魏国王室的后裔,中山国的公子魏牟,读了七篇之后,拍案而起,叫道:
“绝妙!绝妙!天下奇文!”
庄子那汪洋恣肆、仪态万方的文笔,奇趣迭出、思深意远的寓言,飘逸旷达、放浪无际的意境,完全征服了一向目空一切的魏牟。
魏牟,不仅是一位挥金如土的贵公子,又是一位主张纵性任情的学者。他早就听说过宋国有一位安贫乐道、傲视王侯的学者庄周,也读过一些传抄的庄周讲述的寓言故事。但是,这并未引起他充分的注意。因为天下有不少的隐士,信奉着老聃的学说,在山林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庄周,也许只是一位隐士。
今天,因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朋友向他推荐了庄子所著的七篇文章。他一口气从鲲鹏展翅读到了浑沌之死。
侍卫们端来饭,他不吃。
宫女们来为他跳舞,他气愤地轰了出去。
达官贵人来求见,他推病不出。
整整一天一夜,他沉浸在这个奇妙的世界之中。这不是一般的书。它没有讲多少道理,也没有多少华丽的词句。但是,它那行云流水般的文章中却蕴含着一种不可抵抗的魅力。它让人忘记尘俗中的忧愁与烦恼,忘记一切不愉快的东西,游心于辽阔无穷的境域。它象诗一般优美,又象哲学一般深邃。
它象春天的阳光那样温馨,又象秋天的微风那样清爽。
公子牟抬起头来,望着从窗户射进来的朝阳,心情十分激动。
他在卧室中来回踱步,脑海中不断地翻腾着展翅怒飞的大鹏的形象。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欲望:骑马到郊外去一游!
公子牟独自一人纵马急驰,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去。
“此生此世,读得如此奇文,也没白活!”
他微闭着眼睛,任马自由地在旷野中飞驰,口中喃喃地自言自语。
庄子呀,庄子,你真是了不起的圣人,你说出了我想说而难以自圆其说的话。我认为,人应该无拘无束地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完全抛开那些仁义礼智的虚伪框框。但是,文王与他身边的大臣,还有那些学者们,都说我这种主张是禽兽之行,非人之行。可是,庄子却说,这是真人之行。他说得那样令人信服,说得那样令人陶醉。
马蹄在“得得”地响,树木山丘统统向后飞去,太阳越来越近。
他就这样驰骋着,一直到午时才回到宫中。侍卫们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以为公子走失了,一见他回来,才松了一口气。
公子牟吃过午饭,又展开庄子的七篇文章欣赏。一位门客通报:
“赵平原君门客公孙龙求见。”
“公孙龙?就是那个说白马不是马的公孙龙吗?”
“正是。”
“让他进来吧!”
公孙龙,年方二十多岁,却已在天下学林中出名了。因为他凭着自己的诡辩,论证了“白马非马”的命题。公孙龙与公子牟施礼之后,见公子牟的几案上展着绢帛,便问道:
“公子所读何书?”
“庄子之书。”
公孙龙道:“说来真巧,我也正在研读庄子的那七篇文章。但是,说实话,我实在读不懂——我公孙龙还从来没见过读不懂的文章哩!
“我从小学习了先王之道,长大之后明白了仁义之行。何况,我还能合同异、离坚白:将对的说成错的,将好的说成坏的,将白的说成黑的,将无的说成有的。
“我遇到过不少的学者,但是,没有谁能说服我。我认为,我是天下最伟大的学者。当然,在您面前不敢。
“可是,在庄子的那些文章面前,我却说不出一句话。不知是我的智慧低下呢?还是辩才有限?公子,您既然正在读庄子的文章,您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公子牟坐于几案之前,仰天大笑,说:
“你难道没有见过浅井之中的虾蟆吗?虾蟆对东海之中的大鳖说:
‘我真快乐!我出来,在井栏杆上跳跃着游玩,回去,在破砖缝中休息。游到水中,井水浮起我的两腋,托着我的两腮。跳到泥中,只能淹没我的脚背。回头看看井中的赤虫、螃蟹、蝌蚪,都没有我这样的快乐。我独占一井,称王称霸,真是天下最大的快乐!
先生,您何不到我的井中一游呢?’
“东海之鳖听完虾蟆的话,想去一试。它的左脚还没有伸进井去,右腿已经绊住了。于是,他从容而退,对虾蟆说:
‘我来告诉你大海吧!千里之远,无法形容它的大;万仞之高,难以形容它的深。禹的时代,十年有九年是水灾,可大海不见增多,汤的时代,八年有七年是旱灾,可海岸也不浅露。不因为时间的长短而有所改变,不因为雨水的增减有所改变,这是大海的快乐。’
“浅井之虾蟆听后,茫然自失,闲口不言了。”
不知不觉,公子牟也学会了庄子编寓言的本领。公孙龙听后,说:
“我可不是浅井之虾蟆,庄子之文章,也不是大海啊!”
公子牟继续说:
“你的智慧只限于是非之辩,而不了解是非也有个尽头,你怎么能读懂庄子的文章呢?这就象蚊子要背起大山,蚂蚁要渡过大河一样,是不可能的!
“庄子之文章,是极妙的文章,就象大海那样深远不测;而你的智慧却如一曲之辩士,只知眼前的名声与利益。你不象那浅井之虾蟆,还象什么?
“庄子的精神,下入黄泉而上登苍天,不知东西,不辨南北,四面通达而毫无阻碍。无拘无束,入于不测之地,逍遥无为,出乎玄冥之境。
“而你,却用肉眼来观看它,用辩论来分析它,难道不象用一根小管来窥视无边无际的苍天吗?难道不象用锥子来测量广阔无穷的大地吗?
“你走开吧!公孙龙先生。
“你难道没有听说寿陵的少年到邯郸去学习走路的故事吗?不但没有学到邯郸人走路的样子,反而忘掉了自己以前走路的样子,没办法,只得爬着回家。
“你若再与我讨论庄子之文章,不仅无法了解它的深妙,反而会忘记你所学的辩者之业,你难道不怕失去了辩才吗?”
公孙龙听后,又惊又怕。这位一向自称为天下第一辩才的公孙龙,竟然张着嘴巴合拢不到一起,翘着舌头收不回去,就象个吊死鬼一样灰溜溜地逃走了。
从此之后,公孙龙再也不敢向人提起庄子和庄子的文章了。
近几个月来,魏牟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吟诵一段庄子的文章。这天早晨,他睁开眼睛,从床头拿起《齐物论》,吟道: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毛嫱、丽姬这样的美女,人见了都说她们漂亮,愿意与之亲近。但是,鱼见了她们,沉入水底,鸟见了她们,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她们,急驰而去。人、鱼、鸟、鹿四个东西,究竟谁能了解天下之物的真情呢?谁也不能。在我来看,世人所重的善恶之分,是非之别,一片混乱,没有一点区别!)
“说得真好!”公子牟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他又继续吟道: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我说的这些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至异之言。一万年之后,也许会碰到一位大圣,他能理解我的至异之言。
我并不着急,一万年之遥,犹如旦暮之近。)
“一万年,太久了!我就是这位大圣,我就是您的知音!”
魏牟放下手中的帛书,自言自语道:
“我要到宋国去,拜访这位了不起的人。”
魏牟带着两位门客也没有与父王告辞,就出发了。历经两个多月,才来到宋国蒙邑。这天,他们来到庄周的家门口,只见一位白发苍苍、长须飘然的老人,端坐在门前的树下闭目养神。
蝉儿在树上高唱着轻快的歌曲,鸟儿在树周围叽叽喳喳地击节伴奏。微风阵阵吹来,掀动着老人的胡须,就象垂柳轻柔的枝条。
老人的面前陈放着一只几案,案上放着一把五弦琴,还有一只酒壶,一只酒杯。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慈祥、安逸、闲静、超脱的表情。那无数的皱纹,在述说着老人坎坷的遭遇,而那不易察觉的微笑,却又表明老人的内心,是那样的知足、那样的安然。
他象一尊木刻,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他象是睡着了,远离这个有着蝉鸣、鸟鸣、风鸣的世界,而进入了一个无声、无形的浑沌之境。
公子牟在一旁站立良久,静静地打量着这位老者。不用问,这肯定是庄周了。老者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已经告诉了公子牟。
他曾经从七篇文章中感受过这股气息。这是鲲鹏的气息,这是蝴蝶的气息,这是庖丁的气息,这是王骀的气息,这是浑沌的气息。
“目击而道存!”
公子牟在心中暗暗自语。
他在离庄周数丈之远的地方坐下,从门客手中接过五弦琴,边弹边低声吟唱:
凤兮!凤兮!
何如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
往世不可追也。
……
琴声悠扬而轻越,歌声清亮而明洁,犹如一股清泉,流进了庄周的心田。他微微睁开眼睛,见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坐在自己的对面,弹琴唱歌。
当年,庄周就是在蒙泽边唱这支歌时,认识了渔父的,因为这支歌,他与渔父成了忘年之交。为了纪念渔父,为了纪念自己少年时代的那种情怀,他将这支歌写进了“人间世”这篇文章。
今天,庄周已到了渔父的年龄,而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却对着他唱起了这首歌。
庄周听着、听着,自己也被感染了,他情不自禁地双手抚琴,和着青年一起唱道:
天下有道,
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
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
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
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
莫之知避。
……
……
一曲终了,琴声嘎然而止。一老一少,都沉浸在歌的境界之中,两个灵魂在无声地交流。
良久,公子牟离琴施礼,说:
“晚辈中山国公子魏牟特来拜见先生。”
“你我已神交于琴曲之中,何必再行俗礼。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莫逆于心。”
两人相视而笑,就象“大宗师”篇中的真人们那样,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庄周挽起魏牟的手,同时招呼他的两位门客,一齐来到茅屋之中,并让蔺且与他们相见。
分宾主坐定之后,魏牟先说:
“先生,您的文章,读之令人忘俗、忘利、忘名,而神游无何有之境,比起孔子与墨子的言论来,真如天上之文。您是怎么写出来的?”
庄周微微笑道:
“我的文章,不是写出来的。”
“不是写出来的?”公子牟诧异地问。
“是的,我的文章是从心中流出来的,而不是从笔端写出来的。天地之灵气,盘桓于我的心中,慢慢地,它变成了一种图象,变成了一些故事,它非要流出来不可,就象天籁之自鸣。这就叫做‘充实而不可已。’”
“噢。”公子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理解了,为什么庄子的文章那样自然天成,那样一气贯通。他又问道:
“先生,您所宣扬的那种境界,确实十分迷人,令我陶醉不已。但是,要在实际生活中完全做到这一点,又是十分的困难。我读了‘尧让天下于许由’的那一段之后,真想远离宫廷,隐居于江湖。但是,还真难以割舍哩!
“现在,我虽然身居于宋国的山野之中,但是,内心还不能完全忘掉高大的宫殿。这是为什么?”
庄周说:“好样的!年轻人。你能毫无隐瞒地袒露自己的心声,说明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只有诚实的人,才能悟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
“来,我告诉你。你要重生,将生命看得高于一切,这样,就会将富贵名利看得很轻。”
公子牟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庄周说:“不要去控制自己,不要去强迫自己。控制自己,强迫自己,不但不能忘掉富贵,反而会使自己的精神与肉体受到压抑,这就是重伤,重伤的人,绝对不会长寿。”
“那么,我该怎么办?”
“不要急,慢慢来。只要有意于求道,精进不已,总有一天会水到渠成的。”
然后,两人又各自谈了一些所闻所见。庄周向魏牟述说了自己当年南游楚越时的经历。魏牟也向庄周述说了他与公孙龙那一次关于庄子文章的对话。庄周听后说:
“公孙龙,我听说过这个人。他的诡辩完全钻入了死胡同,没有一点意思,我的文章,他那种人绝对看不懂。”
公子牟在庄周家中住了数日,心情十分畅快。白天,他与庄周一起到湖边垂钓,或者在家中看颜玉母子编织葛屦,晚上,便与庄周通宵长谈。
这天,公子牟对庄周说:
“先生,您的文章在天下流传的太少了,很多人还不知道。我要回到中山国去,组织人力、物力,大批抄写,到各国去宣传。”
庄周捋一捋胡须,摇摇头,笑道:
“我看不必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那不一样。天下人所读之书,大多为孔墨之书。他们代代相传,师授弟受。而您,又不聚徒讲学,因此,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愿意为您的著作的传播效犬马之劳。”
蔺且在一旁说:
“公子,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只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这儿记载了不少先生平日所讲的寓言故事,所写的短篇文章,还有一些先生本人的事迹。能不能将这些与七篇文章一同发行?”
“太好了!让我看看。”
蔺且将厚厚一叠绢帛拿过来,递给了公子:
“请公子过目。”
公子牟粗略地翻阅了一下,惊喜地说:
“这里头也有不少精辟的故事!”
庄周见公子牟与蔺且如此热心,自己也有些心动了。著书还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读吗!没人读,这书不就成了一堆废帛了吗?
于是,他离案而起,来到内室之中,从箧中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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