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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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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说:“‘无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间第一憾事。’”章达宣说:“我知道这是第六回里申东造与老残的一席谈话。”他拍拍跛腿。“可惜我是个走不了正道儿的人。浪荡惯了,经不起管。”章婶说:“一个医生,啥官不官的,不当也好。”
  家礼分在医院的中药房当司药,原来跟着父亲学的那些本事,在这儿都派上用场。他对进医院是高兴的,觉得和家义一样成了国家干部,今后在衣食上也算有个保障。要说遗憾也有,但是不大,就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叫金毅,在医院当中医,解放前在乡下一间药铺给人当过好多年伙计,学了些制药诊脉的皮毛。掌柜的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姑娘,本想把手艺慢慢过给他,最后入赘认个上门女婿,不料想他悄没声地就把二姑娘的肚子给弄大了。掌柜的一怒之下把他打出店门,传出话说,只要在店门以外十丈之内看见他,就要把他像劁猪一样给劁了,吓得他再也不敢露面。四九年解放军在山里剿匪,许多伤员在他当学徒的药铺疗伤。他突然出现,给解放军提供情报,逼使掌柜的像割肉一样把好药都贡献出来。医疗队长受命组建人民医院时,就点名招了他。看他年轻、谦虚,又送他去专区医院学了一年,回来便开始设坛坐诊。他喜欢到药房来转悠,来了,先在门口站一会儿,等屋里人都看见了,才慢悠悠地踱进来。逢到谁在抓药,便凑近了说:“可得把秤认准喽。我们开方子的,最怕你们手头不准。”要是没人抓药,大家都在站着等候,他就说:“享福的人就是享福,我们那儿都忙死了,你们这儿却这么闲生。”
  家礼很少跟他搭话,被他身上流露出的优越感弄得浑身不自在。他印象里觉得金毅很少笑,笑起来又很特别,声音像是从一个空洞里顺风传出来一样叫人毛骨悚然。
  这天,他跟往常一样第一个上班,正在擦洗称药的大案子,几个同事嘻哈笑着走进来。一个年轻的过来问:“汪医生,你听说没?”家礼问道:“听说啥?”年轻人说:“金毅撞见鬼的事儿。”家礼说:“我刚来,还没听说。”另一个插话说:“汪医生,你要听说了,保准会笑死。”家礼问:“啥事会这么好笑?”年轻人就一边干活儿,一边眉飞色舞地把金毅的故事说给他听。
  金毅前些日子看上病房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没事就跑去套近乎,逢上护士上夜班,竟能陪上大半夜也不嫌累。昨晚病房里死了人,正碰上这个护士值班。护士就把他叫过来帮忙抬人。这金毅平日里对着活人趾高气扬,见了死人却怯了场,哆哆嗦嗦地两腿直颤。又不敢说不抬,怕护士红颜一怒好事成空。
  县医院原来是黄州会馆,几排平房后面有一面坡。坡上原来种菜,四周没有建筑。改成医院后,在坡顶盖了间独屋,做太平间,安排每个亡灵最后的中转。屋内任何设施没有,担架进来就直接放在夯实的泥地上。
  护士提议自己拿手电筒照明,由金毅和值班医生一起抬担架。抬尸的人都不喜欢抬前头。值班医生说:“金医生,你胆子大,你走前。”金毅想走前也好,免得看见那张死脸,就答应了。三人就按这样的分工把人送到了太平间。
  本可以太平无事的。谁知那个护士比金毅还胆小,没等抬担架的人出来,回身就跑。金毅去时在前,回来时正好在后。护士一跑,屋里一片黑暗。值班医生去时在后,现在一转身也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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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2)
金毅慌得连回头关门都不敢,只随手将门一带。哪曾想身上穿的白大褂跑动中被风撩起,正好被关上的门卡住。这位好汉还以为背后有人拉拽,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向死人哀求:“莫拉我,莫拉我。”护士跟值班医生本已是惊弓之鸟,再听见他不断地跟死人说话,还以为诈了尸,飞散着头发瞬间跑得无影无踪。留下金毅在后边,带着哭腔还在喊:“莫拉我!莫拉我!”
  家礼那么内敛的人,也被这个真实的故事逗得大笑起来。年轻人说:“这都是报应。谁叫他平时见了我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另一个同事说:“病汉子怕鬼叫唤。他是自己心里不干净,才会叫死人吓成这样。”
  家礼提醒道:“这话可别在外头乱说。”几个人正议论得热闹,窗外有人喊:“抓药。”大家赶紧收了声,开始各忙各的。送走了抓药的人,家礼问:“金医生今天没来上班?”年轻人说:“还上啥班哪。听说昨天晚上就尿了裤子,那个护士怕也勾不上手了。”
  家礼星期天在章达宣那儿闲坐喝茶,把金毅的故事讲给他听,章达宣自然免不了一通大笑。家礼说:“过去见了他,我总是躲着走,怕惹是非。想不到他是这样。”章达宣说:“你是个阿弥陀佛。若叫我遇到这种人,非叫他喝一壶不可。”家礼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往年也是个不吃硬的,如今不一样了。”
  章达宣理解地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有后顾之忧。不像我,是聋子不怕雷,瞎子不怕闪,死猪不怕烫。”
  家礼说:“你给金毅也编个段子咋样?”章达宣说:“这还不容易?张口就来。你听好了:是金还是银?是鬼还是人?说易就不难,鸡叫见分明。”家礼击掌叹道:“好!好!章伯,跟你在一起说话,心里都觉得畅快些。”
  章达宣会勾脸谱,遇上搭台唱戏,或有堂会,他都会舍弃坐堂行医的时间,为一二十个人涂脂抹粉。他说:“我们扮戏的有句行话,叫身上戏在脸,脸上戏在眼。勾脸谱,最关键是要勾出人的神采来。这神靠啥传?就靠人的眼睛。你往后注意看,金毅这种人,跟狗一样,眼睛无光。”家礼说:“他要知道你把他比成狗,可不会轻饶了你。”章达宣嘴一撇,不屑地说道:“这种小人,他来给我提鞋子,我还嫌他的手脏。”
  2
  魏学贤戴帽以后,成了由街道管制的分子,归入地富反坏右一类,不能再教书,成了无业游民,到处给人打小工。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个块把钱,差的时候,一连好几天半分钱都弄不到手。他和家慧也从原来那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搬进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这里原是货栈的库房,不临街,进门要下三四步石级,四壁没有一扇窗,阴暗、潮湿得像个地窖。章达宣说:“你现在是腹中无粮,囊中无财,佐借无门,求告无奈,都快成四无先生了。”魏学贤苦笑道:“岂止四无,还应加上身上无衣,脸上无光,足下无路,未来无望。”
  家慧说:“这话真没说错。如今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她现在每天给筷子社刮筷子。刮一把圆头筷挣五角钱,刮一把尖头筷八角。刮一天到晚,可以挣两块钱。她的手上全是血口子和老茧。
  魏妈六○年饿死了,死前连眼睛都看不见光。魏学贤和家慧守在她床前。她把一只手贴在儿子脸上,瘦得几乎像一张纸一样平贴在床上。魏学贤将她的胳膊抱着,感觉她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冷。她的棺材给了繁丽,新做的还没来得及上漆,只好睡着白茬的棺材走了。饥饿减轻了人们对悲痛的敏感,也改变了人们对丧事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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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山有很多人家烧石煤。从六一年开始,魏学贤加入到挑煤队伍里,每天来回两个小时从城外的煤矿往城里送煤,从中赚个脚力钱。挑煤的人多数都有血管扩张的毛病,小腿上的血管夸张地弯曲着。这是下苦力人的专利。他们的指甲里是永远洗不去的煤黑,家里是永远喂不饱的一大群孩子。
  除了为生计忙碌,分子们还有个不拿钱的“义务工作”——扫大街。被罚扫地的人,像事先约定好的,个个早起,以免遇见街坊熟人。他们没有任何外部特征,却又像古罗马时期在额头上烙下印记的奴隶一样,走到任何地方,都能够从人群中被分离出来。魏学贤每天出去时,纵横交错的街巷都在破晓前的黑暗里沉沉睡着。灰蒙蒙的天空,呈现一种半透明的冷寂,间或有几颗星星寂寞地眨着眼睛。大家彼此都不说话,个个低眉顺眼,缩脖哈腰,真像是阴司里的小鬼在人间作祟。只有扫帚在地面上哧啦哧啦划动的声音。这一会儿,茅山所有街巷都游走着这样一些鬼魅。黑暗成了他们最安全、最有效的庇护。
  搬家以后,魏学贤把大部分藏书都卖了,实在不舍得卖的,都放在床底下堆着。他最喜欢的是一本《 陶渊明集 》,没事就拿出来偷偷翻看。这天,家慧和魏昊已经睡了,魏学贤一个人还在灯下看书。其中有一段正是写茅山之事。
  介居阻险而号剧邑,多剧姓强家,连地千顷。其间桀黠者,往往壮张一乡,负多资,视为吏者若易焉,每轻犯法。自国朝以来无令闻焉。
  宣和六年秋,会邑多故,度为令者不足以办事,欲择他吏以慑邑,宣令典,设教条,振宿弊,矜无辜,敷恩信以劝其从,严断刑以威其淫。大率以抑强扶弱为本,用猛而济之以宽。未期年而政成,讼庭廓然无事矣。因顾其县宇而叹曰:兹宇虽图远,亦春秋之建国也。空宇卑陋,既不足以称子男之居,而且无退公思治之所,其陋甚矣。昔唐柳宗元作《 零陵三亭记 》,以谓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常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吾不佞,岂敢为是游观勤民以自便。至于宴息之所以与后人同其利者,则不可以私自懈为解。于是积财以羡余,课工于暇时,度厅背有隙地,作室六楹从七架,壮丽雅舍,不陋不侈;爽垲静深,宜燠宜寒。早暮以听讼词,闲暇以宴宾客。自经始以至落成,人初不知有役事也。
  
益生堂 第二章(3)
堂下有双桧,其大连抱,其高参天,因榜曰岁寒堂,乃谓其友张某曰:余之名堂,非独木之谓也。虽余之终身从政,将有取于是焉。子盍为我记之。仆因谓曰:嘉树之与恶木并生于天地间,初若无别也。至陵厉以秋霜,回薄于严风,而不能凋落,然后松柏之节见矣。君子与小人并居于世,初亦若无别也,至其诱于利害,劫于祸福,而不能变迁,然后君子小人见矣。
  魏学贤看到“嘉树之与恶木并生于天地间,初若无别也。至陵厉以秋霜,回薄于严风,而不能凋落,然后松柏之节见矣。君子与小人并居于世,初亦若无别也,至其诱于利害,劫于祸福,而不能变迁,然后君子小人见矣”一段,不由得击掌叫好,在心中暗暗称妙。
  恰在这时有人敲门。他赶紧把书往褥子底下一塞,竖起耳朵听着。家慧也被惊醒了,在蚊帐里问:“谁呀?这么晚了。”敲门声又响了两下。魏学贤听出是家礼,连忙开门把他让进来。
  家慧在蚊帐里招呼道:“大哥来了。”家礼说:“你睡你的,我跟学贤说说话。”魏学贤把墙角一把椅子挪出来让他坐,说道:“我现如今是分子了,你往我这儿跑,不怕给自己惹闲话?”家礼苦笑着说:“我俩是乌鸦落在猪背上,一个比一个黑。”又问:“这么晚了你在做啥?我还怕你睡了。”魏学贤从褥子底下把书抽出来对他晃晃。家礼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看书。”魏学贤说:“每天看一章,心里不着慌。”
  家慧还是从床上披衣起来,倒了杯白开水递给家礼,问道:“嫂子还好吧?我如今不好回去,怕给你们多余惹事儿。”
  家礼抿了口水,像是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红着脸吭哧半天才说:“你嫂子有喜了。”家慧和魏学贤都高兴得哦一声叫起来。魏学贤说:“中年得子,可喜可贺呀。”家礼带些羞赧地笑笑,说道:“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还会结个秋葫芦。这年头,添人等于添灾,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发愁。”家慧高兴得在屋里直转圈儿,连说:“这下好,这下好。你跟嫂子百年归山的时候,总算有个摔孝盆的人了。”家礼说:“看你高兴的,是男是女还说不准呢。”
  家礼又坐了一顿饭的工夫才走。家慧对魏学贤说:“大哥今天来,好像还有话说。”魏学贤说:“我也看出来了。”家慧说:“我估摸着是为洋洋。大嫂有了身孕,恐怕一手难抓两条鱼。”她瞟了魏学贤一眼,试探地问:“要不,我们把洋洋接过来?”魏学贤一时没有做声。家慧以为他不同意,忙说:“你要不愿意,就当我没说。”魏学贤说:“我不是不愿意,是怕我连累他。”家慧说:“你是说你是右派?家廉不也是右派?横竖是白布掉在染缸里——洗也洗不清。”
  魏学贤思忖家慧的话,觉得也对。虽然他内心希望洋洋能有个更好的归宿,可是除了自己这样被街道上骂为“有狗腥气”的人家收留他,还有谁会为孩子的生计考虑呢。交给家义,别说他还没成家,就是成了家,怕也不合适。汪洋身上已经被打上烙印,今生注定是右派的后人,不管他有多大,不管他是在汪家,还是在魏家,他都是畏罪自杀的右派汪家廉的儿子。再换了做做右派魏学贤的儿子,真也无妨。想到这些,魏学贤说:“行吧,右派养右派的儿子,也算是天经地义。”
  家慧说:“你要同意了,明天我就去找大哥。”魏学贤看看睡在床里的魏昊,拿手在她的小脸上摸摸,说道:“小娃半桩,是个饭仓。昊昊也正是吃的时候。”家慧歉疚地说:“从我们嘴里匀一点儿,就饿不着她。”魏学贤说:“从谁嘴里匀我都不怕,就怕你只从自己一个人嘴里匀。”家慧一笑:“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苕。”
  家慧第二天进门时,玉芝刚刚和家礼吵完,正一个人坐在天井的檐下自言自语发牢骚。她自打怀孕,就动了把汪洋送走的念头。睡前饭后都在家礼耳朵边嘀咕:“去找找老二吧。既然都是伯伯,他凭啥当甩手掌柜。”说来说去家礼不理她,气得她走路把东西带得嘭嘭响,弄得屋里像闹了匪。护犊子的女人都能变成猛兽。
  家礼烦闷地说:“你如今咋变成这样?不说他是我亲亲的侄子,就是猫啊狗的,也不能说丢就丢了。”玉芝毫不相让地说:“我说过丢他了?亲侄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二他是外人不是?”家礼说:“他不是外人,可比外人还靠不住。就算没跟家里划清界限,他没成个家,咋可能拖个孩子。”玉芝说:“实在不行去魏家看看,他们饭口少些。”家礼说:“学贤丢了工作,家慧身体又弱不禁风的……”玉芝不容他说完就喊起来:“两下里都不行,你说咋办吧?实在不行,只有我们娘俩一起去跳潭。”
  家礼被逼无奈,这才硬着头皮去找家慧。进屋绕着圈子说了半天话,还是没敢入正题。到家玉芝问他:“咋样?”他垂头丧气地说:“我开不了口。”玉芝气得拍着肚子说:“这回怀上的,保不准是个儿子。你自己的骨血,真要眼瞅着生下来活活饿死?”家礼说:“人家都饿不死,就他饿死了?”
  见了家慧,玉芝还在气头上,表现得不似从前热情,懒懒地问了句:“你来了。”家慧把她上下看看,问道:“有几个月了?好像一点儿没显怀呀。”玉芝说:“显啥怀,能不能长大还难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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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4)
家慧笑着说:“嫂子你别愁。我这回来,就是跟你商量把洋洋领到我那儿去。”玉芝一听,脸上立刻由阴转晴,但表面还少不了虚套着:“洋洋在这儿呆得好好的,咋又提说接走呢?”家慧说:“你是他婶,我是他姑,都不是外人。他到我那儿,虽说也是叫花子碰上要饭的——穷对穷,可好歹能叫你轻松两天吧。”
  玉芝说:“这事我可不敢答应你,得问你大哥。”家慧问:“他在哪儿?”玉芝说:“在后院吧,没事他总爱在那儿呆着。”家慧就让一边玩的士兰去叫。
  玉芝说:“我能在这个岁数又坐胎,都是洋洋带的胎气。若是把他送出门,街坊四邻的,岂不要骂得我抬不起头?”家慧明白她的心思,机灵地说:“咋的,就兴你借胎怀子,还不许我也试试?”玉芝皱着眉头说:“你要这样说嘛,倒是叫我们为难了。给你吧,良心上过不去;不给吧,又像对不住你。”
  家礼从后面出来,正好听见这话,冷着脸就接了句:“既是这样,你就做个顺水人情,成全她吧。”玉芝知道他也没消气,不好当着家慧的面跟他顶撞,装做啥事没发生一样,说道:“成全不成全,不都凭的你一句话。”家礼不置可否,脸上带着一丝愧色。家慧趁机说:“大哥不吱声,就算是同意,人我带走了。”玉芝说:“咋说走就走,等过一两天,我给他弄点儿好吃的再走。”家慧说:“早走晚走都是走,到我那儿也亏待不了他。”
  两人把家慧和汪洋送出门,玉芝回到堂屋认真抹起泪来。家礼心里像塞了块石头,憋闷得不行,没好气地冲着她说:“这不就是你想的吗?虚头巴脑地哭给谁看?”玉芝擤了把鼻涕,红着眼睛说:“好,算我作孽,算我不积德。”她用手拍着肚子,说道:“可我这肚子里装的,不也一样是汪家的根苗。”说着说着,心里又负疚又委屈,索性敞开嗓子大哭道:“嫁进益生堂十几年,就这一宗事儿做得不如你意,你就拿这样的话来伤我。我前十辈子是欠你的还是咋啦?”家礼说:“你就坐这儿哭吧。我走,你哭给你自己听。”
  士兰听见他出门了,凑过来想讨好玉芝,让她别哭,谁知刚开口叫了声妈,玉芝劈面吼道:“滚开!看见你们这一个个吃白食的我就烦!”士兰吓得躲到一边儿也哭去了。
  家礼寻思,把汪洋送走这件事儿,不管咋样,还是应该和家义说一声,便叫士霞去学校带信,把家义叫到章达宣那儿说话。
  家义没对这事儿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对孩子究竟应该留在谁那儿也不置可否。他自己不能领养这个孤儿,对孩子的归属只能采取这种小心回避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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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礼说:“你嫂子跟我吵翻天,我也是万般无奈。”家义结结巴巴地说:“本来应该是我来……可我还没成家……”心里的愧疚和矛盾,使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锁在一起。家礼挥手打断他。“我知道你有难处,压根儿没往你这儿做指望。”
  章达宣在一边儿叹道:“嗨,这个家廉哪!”
  兄弟俩都听懂了他这声叹息里要表达的意思,脸上不免露出些愧疚和羞赧。家义说:“我这个月的钱刚给了个学生,他屋里穷,交不起学费,连鞋子都没有穿的。等下个月一开支,我就把钱给你送来。”家礼说:“洋洋都走了,我还要你的钱做啥。”家义说:“那我还是送到章伯这儿,叫四姐过来拿。”
  家礼问:“你跟那个姓李的姑娘咋样了?天天忙人家的事,自己的事也该上个心。”家义低了头,说道:“我们还好。等时机成熟了,会办事的,你放心。”家礼说:“我这都是瞎操心。”
  两个人又坐了会儿,先后错两步走了。章达宣送他们出门,默默在心里念叨:耀宗啊,你哪里想得到,孩子们如今过得这么艰难。家义有家不回,最小的家廉,连人都没了。一股悲怆涌上来,不由得两眼潮湿。回到屋里,从床底下摸出一只葡萄糖瓶子,对着嘴竖起来,等了半天没见任何东西出来。
  偏巧老伴儿进来撞见,气得数落他:“又喝上了。看你瘦得一张皮,哪儿还存得住二两酒?”章达宣把空瓶子往地上一丢,说道:“喝个屁!蚊子尿都倒不出来。”
  汪洋接到家,魏昊是最高兴的。她今年满了七岁,因为魏学贤的缘故,邻居的孩子都不跟她玩,洋洋能来,解除了她的孤独,她跑进跑出的就像小鸟在枝头跳跃一样。可高兴时间不长,饥饿开始侵扰她的心情。过去可以独自享受的东西,现在要由两个人分享,一块隔夜锅巴,一把炒蚕豆,甚至半碗发霉变酸的剩饭,家慧也必要匀出一半儿给汪洋。魏昊问家慧:“洋洋为啥总在我们屋里吃饭?”家慧说:“他过继给妈做儿子了。”魏昊问:“啥叫过继?”家慧说:“你去问你老子。”魏昊就去问魏学贤。魏学贤说:“过继就是我们看你孤单,给你找个伴儿。”魏昊说:“这个伴儿要是不吃饭就好了。”家慧苦笑着说:“不吃饭那是木头。”
  这几天,又快没有米下锅,缸里只有不到半斤豌豆面。魏学贤怀里揣个布袋子,在外面转了一圈,连点米糠都没借回来。魏昊和汪洋跟在家慧后面转进转出,喊来喊去说的都是一个饿字。魏学贤把缸里的豌豆面全倒进盆里,赌气似的说:“先搅一锅糊糊吃了再说。”家慧烧了一大锅开水,只丢了三两把面进去,搅得很稀,筷子根本挑不出东西,只能捧着碗顺嘴喝。汪洋连着气喝了三碗,还要去添,锅里已经见底。他瘦得两边肋骨历历可见,肚子却挺得像只葫芦。捧着一只粗瓷碗站在桌边,盯着两个大人看。家慧端起自己的半碗糊糊正要拨给他,被魏学贤拿手挡住,把自己碗里的糊糊全倒给汪洋。魏昊也没吃饱,看见爸爸妈妈都抢着把饭往汪洋碗里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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