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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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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义更紧地贴着她,感觉到她的两条腿瘦得近似于两根棍子,硬硬地没有一点肉。这个瘦弱的女人现在成了他唯一的支撑。她若倒下或是离去,自己的全部世界便会坍塌。她不愿划清的界限,成了维系他和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过去,为了立场问题,他割断了和那个旧家庭的联系。现在又有人为了立场问题,逼迫李兰茹割断与他的联系。命运的轮回竟是这样残酷无常。划清界限成了一把双刃剑,挥动之间,处处血腥。过去十几年,他用这把剑几乎刺伤了生活中所有的亲人。偏偏李兰茹,独自承受着各种压力,始终剑鞘深藏,以免锐利的锋刃将他刺伤。为严国材,甚至为梅秀玉,他都指责过家礼的糊涂,现在,却恰恰是李兰茹的“糊涂”,替他固守着最后一片情感空间。这个勇敢的女人像一面镜子,让他看清了很多事情。
  屋外夜色如墨,几只蛐蛐儿躲在湿墙根儿下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屋顶十五瓦的灯泡不明不暗地亮着,把人的影子怪异地放大在墙上。家义抱着李兰茹,心里喊着家礼和家廉的名字,终于畅快淋漓地哭了起来。
  10
  李兰茹回到李家梁子那天,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林业站在她来之前,只有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姓于,很精干的一个人,脾气很随和。李兰茹刚放下行李,他就催她回家看看,说:“我知道你是这儿的人,可能好久没回来吧?”李兰茹说:“已经有两三年没回来了。”老于说:“那就快些回去。”李兰茹又感激又惶恐,弄不清老于是不是知道她的情况,迟疑着不敢走。老于说:“你来以前他们都给我交待过了,你快去快回吧。”
  李兰茹到家,父亲下地了,不在。姐姐听到消息先赶过来。李兰茹见她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一双手骨节粗大,半张半合着,指甲缝和皮肤干裂的口子里都沾着黑泥。两个孩子见了她,都不愿叫姨。姐姐凄楚地说:“姨如今像叫花子了。”李兰茹说:“我想去妈的坟上看看。”姐姐说:“去看看也好。坟头都长好深的草了。”又问:“你这算是回来了?还走吗?”李兰茹不想让姐姐为自己担心,说:“也许不走了,也许还走,看组织上咋安排吧。”姐姐好意地说:“你一个人拖两个孩子,还要工作。依我说,还是放在屋里,我帮你看着。”李兰茹说:“你自己也是好几个,她们两个又顽皮,还是我自己领。”姐姐犹豫半天,才问:“妹夫还好吗?”李兰茹知道姐姐和父亲对她的情况不会一无所知,大概是怕自己伤心,才没有挑明。李兰茹说:“他还好,还在学校里。”姐姐也就不再问了。
  天快黑时,父亲才扛着锄头回来。李兰茹看他一双布鞋磨得舍了跟,两只脚的大拇指都从前面的破洞里露出来。吃过饭,父亲坐在油灯光画出的阴影里一口一口抽着呛人的旱烟,问她:“这次回来,长住还是短住?”李兰茹吞吞吐吐说:“不好说。”父亲在椅子腿上磕去烟灰,平淡地说:“只有百年务农,没有百年当官。你在城里不好过,回来也好。”李兰茹当着父亲的面不敢哭,嗓子哽得发疼。
  第二天下了班,李兰茹把两个孩子托给老于看着,自己带上两个馒头,悄悄到了母亲坟上。李兰茹母亲嫁到李家梁子,连着生了五胎女儿,有三胎落生世上没及睁眼,就被父亲丢在尿桶溺死了。李兰茹出生前,算命先生掐算后,说这回肯定是个儿子。父亲很高兴,一直兴奋地等待着生产的日子,结果落地一看,还是个女儿,父亲提起来就要往尿桶里丢。母亲哭着喊:“你把她留下吧。我都这个年纪,也不会再生了。”父亲黑着脸说:“留着干啥?还不是赔钱货?”母亲央告道:“有货不算贫,有女不算孤。你把她撂在床上,她要能活就留下来,不能活算我没怀过。”父亲愤愤地罢了手。已进十月的天气,李兰茹赤裸着身体,在母亲脚边躺了几个小时,哭了几个小时。母亲说:“这孩子命不该绝,将来总会有点出息。”这才用被子把她包了,塞进被窝里暖着。因为没有留下一个子嗣,母亲在族里一直抬不起头。在李兰茹的记忆中,母亲从没和四邻吵过架,不敢吵,怕人骂断子绝孙。
  
益生堂 第二章(28)
解放那年李兰茹十四岁,开始入学启蒙。她的学习一直很好,小学连跳了两级。考上县一中,李兰茹成了李家梁子第一个初中生,赛过所有人家里的儿子,母亲高兴得整整两夜没有合眼。眼瞅着要进城报名了,家里还没一分钱学费。母亲决绝地说:“砸锅卖铁!”父亲说:“卖了锅你把嘴缝起来?”母亲说:“等她念书挣了钱,啥样的锅买不回来?”
  李兰茹顶着锅走到合作社。一进门,人家说:“我们不买锅,只收废铁,你搬回去吧。”李兰茹站着不动,脸上一副坚决的表情。那人起身围着锅转了两圈儿,问:“你要当废铁卖?”李兰茹咬牙点点头。那人弯下腰,端起锅举过头顶。李兰茹一闭眼,只听咣当一声,锅在地上碎成几块。过完秤,那人递给她五毛钱。全家人吃饭的锅,就卖了五毛钱。回去的路上,李兰茹坐在空寂无人的田埂上,呜呜大哭一场。几只觅食的长腿鹭鸶,在离她不远的水田里悠闲地踱着步子。她把五毛钱拿回家,不敢直接递给母亲,而是悄悄放在灶台上。
  上学走的前一晚,母亲对她说:“宁在树下栽树,不在人下为人。你若不奔出个人样,就别再回来。”谁知没等李兰茹毕业,母亲就患胃癌去世了。李兰茹相信,是痛苦和羞辱在内心积郁得太久,最终要了母亲的性命。
  坟修在一片花栎树林里。暮归的小鸟在林子里叽叽啾啾地叫着,交换着外出一天的所见所闻,更衬得四周一片寂静。坟沿四围垒的石块上,长着厚厚的青苔。坟头上的蒿草高高低低,细茎瘦长地在晚风中摇曳着。
  李兰茹把一个白面馒头放在坟头的小门洞里,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然后背靠坟头坐下,像偎在母亲怀里一样,把头埋在两腿间,放声大哭。惊得一林子的鸟,扑哧哧乱飞。村落离得很远,除了这些小鸟,她不会惊动任何人。在母亲面前,她不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需要表现得坚强和镇静。她自己成了一个孩子,可以把一切委屈、恐惧和痛苦都宣泄出来,不必有任何掩饰。
  暮色像薄纱一样笼罩了林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收工的人们开始做晚饭了。李兰茹站起身,在母亲坟上培了最后一把土。这时,坟头上的蒿草突然狂乱地摇曳起来。李兰茹抬起头,树上的叶子静止不动,鸟也没了声息,蒿草却像被一阵疾风吹得来回摆动。李兰茹怔怔地站着,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一丛狂摆乱舞的蒿草,一下扑在坟上,重又大哭起来。“妈,妈。”她哀哀地叫着,把手指抠进冰冷的石缝里,心里就像有一把钝刀子,正在把五脏六腑一块块往下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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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她到家,两个孩子已经在老于床上睡着了。老于看她浑身的土,眼神中略有些诧异,但什么也没问,帮她抱着汪苏,送她们回屋睡觉。
  一转眼,李兰茹在李家梁子已经住了四个月。她回来时正是四月末,现在天气已经很热了。林业站的场院里,除了放倒的圆木,没有一棵站着的绿树。又是好长时间没有下雨,泥土地的场子都晒得发了白。她的肚子明显突现出来,行走都不方便,再也无力照顾两个孩子。汪若被送回城里,重新寄放在幼儿园。
  这天,她和老于在场院里搬木头。大腿粗的木头,两人一头一个,一边搬一边数数。老于搬大头,让她搬小头。她戴顶草帽,搬一会儿木头须得直起腰休息一下。一件蓝布衣服,两肩和背上都是白白的汗碱印子。汪苏站在一边,小脸热得红通通的,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李兰茹说:“你站在大太阳地里不嫌晒?快到屋檐底下躲着。”汪苏眯着眼哭叫:“我肚子饿。”李兰茹看见太阳底下,自己的影子成了一团,知道已经是中午了,就说:“大姨昨天送来的馍馍,你去吃一个。”汪苏在太阳地里站了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李兰茹话没落音,她转身就往屋里跑。许是热昏了,又加跑得急,一脚绊在地上,人整个儿摔出去,脑袋正好磕在屋檐下的青石沿上。李兰茹听见她凄厉的一声惨叫,和老于连忙丢下木头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见她额头上裂开两寸长一个口子,里面的骨头白茬茬地露出来。血像愣了一会儿神,然后才开始汩汩地往外冒。汪苏的脑袋片刻间成了一个血葫芦。
  李兰茹一把捂在伤口上,哑着嗓子直喊:“天哪,天哪!”老于喊着:“快送医院,快送医院。”顺手抽下脖子上的毛巾,把汪苏包起来就往外跑。李兰茹拖着大肚子,不知哪来一股劲,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老于后面。路边行人看两个大人神色惊慌地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孩子,都吓得往一边闪。
  到了卫生所,包汪苏的毛巾全部被血浸透,老于的半边衣服上,血水混着汗水,一起往下滴答。所里只有一个医生,上来就往伤口上撒消炎粉。白色的粉末一撒上去,立刻被血冲掉。再撒,又被冲掉。
  李兰茹浑身筛糠似的抖着,急得哭喊道:“这样不行,要缝针!”医生也慌了,声音比李兰茹还大,就像迎风说话。“我们这儿缝不了,要到城里才行。”李兰茹身体抖得快要站不住,疯了一样喊:“等送到城里,我这孩子就没救了!”
  还是老于镇静,说:“别慌,别慌,先把血止住。”医生说:“用云南白药行吧?”李兰茹哭着说:“还管它行不行,先用了再说。”一瓶云南白药撒在伤口上,终于把血止住了。医生说:“我先给她把伤口包上。你们赶紧搭车往城里送。”他在汪苏的脑袋上缠了厚厚一层绷带,边缠血边往外渗,不一会儿就红红地洇了一大块。汪苏疼得大声哭喊。老于哄她:“快别哭了,一哭又要流血。流血了,医生还要给你打针。”汪苏怕打针,虽然疼得厉害,却真不敢大声哭了,只是忍着痛小声哼哼。
  
益生堂 第二章(29)
李兰茹和老于身上的衣服都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医生说:“要不是缠了绑带,你们三个人,都分不清是谁受了伤。”
  老于抱着汪苏往回走,李兰茹手里拿着那条血毛巾跟在后面。有人认识李兰茹,在一边指指点点说:“那不是李家三女子吗?咋弄成这样?”要在以往,李兰茹会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自己钻进去。这会儿,她一身血渍,腾云驾雾一样,旁若无人地往前走着,边走边流眼泪。老于走在前面,听她在后面抽抽搭搭的,心里也是酸酸地不是滋味儿。
  李家梁子没有汽车站,汽车站在七八里外的镇上,而且一天只有一班往返。老于说:“今儿只有挨一夜了,明儿一早我就去汽车站买票。”
  因为失血过多,汪苏的面部开始浮肿,到下半夜,眼睛已经肿得眯缝在一起。李兰茹心急如焚,一会儿看看窗外的天色,一会儿竖起耳朵听听有没有鸡叫。像是过了一世那样漫长,李兰茹终于听见老于开自己的房门。她知道老于是要赶早去汽车站买票。一天一班车,去晚了,票就买不到了。她看看闹钟,才刚刚四点。她站起来收拾东西,觉得像踩在棉絮上一样直打晃,身体轻飘飘地没有一点分量。两个人的分量,为什么会这么轻呢?她简直有些不明白。
  刚过五点,她抱着汪苏坐在林业站门前的公路边等车来。汪苏已经完全肿得变了形,半睡半昏迷地躺在她怀里,也不知道饿了,时不时疼得嘤嘤叫唤。等了一顿饭的工夫,远远来了一辆车,车后拖着长长一道尘土。车到跟前,老于从车上跳下来,把娘俩让到车里他刚占的位置上坐下。
  车上人很多,有些到城里走亲戚的人还带了鸡,缚在走道上,咯咯叫着。老于把李兰茹的行李在车上放好,说:“这边有我,你只管把孩子的伤治好,别急着回来。”李兰茹除了点头,说不出别的话,老于为她做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期望。
  车在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开了三个小时才到县城。李兰茹也顾不及找家义,抱着孩子直接往医院跑。医生打开伤口,问她:“啥时候摔的?”李兰茹说:“昨天。”医生脸一寒。“昨天摔的,现在才抱来?这会儿就是缝上针,头上也要落疤。”李兰茹无法解释,带着哭腔说:“怪我,都怪我!”
  医生看她挺着大肚子,又是一脸的汗,问道:“你爱人呢?”李兰茹说:“他还不知道。”医生诧异地瞪着眼睛,李兰茹恨不得一头钻到地缝里去。
  在家里只住了一天,李兰茹就要回李家梁子。家义看她瘦得脱了形,想留她多住几天。李兰茹说:“我是偷偷回来的,哪还敢多住?”家义就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搜出来递给她。李兰茹不接,说:“两个孩子现在都放在你这儿,你不用钱?”家义说:“用钱我再想办法。乡里鸡子好买,你把这钱拿去买几只鸡,炖了给自己补补。”李兰茹看他一眼,说:“还是你留着,苏苏换药还要花钱。”
  李兰茹走进林业站大门,老于正一个人在院子里搬木头,看见她,吃了一惊,问道:“你咋这快就回来了?”
  李兰茹进城的时候,因为注意力都在汪苏身上,没感觉什么不适。回来时,又累,心情又不好,一路上呕吐不止。下了车,人晕得简直站不住。
  老于一看她的脸色,忙丢下手里活,过来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下碗面疙瘩。”李兰茹无力地说:“我啥都不想吃,只想喝水。”老于说:“你快歇着,我马上去倒。”
  李兰茹刚在自己房间坐下,老于已经端着半碗水进来了。“这是凉开水,你先喝点儿。我去给你做饭。”李兰茹把水端起来,一气喝下几大口,发现老于端来的竟是糖水。老于平时很节省,每月的二两糖总是攒着舍不得吃,等月末回家带回去给孩子们。汪苏和汪若在时,他也从不拿出来。他家里有七个孩子,老大已经出嫁了,最小的才十岁。老于很巴家,针头线脑的小东西,都记得往家拿,但从不沾公家的,公私在他那儿分得十分清楚。糖水很甜,李兰茹却直想哭。她抬头看看老于,发现老于也正盯着她在看。四目相对时,老于赶紧把目光躲开。她感动地说了句:“你还放了糖。”老于红着脸说:“你先躺会儿,我做好饭给你端来。”
  李兰茹靠在床上晕晕乎乎刚迷糊一会儿,老于端着一碗面疙瘩进来。李兰茹闻见饭香,才觉得饿了。刚才还说不吃,这会儿却风扫残云似的,很快把一碗饭吃光。老于说:“你一个人不吃,两个人都饿着。”
  过了半个月,家义打电话来,说汪苏已经拆线,叫她不要操心。电话里嗤嗤拉拉全是杂音。家义在那边喊,她在这边喊,几乎喊得嗓子都哑了,才把一件事说清楚。
  胎儿在一天天长大,李兰茹却觉得自己在一天天变轻,走路像踩在云上,飘飘忽忽地。拿镜子一照,里面一个脸色苍白、眼圈青黑、颧骨高耸、头发枯黄的女鬼正看着自己。老于不停地催她去医院看看,她总说没事儿。又过了一个月,她连抬腿过门槛的力气也没了,才到乡卫生院去找医生。
  医生一看她的脸色,就叫去验血。结果出来,血色素只有五克。医生说:“你得住院。”李兰茹苦笑着说:“我恐怕住不了院。”医生说:“你必须得住院,这可是两条人命。”李兰茹想了想,说:“要是那样,就难为你给我开个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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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30)
揣着病假条,李兰茹坐车回城去找单位领导请假。在单位把持实权的还是红卫兵,大小事情,都要交与他们定夺,真正的领导成了聋子耳朵。病假条递上去,红卫兵说要开会讨论。李兰茹就坐在隔壁屋里等结果。单位有个领导,妻子也姓李,和李兰茹沾点远亲。李兰茹听见他大着嗓门说:“想住院就叫她住呗,还讨论个啥。你们没看见她那张脸,白得跟石灰一样。要是搞出点啥事,可与我没有相干,我可是表了态的。”连唬带吓,红卫兵讨论不下去了,只得在李兰茹的病假条上歪歪扭扭签上字。
  李兰茹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天天服硫酸亚铁,吃得胃里像刀绞似的疼。到预产期临近,血色素终于升到九克。可生产时,医生又说是横胎。大家都有些紧张,怕李兰茹扛不过这一关。家义站在产房外面,看见医生护士出出进进救火一样步履匆匆,觉得自己正站在一座独木桥上,四顾无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桥下面就是无底深渊,时间像停滞了一样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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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天黑,护士从产房抱着襁褓出来,对家义笑着说:“恭喜你,是个儿子。”李兰茹说:“两个女儿都是我取的名字,儿子的名由你取。”家义想了几天,找出一个“萱”字。解释说萱又名忘忧草,宜男,而且古人常以萱代指母亲。李兰茹怀这个儿子受尽艰难困苦,要让儿子永远记住。李兰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苦中取乐的意思,认为很好。儿子就叫了汪萱。
  李兰茹对家义说:“你吃了那么多苦,这个儿子算我补偿你的。”
  11
  一九六九年春,城里又有一批居民下放。街上到处贴着红纸标语:“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刚刚平静下来的茅山,又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波澜。被划进下放名单的家庭,开始了迁徙前的大动荡。陈旧的木板墙后面,灰尘四起。
  益生堂的房子早已是街道上觊觎的一块肥肉。第一次城镇居民下放,就有人提出让他们下去。只是那时家礼还在医院上班,家义在学校已经做了校长,家廉和繁丽又刚刚去世。好多因素加在一起,才使得逐人占屋的计划胎死腹中。这回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网开一面了。
  家礼没有做任何的抗争。他的心,像秋后的树叶,正一天天枯萎,生命的活力正从他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像烛光一样慢慢黯淡。魏学贤劝他像自己一样硬扛,他摇摇头说:“从公私合营那年起,我就在硬扛,总想把益生堂的招牌扛着不倒。后来不行了,又想把我这个家扛着不倒。眼看着又不行了。这一二十年,我都是在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他拍拍自己肩膀。“我这把老骨头承不起二两肉了。”
  家慧哭着说:“你这一走,啥时候才能回来?”家礼说:“益生堂都没了,我回来在哪儿落脚?”家慧就哭得说不出话。
  家礼吞吞吐吐半天,说了句:“我心里有件事,装了好多年,一直没敢跟你们说。我要能活着回来,就说给你们听。要回不来,只好带进棺材算了。”
  家慧抽泣着说:“啥事你快说出来,也免得我们惦记。”家礼神情委顿地说:“还是等以后吧。”魏学贤送他出门。家礼说:“我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家义?”魏学贤说:“等他太平了,我跟他一起去青峪河看你。”家礼摇着手说:“别来,别来。”他指指心窝。“这儿有就行了。”
  魏学贤站在夜色里,看他顺着窄窄的街巷踽踽独行,那么落寞和萧索,内心真是肝胆俱焚。他惊讶地发现,家礼的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驼了,他头顶上那线窄窄的灰蒙蒙的天空,显得那样狭小和暗淡。
  玉芝对下放的事不表示好恶,只问下放的地方叫什么。家礼告诉她是青峪河,她点点头。“哦,青峪河。我知道这个地方。”过一会儿又来问:“是莲花池吧。”家礼说:“不是莲花池,是青峪河。莲花池不是家贞婆家吗?”她一副恍然的表情说:“哦,是的,是的。莲花池是家贞婆婆屋里。”但到了第二天还是问:“家贞在青峪河,我们去了,不是要跟她搁( 做 )邻居了?”
  士兰急了,说:“妈,人家忙得恨不能两只脚搬上来当手用,你还要在这儿颠三倒四地问过来问过去。烦死人!”她不想下乡,却又不得不下。士霞赶着结了婚,可以留在城里了,她才十六岁,这条路还不允许她走。
  士林不到十岁,下乡的事只有他一个人抱无所谓的态度,每天追着人问青峪河好玩不好玩。皮蛋骗他,说青峪河那儿都是哑巴,去了没人跟他说话。狼又多,专门吃儿娃子,儿娃子天黑出来,被狼遇见了,就会把他的雀雀一口咬下来。家瑛在一边听了,骂皮蛋:“你个砍头的,尽嚼些牙巴骨吓他。”
  整整收拾了两天。不想搬走的东西,一些给了家慧,一些给了家瑛。带走的,还没装满一辆车。临走的头天晚上,家慧和魏学贤悄悄来送行。家瑛也送了两双胶鞋过来,嘱咐家礼:“到那儿别跟在城里一样,总是跟人好言好语。我告诉你,人都是贱骨头,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要想活命,就得不要命。”士兰说:“三姑,干脆你跟我们一起走。”家瑛笑着说:“你倒想得美,我跟你走了,我那一抓筋都给饿死?”士兰说:“饿不死。等我们种了粮食,给他们送来。”家瑛说:“你还给我送粮食?你去了有没有饭吃还说不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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