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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发空缺-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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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在爬满青苔的紫杉树下。教区议员们衣着颜色不一,在小道中间神色凝重地互相交谈,只看得见一圈秃顶的脑袋和啤酒瓶底厚的眼镜,混杂着几顶黑草帽和养殖珍珠项链。壁球和高尔夫俱乐部的男人们低声打着招呼。大学时代的老朋友远远认出彼此的面孔,一起缓步往前走。人群中间混杂着帕格镇居民,好像大半个镇子都来了,大家穿着颜色最肃穆的衣服。空气里掺杂着窃窃私语的嗡嗡声。人们的脸泛着光,一边看,一边等。
特莎·沃尔身上是她最好的一件外套,灰色羊毛的,可惜袖子那儿太紧,手臂顶多能抬到齐胸高。她带着儿子站在小道一侧,和过往的熟人挥挥手,互致悲伤的浅笑,一边还要和肥仔低声争吵,她很小心,嘴唇也不张得太大。
“看在上帝分上,斯图。他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就这一次,体谅点吧。”
“谁事先告诉过我会这么死长死长的?你说十一点半就会结束。”
“不准说脏字。我是说我们大概十一点半能从圣弥格尔教堂离开——”
“——所以我才会觉得这个点儿肯定就能结束,不对吗?所以我才约好跟汪汪见面的。”
“可是你总得出席葬礼吧,你爸爸是抬棺人!给汪汪打个电话,说改到明天再见面。”
“他明天不行。再说我也没带手机。鸽笼子跟我说不准带到教堂来。”
“不许叫你爸爸鸽笼子!你可以用我的手机给汪汪打。”特莎一边说,一边在衣袋里掏。
“我又不记得他的电话号码。”肥仔撒谎说,语气冷冷的。
昨天晚上特莎和科林一起吃晚饭,肥仔不在。骑车去安德鲁家做英语课的项目了,至少他是这样跟母亲说的,特莎也假装相信了。她乐得肥仔不在,没法惹科林生气。
至少他肯穿上特莎在亚维尔给买的新正装。当时他们逛到第三家店她就忍不住发脾气了,因为每一套衣服他穿上后都活像个稻草人,笨拙又俗气,而她觉得是儿子故意摆出这副姿态的,所以非常生气,好像只要他愿意,就能好端端把衣服撑起来似的。
“嘘!”特莎先发制人地说。肥仔并没开口,可是科林正领着贾瓦德一家迎面走来。他的架子端得有点太过,好像没弄清抬棺人和引座员的区别,总在门口盘桓,对人们表示欢迎。帕明德穿着纱丽,脸色严肃而憔悴。孩子们跟在她身后。维克拉姆穿着深色西装,像个电影明星。
离教堂门几码处,萨曼莎·莫里森在丈夫身边等着。她抬头看了一眼明亮的白色天空,心里想着多少阳光照到云层背面就被反射回去,白白浪费了。她坚决不从硬石板小道上退下去,不顾有多少老太太被挤下草地,脚踝被露珠冻得冰冷。如果她也下去,那漆皮高跟鞋肯定会陷进柔软的泥土里,脏兮兮、泥泞泞。
每当有熟人打招呼,迈尔斯和萨曼莎都会高高兴兴地回礼,可他们俩之间却一句话也不说。昨晚两人刚吵过一架。好几个人问起莱克西和莉比,因为她们一般周末都会回家,可是昨天两个女孩都去了朋友家过夜。萨曼莎知道迈尔斯对她们的缺席很是遗憾,因为他喜欢在公众面前摆出一家之长的派头。她想,说不定一时兴起,他还会命令她和孩子们跟他一起摆姿势照个相,印在选举宣传单上。真要那样,她可会把自己的意见坦诚相告,想想就很过瘾。
她看得出来,他对葬礼的安排吃了一惊。不用问,他一定很遗憾没能在接下来的仪式中捞得一个明星角色,不然真是拉开选举大幕的最佳机会啊,观众这么多,个个都可能为他的魅力折服而投出一张选票。萨曼莎暗暗记下,一定得找个合适的场合针对这一失掉的机会来上一番冷嘲热讽。
…文…“加文!”迈尔斯一看见那个熟悉的金头发长条形脑袋就喊。
…人…“噢,嗨,迈尔斯。嗨,萨曼莎。”
…书…加文的黑色领带衬在白衬衫上,很耀眼。他的浅色眼睛下方有紫色眼袋。萨曼莎踮起脚尖欠身向他靠去,让他没法不吻一吻她的脸颊,吸进她麝香味的香水气息。
…屋…“人真多,是吧?”加文环顾四周,说。
“加文是抬棺人。”迈尔斯告诉妻子,语气就像宣告一个不太聪明的小孩因为努力而得到一张书券的奖赏。实际上,听加文说获此殊荣时他还真有些吃惊。他曾模模糊糊地设想过,自己和萨曼莎也许会被奉为贵宾,毕竟他们曾经守在巴里临终的床前。假如玛丽或者她身边的谁请他迈尔斯诵读一段经文,或者致辞几句,表示感谢他在巴里生命最后一段时间里扮演的重要角色,那也算是一种善意的姿态,萨曼莎故意不对加文入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奇。
“你和巴里关系挺好的,是不是,加文?”
加文点点头。他有些战战兢兢,不太自在。昨晚睡眠非常糟糕,他一早就从噩梦中惊醒,先是梦见棺材从自己肩上滑落,巴里的尸体滚到教堂地上,后又梦见睡过了头,错过葬礼,等他赶到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时,只见玛丽孤身一人站在墓园里,脸色苍白,怒不可遏,尖声责怪他把一切都毁了。
“我连自己该站在哪儿都不知道,”他一边四下里扫视一圈,一边说,“从来没干过这个。”
“没什么大不了的,伙计,”迈尔斯说,“只有一个要求而已,真的。别掉下什么东西来。呵呵呵。”
迈尔斯女里女气的笑声和他说话的低沉嗓音很不相称。加文和萨曼莎都没笑。
科林·沃尔从人群中走来。庞大的身躯,奇怪的步态,额头又高又鼓。看到他,萨曼莎总忍不住想起弗兰肯斯坦⑤的怪物。
⑤原文Frankenstein's monster,《弗兰肯斯坦》为英国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一八一八年创作的小说,被视为全世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小说中那位疯狂的科学家亦成为科幻史上的经典,“弗兰肯斯坦”一词后来常被用以指代怪物或顽固的人。
“加文,”他说,“你在这儿呢。我想我们最好站到人行道上去。他们过几分钟就到了。”
“对,好。”收到走开的命令,加文舒了一口气。
“科林。”迈尔斯叫道,还点了点头。
“嗨,你好。”科林说。他慌里慌张地回了个礼,转身穿过拥挤的人群走了。
这时又起了一阵新的骚动,萨曼莎听到霍华德的大嗓门:“请让一让……对不起……我们要去找家里人……”人群往两边分开,免得碰到他的大肚子。霍华德出现了,大得吓人,身上裹着天鹅绒大衣。雪莉和莫琳紧随其后。雪莉一身深蓝,干净端庄,莫琳骨瘦如柴,活像一只吃腐肉为生的鸟,戴着垂下黑纱的帽子。
“嗨,嗨,”霍华德一边说,一边在萨曼莎脸颊上结结实实亲了两下,“萨咪,你怎么样?”
她的回答被吞没在随即而起的大规模骚动中。大家纷纷从小道上往两旁退,不过也还不忘抢占有利地形:离教堂门近的位置谁也不愿放弃。人群分作两股,熟悉的面孔遥遥相望,就像一颗颗散开的果仁。萨曼莎发现了贾瓦德一家,万白丛中一点棕。维克拉姆穿着黑色西装,帅得离谱,帕明德则身着纱丽(她怎么穿这个?难道不知道这正中霍华德和雪莉之流的下怀吗?),她身边站着矮脚鸡一样的特莎·沃尔,身穿灰色外套,纽扣处绷得紧紧的。
玛丽·菲尔布拉泽领着孩子们沿着小道走向教堂。玛丽脸色极度苍白,看上去瘦了好几磅。六天能轻这么多吗?她一手牵着双胞胎里的一个,另一只手臂环住小儿子的肩膀。最大的弗格斯跟在后面。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柔软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亲戚们跟在玛丽和孩子们身后,整个队伍跨过门槛,好像被昏暗的教堂吞噬。
众人马上也都朝门口拥去,一时间竟堵塞住了,好不尴尬。莫里森一家跟贾瓦德一家挤在了一起。
“你先请,贾瓦德先生,老爷,你先请……”霍华德嗓音隆隆地说,还伸出一条胳膊,护佑医生头一个走。他又利用自己的庞大身躯挡住其他人,自己跟着维克拉姆走了进去,两家人都跟在后面。
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的走廊铺着长长的品蓝色地毯。穹顶上金星闪耀,铜箔反射出顶灯的光芒。彩色玻璃窗花色繁复,令人惊叹。正殿中央,诵读使徒书信的一侧,圣弥格尔从最大的一扇窗户探身望向下界,肩膀两侧生出天蓝色的翅膀。他一手高举宝剑,一手紧握两把金尺。一只穿便鞋的脚踩在身躯挣扎、肩生蝙翼的撒旦背上,撒旦浑身黑灰,拼命想要站起身来。圣人的表情自在平静。
霍华德走到和圣弥格尔平行处,停下了脚步,示意家人坐进左边的长凳。维克拉姆则右转坐在对面。莫里森一家和莫琳鱼贯而入落位坐好,霍华德还在品蓝色地毯上稳立不动,等帕明德走过身边时,对她说:
“太可怕了,这个。巴里。真是令人震惊。”
“是的。”她回答,露出嫌恶他的表情。
“我一直觉得这种长袍子看上去很舒服,是不是?”他朝她的纱丽点点头,又加上一句。
她不回答,而是在贾斯万身边坐下。霍华德便也落座,像一个巨大的塞子,把家人牢牢封在里面,万夫莫开。
雪莉双目肃穆地盯着膝头,双手合掌,状似祈祷。其实她正侧耳聆听霍华德和帕明德关于纱丽的几句对话。雪莉和帕格镇其他一些人一样,对于牧师老宅的命运颇感可惜。这幢宅子多年以前是修给高教会派教区牧师住的,牧师蓄着络腮胡子,还有一班围裙浆得笔挺的仆人,现在这里居然住进了一家子印度教徒(雪莉从来搞不清贾瓦德一家到底信什么教)。她想,要是她和霍华德去庙里或者清真寺——或者贾瓦德一家做礼拜的其他什么地方,一定会被要求遮住脑袋,脱掉鞋子,还有别的各种把戏,否则别人就会抗议。可是帕明德却可以罩着纱丽大摇大摆地上教堂来。她又不是没有正常的衣服,平时每天上班不都穿着吗?如此的双重标准令雪莉义愤填膺。那女人就没想对他们的宗教表现出一点敬意,说远一点,对菲尔布拉泽也是。她不是应该很喜欢菲尔布拉泽的吗?
雪莉松开两掌,抬起头来,注意力转向身边走过的人群,以及献给巴里的花束有多少、有多大。有些花束在圣体护栏前高高垒起。雪莉认出议会送的那一束,那是她和霍华德组织筹款买的,传统样式的一大束花,扎成圆圆的一圈,花都是蓝色和白色,这正是帕格镇纹章的颜色。他们的花和其他所有的花圈一样,在一束扎成真桨大小的花桨面前黯然失色。花桨是女子划艇队送的。
苏克文达从座位上扭头寻找劳伦坐在哪儿,花桨就是她那会花艺的妈妈扎的。她想跟劳伦做个手势,表示自己看到了花桨,并且很喜欢。可是人群太密了,实在找不到劳伦的踪影。苏克文达虽然很悲痛,可是看到大家落座时纷纷侧目,示意彼此看那花桨,心里还是生出一股自豪。八名队员里有五个凑了钱。劳伦告诉苏克文达她吃午饭时找到克里斯塔尔·威登,并且只身面对她那一群坐在报刊亭旁矮墙上抽烟的狐朋狗友,任凭他们奚落讥笑。她问克里斯塔尔要不要也凑个份子。“好,我也凑一份,没问题。”克里斯塔尔是这样说的。可是她到底也没给钱,所以卡片上没有她的名字。苏克文达也没看见克里斯塔尔来出席葬礼。
苏克文达的内心像铅块一样沉重,但左臂隐隐作痛,每动一下,还总袭来一阵针刺般的感觉,疼痛反而抵消了内心的悲伤。何况穿着黑色正装、眼露凶光的肥仔·沃尔离得很远。两家人在墓园里短暂相遇过,他连瞧也没瞧她。大概是两方父母都在,他不得不有所收敛,就像有时候安德鲁·普莱斯在场,他也会有所收敛一样。
昨晚夜深时分,不知名的网上敌人给她发来的是一张黑白图片,上面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裸体小孩,浑身都是柔软的黑色毛发。她早上为参加葬礼梳洗穿衣时才看到,赶紧删除。
上一次开心,是什么时候?她记得仿佛已是前世。那时还没有任何人对她嗤之以鼻,她就坐在这座教堂里,好几年都无忧无虑。圣诞节、复活节,还有丰收节,她满心欢喜地唱起赞美诗。她一直喜欢圣弥格尔,喜欢他前拉斐尔派的秀气俊美脸庞,喜欢他金色的卷发……可是今天早上,她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出了不同。看着他脚踩拼命挣扎的黑色魔鬼,她觉得他若无其事的平静表情里藏着阴险自大。
长凳已经坐满了。运气欠佳的悼唁者还在往里走,灰尘弥漫的空气里因为有了他们压低的交谈、回响的脚步和衣服窸窣声,而显得稍微有了生气,他们走到教堂最后边,站在左面的墙角。有些人心存侥幸,踮脚眺望走道两边,看看长凳上会不会偶尔还空着一两个位子。霍华德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直到雪莉拍拍他肩头,低声说:“奥布里和茱莉亚!”
霍华德一听此言,立马转过身体,挥舞着葬礼仪式安排单招呼弗雷夫妇。他们踏着走道地毯步履轻快地走来。奥布里高高瘦瘦,开始有了些秃顶的迹象,穿着黑色西装,茱莉浅红色的头发挽在脑后,盘成一个假髻。霍华德吩咐家人起身,往里挪了几个位子,好让弗雷夫妇坐得宽敞舒服。他们微笑着对他表示感谢。
萨曼莎夹在迈尔斯和莫琳中间,挤得要命。她感到莫琳尖尖的髋骨直戳进她的肉里,另一边,迈尔斯裤兜里的钥匙也硌得她生疼。她很恼火,想为自己争取一厘米的空间,可是不管迈尔斯还是莫琳也都无处可退。她只好双目直直看向前方,报复似的想维克拉姆。上次见面已是几个月以前,他的英俊迷人却没有消减一分。他在人群中是那么耀眼,帅气得无懈可击,有些傻气,让人忍不住想笑。他的双腿修长,肩膀宽阔,衬衫扎进裤腰里,腹部平坦,配上睫毛浓密的黑眼睛,和帕格镇其他男人相比,他简直就像一个神。迈尔斯前倾着身子跟茱莉亚·弗雷低声说笑,钥匙扎得萨曼莎大腿生疼,她幻想维克拉姆撕开她身上的藏青色裹裙。想象中,她没有穿配套的贴身背心,深深的峡谷暴露无遗……
调音器吱吱嘎嘎响起来,人群安静了,只余衣裳摩擦的窸窣声。人们纷纷转过头去。棺材正沿走道抬来。
抬棺人搭配得很有问题,简直有些喜剧效果:巴里的两个哥哥身材都只有五英尺六英寸,可是后面的科林·沃尔却足有六英尺两英寸,所以棺材后部明显比前部高得多。棺材也不是用磨光的桃花心木做的,而是用柳条编成的。
这不就是个野餐篮吗?霍华德心想,觉得简直荒唐。
柳条篮子经过时,许多人脸上都掠过惊奇的神情。不过有些人已经提前知道棺材会是这样了。玛丽告诉特莎(特莎又告诉了帕明德)材料是长子弗格斯选的。他觉得柳条好,因为是可持续性的林木,生长迅速,所以对环境比较有利。弗格斯对一切绿色的、生态环保的东西都抱有极大的热情。
比起大多数英国人用来盛放尸体的结实木棺,帕明德更喜欢这个柳条筐,喜欢得多。她的祖母总是有一种出自迷信的害怕,怕灵魂被困在沉重牢固的东西里,英国人用钉子把棺盖钉实的做法,总让她感到心痛。抬棺人把棺材放在铺了锦缎的停棺架上后便退下了,巴里的儿子、哥哥、姐夫都回第一排坐下,科林一个人步履跌撞地回到家人中间去。
有两秒钟,加文举棋不定。帕明德看出来,他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唯一的选择好像是在三百人的注视下沿着走道原路返回。不过一定是玛丽做了个手势给他,所以他一闪身,脸绯红,钻到第一排巴里母亲身边坐下。帕明德一共只跟加文说过一次话,还是给他做衣原体治疗的时候。打那以后他再也没跟她面对面过。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耶稣说,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听上去,牧师似乎并没有细究自己口中吐出字句的意义,而只是在斟酌吟诵的腔调,仿如歌唱,韵律分明。帕明德对他的风格已经稔熟,因为和圣托马斯小学其他家长一起参加了好多年圣诞颂歌会。尽管熟悉,她面对头顶上那脸庞雪白、俯视众人的战士般的圣人仍然极不自在,还有教堂里四处的黑色木头、硬座长凳、镶着宝石的金色十字架、异域风格的布道坛,以及挽歌的旋律,这一切都让她感觉凄冷不安。
于是她不再听牧师自我沉醉的嗡嗡声,转而再一次回想起父亲。她曾经透过厨房窗户看见他,仰面躺着,一旁她的收音机在兔笼顶上奏着音乐。她和母亲、姐姐逛服装店的时候,父亲也会这样一躺就是两个小时。她似乎还能感觉到摇父亲时,隔着热乎乎的衬衫触到的他的肩膀:“爹地,爹地。”
达山的骨灰,他们撒进了伯明翰那条悲伤的小河——里河。帕明德还记得灰蒙蒙的河面,在六月多云的那一天。灰白的粉末如雪花一般从身边飘走。
管风琴发出低沉的琴声,音乐响起。她和大家一同起立。一眼看到尼安和西沃恩的后脑勺,姐妹俩都长着泛红的金色头发。达山离开他们时,她也是这个年纪。帕明德心里涌起一股温柔的感情与一阵剧痛,还有一种复杂的渴望,她想握起她们的手说,她都懂,都懂,都能体会……
天已破晓,就像第一个清晨……
加文听到这一排有人在以高音歌唱:是巴里的小儿子,他还没到变声期。他知道这首圣歌是德克兰选的。这又是玛丽挑出来与他分享的葬礼可怕细节之一。
他觉得葬礼比他之前所想的还要可怕,简直就是一场残酷的考验。倘若棺材是木质的,那还好一点。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能感觉到那轻飘飘的柳条匣里巴里的尸体,实在恐怖。他身体的重量让人心惊。抬棺走过走道时那些自以为是、目不转睛的观众啊,他们到底懂不懂他肩上扛着什么?
接下来是另一个胆战心惊的时刻:他意识到没人给他预留座位,所以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原路折返,没入站在后排的人群……然而他却受到召唤,不得不去第一排就座,大有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这就像坐在过山车的头一排,每个突然转弯、大幅倾斜,受到的冲击都是首当其冲。
他坐在那儿,离西沃恩的向日葵只有一尺之遥。向日葵的脑袋足有一口炖锅盖儿那么大,躺在一大捧苍兰和萱草中间。他心里希望凯跟他一起来了。这想法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可却是实实在在的。倘若有人跟他一起,给他留一个座位,就能给他莫大的安慰。他之前哪里想到独自一人来出席,会是这样一副如同私生子般的可怜模样。
圣歌终了。巴里的哥哥走上前去致辞。加文想不通他怎能说得出话,巴里的尸体可就躺在面前,在那一棵向日葵(从一颗葵花籽种起,长了好几个月)底下啊。他也想不通玛丽怎能那样安静地坐着,头微微弯下,似乎在注视交错放在膝上的手。加文心里暗自导演台上人的演讲,免得被哀歌的情绪浸透。
他就要讲巴里遇见玛丽的故事了,只等说完小时候这一段儿……快乐的童年,玩耍作乐,没错,没错……来吧,往下讲……
之后人们还要把巴里再搬上车,送到亚维尔,安葬在那里的墓地,因为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小小的墓园二十年前就满了。加文想象着再度在众人的注目下把那柳条棺材放进坟墓里。跟那相比,扛着棺材进出教堂就简直算不上什么了……
双胞胎里的一个哭起来了。加文用眼睛的余光看见玛丽伸出手来握住女儿的手。
快点说吧,无论是出于什么该死的理由,快点说。
“我想,说巴里是一个了解自己心灵的人,恐怕一点也不为过。”巴里的哥哥用沙哑的嗓子说。他讲到巴里小时候淘气的故事时,已经赚取了几次笑声。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很紧张。“他二十四岁时,我带他去利物浦参加无女伴周末晚会。刚到的那天晚上,我们就离开宿营地奔赴酒吧。吧台后站着老板的女儿,还是个学生,金发碧眼,非常美丽,她是星期六晚上来酒吧给父亲帮忙的。结果巴里一整晚都靠在吧台那儿,跟她找话聊,聊得她父亲都使唤不动她,差点要发火。巴里还假装不认识角落里那一帮小混混。”
台下稀稀疏疏有人笑。玛丽的头垂得更低,一手拉着一个孩子。
“那天晚上回到帐篷里,他就告诉我他要娶那个姑娘。我心想,等等,喝醉的难道不是我吗?”听众中又传来几声笑。“第二天晚上巴里又把我们拖进了那个酒吧。等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明信片寄给那姑娘,告诉她下个周末他会再去。一年之后他们结婚了,巴里是个识宝的人,我相信只要认识这对夫妻的人都同意。后来他们有了四个可爱的孩子:弗格斯、尼安、西沃恩和德克兰……”
加文仔细调整自己的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尽量对巴里哥哥的话充耳不闻。他琢磨着,假如死的是自己,他的哥哥会怎么发表悼词呢?他没有巴里那样的运气,感情经历说不成一个如此美好的故事,从来没有走进酒吧就发现一个完美的太太人选站在吧台后面,金发碧眼,温柔微笑,还准备给他倒上一扎啤酒。没有。他曾经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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