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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发空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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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是什么呀?”凯问。

他不理她,摇得更加起劲。一个小小的塑料人儿飞出盒子,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在那堆纸箱子后面。罗比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凯看看特莉,特莉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最后,嘴里喃喃地说:“闭嘴,罗比?”

“我们看看能不能把它弄出来,好不好?”凯说。她很高兴有个理由站起来,拍拍腿后面的烟灰。“来看看。”

她把脸凑近墙壁,往纸箱子背后的缝隙里望去。小人儿就卡在最上头。她费劲地把手伸进去。箱子很重,推不动。凯好不容易抓住了小人儿,发现那原来是一个胖乎乎的、像菩萨一样蹲坐的男人,全身上下都是紫色的。

“给你。”她说。

罗比的哭号戛然而止,他拿回小人儿,又放进谷物盒子,开始了新一轮的摇晃。

凯四下里打量了一圈。破架橱底下有两辆小小的玩具车,都底朝天地躺着。

“你喜欢小车吗?”凯指着它们问罗比。

他并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而是斜着眼瞄她,眼神既好奇又狡黠。然后一路小跑,捡起一辆小车,递给她看。

“卜隆,”他说,“嚓。”

“对极了,”凯说,“真棒。小车。卜隆卜隆。”

她重又坐下,从包里取出记事本。

“嗯,特莉。最近怎么样?”

特莉顿了好久才说:“还可以。”

“先跟你解释一下吧,玛蒂休病假了,所以我来替她。我需要先核对一下她留给我的各项信息,保证从上星期她来看你之后情况没有发生别的变化。好吗?

“这样,我们开始吧。罗比现在是上托儿所的,对吧?一个星期去四个上午、两个下午?”

凯的声音似乎飘了很远才到达特莉耳边。那感觉就像对着坐在井底的人说话。

“对。”过了一会儿,她说。

“怎么样呢?他喜欢吗?”

罗比把火柴盒大小的车也塞进谷物盒子里。他捡起从凯的裤子上掉下来的一截烟头,在车顶和紫色菩萨身上一阵乱按。

“是。”特莉的声音好像昏昏欲睡了。

可是凯仔细看了看玛蒂留给她的那堆乱糟糟的资料的最后一页。

“他今天不是应该上托儿所吗,特莉?星期二他不是应该去吗?”

特莉似乎在与睡意搏斗。有一两次,她的头往肩头偏倒下去。最后她说:“该克里斯塔尔送他去的,但她从来不送。”

“克里斯塔尔是你的女儿,对吧?她多大了?”

“十四,”特莉好像在说梦话,“岁半。”

凯从资料上看到克里斯塔尔其实是十六岁。又是长长的沉默。

特莉坐的扶手椅脚下放着两只缺了口的杯子。其中一只里头盛着某种肮脏的液体,血红色。特莉的手臂交抱着,环在平平的胸前。

“我都已经给他穿好衣服了。”特莉说,好像是从意识深处拼命拽出这几个字。

“对不起,特莉,但我必须得问,”凯说,“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吸过了?”

特莉伸出一只鸟爪般的手遮住嘴。

“没。”

“要拉屎。”罗比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跑。

“他要不要人帮忙?”罗比跑出视线,凯急忙问。能听到他咚咚咚地往楼上冲。

“不,他自己能行。”特莉满不在乎地说。她用手撑起摇摇欲坠的脑袋,手肘撑在扶手上。楼梯顶上,罗比发出一声大叫:

“门!门!”

她们听见他拍木头的砰砰声。特莉一动不动。

“要不要我去帮帮他?”凯建议道。

“要。”特莉回答。

凯爬上楼去,帮罗比拧开锈住的门把手。洗手间恶臭扑鼻。浴盆颜色发灰,一圈一圈的水渍赫然在目,马桶没冲。凯先冲了马桶,才准罗比一屁股跳上去。他皱起脸,使劲时很大声,一点也不在意旁边还有个人。马桶里哗哗地溅起水声,本就恶臭的空气里又新添一笔。他跳下来,屁股也不擦就要拉上已经涨鼓鼓的纸尿裤。凯把他叫回来,想劝他自己擦一擦,但他好像对这回事一无所知。她只好为他代劳了。他的屁股上,污物已经结成一层壳,皮肤发红,还有些发炎。纸尿裤散发出一股氨水味。她想帮他脱下来,可是他像小狗一样嗷嗷大叫,还猛力地伸手打她,然后就任凭纸尿裤耷拉在屁股上,一溜烟跑下楼,回到客厅里。凯想洗洗手,可是没有肥皂。她强忍着不呼吸,出来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下楼之前,她往三间卧室里瞄了几眼。室内的东西都快漫到楼梯顶上来了。他们都睡垫子。看上去,罗比是跟妈妈住一个房间的。扔了一地的脏衣服中间混杂了一个玩具,廉价的塑料货,而且应该是给更小的孩子玩的。让凯吃了一惊的是,被子和枕头居然都套了罩子。

回到客厅,罗比又在唧唧歪歪,一拳一拳猛力砸向墙边的纸箱子。特莉半闭着眼睛看着他。凯坐下之前,伸手掸了一掸坐垫。

“特莉,你在贝尔堂戒毒所参加美沙酮①疗程,没错吧?”

①一种镇静剂。

“嗯。”特莉昏昏欲睡。

“进展如何呢,特莉?”

笔悬在半空,凯等待着回答,假装视而不见答案就坐在自己眼前。

“你还去戒毒所吗,特莉?”

“上星期。星期五,我去。”

罗比还在砸纸箱子。

“能告诉我你服多少美沙酮吗?”

“一百一十五毫升。”

特莉不记得女儿的年龄,倒是记得这个,凯并不感到意外。

“玛蒂说你母亲帮忙照顾罗比和克里斯塔尔,是不是这样?”

罗比挺起结实的小身体直直地向那堆纸箱子撞去,引得纸箱一阵摇晃。

“当心哪,罗比。”凯说。特莉却说:“别碰那堆箱子。”这是凯头一回在她将死未死的声音里听出一丝警告的意味。

罗比重新用拳头砸起纸箱子,显然就是为了听它们发出空洞的鼓声,以此为乐。

“特莉,你母亲还在帮忙照顾罗比吗?”

“不是母亲,祖母。”

“罗比的祖母?”

“我祖母,笨蛋。她身……身体不舒服。”

凯又扭头看了一眼罗比,准备提笔记录。他并不太瘦,她给他擦屁股时看了看、摸了摸那半截儿赤条条的小身子就知道了。他身上的T恤很脏,可是弯腰时,却闻到头发上有洗发水的香味,让凯好生吃惊。他白嫩嫩的腿和胳膊上没有一块淤青,却穿着条浸满了尿、鼓囊囊的纸尿裤,他已经三岁半了。

“饿,”他叫道,给了纸箱子最后一击,“饿。”

“可以吃块饼干。”特莉含含糊糊地说,却并不起身。罗比先是叫,现在已经变成了抽抽嗒嗒、尖声大喊。特莉没有一点要离开椅子的意思。屋里这么吵,说话也听不见。

“我去帮他拿好吗?”凯大声喊道。

“好。”

罗比抢在凯之前跑进厨房。厨房几乎跟洗手间一样脏。除了冰箱、灶和洗衣机,没有别的电器。厨台上堆的尽是没洗的盘子,还有另一个烟灰满溢的烟灰缸,好几只纸袋子,以及发霉的面包。亚麻油地毡黏糊糊的,粘在凯的鞋底。垃圾桶里垃圾已经堆过了顶,上头扔了一只装过披萨的纸盒,摇摇欲坠。

“在那儿,”罗比看也不看凯,只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墙上的壁橱,“在那儿。”

壁橱里存的食物比凯想象的要多:罐头、一包饼干、一罐速溶咖啡。她取出两块饼干递给他。他抓过就跑,跑回母亲身边。

“嗯,你喜欢上托儿所吗,罗比?”等他坐在地板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饼干,凯问道。

他不回答。

“喜欢,他喜欢,”特莉稍微清醒了一点,回答道,“是不是,罗比?喜欢。”

“他最后一次上托儿所是哪一天?”

“上次。昨天。”

“昨天是星期一,他不可能去托儿所。”凯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不是上托儿所的日子。”

“什么?”

“我在问他上托儿所的事。罗比应该今天去托儿所。我需要知道他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我跟你说过了,是不是?上次。”

她的眼睛睁得前所未有的大。声调依然平淡,但敌对的情绪开始涌动着浮出水面。

“你是不是同性恋?”她问。

“不是。”凯回答,笔也不停。

“看着像同性恋。”特莉说。

凯还在写。

“果汁。”罗比又叫起来,巧克力涂得满脸都是。

这次凯没动。过了好久,特莉吃力地离开椅子,摇摇晃晃地往门厅走去。凯往前一探身,打开特莉刚坐下时推到一边的饼干罐。里面有一支注射器、一团脏脏的棉球、锈迹斑斑的勺子,以及一只积满灰尘的塑料袋。凯噼啪一声把盖子扣紧,罗比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一阵咔咔嗒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好一会儿之后特莉回来了,把一杯果汁搡到小男孩手里。

“拿去。”与其说是在给儿子讲,还不如说是让凯听到。她又往下一坐,却没对准方向,磕在了椅子把手上。凯听见骨头撞击木板的声音,可是特莉好像并没有觉得痛。她终于在往下塌陷的椅垫上坐稳了,打量起眼前的社工来,目光蒙蒙眬眬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凯已经把资料从头到尾翻遍了。她知道,毒瘾的黑洞几乎吸尽了特莉·威登生命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包括两个孩子。——另外两个留在她身边的也快要养不起。为了海洛因,她卖淫、小偷小摸,现在正在戒毒,可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不过,没有感觉,不再在乎——这一刻,凯心想,她比我快乐呢。

3

午饭后的第二节课前,斯图尔特·“肥仔”·沃尔走出了学校。他的逃学实验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昨晚就已经谋划周全。他决定要逃下午最后两节计算机课。本来逃哪节课都无所谓,可他最好的朋友安德鲁·普莱斯(他叫他汪汪)跟他计算机课没分在一起,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能降到汪汪那一级。

肥仔和安德鲁大概都明白,两人的相处中多是安德鲁崇拜肥仔。不过肥仔自己倒是疑心他需要安德鲁大过安德鲁需要他。近来,肥仔开始把这种依赖视为软弱的表现,可是他又这样想:既然喜欢安德鲁的陪伴,而那两节课上又享受不到,还不如干脆逃掉。

肥仔从可靠渠道打听到,要想逃出温特登的校园而不被窗边某一双眼睛察觉,唯一安全的办法是翻过自行车棚旁边那道边墙。于是他便照做了,指尖触地,落在边墙外侧窄窄的小道上。落地平稳无险,他大步走过小道,左转上了人来人往脏乱不堪的大路。

走到后顾无忧处,他点燃一根烟,沿着一排破败的小商店继续前进。过了五个街区,肥仔再往左一转,便来到丛地最外围的一圈街道。他脚下不停,伸手松开领带,却并不取下。谁一看都知道他是个学生,可他并不在乎。肥仔从来没想过把校服收拾得合体一些,比如在翻领上别个徽章,或者用时髦的手法打个领结什么的,他对校服不屑一顾,就像囚犯对囚衣的心情。

在肥仔看来,人类所犯下的错误中,百分之九十九是出于为自己感到羞愧,撒谎遮掩,想要变成另一个人。诚实是肥仔的金钱,是他的武器和盾牌。你一诚实,人们就怕你,因为你让他们感到震惊。肥仔发现,别人都身陷尴尬扭捏、虚伪作态的泥潭中,生怕真相泄露,而他却被不加修饰的原始状态所吸引,他喜欢即使丑陋但却真实的东西,喜欢让他父亲那样的人感到害羞恶心的一切。弥赛亚、贱民,所谓疯子、罪犯,都让他思考良久,他们都是被沉睡的大众唾弃的高贵之人。

很艰难,同时却又很光荣的,是做真正的自己,哪怕那个自己——毋宁说尤其如果那个自己——是个残酷、危险的家伙。你若恰巧是头野兽,对此并不遮遮掩掩,那便是勇气。但与此同时,也不能假装自己身上的兽性不止如此,因为一旦夸大其辞、虚张声势,你便与鸽笼子无异,也是个谎话连篇的伪君子。真和假是肥仔心中用得最多的两个词,他用这两个词来衡量自己,衡量他人,精确得犹如激光射线。

他已经断定自己拥有某些真性情,值得鼓励,必须培养,然而同时另一些思维习惯却是有违天性的果实,全由不幸的成长环境造成,假得很,必须涤荡殆尽。最近,他正训练自己按心中真的本能行事,而对可能引发的负疚感和恐惧感(统统是假的)视而不见,甚至抑制扑灭。不用怀疑,练习越多,就越容易。他想让自己内心强大起来,刀枪不入,对后果无所忧惧,摆脱虚伪的善恶观念。

最近,对安德鲁的依赖开始让肥仔感到有些不舒服,因为如果安德鲁在,有时便会令他无法完全展现真正的自我。安德鲁心里似乎有一张自绘的地图,公平游戏的界限在哪里标得清清楚楚。这段日子,肥仔好几次从老朋友脸上捕捉到遮掩不住的生气、困惑和失望。要说出言不逊或冷嘲热讽,安德鲁可是极不擅长。肥仔倒并不怪安德鲁,如果安德鲁不情不愿地跟他站到同一战线,那反而就假了。问题在于,对肥仔正蓄足力气奋起反抗的那套道德,安德鲁却表现出认同支持。肥仔疑心,要想不为友情所困,全面追求真我,最佳的选择也许是他们淡出彼此的生活。不过他还是最喜欢有安德鲁做伴,别人谁也比不上。

肥仔相信他对自己的了解无与伦比,心智的每个角落、每条罅隙,他都以全部的热情进行过探索,这种热情他近来已经不再付诸他人了。他会一连几个小时追问自己,探究冲动、欲望和恐惧哪些真正生发于内心,哪些来自外界的教化。他还审视自己的感情(他确信,他所认识的其他任何人都不曾对自己这样坦诚,他们只不过是在半睡半醒之间随波逐流罢了),结论是令他最无拘无束感到喜欢的人,是打五岁起就认识的安德鲁。对母亲,虽然已经到了能看穿她的年龄,但仍有几分依恋,这算不上他的错。而对鸽笼子则真心鄙夷,因为他简直就代表了假的顶峰。

肥仔以几乎从未在其他任何事上投入过的热情建了他的“脸谱”网页,上面引用从父母的书架上看来的一句话,醒目地标出:

我不想要旁人的信仰,我太恶毒,连自己也并不相信……我害怕有一天自己的名字成为圣名……我愿做小丑,也不愿当圣人……也许我就是一个小丑……

安德鲁对这句引言喜欢得不得了,看他这么喜欢,肥仔也很高兴。

路过赌马店的那几秒钟,电石火光间肥仔突然想起了父亲死去的朋友巴里·菲尔布拉泽。从玻璃窗后的赛马海报边迈出不过三步,肥仔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巴里那张逗笑的络腮胡子脸,仿佛还听到鸽笼子又笑开了花,他每回不等巴里那句并不好笑的笑话出口,大笑就已先声夺人,仿佛只要巴里在场他就够开心了。肥仔不愿再深究这些回忆,也不想再问自己为何本能地止步于此,甚至没考证这位死去的先生是真性情还是假面具。他丢开了有关巴里·菲尔布拉泽的思绪,连同父亲可笑的悲痛,继续往前走去。

这些天肥仔心情莫名地很忧郁,虽然他还是能逗得身边人如平时一样欢乐大笑。他想摆脱那些束缚人的道德规范,目的是为了重获困在身体里的一种情愫,这种情愫早在童年结束时就丢失了。肥仔渴望找回的是纯真,他选择的道路则途经了被人斥为有害的那一切。肥仔眼中,这一切却是重返天真纯洁的必经之途。这世上有多少事黑白颠倒,人们告诉你的往往与真相相反,这一点煞是有趣。肥仔心想,假如对着听来的每一条知识头顶拍一拍,说不定真相就会露出来。他想穿过黑暗的迷宫,与隐藏其中的陌生鬼怪摔跤搏斗;想撕开虔诚的画皮,揭露背后的伪善;想打破禁忌,从它们血红的内心掘出真智慧;想超乎道德,重获洗礼,退回无知与简单的殿堂。

正因为此,他决定破一破这条还没违反过的校规,逃出学校,往丛地走去。比起他去过的其他地方,这里好像更加贴近不加掩饰的现实。他心里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想要与某些臭名昭著、令他好奇的人不期而遇。令他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愿望不多,但这是其中一个——他期待邂逅一扇打开的门,一场如曙光乍泄的相认,一声欢迎——某处有他不曾知道而对他张开怀抱的家。

徒步——而非坐在母亲的车里——经过油灰色的一幢幢房子,他注意到其中好些墙上并无涂鸦,也并未支离破碎,有些房子窗口甚至挂着纱帘,摆上装饰品,(在他看来)显出模仿帕格镇优雅风格的痕迹。如果从一辆飞驰的汽车里往外看,则很难看到这样的风景,因为那时肥仔的目光自然被纸板糊的窗子、垃圾遍地的草坪所攫取。整洁的房子对肥仔没有吸引力。令他挪不动步子的是一目了然混乱无序的所在,哪怕仅仅是被颜料喷得花里胡哨的那种幼稚的混乱。

附近不远(具体位置他记不清了)住着戴恩·塔利。塔利一家名声都不好。两个哥哥和父亲都在监狱里待了不少年,传说戴恩上次跟人打架时(对手十九岁,所以故事是从坎特米尔小区传出的),他父亲陪着他来到约好的地方,还跟对手的哥哥干了一架。塔利来上学时,脸割破了,嘴唇肿得老高,顶着一只熊猫眼。大家都认为他平时很少来上学,偏偏这时候出现,纯粹是为了炫耀自己的伤口。

肥仔相信,换了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在乎别人对你那张挨揍的脸怎么想,这本身就很假。他倒乐意跟人干上一架,然后就回到正常生活,倘若有人发现他身上的伤,那也只是因为碰巧瞥了他一眼。

肥仔还没打过架,虽然近来招惹人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些天他老在琢磨干架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他怀疑自己所追求的真的状态里包含暴力,或者至少不排斥暴力。准备好揍人或者挨揍,似乎是他理应向往的一种勇气。他还从没有过必须动拳头的时候,他那张嘴已经够使了。可是新生的肥仔越来越鄙视自己的伶牙俐齿,转而崇拜真正的蛮力。关于刀这回事儿,肥仔跟自己更是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就去买一把,并且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随身携刀,结果就是彻头彻尾的假,简直是跟戴恩·塔利这等人学样,令人鄙夷。一想到这一点,肥仔心里简直汗毛倒竖。可是倘若有一天他果真需要携刀上路,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肥仔并不排除这一天当真到来的可能性,虽然他暗自承认那可真够可怕的。凡是刺进皮肉的东西,不管是针头还是刀锋,都让肥仔毛骨悚然。上圣托马斯小学的时候集体注射脑膜炎疫苗,全校只有他一个人当场晕倒。能吓到肥仔的事儿不多,安德鲁发现了一桩,那就是在他面前亮出自动注射器——安德鲁有严重的坚果过敏症,所以得随身携带这种灌满肾上腺素的针。每当他在肥仔面前挥舞起注射器,或者假装要扎他一针时,肥仔都会头晕作呕。

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肥仔看见了福利街的路标。克里斯塔尔·威登就住在那条街上。他不知道她今天去上学没有,也不想让她以为自己来到此地是为了找她。

他们倒是约好星期五晚上见面的。肥仔跟父母说他要去安德鲁家,因为他们俩有个英语课的项目要一起做。克里斯塔尔似乎明白他们见面会发生什么,她好像准备好了。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允许他探两根手指进去,里面热热的,紧紧的,滑滑的。他还解开了她的胸罩,手握住她温暖的乳房,好重。他选在圣诞节迪斯科舞会上约她出去,是故意的。在安德鲁和其他人狐疑的目光下,他领着她绕过舞厅后排走了出去。她的表情和别人一样吃惊,但是和他希望的一样,没有任何反抗。他选中克里斯塔尔,这个举动本身也是故意的,而面对伙伴们的讥笑和奚落时,他已经事先连冷酷无耻的反击之语都想好了:

“如果想吃薯条的话,就别他妈来沙拉吧。”

这句比喻是他预先准备的,不过还是得给那帮人一句直白的翻译:

“你们就接着手淫吧,我去来一炮真的。”

此话一出,大伙脸上笑容尽失。他看得出来,包括安德鲁在内的每个人都不得不咽下了对他这一选择的讥诮,转而仰慕他对唯一真正目的毫无羞涩的追求。肥仔无疑选择了通往目的地最直接的路线,面对这样符合常识的实际态度还有什么好争辩的?肥仔还看得出来,大家都在自问为何没有胆量选择这条通往心愿的直道。

“帮我一个小忙,别对我妈提起,好吗?”在对彼此的嘴里进行长长的湿湿的探索的间隙,抬头呼吸一口空气时,肥仔低声对克里斯塔尔说,这时他的拇指还在她的乳头上来来回回揉个不停。

她几乎吃吃地笑了,更加猛烈地吻起他来。她没问他为何选中自己,什么也没问,似乎和他一样,她也被他们各自阵营的反应逗乐了,在旁观者疑惑不解的神情中大获满足,甚至他朋友们表示恶心的哑剧也叫她高兴。对彼此肉体的探索和实验已经有过三回了,他和克里斯塔尔几乎互不交谈。三回都是肥仔谋划的,但她也比平常更多地出现在容易让肥仔碰见的地方,好接受他的邀约。星期五晚上是他们第一次预先说好的约会。他已经买好了避孕套。

对今晚也许就能进军到底的预期,说不定和他今天逃学来到丛地有些许关系,虽然在看到她那条街的街名之前,他并没有想到克里斯塔尔这个人(而不是她漂亮的胸脯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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