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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第10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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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一阵红潮。他将梅花枪往马鞍一搁,翻身下马,叫道:
“师妹!”
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点了点头,说道:“师妹,
我们分别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
“真的吗?你又在骗人。”史仲俊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个笑靥,
这般娇嗔,跟十年前那个小姑娘没半点分别。他柔声道:“师
妹,以后你跟着我,永远不教你受半点委屈。”上官虹眼中忽
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叫道:“师哥,你待我真好!”张开双
臂,往他怀中扑去。
史仲俊大喜,伸开手将她紧紧的搂住了。霍元龙和陈达
海相视一笑,心想:“老二害了十年相思病,今日终于得偿心
愿。”
史仲俊鼻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心里迷迷糊糊的,又
感到上官虹的双手也还抱着自己,真不相信这是真的。突然
之间,小腹上感到一阵剧痛,像什么利器插了进来。他大叫
一声,运劲双臂,要将上官虹推开,哪知她双臂紧紧抱着他
死命不放,终于两人一起倒在地下。

这一着变起仓卒,霍元龙和陈达海一惊之下,急忙翻身
下马,上前抢救。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时,只见她胸口一滩鲜
血,插着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另一把银柄匕首,却插在史
仲俊的小腹之中,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决心一死殉夫,在衣
衫中暗藏双剑,一剑向外,一剑向己。史仲俊一抱着她,两
人同时中剑。
上官虹当场气绝,史仲俊却一时不得毙命,想到自己命
丧师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上的创伤更是难受,叫道:
“三弟快帮我了断,免我多受痛苦。”陈达海见他伤重难治,眼
望大哥。霍元龙点点头。陈达海一咬牙,挺剑对准了史仲俊
的心口刺入。
霍元龙叹道:“想不到金银小剑三娘子竟然这般烈性。”这
时手下一名镖头驰马来报:“白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
没有地图。”霍元龙指着上官虹道:“那么定是在她身上。”
一番细细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银两、几件替换衣
服之外,再无别物。霍元龙和陈达海面面相觑,又是失望,又
是奇怪。他们从甘凉道上追到回疆,始终紧紧盯着李三夫妇,
地图如在中途转手,决不能逃过他们数十人的眼睛,何况他
夫妇舍命保图,绝无随便交给旁人之理。陈达海再将上官虹
小包裹中之物细细检视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裤时,猛
地想起,说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龙“哦”了一
声,说道:“不用慌,谅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哪里?”左
臂一挥,叫道:“留下两人把史二爷安葬了,余下的跟我来!”
一提马缰,当先驰去。蹄声杂沓,吆喝连连,百余匹马追了
下去。

那小女孩驰出已久,这时早在二十余里之外。只是在平
坦无垠的大漠之上,一眼望去看得到十余里远近,那小女孩
虽已逃远,时候一长,终能追上。果然赶到傍晚,陈达海忽
然大声欢呼:“在前面!”
只见远远一个黑点,正在天地交界处移动。要知那白马
虽然神骏,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终于也支持不住了。
霍元龙和陈达海不住掉换生力坐骑,渐渐追近。
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
她一整日不饮不食,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晒得口唇都焦了。白
马甚有灵性,知道后面追来的敌人将不利于小主人,迎着血
也似红的夕阳,奋力奔跑。突然之间,前足提起,长嘶一声,
它嗅到了一股特异的气息,嘶声中隐隐有恐怖之意。
霍元龙和陈达海都是武功精湛,长途驰骋,原不在意,但
这时两人都感到胸口塞闷,气喘难当。霍元龙道:“三弟,好
像有点不对!”陈达海游目四顾,打量周遭情景,只见西北角
上血红的夕阳之旁,升起一片黄蒙蒙的云雾,黄云中不住有
紫色的光芒闪动,景色之奇丽,实是生平从所未睹。
但见那黄云大得好快,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半边天都
遮住了。这时马队中数十人个个汗如雨下,气喘连连。陈达
海道:“大哥,像是有大风沙。”霍元龙道:“不错,快追,先
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话未毕,突然一股疾风
刮到,带着一大片黄沙,只吹得他满口满鼻都是沙土,下半
截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漠上的风沙说来便来,霎时间大风卷地而至。七八人

身子一晃,都被大风吹下马来。霍元龙大叫:“大伙儿下马,
围拢来!”
众人力抗风沙,将一百多匹健马拉了过来,围成一个大
圈子,人马一齐卧倒。各人手挽着手,靠在马腹之下,只觉
疾风带着黄沙吹在脸上,有如刀割一般,脸上手上,登时起
了一条条血痕。
这一队虽然人马众多,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
那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便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只
能听天由命,全无半分自主之力。
风沙越刮越猛,人马身上的黄沙越堆越厚……。
连霍元龙和陈达海那样什么也不怕的剽悍汉子,这时在
天地变色的大风暴威力之下,也只有战栗的份儿。这两人心
底,同时闪起一个念头:“没来由的要找什么高昌迷宫,从山
西巴巴的赶到这大沙漠中来,却葬身在这儿。”
大风呼啸着,像千千万万个恶鬼在同时发威。
大漠上的风暴呼啸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渐渐的
平静了下来。
霍元龙和陈达海从黄沙之中爬起身来,检点人马,总算
损失不大,死了两名伙伴,五匹马。但人人都已熬得筋疲力
尽,更糟的是,白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处,十九是葬
身在这场大风沙中了。身负武功的粗壮汉子尚且抵不住,何
况这样娇嫩的一个小女孩儿。
众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饭,休息了半天,霍元龙传下号令:
“谁发现白马和小女孩的踪迹,赏黄金五十两!”跟随他来到

回疆的,个个都是晋陕甘凉一带的江湖豪客,出门千里只为
财,五十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众人欢声呼啸,五十多人在
莽莽黄沙上散了开去,像一面大扇子般。“白马,小女孩,五
十两黄金!”每个人心中,都是在转着这三个念头。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约定天黑
之时,在正西六十里处会合。
两头蛇丁同跨上一匹健马,纵马向西北方冲去。他是晋
威镖局中已干了十七年的镖师,武功虽然算不上如何了得,但
精明干练,实是吕梁三杰手下一名极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气
驰出二十余里,众同伴都已影踪不见,在茫茫的大漠中,突
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纵马上了一个沙丘,向前望去,只
见西北角上一片青绿,高耸着七八棵大柳树。在寸草不生的
大沙漠中忽然见到这一大块绿洲,心中当真说不出的欢喜:
“这大片绿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没有人家,大队人马也可好好
的将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骑也望见了水草,陡然间精神百倍,
不等丁同提缰催逼,泼剌剌放开四蹄,奔了过去。
十余里路程片刻即到,远远望去,但见一片绿洲,望不
到边际,遍野都是牛羊。极西处搭着一个个帐篷,密密层层
的竟有六七百个。
丁同见到这等声势,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自入回疆以来,
所见到的帐篷人家,聚在一起的最多不过三四十个,这样的
一个大部族却是第一次见到。瞧那帐篷式样,显是哈萨克族
人。
哈萨克人在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不论男女,六七岁起

就长于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带刀,骑射刀术,威震西陲。
向来有一句话说道:“一个哈萨克人,抵得一百个懦夫;一百
个哈萨克人,就可横行回疆。”
丁同曾听见过这句话,寻思:“在哈萨克的部族之中,可
得小心在意。”
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孤零零的有一座草棚。这
棚屋土墙草顶,形式宛如内地汉人的砖屋,只是甚为简陋。丁
同心想:“先到这小屋去瞧瞧。”于是纵马往小屋走去。他跨
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忽然见到满地青草,走一步,吃
两口,行得极是缓慢。
丁同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那马吃痛,一口气奔向小
屋。丁同一斜眼,只见小屋之后系着一匹高头白马,健腿长
鬣,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他忍不住叫出声来:“白马,白马
在这儿!”心念一动,翻身下马,从靴筒中抽出一柄锋利的短
刀,笼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的掩向小屋后面,正想探头从
窗子向屋内张望,冷不防那白马“呜哩哩……”一声长嘶,似
是发觉了他。
丁同心中怒骂:“畜牲!”定一定神,再度探头望窗中张
去时,哪知窗内有一张脸同时探了上来。丁同的鼻子刚好和
他的鼻子相碰,但见这人满脸皱纹,目光炯炯。丁同大吃一
惊,双足一点,倒纵出去,喝道:“是谁?”那人冷冷的道:
“你是谁?到此何干?”说的却是汉语。
丁同惊魂略定,满脸笑容,说道:“在下姓丁名同,无意
间到此,惊动了老丈。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
汉姓计。”丁同陪笑道:“原来是计老丈,大沙漠中遇到乡亲,

真是见到亲人了。在下斗胆要讨口茶喝。”计老人道:“你有
多少人同来?”丁同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计老人哼了一
声,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扫视。丁同
给他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强笑。
一个冷冷的斜视,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僵持片刻。计
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门,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
“是,是!”转身绕到门前,走了进去。小屋中陈设简陋,但
桌椅整洁,打扫得干干净净。丁同坐下后四下打量,只见后
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手中捧着一碗茶。两人目光相接,那
女孩吃了一惊,呛啷一响,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丁同登时心花怒放。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悬下重赏要追
寻之人,他见到白马后,本已有八分料到那女孩会在屋中,但
陡然间见到,仍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一晚大风沙,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之上,人事不省,白
马闻到水草气息,冲风冒沙,奔到了这绿草原上。计老人见
到小女孩是汉人装束,忙把她救了下来。半夜中李文秀醒转,
不见了父母,啼哭不止。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不禁大起怜
惜之心,问她何以到这大漠来,她父母是谁。李文秀说父亲
叫作“白马李三”,妈妈却就是妈妈,只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
远远叫她“三娘子”,至于到回疆来干什么,她却说不上来了。
计老人喃喃的道:“白马李三,白马李三,那是横行江南的侠
盗,怎地到回疆来啦?”
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让她睡了。老人心
中,却翻来覆去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

不着了。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一起身,便求计爷爷
带她去寻爸爸妈妈。就在此时,两头蛇丁同鬼鬼祟祟的过来,
在窗外探头探脑,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计老人应声走了过来。李文
秀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叫道:“爷爷,他……他就是追我的
恶人。”计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他
不是恶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们几十个人追我们,
打我爸爸妈妈。”计老人心想:“白马李三跟我无亲无故,不
知结下了什么仇家,我可不必卷入这是非圈子。”
丁同侧目打量计老人,但见他满头白发,竟无一根是黑
的,身材甚是高大,只是弓腰曲背,衰老已极,寻思:“这糟
老头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屋中若无别人,将他一下子打晕,
带了女孩和白马便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突然将手
掌放在右耳旁边,作倾听之状,说道:“有人来了。”跟着快
步走到窗口。
计老人却没听到人声,但听丁同说得真切,走到窗口一
望,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四下里一片寂静,并无生人
到来,刚问了一句:“哪里有人啊?”忽听得丁同一声狞笑,头
顶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
哪知计老人虽是老态龙钟,身手可着实敏捷,丁同的手
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他身形一侧,已滑了开去,跟着
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将他右腕勾住了。丁同变招甚是
贼滑,右手一挣没挣脱,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
已刺了出去,白光闪处,波的一响,匕首锋利的刃口已刺入

计老人的左背。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眼
见计老人中刀,纵身而上,两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
打去。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捶,捶中了丁同的心口,
这一捶力道极猛,丁同低哼一声,身子软软垂下,委顿在地,
口中喷血,便没气了。
李文秀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的刀子……”计老
人见她泪光莹然,心想:“这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
“爷爷,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说着伸手去握
刀柄。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管我。”扶着桌子,身
子晃了几晃,颤巍巍走向内室,啪的一声,关上了板门。李
文秀见他突然大怒,很是害怕,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团,
只怕他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飞奔出外,但想起计
老人身受重伤,无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轻拍了几下,听得室中没
半点声音,叫道:“爷爷,爷爷,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
声道:“走开,走开!别来吵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
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的坐在地下,抱着
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忽然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温
柔地抚摸她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事。”
李文秀抬起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心中一喜,登时破涕
为笑。计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么?”李文秀把头藏
在他怀里。从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亲情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
无仇,为什么忽下毒手?”李文秀关心地问:“爷爷,你背上

的伤好些了么?”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也不知他伤
得如何。
哪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
是奇耻大辱,脸上又现恼怒,粗声道:“你罗唆什么?”只听
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微一沉吟,到柴房中提了一
桶黄色染料出来。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记号所用,使
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虽经风霜,亦不脱落。他牵过白马,
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篷之中,讨
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旧衣服来,叫李文秀换上了。李文秀很
是聪明,说道:“爷爷,你要那些恶人认不出我来,是不是?”
计老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爷爷老了。唉,刚才竟给他
刺了一刀。”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
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又将他乘来的坐骑也宰了,没
留下丝毫痕迹,然后坐在大门口,拿着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
不住手的磨着。
他这一番功夫果然没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
达海所率领的豪客,冲进了这片绿洲之中,大肆掳掠。这一
带素来没有盗匪,哈萨克人虽然勇武善战,但事先绝无防备,
族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为害牛羊的狼群,在帐
篷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
措手不及。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五个妇女被掳了去。这群
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屋里,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
萨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满脸泥污,躲在屋角落中,谁也没留
意到她眼中闪耀着的仇恨光芒。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

佩剑悬在霍元龙的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的腰带
之中。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猜到
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
当即组织了队伍,去找这批汉人强盗报仇。但在茫茫的大漠
之中,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只找到了那五个被掳去的妇
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脱光了,惨死在大漠之上。他
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带了
回来。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一个哈萨克人提起
皮靴,重重踢了她一脚,粗声骂道:“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
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李
文秀小小的心灵之中,只是想:“为什么恶人这么多?谁都来
欺侮我?”
半夜里,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一睁开眼,只见床
沿上坐着一个人。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却见计老人凝望
着她,目光中爱怜横溢,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说道:
“别怕,别怕,是爷爷。”李文秀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
伏在计老人的怀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湿了。计老人道:“孩子,
你没了爹娘,就当我是你的亲爷爷,跟我住在一起。爷爷会
好好的照料你。”
李文秀哭着点头,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又
想起了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这一脚踢得好
重,使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她不禁又问:“为什么谁都来欺
侮我?我又没做坏事?”

计老人叹口气,说道:“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总是那些
没做坏事的人。”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酪,瞧着她喝下了,
又替她拢好被窝,说道:“秀儿,那个踢了你一脚的人,叫做
苏鲁克。他是个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睁着圆圆的眼珠,很是
奇怪,道:“他……他是好人么?”计老人点头道:“不错,他
是好人。他跟你一样,在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一
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的大儿子。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
的。他只道汉人都是坏人。他用哈萨克话骂你,说你是‘真
主降罚的强盗汉人’。你别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实在跟你一
模一样。不,他年纪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
深得多。”
李文秀怔怔的听着,她本来也没怎么恨这个满脸胡子的
哈萨克人,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是害怕,这时忽然想起,
那个大胡子的双眼之中满含着眼泪,只差没掉下来。她不懂
计老人说的,为什么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对
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很远,但听得
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凄凉,像是一个少女在唱着清脆而
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着,鸣歌之声渐渐远去,终于低微得听不
见了。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会神,
低声道:“爷爷,这鸟儿唱得真好听。”
计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听!那是天铃鸟,鸟儿的歌
声像是天上的银铃。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觉。有人
说,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后变的。又有些哈萨克人说,这

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后变的。她的
情郎不爱她了,她伤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丽,
又最会唱歌,为什么不爱她了?”
计老人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世界上有
许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
又唱起歌来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凉。
就这样,李文秀住在计老人的家里,帮他牧羊煮饭,两
个人就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
醒来,听着天铃鸟的歌唱,又在天铃鸟的歌声中回到梦里。她
梦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妈妈的笑脸……
过了秋天,过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她
学会了哈萨克话,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计老人会酿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萨克的男人就最爱喝又
香又烈的美酒。计老人会医牛羊马匹的疾病,哈萨克人治不
好的牲口,往往就给他治好了。牛羊马匹是哈萨克人的性命,
他们虽然不喜欢汉人,却也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来换他又
香又烈的美酒,请了他去给牲口治病。
哈萨克人的帐篷在草原上东西南北的迁移。计老人有时
跟着他们迁移,有时就留在棚屋之中,等着他们回来。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听到了天铃鸟的歌声,只是它越唱
越远,隐隐约约地,随着风声飘来了一些,跟着又听不到了。
李文秀悄悄穿衣起来,到屋外牵了白马,生怕惊醒计老人,将
白马牵得远远地,这才跨上马,跟着歌声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蓝,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
散播着芳香。
歌声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转,又是娇媚。李文秀的心
跟着歌声而狂喜,轻轻跨下马背,让白马自由自在的嚼着青
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沉醉在歌声之中。
那天铃鸟唱了一会,便飞远几丈。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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