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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第10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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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武林中是否有甚么奇人异士,能自行练成这门金刚指力?”
张三丰缓缓摇头,说道:“少林派累积千年,方得达成这
等绝技,决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绝顶聪明之人,也无法自创。”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当年在少林寺中住过,只是未蒙传授
武功,直到此时,也不明白寻常血肉之躯如何能练到这般指
力。”
宋远桥眼中突然放出异样光芒,大声说道:“三弟的手足
筋骨,便是给这金刚指力捏断的。”殷梨亭“啊”的一声,眼
中泪光莹莹,忍不住又要流下泪来。
都大锦听说残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是惊惶,
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一阵才道:“不……决计不会的,我
在少林寺中学艺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个脸生黑痣之人。”
宋远桥凝视他双眼,不动声色的道:“六弟,你送都总镖
头他们到后院休息,预备酒饭,嘱咐老王好好招呼远客,不
可怠慢。”殷梨亭答应了,引导都大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大
锦还想辩解几句,但在这情景之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殷梨亭安顿了众镖师后,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见三哥
睁目瞪视,状如白痴,哪里还是平时英爽豪迈的模样,不由
得一阵心酸,叫了声“三哥”,掩面奔出,冲入大厅,见宋远
桥等都坐在师父身前,于是挨着张翠山肩侧坐下。
张三丰望着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树出神,摇头道:“这事好
生棘手,松溪,你说如何?”
武当七弟子中以张松溪最是足智多谋。他平素沉默寡言,
但潜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张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虽心
中伤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过节,这时听师父问起,说道:

“据弟子想,罪魁祸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龙刀。”
张翠山和殷梨亭同时“啊”的一声。宋远桥道:“四弟,
这中间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说出来再请师父示下。”
张松溪道:“三哥行事稳健,对人很够朋友,决不致轻易
和人结仇。他去南方所杀的那个剧盗,是个下三滥,为武林
人物所不齿,少林派决不致为了此人而下手伤害三哥。”张三
丰点了点头。张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断,那是外伤,
但在浙江临安府已身中剧毒。据弟子想,咱们首先要去临安
查询三哥如何中毒,是谁下的毒手?”
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岱岩所中之毒,异常奇特,我还
没想出是何种毒药。岱岩掌心有七个小孔,腰腿间有几个极
细的针孔。江湖之上,还没听说有哪一位高手使这般歹毒的
暗器。”宋远桥道:“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发射这细
小暗器而令三弟闪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
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这等毒药?”
各人默然不语,心下均在思索,到底哪一门哪一派的人
物是使这种暗器的?过了半晌,五人面面相觑,都想不起谁
来。
张松溪道:“那脸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断三哥的筋骨?倘
若他对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将他杀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
何不断他脊骨,伤他腰肋?这道理很明显,他是要逼问三哥
的口供。他要问甚么呢?据弟子推想,必是为了屠龙刀。那
都大锦说:那六人之中有一人问道:‘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
中?’”
殷梨亭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

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句话传了几百年,难道时至今
日,真的出现了一把屠龙刀?”
张三丰道:“不是几百年,最多不过七八十年,当我年轻
之时,就没听过这几句话。”
张翠山霍地站起,说道:“四哥的话对,伤害三哥的罪魁
祸首,必是在江南一带,咱们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恶
贼下手如此狠辣,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
张三丰向宋远桥道:“远桥,你说目下怎生办理?”近年
来武当派中诸般事务,张三丰都已交给了宋远桥,这个大弟
子处理得井井有条,早已不用师父劳神。他听师父如此说,站
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父,这件事不单是给三弟报仇雪
恨,还关连着本派的门户大事,若是应付稍有不当,只怕引
起武林中的一场大风波,还得请师父示下。”
张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书信到嵩
山少林寺去拜见方丈空闻禅师,告知此事,请他指示。这件
事咱们不必插手,少林门户严谨,空闻方丈望重武林,必有
妥善处置。”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齐肃立答应。
张松溪心想:“倘若只不过送一封信,单是差六弟也就够
了。师父命大师哥亲自出马,还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
是还防着少林寺护短不认,叫我们相机行事。”
果然张三丰又道:“本派与少林派之间,情形很是特殊。
我是少林寺的逃徒,这些年来,总算他们瞧我一大把年纪,不
上武当山来抓我回去,但两派之间,总是存着芥蒂。”说到这
里莞尔一笑,又道:“你们上少林寺去,对空闻方丈固当恭敬,
但也不能堕了本门的声名。”宋张殷三弟子齐声答应。

张三丰转头对张翠山道:“翠山,你明儿动身去江南,设
法查询,一切听二师哥的吩咐。”张翠山垂手答应。
张三丰道:“今晚这杯寿酒也不用再喝了。一个月之后,
大家在此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师兄弟也可和他再见上一面。”
他说到这里,不禁凄然,想不到威震武林数十载,临到九十
之年,心爱的弟子竟尔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泪,抽抽噎
噎的哭了起来。张三丰袍袖一挥,道:“大家去睡罢。”
宋远桥劝道:“师父,三师弟一生行侠仗义,积德甚厚,
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有眼,总不该让他……让他夭
折……”但说到后来,眼泪已滚滚而下,知道若再相劝,只
有徒增师父伤感,于是和诸师弟向师父道了安息,分别回房。
注:据旧籍载,张三丰之七名弟子为宋远桥、俞莲舟、俞
岱岩、张松溪、张翠山、殷利亨、莫声谷七人。殷利亨之名
当取义于《易经》“元亨利贞”,但与其余六人不类,兹就其
形似而改名为“梨亭”。

四 字作丧乱意彷徨
张翠山满怀伤痛恼怒,难以发泄,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时
辰,悄悄起身,决意去打都大锦一顿出口气。他生怕大师兄、
四师兄干预,不敢发出声息,将到大厅时,只见大厅上一人
背负着双手,不停步地走来走去。
黑暗朦胧中见这人身长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师父。张
翠山藏身柱后,不敢走动,心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为师父
知觉,他查问起来,自当实言相告,不免招一场训斥。
只见张三丰走了一会,仰视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
中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张三丰文武兼资,吟诗写字,弟子
们司空见惯,也不以为异。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笔划瞧去,原
来写的是“丧乱”两字,连写了几遍,跟着又写“荼毒”两
字。张翠山心中一动:“师父是在空临‘丧乱帖’。”他外号叫
做“银钩铁划”,原是因他左手使烂银虎头钩、右手使镔铁判
官笔而起,他自得了这外号后,深恐名不副实,为文士所笑,
于是潜心学书,真草隶篆,一一遍习。这时师父指书的笔致
无垂不收,无往不复,正是王羲之“丧乱帖”的笔意。
这“丧乱帖”张翠山两年前也曾临过,虽觉其用笔纵逸,
清刚峭拔,总觉不及“兰亭诗序帖”、“十七帖”各帖的庄严

肃穆,气象万千,这时他在柱后见师父以手指临空连书“羲
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这十八个字,
一笔一划之中充满了拂郁悲愤之气,登时领悟了王羲之当年
书写这“丧乱帖”时的心情。
王羲之是东晋时人,其时中原板荡,沦于异族,王谢高
门,南下避寇,于丧乱之余,先人坟墓惨遭毒手,自是说不
出满腔伤痛,这股深沉的心情,尽数隐藏在“丧乱帖”中。张
翠山翩翩年少,无牵无虑,从前怎能领略到帖中的深意?这
时身遭师兄存亡莫测的大祸,方懂得了“丧乱”两字、“荼
毒”两字、“追惟酷甚”四字。
张三丰写了几遍,长长叹了口气,步到中庭,沉吟半晌,
伸出手指,又写起字来。这一次写的字体又自不同。张翠山
顺着他手指的走势看去,但看第一字是个“武”字,第二个
写了个“林”字,一路写下来,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适才提
到过的那几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
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想是张三丰正自琢磨这二十四个
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伤?此事与倚天剑、屠
龙刀这两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甚么关连?
只见他写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的书
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
如施展拳脚一般。张翠山凝神观看,心下又惊又喜,师父所
写的二十四个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极高明的武功,每一字
包含数招,便有数般变化。“龙”字和“锋”字笔划甚多,
“刀”字和“下”字笔划甚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少
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

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俊逸处如风飘,如雪舞,厚
重处如虎蹲,如象步。张翠山于目眩神驰之际,随即潜心记
忆。这二十四个字中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
两字写来形同而意不同,气似而神不似,变化之妙,又是另
具一功。
近年来张三丰极少显示武功,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个小弟
子的功夫大都是宋远桥和俞莲舟代授,因此张翠山虽是他的
第五名弟子,其实已是他亲授武功的关门弟子。从前张翠山
修为未到,虽然见到师父施展拳剑,未能深切体会到其中博
大精深之处。近年来他武学大进,这一晚两人更是心意相通,
情致合一,以遭丧乱而悲愤,以遇荼毒而拂郁。张三丰情之
所至,将这二十四个字演为一套武功。他书写之初原无此意,
而张翠山在柱后见到更是机缘巧合。师徒俩心神俱醉,沉浸
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物我两忘的境界之中。
这一套拳法,张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
两个多时辰,待到月涌中天,他长啸一声,右掌直划下来,当
真是星剑光芒,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一直乃
是“锋”字的最后一笔。
张三丰仰天遥望,说道:“翠山,这一路书法如何?”
张翠山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后,师父虽不回头,
却早知道了,当即走到厅口,说道:“弟子得窥师父绝艺,真
是大饱眼福。我去叫大师哥他们出来一齐瞻仰,好么?”
张三丰摇头道:“我兴致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
字了。远桥、松溪他们不懂书法,便是看了,也领悟不多。”
说着袍袖一挥,进了内堂。

张翠山不敢去睡,生怕着枕之后,适才所见到的精妙招
术会就此忘了,当即盘膝坐下,一笔一划、一招一式的默默
记忆,当兴之所至,便起身试演几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才将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笔中的腾挪变化尽数记在心中。
他跃起身来,习练一遍,自觉扬波搏击,雁飞雕振,延
颈协翼,势似凌云,全身都是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一般,
最后一掌直劈,呼的一响,将自己的衣襟扫下一大片来。张
翠山心下惊喜,蓦回头,只见日头晒在东墙。他揉了揉眼睛,
只怕看错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过午,原来潜心练功,不
知不觉的已过了大半天。
张翠山伸袖抹额头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见张三丰
双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运功替他疗伤。张翠山出来一问,
才知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各人见他静
坐默想,都不来打扰他用功。龙门镖局的一干镖师也已下山。
张翠山这时全身衣履都浸湿了汗水,但急于师兄之仇,不及
沐浴更衣,带了随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几十两银子,又至俞
岱岩房中,说道:“师父,弟子去了。”张三丰点了点头,微
微一笑,意示鼓励。
张翠山走近床边,只见俞岱岩满脸灰黑之气,颧骨高耸,
双颊深陷,眼睛紧闭,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直与死
人无异。他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我便粉身碎骨,也要
为你报仇。”说着跪下向师父磕了个头,掩面奔出。
他骑了那匹长腿青骢马,疾下武当,这时天时已晚,只
行了五十余里天便黑了。他刚投店,天空乌云密布,接着便
下起倾盆大雨来。这一场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

次日清晨起来,但见四下里雾气茫茫,耳中只听到杀杀雨声。
张翠山向店家买了蓑衣笠帽,冒雨赶路。亏得那青骢马极是
神骏,大雨之中,道路泥泞滑溜,但仍是奔驰迅捷。
赶到老河口过汉水时,但见黄浪混浊,江流滚滚,水势
极是凶险,一过襄樊,便听得道路传言,说道下游水沟决了
堤,伤人无数。这一日来到宜城,只见水灾的难民拖儿带女
的逃了上来,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极是狼狈。
张翠山正行之间,只见前面有一行人骑马赶路,镖旗高
扬,正是龙门镖局的众镖师。张翠山催马上前,掠过了镖队,
回马过来,拦在当路。
都大锦见是张翠山追到,心下惊惶,结结巴巴的道:“张
……张五侠有何见教?”张翠山道:“水灾的难民,都总镖头
瞧见了么?”都大锦没料到他会问这句话,怔了一怔,道:
“怎么?”张翠山冷笑道:“要请善长仁翁,拿些黄金出来救济
灾民啊。”都大锦脸上变色,道:“我们走镖之人,在刀尖子
上卖命混口饭吃,有甚么力量赈济救灾?”张翠山低沉着嗓子
道:“你把囊中那二千两黄金,都给我拿出来。”都大锦手握
刀柄,说道:“张五侠,你今日硬找上我姓都的了?”张翠山
道:“不错,我吃定你啦。”
祝史两镖头各取兵刃,和都大锦并肩而立。张翠山仍是
空着双手,嘿嘿冷笑,说道:“都总镖头,你受人之禄,可曾
忠人之事?这二千两黄金,亏你有脸放在袋中。”
都大锦一张脸胀成了紫酱色,说道:“俞三侠不是已经到
了武当山?当他交在我们手中之时,他早便身受重伤,这时
候可也没死。”张翠山大怒,喝道:“你还强辩,我俞三哥从

临安出来时,可是手足折断么?”都大锦默然。
史镖头插口道:“张五侠,你到底要怎样,划下道儿来罢。”
张翠山道:“我要将你们的手骨脚骨折得寸寸断绝。”这句话
一出口,倏地跃起,飞身而前。史镖头举棍欲击,张翠山左
手一挥一掠,使出新学的那套武功,却是“天”字诀的一撇。
史镖头棍棒脱手,倒撞下马。祝镖头待要退缩,却哪里来得
及?张翠山顺手使出“天”字的一捺,手指扫中他腰肋,砰
的一声,将他连人带鞍,摔出丈余。原来祝镖头双足牢牢钩
在鞍镫之中,但张翠山这一捺劲道凌厉之极,马鞍下的肚带
给他一扫迸断,祝镖头足不离镫,却跌得爬不起来。
都大锦见他出手如此矫捷,一惊之下,提缰催马向前急
冲。张翠山转身吐气,左拳送出,却是“下”字诀的一直,拍
的一声,已击中他的后心。都大锦身子一晃,他武功可比祝
史二镖头高得多了,并不摔下马来,恼怒之下,正欲下马放
对,突然间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脚下一
个踉跄,吸一口气,只觉胸口又有热血涌上,虽是要强,却
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镖行中其余三名青年镖师和众趟子手只惊得目瞪口呆,
哪敢上前相扶?
张翠山初时怒气勃勃,原想把都大锦等一干人个个手足
折断,出一口胸中恶气,待见自己随手一掌一拳,竟将三个
镖师打得如此狼狈,都大锦更身受重伤,不禁暗暗惊异,自
己事先丝毫没想到,这套新学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龙功”竟
有如此巨大威力。心中这么一喜,便不想再下辣手,说道:
“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这般地步,也就够了。你

把囊中的二千两黄金,尽数取将出来救济灾民。我在暗中窥
探,只要你留下一两八钱,我拆了你的龙门镖局,将你满门
杀得鸡犬不留。”最后这两句话是他听都大锦转述的,这时忽
然想到,随口说了出来。
都大锦缓缓站起,但觉背心剧痛,略一牵动,又吐出一
口鲜血。史镖头却只受了些皮肉外伤,自知决非张翠山的对
手,嘴头上再也不敢硬了,说道:“张五侠,我们虽然受了人
家的镖金,但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须得将金子还给人家。再
说,那些金子存在临安府镖局子中,我们身在异乡,这当口
哪里有钱来救济灾民啊。”
张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吗?你们龙门镖局倾巢
而出,临安府老家中没好手看守,这黄金自是随身携带。”他
向镖队一行人瞧了几眼,走到一辆大车旁边,手起一掌,喀
喇喇几声响,车厢碎裂,跌出十几只金元宝来。
众镖师脸上大变,相顾骇然,不知他何以竟知道这藏金
之处。原来张翠山年纪虽轻,但随着众师兄行侠天下,江湖
上的事见得多了。他见这辆大车在烂泥道中轮印最深,而三
名青年镖师眼见都大锦中拳跌倒,并不上前救助,反而齐向
这辆大车靠拢,可想而知车中定是藏着贵重之物,眼见黄金
跌得满地,冷笑几声,翻身上马,径自去了。
适才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锦等念着家中老小,
不敢不将这二千两黄金拿来救济灾民。张翠山一面赶路,一
面默想那二十四字中的招数变化。他在那天晚上依样模学,只
觉得师父所使的招数奇妙莫测而已,岂知一经施展,竟具如
斯神威,真比捡获了无价之宝还要快活十倍,然一想到俞岱

岩生死莫测,不自禁的又是一声长叹。
大雨中连接赶了几日路,那青骢马虽然壮健,却也支持
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地界,忽地口吐白沫,发起烧来。张翠
山爱惜牲口,只得缓缓而行。这么一来,到得临安府时已是
四月三十傍晚。
张翠山投了客店,寻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
锦他们是否回了镖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脚何处?我已跟镖
局子的人破了脸,不便径去拜会,今晚且上镖局去一探。”
用过晚膳,向店伴一打听,得知龙门镖局坐落在里西湖
畔。他到街上头了一套衣巾,又买一把杭州城驰名天下的折
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诏理发梳头,周身换得焕然一新,
对镜一照,俨然是个浊世佳公子,却哪里像是个威扬武林的
侠士?借过笔墨,想在扇上题些诗词,但一拿到笔,自然而
然的便写下了那“倚天屠龙”的二十四字,一笔一划,无不
力透纸背,写罢持扇一看,自觉得意,心道:“学了师父这套
拳法之后,竟连书法也大进了。”轻摇折扇,踱着方步,径往
里西湖而去。
此时宋室沦亡,临安府已陷入元人之手。蒙古人因临安
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思旧,民恋故君,特驻重兵镇压。蒙
古兵为了立威,比在他处更是残暴,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
民泰半迁移到了别处。百年前临安城中户户垂杨、处处笙歌
的盛况,早已不可复睹。
张翠山一路行来,但见到处是断垣残瓦,满眼萧索,昔
年繁华甲于江南的一座名城已几若废墟。其时天未全黑,但

家家闭户,街上稀见行人,唯见蒙古骑兵横冲直撞,往来巡
逻。张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听到蒙古巡兵铁骑之声,便缩
身在墙角小巷相避。
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满湖灯火,但这时张翠山走上白堤,
只见湖上一片漆黑,竟无一个游人。他依着店小二所言途径,
寻觅龙门镖局的所在。
那龙门镖局是一座一连五进的大宅,面向里西湖,门口
蹲着一对白石狮子,气象威武。张翠山远远便即望见,慢慢
走近,只见镖局门外湖中停泊着一艘游船,船头挂着两盏碧
纱灯笼,灯光下依稀见有一人据案饮酒。张翠山心道:“这人
倒有雅兴!”只见镖局外悬着的大灯笼中没点燃蜡烛,朱漆铜
环的大门紧紧关闭,想是镖局中人都已安睡。
张翠山走到门前,心道:“一个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经这
大门而入,却不知那人是谁?”心中一酸,忽听得背后有人幽
幽叹了口气。
这一下叹息,在黑沉沉的静夜中听来大是鬼气森森,张
翠山霍地转身,却见背后竟无一人,游目环顾,除了湖上小
舟中那个单身游客之外,四下里寂无人影。张翠山微觉惊讶,
斜睨舟中游客,只见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样,也是作文士
打扮,朦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侧面的脸色极是苍白,
给碧纱灯笼一照,映着湖中绿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
不似尘世间人。但见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风拂衣袖,
竟是一动也不动。
张翠山本想从黑暗处越墙而入镖局,但见了舟中那人,觉
得夜逾人垣未免有些不够光明正大,于是走到镖局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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