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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文明-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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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故,在那样的时代,执政族群不受天命预言之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则,执政者以何种姿态对待天命预言,又是有极大回旋余地的。
  这种回旋,不是今人所谓的简单的迷信不迷信,而是该文化系统本身提供给人的广阔天地。华夏文明之智慧,在于所有的理论与手段都蕴含着极其丰富的变化,而不是简单机械的僵死界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之谓也!以人对天命之关系说,天人合一论的内涵本身便赋予了人与天之间的互动性,而这种互动性,最终总是落脚于人的奋发有为。且看:天意冥冥,民心可察,故此,民心即天心,天命不再虚妄渺茫,而有了实实在在的参照系,于是,执政者只要顺应民心潮流,便是顺应天命!再看:天命固然难违,但却有最根本的一条——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故此,天命之实际只在入有德无德;天意(或占卜或星象等等)纵然不好,都只是上天在人的出发点的静态设计,若人奋发有为顺应民心广行阴德(不事张扬地做有利于人民的好事,此谓阴德),则上天立即给予关照,修改原来的命运设计方案!
  如此天人互动之理论,何曾有过教人拘泥迷信之可能?
  就历史事实说话,先秦时代的中国族群有着极其浑厚的精神力量与行为自信,对天命天意等等,相对于后世的种种脆弱心理与冥顽迷信,确实做到了既敬重又不拘泥的相对理想状态。敬重天命,在于使人不敢任意妄为;不拘泥者,在于使人保持奋发创造力。姜尚踏破周武王占卜伐商吉凶的龟甲,春秋诸侯不敬天子而潮水般重新组合,新兴大夫(地主)阶层纷纷取代久享天命的老诸侯,种种潮流,无不使拘泥天命者黯然失色。就基本方面而言,秦国是一个典型。秦人历史上有两则神秘预言,一则是舜帝“秦人将大出天下”的预言,一则是老子关于秦国统一天下的预言。两则预言能见诸《史记》,足证在当时是广为人知的。但是,历史的事实是,秦国执政阶层始终没有坐等天意变成事实,而是历经六代人浴血奋争才成就了煌煌伟业。
  魏国如何?
  虽然,在毕万之后,我们没有发现更多的关于魏国王族笃信天命的史料,但合理的推测却是有历史逻辑依据的。这个历史的逻辑是:一百余年永远重复着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国家的王族便必然有着精神层面的根源;这个精神根源不可能是厌恶人才的某种生理性疾病,而只能是对另一种冥冥之力产生依赖而衍生出的对人才的淡漠;这个冥冥之力不可能仅仅是先祖魂灵,而只能是更为强大的天命。列位看官留意,魏国灭亡一百余年后,太史公尚以天命之论解读魏国灭亡原因,况乎当时之魏国王族乎?简单的逻辑演化出最残酷的结论:无论天意如何,失才便要亡国。越是竞争激烈的大争之世,这一结局的表现方式便越是酷烈。
  春秋战国时代,对人才的重要性的认识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无论是用才实践还是用人理论,都是中国历史的最高峰。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说魏国对人才的重要性认识不够,显然是牵强的。当时,对人才与国家兴亡这个逻辑说得最清楚透彻的当是墨家。
  墨家的人才理论有三个基本点。
  第一是“亲士急贤”。《墨子》第一章《亲士》篇,去:“入国(执政)而不存其士,则国亡矣!见贤而不急,则缓其君矣!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有也!”墨子在这里说得非常扎实,对待才士,不应是一般的敬重(缓贤),而应该是立即任命重用,此所谓“见贤而急”;见贤不急,则才士便要怠慢国君,离开出走。田子方说的那种“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若脱鞋然”的自由,在战国时代可谓时尚潮流。当此之时,“急贤”自然是求贤的最有效对策。
  第二是“众贤厚国”。《墨子·尚贤上》云:“……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务,在于众贤而已。”也就说,国家要强盛,不能仅仅凭一两个人才,而是要一大批人才,否则,这个国家便会很脆弱(薄)。
  第三是“尚贤乃为政之本”理念。《墨子·尚贤中、下》云:“……尚贤,为政之本也。何以知尚贤为政之本也?……贤者为政,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此安生生!……尚贤者,天、鬼、百姓之利,而政事之本也!”对墨子的尚贤为本的目标,可以一句话概括:尚贤能使天下安宁,所以是为政之根本。
  墨子的人才理论,实在具有千古不朽的意义。
  魏国以伪尚贤之道塞天下耳目,诚天亡之国也!
  第九章 分治亡楚
  一、咸阳大朝会起了争端
  秦王嬴政大睡了一日一夜,李斯一直守在王城书房。
  魏王假被俘获的捷报传来,秦国朝野一片欢腾。对山东六国,老秦人仇恨最深的是两个国家,一个赵国,一个魏国。秦对赵,是秦昭王时期开始的新仇,历经长平大战,秦赵遂势不两立。秦对魏,则是宿敌旧恨。在秦国变法成功之前,魏国曾在两代半(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前期)将近百年里一直是压制秦国最强大的力量,可以说,战国初期秦国的所有危机都是来自魏国。是故,从秦惠王到秦昭王前期的宣太后主政,秦国东出最主要的对手一直是魏国。赵国崛起之后,从秦国第一次攻赵(阏与之战)失败开始,秦赵两国结结实实地杀作了一团,秦国对魏国仇恨也就渐渐淡了。随着魏国的不断衰落继而向秦国称臣,老秦人事实上对魏国已经从往昔的仇恨转为蔑视了。虽则如此,魏国的最终结局还是教老秦人想起了许许多多往事,感慨之余自然要大大地欢庆一回。秦王政与大臣们虽不会像民众那般聚饮于酒肆,踏歌于长街,起舞于社火,却也在丞相王绾动议下,于很少启用的王城大殿举行了一次大宴。大宴之上,饮酒未过两爵,秦王嬴政便一头倒在酒案鼾声大起了。
  “长史……”
  嬴政倒头之际,对身旁的李斯招手嘟哝了一句。
  李斯会意,在赵高将秦王背走之后,立即去了东偏殿的秦王书房。这座书房很大,事实上,整个六进东偏殿百余间房屋都可以视作秦王书房。其总体格局是:内殿大约一半是秦王书房,外殿三分之一余是长史李斯的官署,李斯区域与秦王区域之间,隔着赵高统领的一班内侍侍女们照料秦王起居事务的一方小区域。寻常时日,作为执掌秦王机要事务与公文进出的李斯,没有特殊使命,终日都守在外署处置流水般进出的密集公文。依照法度,李斯除了早晚送进接出公文这两趟,并不是随时都可以进出秦王内书房的。今日秦王指着书房吩咐一句,显然不是要李斯去守候外署,而是要李斯去内书房。已经熟知秦王为政秉性的李斯明白了,书房一定有需要立即办理的公文。然则,这两日除了战报并没有急切公文,而需要立即实施的诸多事务性上书,他已经全部转到丞相府去了。灭国大战开始以来,经秦王书房亲自处置的事务,几乎全部是有关山东各战场的大方略,几乎所有的秦国内政,都由王绾的丞相府承担起来。没有山东急报急务,秦王还会有何等样公事要急切关照?
  “备——忘?”
  一到书房王案前,李斯看见了旁边立柱上挂着几条特制的长大竹简,题头便是这“备忘”两个大字。李斯心头一闪,又瞄了一眼书案,果然书案上干净整齐,没有任何摊开的书简。显然,这便是秦王吩咐的事务。于是,李斯在大柱前站定,揣摩起几条长大竹简上面的字句来。长大竹简上的几行字是:
  翦军班师 留守几多
  贲军中原 复鸿沟
  蒙恬还国 北边事
  九月大朝 楚齐先后 兵力几多
  李斯看得明白,四条竹简所列,都是灭魏之后待议待决的几件大事。秦王一时没有定见,故此先行列出,先教他来看,一定是要他预为筹划相关事项,也包括想要他先思谋对策。李斯绕着大柱转悠了几圈,到了自己的外署,召来几个能事书吏忙碌起来。第一件事,李斯口述,书吏录写,先拟定好秦王醒来后肯定要立即发出的几件王命文稿;第二件事,亲自手书一柬,派员送去大田令府邸,请郑国预拟修复鸿沟之实施方略;第三件事,召来蒙毅会商,先行安置九月大朝会事宜,由蒙毅与丞相府偕同会商诸般事务;第四件事,召来执掌邦交的行人署主官,吩咐立即搜集齐楚两国的相关典籍,并汇集近年来两国所有消息,旬日内归总呈送长史署。
  几件事处置完毕,已经是暮色降临。李斯草草用罢晚汤坐在了案前,要将自己对这几件大事的思路理出一个头绪来。李斯有逢事动笔的习惯,尝笑云:“一管秃笔,抵得三分天赋也。”属下吏员无不敬佩。今日要思谋几件大事的对策,李斯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案头的一管蒙氏笔。案旁熏香袅袅,窗前夜风习习,一轮明月高挂,窗外的碧蓝水面波光粼粼,使这座池畔宫殿有着一种难得的宏阔清幽。每每坐在这张临水临窗的大案前提笔疾书,李斯油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充满惬意的奋发之情,才思也分外流畅。可是,今夜提笔,堪堪写下“翦军班师”四个字,笔下便有了一种滞涩。王翦大军班师,这件事的要害是“留守几多”?也就是说,根据燕赵旧地的目下情势,秦军该留多大的兵力完成后续使命。这个后续使命倒是清楚,一则推行秦法稳定大局,二则妥善解决残燕残赵之逃亡力量。那么,需要多少兵力?大将留谁最合适?一遇到这种以军事为轴心的方略决断,李斯便有些混沌,远不如对邦交国政民治种种大局明澈探底。而这四件大事,宗宗都是军事为轴心,若避开军事只说其他大局,显然是言不及义。王贲军留镇中原,其使命如何?实施方略又如何?蒙恬回咸阳朝会,北边匈奴军事当如何说法?大朝会的轴心议题,肯定是齐楚最后两大国之攻伐,先灭齐还是先灭楚?兵力各需要多少?凡此等等,除了修复鸿沟,李斯确实没有能教自己满意的对策。因为,任何一个在心头闪现出的火苗都是飘摇不定的。这种飘摇不定,只有自己最清楚。
  “天赋领国奇才,大哉秦王也!”
  李斯搁笔,凝望着粼粼水面的月光,不禁由衷一叹。寻常公议看来,泰国之所以虎虎生气对天下势如破竹,全然是秦国有一班罕见的军政谋划大才。这班军政大才,当然也包括李斯在内,甚至,职任长史执掌中枢的李斯被看做“用事”的轴心人物。然则,这班军政大才如王翦、王绾、蒙恬、尉缭、李斯、顿弱、姚贾等等,心下却都很是清楚,没有秦王嬴政的天才统御,几乎所有的长策大略都难以化作惊雷闪电。当然,天下公议已经不再对秦王嬴政的用人之能质疑了,秦国天空的雄才星群与秦国行将完成的伟业,已经毋庸置疑地使攻讦秦王之辞变成了蓬间雀的尖酸叽喳。但是,天下对秦王的正面评判,依旧大体停留在对寻常明君的评判点上:用人得当,善纳谋臣之策,如此而已。对于寻常君王,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评价了。然对于秦王,李斯却以为远远不够。秦王的全局洞察之能,秦王的方略决断之能,秦王对充满诡谲气息的军争变局的那种独有的直觉与敏感,是寻常公议所无法知道,也无法评判的。而这种几乎只能用天赋之才去解释的直觉、敏感与种种判断力,恰恰是李斯与枢要股肱们最为叹服的。事实上,秦王不可能没有错失。然则,李斯坚信,若是换了另外任何一个人掌控全局,即或这个人是万古圣王复生,其错失也必然远远多于秦王嬴政。远则不论,单就选定王贲为中原统帅以及确定五万兵力灭魏这一点而言,秦王是基于一种清晰的直觉与敏锐的辨识所决断的,而包括王绾李斯尉缭姚贾在内的所有参与谋划者,却都是心怀忐忑地被秦王说服的。而今的事实已经证明,秦王的选将与攻占方略,无疑是最有效的。再譬如目下四件大事,在李斯看来,件件大事都关涉复杂,都有着至少两三种选择,可每种选择又都觉得不坚实。若是秦王,会是这样么?
  依着久远的王道传统,人们更喜欢将圣王明君看成那种“垂拱而治”的人物,更喜欢将“大德之行”看作有为君王的标尺。某种意义上,人们不要求君王有才,而只要求君王柔弱有德。只有战国大争之世,天下方对强势君王有了激切地渴求,方对君王有了直接的才能期盼。虽则如此,人们对君王才力的评判,也依然带有久远的烙印。这个烙印,便是宁肯相信君王集众谋以成事,也不愿相信君王本身具有名士大师的过人才能……
  随着一声嘹亮的鸡鸣,漫无边际的飘摇思绪扯断了。
  李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对着清新的淡淡水雾做了几次深深的吐纳,又回到了书案前。方才一番思绪神游,茫然之心大减,李斯一时分外坦然,提笔写下了几行大字:“臣不谙军争变局,唯预作事务铺排。诸般军事,皆待君上朝会决之。”写罢,嘱咐值夜吏员有事随时唤醒自己,这才走进了寝室。几个时辰,李斯睡得分外踏实。
  暮色时分,嬴政进了东偏殿书房。
  李斯正与蒙毅在外署商议大朝会筹划的诸般细务。两人尚未过来见礼,嬴政一挥手笑道:“走,里边晚汤说话。”见秦王精神气色显然好了许多,李斯蒙毅相对一笑。跟着秦王进了内书房,堪堪落座,赵高带着两个侍女安置好了晚汤:每案一罐灵芝汤,一片厚足一柞的白面锅盔,一方酱肉。蒙毅笑道:“君上晚汤三式,分明战饭也。”嬴政筷子敲打着陶罐大笑道:“战饭能有灵芝汤?来,咥!”李斯掀开罐盖一打量,笑道:“南山老灵芝,好!君上安睡太少,灵芝安神养心,该做常食常饮。”嬴政兴致勃勃道:“这是小高子从太医署学来的,说甚,食医,对,以食为医。这几日加了这灵芝汤,一上榻便呼噜山响,一觉三五个时辰。解乏是解乏,只怕误事,不敢多用也。”李斯蒙毅大笑,连说该多用该多睡,此事赵高办得好。一时晚汤罢了,李斯便将昨日自己对“备忘”竹简的事务落实情形禀报了一遍。说话间秦王已经看了旁边书案上李斯的留书,笑道:“长史过谦了。这等大事谁能一口说得个准定?究竟还得众谋。”说罢,吩咐蒙毅立即去接尉缭前来会商。不消顿饭时光,蒙毅已经接了尉缭到来。君臣四人一直商议到四更,几件大事才确定下来:
  其一,王翦主力大军班师,留三万铁骑镇守蓟城,燕赵残部待后一体解决;
  其二,王贲蒙武军暂留中原镇抚,安定魏韩旧地,辅助疏浚修复鸿沟;
  其三,郑国赴中原,统领河沟修复并中原水利事;
  其四,蒙恬还国朝会,九原大军原地驻守,御边不能松懈;
  其五,齐楚两国事宜,朝会一体议决。
  议定一件,李斯立即起草一件王书。在给王翦的王书中,嬴政特意叮嘱李斯加了一句:“留军三万是否合宜,上将军权衡增减。”尉缭一笑道:“如此,上将军虽未共商,等同共商矣!”君臣笑声中,曙色渐渐现出,及至朝阳初升,一道道快马王书已经飞出了王城。
  诸事妥当,李斯却有一番心思萦绕,又拉着蒙毅去了外署说话。
  这次朝会,堪称秦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庆典性大朝。除了连下四国的巨大战功,这一年恰逢秦王三十五岁。秦法有定,历来禁止对国君祝寿。秦惠王秦昭王之世,曾多次惩罚过朝野官民的违法祝寿。故此,秦国从来不以国王寿诞做文章。然则,这并不意味着声望日隆的秦王的生日被秦人忘记了。筹划朝会大典时,赵高曾悄悄提醒李斯道:“今岁大朝好哩,正逢君上三十五寿,难得也!”李斯没有接赵高话茬,板着脸道:“各司其职,做好自己事。”究其实,李斯如何能忘了如此重大的关节,而且,他还清楚地知道,今岁同时是秦王即位第二十二年、秦王亲政第十三年。若论传统礼仪规矩,三个年份以寿期最重,因为寿诞逢五为大,三十五岁是中年大寿。虽说秦王生日是正月正日,九月庆贺已不是正期,然总比中年大寿毫无觉察地过去要好。秦王如此重大之人生关节,若不有所庆贺,李斯总觉得隐隐若有所失。秦王半生坎坷,天伦亲情几乎没有享受过。秦王血亲曾祖母夏太后过世已经十五年,正位曾祖母华阳太后过世已经六年,秦王的生母太后赵姬,过世也已经三年了。这些能够念叨并动议为秦王过过生日的王族长辈亲人,秦王一个也没有了。目下,秦王虽然已经有了几个王子几个公主,可长子扶苏只有十三岁,远远不足以绸缪此等事。身为离秦王最近的中枢长史,李斯再不弥补,几乎便是无法弥补了。
  李斯没有着意,在外署只对副手蒙毅淡淡提了一句道:“君上辛劳,从未过过生日,也不知今岁几多寿诞了?”蒙毅如梦方醒,一个猛子跳起来道:“啊呀!如何连这茬也忘了?君上与家兄同岁,三十五也!”李斯笑道:“五为正寿,朝会之际,给咸阳宫正殿前立一方刻石如何?”蒙毅皱着眉头道:“刻石祝寿?那,岂不违法?”李斯道:“那得看写甚,总不致刻石都是祝寿了。”蒙毅恍然道:“也是也是。大人好字,你只写出来,其余有我。”李斯欣然点头,当即就着书案写好了几行大字。
  朝会各方事宜部署妥当,只差这点睛之笔了。
  八月底,咸阳王城正殿平台的东西两侧,立起了两方丈余高的蓝田玉刻石。东侧大石的镌刻大字是:“济济多士,恒恒大法。”西侧大石的镌刻大字是:“天寿佑秦,万有千岁。”从三十六级白玉阶之下的王城车马场望去,两方朱红大字的刻石巍然耸立在中央大鼎两侧,恍如天街龙纹,气势分外宏大。一日,嬴政看见刻石,凝视良久,问道:“此文可有出处?”旁边蒙毅一拱手道:“禀报君上,此为《诗·周颂》摘句,长史略有改动。‘眉寿’,长史改做了‘天寿’。无非颂我大秦功业,并无他意。”嬴政默然片刻,终于一笑道:“无怪似曾相识。诗书之学,长史足为我师焉!”蒙毅暗自长吁了一声,一挺身奋然道:“秦取天下不用诗书,君上无须通晓!”嬴政笑道:“取天下不用诗书,治天下未必不用诗书了。”蒙毅道:“秦法治天下,不用诗书王道!”嬴政笑道:“你是法治天下,可天下读诗书者大有人在,不知诗书,焉知人心?”蒙毅倒是一时无话了。后来,得蒙毅转述这段对答,李斯不禁大是感喟道:“君上但有此心,天下大安矣!”蒙毅问其故,李斯笑道:“君上能容诗书之士,天下异端有何不能容之?百川既容,大海自成,天下大安哉!”
  却说有了此番点睛之笔,秦国朝野遂荡漾出一种特有的豪迈喜庆。一时间,“天寿佑秦,万有千岁”成为庙堂与市井坊间争相传诵的相逢赞语,更被酒肆商铺制成横竖各式的大字望旗悬挂于长街,大咸阳陡然平添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热乎乎的祥和之气。
  九月初,咸阳大朝会如期举行了。
  大臣将军们感奋不已的是,大朝会以前所未有的贺宴开场、兼领司仪大臣的李斯长声念诵出的词句是:“大秦连下四国,一统大业将成,会首四爵,以为贺功——”秦王很是兴奋,李斯话音落点霍然起身,举起了王案上的大爵高声道:“好!此功当贺!今日此酒,四国酒!两年之后,六国酒!来,我等君臣连干四爵!”见秦王举爵,与会大臣将军们从座案前刷的一声整肃起立,宏阔的大殿哄然荡出一声雷鸣:“四国酒!秦王万岁!”嬴政一阵爽朗大笑道:“好!本王今日万岁一回!来,第一爵!”说罢举爵汩汩大饮,瞬间空爵置案,又举起了第二只大爵。站在殿角高台照应各方的蒙毅遥观王案酒爵,陡然一个愣怔,立即低声吩咐一个站班内侍去唤赵高。
  今日会首四酒,原本是李斯蒙毅与丞相王绾商定的贺寿酒。虽说灭国四大功确实该贺,然毕竟不能沾了为秦王贺寿的违法嫌疑;为不着痕迹,便以庆贺连下四国大功为名,又不置任何菜肴,以示并非宴会,可谓点到为止而已。李斯蒙毅虑及秦王长期缺乏睡眠,且酒量不是很大,事前曾征询赵高,赵高说可给王案上浓热黄米酒,既不醉人又长精神。李斯蒙毅欣然赞同。可方才秦王举爵,酒爵分明没有热气蒸腾,蒙毅心下一惊:毕竟今日大朝,会商重大事宜,秦王若醉如何了得!连饮四大爵老秦酒,蒙毅自忖也是要七八成酒意的。
  “赵高!君上饮得甚酒?”
  “黄米酒呵。”赵高碎步跑来,一边回答一边眼角余光瞄着王台。
  “如何没有热气?你敢作伪!”蒙毅面色肃杀。
  “好长史丞哩!”赵高一脸惶恐,“热酒若热到热气腾出,君上能要么?”
  “明白说话!”
  “一冒热气,举殿皆知君上另酒,君上也知自己另酒。如此,君上定然不饮。两下不明,才能相安无事。小人如此想,敢请长史丞教我。”
  “知道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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