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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文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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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每每及此,王绾心头都是怦怦大跳。
五更将尽,六马王车和着一天曙色飞进了蓝田大营。
晨操长号尚在悠扬飘荡,中军幕府的司马们尚在忙碌进出,统军老将桓龁尚未坐帐,嬴政已经大步进了幕府。中军司马连忙过来参见,君上稍待,假上将军正在冷水浇身,末将即刻禀报。嬴政摇摇手笑道,莫催老将军,王翦将军何在?中军回答,王翦将军司晨操,卯时即来应帐。嬴政吩咐一句,立即召王翦将军来幕府议事。
中军司马刚刚出得幕府,隔墙后帐一声响亮的咳嗽,老桓龁悠然进了大帐。嬴政不禁瞪大了眼睛——面前老人一头湿漉漉的雪白长发散披肩头,一身宽大的粗织麻布短衣,脚下一双蓝田玉拖板履,活生生山野隐士一般。
“老将军,好闲适也。”嬴政不无揶揄地笑了。
“君上?!”
骤然看见秦王在帐,老桓龁满面通红大是尴尬,草草一躬连忙转身进了后帐,玉板履在青砖地面打出一连串清脆的当当声。片刻出来,老桓龁已经是一身棕皮夏甲,一领绣金黑丝斗篷,头上九寸矛头帅盔,脚下长腰铜钉战靴,矍铄健旺与方才判若两人。
老桓龁大步过来一个带甲军礼,红着脸道:“君上恕罪:老臣近年怪疾,甲胄上身便浑身瘙痒,如甲虱遍体游走,非得冷水热水轮番泼浇三五遍,再着粗布短衫方才舒坦些许。近日无战,老臣多有放纵,惭愧之至。”
“想起来也。”嬴政恍然一笑走下了将案,殷殷看着窘迫的老将军,“曾听父王说过,老将军昔年在南郡之战中伏击楚军,久卧湿热山林,战后全身红斑厚如半两铁钱,经年不褪,逢热必发……说起来,原是嬴政疏忽了。”转身便对帐口赵高吩咐,“小高子替我记住:回到咸阳立即知会太医令,赶制灭虱止痒药,送来蓝田大营分发将士,老将军这里要常备。”又回身挥手一笑,“自今日始,许老将军散发布衣坐帐。”
“君上……”老桓龁不禁一声哽咽。
正在此时,大汗淋漓的王翦匆匆到来,未曾落座,又闻战马连番嘶鸣,蒙武蒙恬父子接踵赶到。中军司马已经得赵高知会,吩咐军吏整治来四案晨操军食:每案一大块红亮的酱牛肉、三大块半尺厚的硬面锅盔、一盘青葱小蒜、一大碗稀溜溜热乎乎的藿菜疙瘩酸辣汤。嬴政食欲大振,来,咥罢再说!四人即刻就案上手,撕开大块牛肉塞进皮焦黄而内松软的厚锅盔,大口张开咬下,再抓起一把葱段蒜瓣丢入口中,一阵呱嗒咯吱大嚼狼吞虎咽,再呼噜噜喝下绿菜羹,喷喷香辣之气顿时弥漫幕府。未及一刻收案,除了年长的蒙武一案稍有剩余,嬴政蒙恬赵高三案盘干碗净不留分毫,人人额头涔涔渗汗。桓龁王翦及帐中一班司马,看得心头酸热,一时满帐肃然无声。
“目下事急,天灾大作,人祸未必不生。”大将们一落座,嬴政开门见山,“本王今日前来,要与诸位议出妥善之策:如何防止六国兵祸危及关中?”
国尉蒙武第一个开口:“老臣以为,秦国腹地与中原三晋一齐大旱,实在罕见。当此之时,荒年大饥馑必将蔓延开来。目下第一要务,立即改变秦国传统国策,不能再奖励流民入秦。要关闭所有进入秦国的关隘、渡口及山林密道,不使中原饥民流入关中争食。否则,关中庶民存粮有限,又没有可采山林度荒,老秦人极可能生出意外乱象。”国尉辖制关隘要塞,盘查流入流出人口是其天然的连带职责,显然,蒙武提出此策,既是职司所在,又是大局之虑。大将们纷纷附议。只嬴政若有所思,良久没有拍案。
“敢问君上何虑?”蒙武有些惶惑。
“国尉所言,不无道理。”嬴政轻轻叩着那张硕大的将案,沉重缓慢地说,“然则,当世人口稀缺,吸纳流民入秦,毕竟大秦百年国策。骤然卡死,天下民心作何想法?”沉吟犹豫之相,大臣将军们在这位年青的秦王身上还从来没有见过。
“君上所虑,末将以为大是。”前将军王翦一拱手,“大旱之年不许流民入秦,或可保关中秦人度灾自救。然则,丰年招募流民,灾年拒绝流民,秦国便将失去对天下庶民的感召力,似非大道之谋。”
“国人不保,大道安在!”老蒙武生气了,啪啪拍着木案,“将军只说,关中人口三百余万,若许流民入秦,仅韩魏两国,半年之内便可能涌入关中数十万饥民!若赵国饥民再从河东平阳流入,北楚流民再从崤山武关流入,难保不过百万!秦国法度,素来不开仓赈灾,只对流民划田定居分发农具耕畜,激发其自救。其时,秦国纵然有田可分,然大旱不能耕耘下种,饥民又无粮果腹,必得进入山林采摘野菜野果。到头来,只怕是剥光了关中树皮,也无法使三五百万人口度荒!若再加上新老人口相互仇视,私斗重起,更是大乱不可收拾。将军既谋大道,便当谋划出个既能安秦、又能不失天下人心的大道出来!”
“在下只是隐忧,实无对策。”王翦宽厚歉疚地笑了笑。
蒙武一通火暴指斥,毫无遮掩地挑明了秦国允许流民继续入境的危局,实在是无可反驳的事实。偌大幕府一时肃然默然,都没了话说。良久,一直思忖沉默的嬴政拍案道:“老国尉与王翦将军所言,各有其理。流民之事,关涉甚多,当与关中水利河渠事一体决之。目下,先定大军行止,不能使六国抢占先机。”
“鸟!这才吞到点子上!”老桓龁精神大振。
“老将军胸有成算?”嬴政不禁一笑。
“嘿嘿,也是王翦与老夫共谋。”老桓龁笑得一句霍然起身,吩咐中军司马从军令室抬来一张立板中原地势图,长剑“嗒”地打上立板,“我等谋划:大军秘密出河东,一举攻克平阳,恢复河东郡并震慑三晋。秦国纵然大灾,六国也休想猖狂!”
“选定平阳平阳,黄河以东汾水流域要塞,战国秦置县,在今山西临汾市西南。,理由何在?”嬴政也到了立板前。
老桓龁大手一挥:“要掰开揉碎,老夫口拙,王翦来说。”
王翦一拱手,过来指点着立板大图道:“禀报君上,选定平阳作战,依据有三:其一,大势所需。长平大战后秦军三败,撤出河东河内,河东郡复为赵国所夺,河内郡则被魏国夺回。后又逢蒙骜上将军遭逢六国合纵伏击,东进功败垂成。若非文信侯灭周而夺得洛阳,设置三川郡,秦军在大河南北将一无根基。而洛阳孤立河外平原,易攻难守,实非遏制山东之形胜要地。形胜要地者,依旧是河东,是上党。今上党、河东皆在赵国,直接压制我函谷关守军,又时时威胁洛阳三川郡。若非赵国疲软,只怕大战早生。唯其如此,我军急需重新夺回河东,为函谷关立起一道屏障,在山东重建进军根基。其二,时机已到。目下,三晋与我同遭大旱,民有菜色,军无战心,举国惶惶忙于度荒。此时一举出关东,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其三,军情有利。平阳乃河东咽喉要塞,赵国驻守十五万步骑大军,可谓重兵。然统兵大将却用非其人,是曾经做过秦国人质的春平君。此君封地不在平阳,既无民治根基,更没打过大仗,能驻守河东要地,纯粹是赵王任用亲信。我若兴兵,当有七八成胜算。”
“赵国大将军,可是名将李牧?”嬴政目光一闪。
“君上无须多虑。”王翦自信地一笑,“李牧虽为天下良将,然始终与赵王亲信不和,故长期驻守云中雁门,而不能坐镇邯郸以大将军权力统辖举国大军。邯郸将军扈辄,还有这河东春平君,各拥重兵十余万,李牧从来都无法统一号令。再说,纵然李牧南下救援,其边军骑兵兼程南下,进入平阳也在两旬之后;其时,我军以逸待劳,河谷山地又有利于我重甲步兵,赵军绝非对手。”
“好!能想到这一层,此战打得。”嬴政很是兴奋。
老桓龁慨然一步跨前:“君上,此战许老臣亲自统兵!”
“大热流火,老将军一身斑疹如何受得?”
“不碍事!老夫不打仗浑身痒痒,一打仗鸟事没有!”
幕府中哄然一片笑声。片刻平息,王翦道:“此战预谋方略为:两翼隔断援军,中央放手开打。王陵老将军率步军三万出武关,隔断楚国北上兵道;末将率三万铁骑出洛阳,隔断齐国救援兵道。此为两翼。老将军率主力大军二十万猛攻平阳,力克河东赵军。”
“老国尉以为如何?”
“周密稳妥。老臣以为可行。”蒙武欣然点头。
老桓龁嘿嘿笑了:“蒙恬,你小子吭哧个鸟,有话便说!”
“仲大父,又粗话骂人。”
因了老蒙骜在世时与桓龁交谊甚深,情同兄弟,蒙恬便成了老桓龁的义孙,呼桓龁为仲大父。老秦民谚,爷爷孙子老弟兄。爷孙间最是没有礼数顾忌,老桓龁粗话成习,蒙恬纵然文雅也是无奈,每每便红着脸瞪起眼嘟哝一句,说到正事更是毫不谦让。此刻,蒙恬见桓龁逼问,倏然起身指点着大板图道:“蒙恬唯有一议:目下楚韩两国不足为虑,能援赵军者,唯有魏齐两国。王翦将军所部卡在洛阳,虽能照应两路,终究吃力。王陵老将军所部,似应改出野王,隔断魏军更为妥当。”
“如何?”王翦对老桓龁一笑。
桓龁大手一挥:“鸟事!这原本也是王翦主张。偏王陵老兄弟犟牛,说楚国必防。君上,这小子既与王翦共识,老夫教王陵老兄弟北上野王!”
“艰危之时,战则必胜。此战有失,雪上加霜。”一直凝神思忖的嬴政抬头,“既是一场大仗,宁可缜密再缜密,确保胜算。依目下之势,除了燕国遥远,中间隔着赵国,可以不防外,其余四国援军都得防。我意:王陵断楚军,王翦断齐韩,再出一军断魏。”
“君上明断!”桓龁蒙武当即赞同。
“君上所虑极是,然目下却有难处。”分明已经在事先想透全局的王翦沉稳道,“天下遭逢大旱,各国饥民汹汹流动,秦国关隘守军不宜调出作战。此战兵力,仅以蓝田大营二十八万大军做战场筹划,只留两万军马驻守根基督运辎重。若要另出一军断魏,须得另行调遣。在下不知何军可动?”
“再调不出三五万人马?”嬴政一时茫然。
“三五万,还真难。”老蒙武也一时沉吟。
“君上,”蒙恬赳赳请命,“臣请率咸阳守军断魏!”
“小子扯淡!”老桓龁黑了脸,“关中最当紧,咸阳守军岂能离开!”
“冒险过甚,下策。”蒙武也绷着脸摇头。
“我看倒是可行。”嬴政一笑,“咸阳四万守军,留五千足矣!关中纵然吃紧,也是流民之事而已。只要老秦人不作乱,何虑之有?”
“只是,谁做咸阳大将?”桓龁显出少见的犹豫。
“本王有人,老将军只管全力开战。”嬴政分外果断。
大计妥当,蒙武蒙恬父子留在了蓝田大营续商战事细节。嬴政没有停留,六马王车在午后时分飞出了蓝田大营。一车飞驰,黄尘蔽日。大旱之下,从来都是凉爽洁净的林荫大道,此时却是黄尘埋轮绿树成土,燥热的原野脏污不堪。到得咸阳王城车马场,靠枕酣睡的嬴政骤然醒来,一脸一身泥汗,一领金丝黑斗篷黄土刷刷落下,车厢内尘土竟然埋住了双脚,一个哈欠未曾打出,竟呛得一阵猛烈咳嗽。倏忽车门拉开,一具泥人土俑矗在面前,一张口一嘴森森白牙,恍然出土怪物一般。小高子?嬴政看得一激灵,分明想笑,喉头一哽却又是咳嗽连连,泪水汗水一齐涌出,一张土脸顿时泥路纵横,抬头之间,赵高却哇的一声哭了。
“禀报君上……”疾步冲出殿廊的王绾愣怔了。
“看甚!旱泥土人也稀奇?说事。”
“君上……元老们齐聚大殿,已经等候整整一日了。”
“再有急事,也待我冲洗了泥土再说。”嬴政淡淡一笑。
王绾摇摇头:“此事急切,王须先知……”
“端直说!”嬴政突然烦躁了。
“廷尉府查获:水工郑国是韩国间人,为疲秦,而入秦……”
“岂有此理!”
骤然,嬴政脸色铁青地吼叫一声,带鞘长剑猛然砸向殿廊石兽,火星飞溅,剑鞘脱格飞出,轰隆打在泥土包裹的青铜王车上,惊得六匹泥马一阵嘶鸣骚动。赵高连忙喝住骏马捡起剑鞘,跑了过来哭兮兮喊道:“长史!君上没吃没睡一身泥,甚事不能缓啊!”
“哭个鸟!滚开!”
嬴政勃然大怒,一脚踹得赵高骨碌碌滚下石阶,提着长剑大步匆匆冲向正殿。
五、韩国疲秦计引发出惊雷闪电
旬日之间,李斯直觉一场噩梦。
原本人声鼎沸的三十里峡谷,沉寂荒凉得教人心跳。李斯背着一个青布包袱,立马于东岸山头,一腔酸楚泪眼朦胧。行将打通的泾水瓠口变成了一道死谷,谷中巨石雪白焦黑参差嵯峨地矗满峡谷,奇形怪状直如鬼魅狰狞。两岸山林的干黄树梢上,处处可见随风飘曳的破旧帐篷与褴褛衣衫。一处处拔营之后的空地累累狼藉,犹如茂密山林的片片秃斑,触目可见胡乱丢弃的各式残破农具与臭烘烘的马粪牛屎。天空盘旋着寻觅腐肉的鹰鹫,山谷飘荡着酸腥浓烈的热风。未经战事,三十里莽莽峡谷却活似仓皇退兵的大战场。
极目四望,李斯怅然一叹:“亘古荒谬,莫如秦王也!”
半月之前,李斯接到长史王绾的快马密书,召他急回咸阳。王绾叮嘱,经济七署一口声主张泾水工程下马,秦王要他陈说泾水工程之利害而做最后定夺,望他上心准备,不能大意。李斯立刻掂来了其中分量,知道此行很可能决定着这个天下最大水利工程的命运,一定要与郑国妥善谋划周密准备。不意,密书到达之日,正逢开凿瓠口的紧要之时。郑国连日奔波中暑,昏迷不能下榻。李斯昼夜督导施工,须臾不能离开。五日之后,郑国勉力下榻照应工地,李斯才一骑快马直奔咸阳。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尚未下得泾塬官道,便有大队甲士迎面开来,尘土飞扬中,旗面一个“腾”字清晰可见。战国传统,王族将军的旗帜书名不书姓。一个“腾”字,来将显然是他所熟悉的咸阳都尉嬴腾。李斯立马道边遥遥拱手,正要询问军兵来意,却不防迎面一马冲来,一将高声断喝,两名甲士飞步过来将他扯下马押到了将旗之下。
“我是河渠令李斯!腾都尉无理!”
“拿的便是你这河渠令!押赴瓠口,一体宣书!”
不由分说,李斯被塞进了一辆牛拉囚车。刹那之间,李斯看见还有一辆囚车空着,心下不禁一沉,摇晃着囚笼猛然高喊:“河渠事大,不能拘押郑国,我要面见秦王!”嬴腾勃然大怒,啪的一马鞭抽打在李斯抓着囚笼的两只手上,咬牙切齿骂道:“六国没得个好货色!尽害老秦!再喊,老夫活剐了你!”那一刻,嬴腾扭曲变形的狰狞面孔牢牢钉在了李斯心头。李斯百般不得其解,平素厚重敬士的嬴腾,如何骤然之间变成了一头怒火中烧不可理喻的野兽,竟然卷起山东六国一齐恶狠狠咒骂?
到了泾水瓠口,牛角号一阵呜呜回荡,大峡谷数万民伕聚拢到了河渠令幕府所在的东塬。李斯清楚地记得,郑国是被四个青壮民伕用军榻抬回来的。刚到幕府前的那一小块平地,郑国便跳下杆榻,挥舞着探水铁杖大喊起来:“瓠口正在当紧,何事要急召工役?李斯你给老夫说个明白!”正在嚷嚷之间,郑国猛然看见了幕府前的囚车,也看见了囚车中的李斯,顿时愣怔得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嬴腾大步过来冷冷一笑:“嘿嘿,你这个韩国老奸,装蒜倒是真!”李斯同样记得清楚,这句话如冬雷击顶,囚车中的他一个激灵,浑身顿时冷冰冰僵硬。郑国却是特异,虽面色灰白,却毫不慌乱,不待甲士过来,便点着铁杖走到了那辆空囚车前,正要自家钻进去,却又大步过来,对着旁边囚车中的李斯深深一躬:“河渠令,阴差阳错,老夫带累你也。”说罢淡淡一笑,气昂昂钻进了囚车。
嬴腾恶狠狠瞪了一眼:“老奸休得做戏,刑场万刀剐你!”转身提着马鞭大步登上幕府前的土令台,对着整面山坡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大喊,“老秦人听真了!国府查实:水工郑国,是韩国间人,得吕不韦庇护,行疲秦奸计,要以浩大工程拖垮秦国!秦王下书,尽逐六国之客出秦,停止劳民工程!引泾河渠立即散工,工役民伕各回乡里赶修毛渠,克旱度荒!”
山坡上层层叠叠的人群毫无声息,既没有怒骂间人的吼声,也没有秦王万岁的欢呼,整个峡谷山塬沉寂得死水一般。此时,嬴腾又挥着马鞭高喊起来:“本都尉坐镇瓠口,全部人等三日内必须散尽!各县立即拔营,逾期滞留,依法论罪!”
李斯记得很清楚,直至人山人海在赤红的暮色中散尽,三十里瓠口峡谷都没有声息。人群流过幕府,万千老秦人都是直瞪瞪地瞅着囚车,没有一声唾骂,没有任何一种老秦人惯有的激烈表示,只有一脸茫然,只有时不时随着山风飘来的一片粗重叹息。在人流散尽峡谷空空的那一刻,死死扒着囚车僵直愣怔的郑国突然号啕大哭,连呼上天不止。李斯心头大热,不禁也是泪眼朦胧。
次日过午,两辆囚车吃着漫天黄尘到了咸阳。
一进北门,郑国的囚车单独走了。李斯的囚车,却单独进了廷尉府。又是意料不到,没有任何勘问,仅仅是廷尉府丞出来知会李斯:秦王颁了逐客令,李斯乃楚国士子,当在被逐之列;念多年河渠辛劳,国府赐一马十金,限两日内离秦。
李斯说:“我有公务未了,要面见秦王。”府丞冷冷一笑:“秦国公务,不劳外邦人士,足下莫做非分之想。”李斯无奈,又问一句:“离秦之前,可否向友人辞行?”府丞摇头皱眉说:“本府便是许你,足下宁忍牵累无辜?”李斯长叹一声,不再做任何辩驳,在廷尉府领了马匹路金,只好径自回到了自家府邸。
小小三进庭院,此刻一片萧疏冷落。李斯原本是无爵试用官员,府邸只有三名官府分派的仆役,此刻早已走了。只有一个咸阳令官署的小吏守在府中,说是要依法清点官宅,待李斯处置完自己的私财,他便要清户封门。看着空荡荡一片冷清的庭院,李斯不禁庆幸自己的妻室家人尚未入秦,否则岂非大大难堪?进得书房,收拾好几卷要紧书简背在身上,李斯出来对小吏淡淡笑道:“在下身无长物,些许私物也没一样打紧货色,足下任意处置便了。”举步要走之间,小吏却低低说了声且慢,顺手塞过来一方折叠得手掌般大小的羊皮纸。李斯就着风灯打开,羊皮纸上一行小字:“斯兄但去,容我相机行事。”李斯心头一热,说声告辞,径自出门去了。
为免撞见熟识者两相难堪,饥肠辘辘的李斯没有在长阳街的老秦夜市吃饭,而是专拣灯火稀疏的小巷赶到了尚商坊。这尚商坊,是名动天下的咸阳六国大市,李斯却从来没有光顾过,只听说这里夜市比昼市更热闹,又寻思着在这里撞不见秦国熟识官吏,便赶来要一醉方休,泄泄郁闷之气。不想转出两道街巷,到了尚商坊,眼前却是灯火零落,宽阔的长街冷清清黄尘飞扬,牛马粪尿遍地横流,脏污腥臭得无法下脚。仅有几家店铺亮着风灯,门前还是牛马混杂,人影纷乱进出,直如逃战景象。要在别国城池,李斯自然不以为意,可这是连弃灰于道都要施以刑罚的秦国,如此脏污混乱,岂能不令人震惊?
凝望片刻,李斯蓦然醒悟。显然,这逐客令也包括了驱逐六国商贾。否则,支撑秦国商市百年的富丽豪阔的尚商坊,何以能在一夜之间狼狈若此?一声长叹,李斯顿时没有了饮酒吃饭的心思,只想尽快离开秦国。牵马进市,再穿过尚商坊,李斯便能直出咸阳东门奔函谷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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