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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文明-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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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心思,丞相府须得一肩挑起千头万绪的政事,好教秦王李斯等全力谋划战胜之道。然则,不知从何时起,王绾有了一种感觉——对这个秦王,他越来越陌生了。灭楚之后,这种陌生感突兀地鲜明起来。就实说,王绾与秦王从来没有过重大歧见,诸般政事之默契一如既往,然则,这种陌生感却挥之不去。思绪飘向远方,不经意间,王绾似乎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图创新,自己却似乎事事都循着常规与传统。陌生之感,由此生焉。十几年来,自己似乎没有出过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谋划。与李斯尉缭两位大谋臣相比,自己确实少了些独具慧眼的长策大略。在预谋政事上,王绾也似乎总跟不上秦王大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凡此等等,都是实情,但王绾依然相信,这不是陌生之感的源头。以秦王秉性,若仅仅是如此这般,他早早已经明说了。
灭楚之后,秦王将李斯擢升为廷尉,且显然将廷尉府变成了统筹新治的轴心,这教王绾很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绩才具,王绾是认同的。就廷尉府的职责权力而言,秦王也没有逾越法度。然则,新朝图治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谋划,廷尉府难道比总揽国事的丞相府更合适么?显然不是。此间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见心界也。
王绾与秦王之间,有着一道双方都明白的心界鸿沟。这道鸿沟,与其说是实际政见不合,毋宁说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绾信奉《吕氏春秋》,秦王则信奉《商君书》。这两部治国经典的差异,生发了王绾与秦王之间难以弥合的心界鸿沟。两部经典的差异有多大,这道心界鸿沟便有多深。当年,王绾是奉吕不韦之命,到太子嬴政身边做太子府丞的。很长时间里,王绾都是吕不韦与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间的有效桥梁。秦王亲政后,《吕氏春秋》事件发作,王绾没有跟吕不韦走,而是选择了辅佐秦王。但是,王绾却不因人废言,对《吕氏春秋》所阐发的治世大道,王绾始终是信奉的。即或在秦王面前,王绾也从来没有隐瞒过。对此,秦王当然是清楚的。可是,秦王从来没有因为王绾信奉《吕氏春秋》而减弱对王绾的倚重。否则,王绾何以能做十余年的丞相?直至封赏功臣,直至秦王变成了皇帝,王绾的丞相之职也未见动摇迹象。
久历风霜的王绾看得明白,秦王对自己,一如当年对吕不韦:只要你不将治学信念化作不同政见,不将政见化作事端,永远都不会有事。也就是说,只要王绾目下安于现状,不将自己心头突突蹿跳的信念搬出来变为政见,天下首任丞相是无可动摇的。
难处在于,王绾摁不住这头在心头蹿跳的巨鹿。
灭楚之后,王绾有了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天下到了歧路亡羊之时,必得有人出来说话!目下,能够担当这个说话者职责的,大约只有自己了。博士们分量不足,奏对又往往陷于虚浮。元老大臣们失之浅陋,无以论证大道。即或是目下领事的一班重臣。其学问见识也没有一个人足以抗衡李斯,不足以发端大事。只有王绾,根基是老秦名士,少年入仕而历经四王,资格威望足以匹敌任何元老勋贵,论治学见识,王绾是吕不韦时期颇具名望的才士。最要紧的是,只有王绾清楚地明白新朝图治的实际要害何在,不至于不着边际地虚空论政,反倒引起群臣讥讽。王绾隐隐地觉得,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这是无数圣贤典籍的殷殷之心。天道在前,圣贤在前,丞相权力彻侯爵位何足道哉!
“诸位,皇帝即位,图治天下,何事最为根本?”
“治式——”
酒宴刚一开始,王绾一句问话便将来意揭示明白。博士们不约而同地昂扬应答,显然也明白告诉了王绾,他们是有准备的。王绾一时大为欣慰,一改很少痛饮的谨慎之道,与博士们先连饮了三大爵,以表对皇帝即位的庆贺。置爵于案,王绾慨然道:“老夫今日拜谒学宫,一则,感念众博士为国谋治,刷新典则、创制朝仪有功!二则,共商新朝图治之根本。诸位皆饱学之士,尚望不吝赐教。”
“鲍白令之敢问丞相,天下大道几何?治式几何?”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天下治式者二,诸侯制,郡县制。”
“淳于越敢问丞相,人云廷尉府谋划郡县制,丞相何以置评?”
“图治之道,人皆可谋可对。廷尉府谋郡县制,无可非议也。”
“伏胜敢问丞相持何等主张?诸侯制乎,郡县制乎?”
“诸位以为,老夫该当何等主张?”
王绾揶揄反问,柳林中荡起了一片笑声。诘难论战原本是战国之风,博士们已经在几个回合的简单问答中大体清楚了老丞相的图谋,正欲直逼要害,却被王绾轻轻荡开,不禁对这位老丞相的机变诙谐显出了几分由衷的佩服,一时笑出声来。
“在下叔孙通有对。”一个中年士子站了起来。
“先生但说。”
“谋国图治,当有所本。秦国图治之本,在《吕氏春秋》!”
“何以见得?”王绾淡淡一笑,掩饰着心头的惊喜。
“天下治式两道,诸侯制源远流长,郡县制初行战国。”叔孙通从容地侃侃而谈,“战国大争之世,七国不奉诸侯制而奉郡县制,大战之需也,特异之时也!今秦一天下,熄战乱,不当仍以战时之治行太平盛世。是故,新朝当行诸侯制,回归天下大道……”
“彩!”片言只语将郡县制之偏离正道揭开,博士们一阵亢奋。
“然则,”声浪平息,叔孙通突然一个转折道,“若以三代王道为诸侯制根本,始皇帝必难接纳。何也?战国变法迭起,弃置王道已成时势。当此之时,若以三代王道论证诸侯制,必有复辟旧制之嫌。为此,必得以《吕氏春秋》为本,方得有效也。”
“彩——”博士们更见奋然了。
“《吕氏春秋》,有诸侯制之说?”王绾饶有兴致。
“有!众封建论也!”
“鲍白博士学问最博,背诵给丞相。”周青臣指点着高声应答的红衣博士。
“丞相且听。”鲍白令之高声念诵道,“《吕氏春秋·慎势篇》云:天下之地,方千里以为国,所以极治任也。国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地)多不若少。众封建,非以私贤也,所以便势,所以全威,所以博义。义博、威全、势便,利则无敌。无敌者,安。故,观于上世,其封建众者,其福长,其名彰……王者之封建也,弥近弥大,弥远弥小。故,海上有十里之诸侯……多建封,所以便其势也。”略微一顿,鲍白令之慨然道,“吕氏之论,封建诸侯为圣王正道。封建愈多,天下愈安,此谓众封建也!”
“鲍白之论,我等赞同!”博士们不约而同的一片拥戴、附和声。
“敢问老丞相,博士宫可否上书请行诸侯制?”周青臣小心翼翼。
“有何不可?老夫也是此等政见。”王绾叩着大案坦然高声道,“你等上书皇帝,老夫也要上书皇帝。其时,皇帝必发下朝议会商。但行朝会议决,公议大起,治式必决。”
“丞相发端,我等自当追随!”叔孙通一声呼应。
“我等追随!”博士们异口同声。
王绾离座起身,对着博士们深深一躬,转身对周青臣一点头,径自去了。博士们心气勃发,纷纷请命草拟上书。周青臣与叔孙通等几个资深博士略事会商,当即公示了一个方略:人人都做上书之文,夜来公议公决,选最雄辩者为博士宫联具上书面呈皇帝。博士们哄然喝一声彩,纷纷散去各自忙碌了。
次日清晨再度朝会,大出群臣意料,只一个时辰便散了。
皇帝大典后,嬴政很感疲惫烦躁,昨日回到东偏殿书房冷水沐浴一番,靠在卧榻便迷糊了。不想午间小憩竟做了沉沉大睡,直到日薄西山才蓦然醒来,气得将赵高狠狠骂了几句。夜来精神倍增,嬴政将李斯、王贲召进王城,再加原本在书房值事的蒙毅,要事先会商一番明日朝会如何动议治式。三人走进书房,嬴政远远一招手道:“来来来,脱了厚袍子坐!小高子,冰茶!”不料,三人都没有应答,而是按着爵次顺序,王贲在前李斯居中蒙毅在后,一起躬身大礼,毕恭毕敬地齐呼了一声:“臣等参见皇帝陛下!”嬴政恍然起身,大笑道:“免了免了,书房折腾个甚!大朝摆摆架势罢了,事事如此折腾还做不做事了?日后书房议政老样子,谁喊皇帝陛下,我叫他出去晾着!”一串笑语申斥,三位大臣呵呵笑了起来,气象顿时和睦如初。
三人就座,各去朝服冠带,长发散披,通身一领麻布长衫,再饮下一碗冰茶,顿时大觉凉爽。嬴政一说事体,李斯不禁一声感喟:“惜哉!尉缭子也。若他能动,此事容易多了。”王贲蒙毅也是一声叹息。嬴政低声道:“先生风瘫,太医无以救治。我已请一东海神医看过,也依然未见起色。还有老将军,但有他在朝……天意也,夫复何言!”一说到王翦,嬴政眼中泛起了泪光。李斯蒙毅也双眼潮湿了。
“君上,还是议事了。”王贲岔开了话题。
嬴政说了事体,期冀明日朝会能一次议决郡县制,以便早日推行;预料群臣中可能有主张诸侯制者,故得预为绸缪。李斯禀报说,郡县制之实施方略经多次补正,已经确定了,只待议决推行。蒙毅说,重臣之中明白主张郡县制者,只有素常小朝会的王翦、李斯、王贲、蒙恬、尉缭几人,而能在大朝会动议者,大约只有李斯了。嬴政点头,李斯也没有说话。一直默然的王贲却突然说,廷尉动议不宜。嬴政问为何?王贲说,郡县制诸侯制之争,大多将军不甚了了,大多文臣则无甚定见。若有重臣主张诸侯制,很可能群臣便跟着走了。那时,才该廷尉杀出。嬴政大笑道,说得好!朝会也是战场,精锐要用在最难之时。蒙毅问如此谁来动议?王贲断然道,我来,我与尉缭前辈联具如何?嬴政李斯蒙毅三人异口同声说了声好。如此商定之后,王贲李斯便驱车去了尉缭子府邸先行知会。嬴政吩咐蒙毅立即为两人草拟上书。三更时分,王贲李斯返回皇帝书房。与尉缭子情谊笃厚的李斯禀报说,卧在病榻的尉缭子欣然允诺了。嬴政心头顿时踏实了许多。于是,王贲拿了蒙毅起草的上书底本,立即回府准备去了。小朝会便在深夜中散了。
谁也没有料到,朝会局势会发生如此突兀的变化。
朝会伊始,嬴政刚刚申明了主旨,丞相王绾便第一个出班奏对。依照新朝仪,王绾站在自己的座案前捧着上书高声念诵:“臣,丞相王绾,昧死有奏皇帝陛下,主张新朝奉行诸侯制。臣呈上奏章——”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殿前御史接过了新朝的第一道奏章,双手捧到了始皇帝案头。大殿群臣始而惊讶——历来只处置政务而不提政见的老丞相竟能发端大政!继而恍然——新朝遵奉何等治道,非老丞相发端莫属!于是,一时纷纷议论。
正当此时,博士仆射周青臣也霍然站起,高举上书高声念诵:“臣,博士仆射周青臣,昧死有奏皇帝陛下,呈上博士七十人联具之《请行封建书》——”殿东一大片博士整齐站起,齐声高诵:“臣等昧死启奏皇帝陛下,请行封建,以固大秦!”如此声势,又一齐口称昧死,秦国庙堂见所未见,一时群臣彷徨,有诸多元老便要站起来呼应。
列位看官留意,秦之典则礼仪虽细,然也不可能事事定则。譬如这大臣口称“昧死以奏”,便不是礼仪典则所定。然若依着“尊上抑下”的典则精神,臣下自己要在言事时,或加上彰显忠心之词,或加上勇于任事之词,典则礼仪自是不能禁止。也就是说,臣下自甘卑下奉迎,有利于巩固皇权,法度礼仪不会禁止。后来,诸多臣下起而仿效,奏章之首多称“昧死以奏”以为表白,遂使后世学人多以为臣称“昧死”乃秦时订立制度使然。此间误会,何其深也!延续唐宋之后,诸多儒臣奴性大肆泛滥,以至有人整日念叨“臣罪当诛兮,皇帝圣明!”显然,这是事实存在的一种自虐,然却绝非制度所立。此乃后话。
目下的王绾与众博士口称昧死,可谓既表惶恐,又表忠心,亦表无所畏惧。就其本意,无疑与“斗胆直言”之类的表白相近,也许本无他意。然在质朴厚重的秦国朝会上,大臣言事,历来极少这种自我表白,有事说事罢了。如今老丞相慷慨发端,一大片博士慷慨相随,人人昂昂高呼昧死以奏,大臣们如何不怦然心动?
“臣,通武侯王贲有奏。”
一声浑厚而沉稳的宣示,大殿中立刻肃静下来。谁都知道,王翦王贲父子连灭五国,在新朝具有无与伦比的分量。更有一点,父子两人都是寡言之人,朝会极少开口,开口则绝不中途退缩。当此之时,这王贲挺身而出,定然大事无疑。举殿肃然之间,只见王贲前出两步,捧着一卷竹简高声道:“臣与关内侯尉缭联具奏对,请行郡县之治,今呈上奏章。”殿前御史接过竹简,王贲坐回了班次。见如此两位重臣与丞相大相径庭,主张郡县制,群臣这才稍见清醒,不再急于附议,一时方安静了下来。
“老臣有奏……”王绾再度慷慨奏对。
“朕有决断。”皇帝却开口了,打断了王绾。嬴政第一次使用这个拗口的字,显得有些生硬,也渗出几分冷冰冰的气息,“丞相、博士宫、通武侯、关内侯,各有奏章,且主张已明,当下议决,未免仓促。朕之决断:发下今日三则奏章,各官署集本部官吏议之,或酿成共识,或两分亦可。旬日之后,朝会一体决之。散朝。”说罢,皇帝径自走了,朝会也就散了。
旬日之间,咸阳各官署及治情已经稳定的郡县官署,都开始了哄哄然的议政。
议政决事,既是秦国之传统,又是秦国之法度,并非散漫议论。春秋战国之世,尚大体延续着古老的三代议事传统,列国都不同程度地实施着一种大事须交群臣公议的决策法则。战国动荡多战,决事力求快速高效,公议制不可避免地有所淡化,然却没有从制度意义上消失,在事实上也经常见诸各国。就秦国而言,大事交付公议多见于史料记载:秦穆公合大夫而谋政,秦孝公廷议变法,秦惠王议伐巴蜀,秦昭王议杀白起,秦王政议逐客、议破四国合纵、议禅继、议帝号等等等等。也就是说,虽然战时决事需要快捷,寻常军国大事皆由君主与相关重臣立决立断,但关涉根本的长策大略,还是很看重公议决断的。
议政作为一种制度,其实施流程表现为:某臣动议(显而易见的实际大事,不需动议也可由君主发动公议)——君主发其上书于各官署下令议之——各署得将议决对策正式呈报君主——君主集重臣或全体大臣最终议决。若群臣所议一致,君主也见识无二,则君主可不行朝会而决断;若群臣对策不一,则君主必得行朝会决断,而不能独断。此,议事制度之根本也。譬如目下诸侯制与郡县制之争,既是国家根本长策之争,又是最具权力的两方重臣之争,牵涉既广,利害且深,皇帝自不能当场独断,发下群臣公议,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稳妥方式。此等议事制度,是华夏族群在艰难生存中群策群力之遗风,弥足珍贵。然则,这一议事制很快就消失了。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件并不如何瞩目,然却影响深远的大事。不久之后,我们将目睹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
嬴政深感朝会之出乎意料,散朝后立即召进李斯王贲会商。
李斯说,博士宫联具请行封建,意料之中不足为奇。战国末世改制,若没有诸侯制声音,反倒是怪事了。而老丞相王绾不事先知会,而突兀力主诸侯制,才是真正的棘手。王贲说,老丞相历来与闻决策,该当明白君上图治趋向,今突兀转向诸侯制,完全可能引发大局动荡生变。王贲深表赞同,补充说,此等动荡与其说迟滞郡县制推行,毋宁说为天下复辟者反对郡县制立下了一个新的根基,后患多多。蒙毅则以为,王绾突兀发难,很可能是受了博士们煽惑,未必是自家真心主张;其中根源,必是王绾自觉新政轴心不在丞相府所致。
“不。三处须得澄清。”一直凝神倾听的嬴政轻轻叩着书案,“其一,王绾之举,绝非突兀。其二,王绾主张,绝非复辟。其三,王绾之心,绝非自觉权力失落。不明乎此,不能妥善处置纷争。”
“君上三说,依据何在,敢请明示。”王贲一如既往地直率。
“先说一。”嬴政顺手从文卷如山的旁案拖过一只早已打开的长大铜匣,拿出一卷竹简展开在案头,“这是《吕氏春秋》,两位可能不熟,廷尉该当明白。《吕氏春秋》明白主张封建制,而且是众封建,诸侯封得越多越好。王绾素来信奉吕学,未尝着意隐瞒。当此之时,王绾必感事关重大,而又无法说服我等君臣,故联手博士,形成朝议对峙,逼交公议而决。显然,老丞相是有备而来。三位皆曰突兀,因由在于忽视了王绾的治学根基,似觉老丞相没有理由如此主张。可是如此?”
“君上明察!”三人异口同声,李斯犹有愧色。
“再说二。”嬴政指点着案头书卷,“王绾主张封建诸侯,基于治国学说,基于安秦之另一思路!而非基于复辟远古旧制,更非基于复辟六国旧制。此与当年文信侯根基同一。而六国王族、世族鼓荡封建诸侯,则是明白复辟。即或博士宫七十博士主张封建诸侯,一大半也是基于治学信奉之不同,也非世族复辟之论。”
“君上明察!”
“再说三。”嬴政又从旁案拖过一只木匣,拿出一卷道,“灭楚之前,老丞相曾经上书请辞,理由便是‘治事无长策,步履迟滞’。十余年来,老丞相勉力支撑,未尝一事掣肘,纵无大刀阔斧,亦绝非纠缠权力进退之辈。”
“臣之指斥,草率过甚!”蒙毅当即肃然长跪,拱手如对王绾致歉。
“凡此者三,决我方略。”嬴政对蒙毅淡淡点头一笑,继续道,“一则,唯其王绾有吕学根基,有备而发,两制之争当认真论争,绝不草率从事。二则,唯其老丞相博士等非六国王族世族之复辟,两制之争当以政见歧异待之;纵有后患,届时再论。三则,唯其老丞相非关私欲,两制之争不涉国政权力。”
“臣等赞同!”
“君上方略至当。”李斯一拱手,心悦诚服而愧色犹在,“王绾之于吕学,臣疏忽若此,深为惭愧也!今据君上处置两争之三则方略,臣以为根本在第二则,即以政见歧异待之。既为政见之争,必涉吕学与诸家之道。此,臣之所长也。臣自请主力,与老丞相等一争是非曲直。”
“廷尉主力,正当其时!”王贲拍掌大笑。
“听说《吕氏春秋》乃廷尉当年总纂,正当其人!”蒙毅也和了一句。
“好!廷尉主战。”嬴政一拍案,“然,此事至大,不能廷尉孤军独战。”
“陛下毋忧,我等当妥为谋划。”不期用了新称谓,李斯自己也笑了。
“臣等与廷尉协力!”王贲蒙毅立即跟上。
“好!两制之争乃华夏根本,务求全胜!”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李斯王贲蒙毅不期然异口同声冒出一句久违了的老秦誓言,一时君臣四人的眼睛都潮湿了。片刻默然,嬴政高喊小高子上酒。赵高捧来四爵老秦酒,君臣四人汩汩痛饮而下,顿时人人一身大汗,同声大笑一阵,便匆匆散去各自忙碌了。
在嬴政君臣筹划之时,各署议治的消息也纷纷激荡开来。蒙毅总司中枢,络绎不绝的消息都是“本署多以封建诸侯为是,以郡县制为非”。蒙毅非但备细阅读了每一份呈报进皇城的议治书,还亲自赶赴丞相府、上将军府、大田令府、司空府、司寇府、内史府、博士宫七大最主要官邸分别听了议治论争,终于对种种纷争大体清楚了。
蒙毅对皇帝的禀报是:归总说,群臣议论多以封建诸侯制为是。其间情形又分四类。其一,丞相府与博士宫之议,一致以吕学为根基,认定封建诸侯为安秦大道。其二,大田令等实际治事官署,则多从经济民生出发,以为郡县制易于凝聚国力民力,易于农耕河渠之通畅,多以郡县制为是。其三,郎中、御史、太庙令、太史令以及诸多皇族大臣,则多从传统出发,认定封建制利于族群血统之稳定延续,故以封建诸侯为是。其四,上将军府与国尉府最为特异,由于王翦蒙恬皆不在咸阳,国尉府又一直由尉缭虚领而无实际长官,故吏员之议颇为别致:大多以郡县制为战时权宜之计,安定天下则当奉行封建诸侯制。
“南北上书到了么?”嬴政淡淡一笑。
“南海上书、九原上书,刚刚到达。”
“如何说法?”
“王翦老将军力陈封建弊端,力主郡县制。蒙恬将军亦同。”
“扶苏回来没有?”
“皇长子明日将抵咸阳。君上,如此做……”
“不怕。事关长远,教皇子们听听有好处。”
“那,最好明令皇子们只听不说,持公允之身。”
“不!可以说话。面对如此利害,一个毫无评判的皇子何以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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