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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雄归尘-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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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日,秀吉一边让一个艺名小野小太夫的妓女揉肩,一边哄秀赖玩。秀吉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因为前田玄以刚来禀告,受损的寺院需要巨额修缮费用。正在此时,侍童亦前来报告说,家康进城请安。秀吉只是点点头,并不开口。近来,每次和家康会面,秀吉总感压迫,觉得喘不过气——他确已衰老了。
  “大人可还好?”家康进来,施了一礼。
  “这个女子手法不错。”秀吉一时无话说,就朝身后努努嘴,聊起妓女来,“内府若是一开始便用妓院的女人就好了,不仅识眼色,也从不多话。”,家康呵呵一笑,有些暖昧。他到底是赞成还是嘲讽,无人清楚。
  “你也试试看,感觉甚好。”
  “大人,在下有些要紧的消息。”
  “好,我且听听。就在这里说吧。嘿,终于把肩膀揉完了。”
  “大人,请让左右退下。”
  “不必。这里除了女人,就只有玄以了……我的腰还疼个不休。”
  家康压低声音道:“事情有些复杂,需要大人亲自吩咐。关于明使抵达一事……”
  “此事三成很清楚,最好和他商议。”
  “是。”家康不便违背秀吉之意。可是,看样子即使把三成叫来,秀吉也没有要喝退众人之意,他依然眯眼望着秀赖。秀赖站在坐垫的一端,把玩着一个小布偶。
  “内府,非得让闲杂人等都退下吗?”
  “能如此,更好。”
  “好,把幼主抱走。玄以,你也退下吧。明使到来还真不是小事一桩。”言罢,秀吉又对身后的妓女道,“稍后我再叫你。你先下去。”
  众人都退下。家康还是沉默不语。秀吉究竟对谈判真相了解多少,他心里一丝底都没有。若秀吉已全知真相,应对之策也全了吗?家康刚想及此,就听秀吉喷唢道:“内府,现在可是一人也没有了。”
  “是。实际上……”
  “你快说,怎么回事?”
  “据从釜山回来的船夫说,大明国使节与高丽使节都已从釜山出发,可是,他们并未带来大明公主。”家康一字一句说完,静静等待秀吉的反应。
  秀吉脸上显出复杂的神色,既有吃惊,又像在意料之中,似还有责怪家康多此一举之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内府?”
  由于秀吉的声音意外地平静,家康稍微顿了顿,他想,秀吉难道对真相一无所知?遂道:“不知大人对此事是否了解,若大人已经知道,就再好不过。”
  “不知。可我早就想过,这种事极有可能发生。”秀吉又一次平静道,眼里闪过一丝可怕的神色,“内府啊……对你说也无妨。实际上,我已打定主意了。”
  “家康洗耳恭听。”
  “明使即将到来时发生了大地震,本打算建一座雄伟的城池,煞煞他们的威风,可如今一时难以修好,若再加上谈判失败,人心就要动摇了。
  “大人明鉴……在下也正担心这些。”
  “可是,若我们在明使到来之前便怒火中烧,动辄斥责,只能引起更大的骚乱。”
  “大人既已想到这一步,我也不便多言了。”
  “先不动声色地迎接使节吧。他们若违背了约定,再申斥不迟。毕竟,破坏议和的并不是我们。”
  “大人明鉴!”
  “然后,我们再齐心协力把仗打下去,使对手屈服……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与大明皇帝意志的比拼。”
  家康不禁松了口气,秀吉早就预感到,和谈不会如想象般顺利。
  “内府有什么好主意吗?”秀吉又问。
  家康深知谈下去的危险,继续深入,势必提及负责谈判的小西如安父子,以及三成等人,家康当然不愿提到他们。事情确如秀吉所说,即使现在揭开内幕,也无任何意义了。现在所能做的,便是努力营造诚心和谈的氛围,如连使节都不能迎来,自会造成更大的耻辱。
  “听了大人的话,家康就放心了。哪里还有异议。”说着,家康爽朗地笑了,“使节快到了,大人要专心调养啊。家康马上去把近侍们叫来。”
  侍童进来,秀吉令他们把妓女叫来,继续为自己揉肩。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虽然由于争强好胜,当即阻拦了家康,他还是没有完全看穿和谈的真相。
  “算了,要不就别让他们来了。”秀吉道。家康装着没听见,回去后,便专心修缮伏见城。在秀吉耳边稍微吹一吹风,他便不会出大差错,只要稍加用心,秀吉的头脑就会立时清晰灵敏……家康静静观察着秀吉的反应。
  之后,秀吉把清正叫来,详细询问起朝鲜诸事。清正恐也对谈判的经过不甚了解。但家康觉得已足够了,秀吉绝非普通武将,只要稍用心思,就能看清真相。
  果然,从那日起,秀吉的态度发生了巨大改变。老人特有的暴躁脾气不见了,对周围人也不再喝来骂去,健康也似逐渐恢复。家康想,苦了他了,太阁究竟了解多少事情的真相?是苦闷让他返老还童了?
  有趣的是,秀吉精神起来,伏见城的修复也取得了极大进展。本来,筑伏见城并非仅仅为了隐居,也想让大明国使节瞠目结舌。照秀吉的计划,使节的船只先驶往堺港,然后走水路来大坂,先向他们炫耀大坂城的雄伟壮阔,再逆大淀川而上,山清水秀的宇治川一带,如梦似幻的豪华殿堂自会让明使心惊胆寒。为了向大明国使节炫耀,他还特意把有碍观瞻的淀城拆除了。一旦秀吉发现与大明国的交涉竟满含欺瞒,所有关于和谈的努力,反倒会变成莫大的苦恼。
  究竟是继续掩饰,还是再次发动一场无意义的战争,让后世耻笑?秀吉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家康也始终在观察着他。若是秀吉主动向他问起什么,他当然得实话实说,可眼下这个关键时刻,却绝不可随意插嘴,因自尊心极强的秀吉一旦任性起来,不管多好的主意,亦会一概拒绝。
  文禄五年八月初四,消息传来,朝鲜正使黄慎、副使朴弘长已和宗义智的家老柳川调信一起从釜山出发。他们先赶赴对马,与明使会合,然后共赴堺港。
  得到消息,秀吉面露愠色,对家康小声道:“朝鲜使者怀着必死之心来了。”
  “大人为何有如此想法?”
  “若他们认为此行平安无事,被我们放回去的两名王子,以及那些大臣,就自会前来。可是,来的都是些身份低微的下级官员。他们知,一旦诡计败露,我们必会大怒,只能派些可有可无之人。”
  家康舒了口气。既然秀吉连这一步都看到了,他就安心了。
  为了迎接使节,小西行长先赶了回来。他刚一回国,就引起了家康的不安。不仅家康,石田、增田、大谷等反战之人也心神不宁。秀吉已和忠厚正直的清正会过面,一旦察觉此中诡计,万钧雷霆必会首先落到行长头上。但秀吉却没发怒,反而慰劳有加:“辛苦。众将士在异国他乡深受疫病困扰折磨,实在辛苦。”
  “不敢。受苦的不只是我方官兵,明军实力也大大削弱啊。”
  “哦,好。”秀吉若无其事安慰了一番,继续道,“议和使节来后,我们可叙叙旧话。等他们到达,大家定要好生接待。”
  此时家康也在一旁。在他看来,这完全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小西行长是否真的明白秀吉的心思,难以知晓;大明皇帝因害怕秀吉而周到地招待如安,亦纯属讹传。秀吉已下定决心,可他究竟会以何种方式爆发,实难以想象。这将是这个枭雄一生的绝唱。秀吉尽管恢复了健康,可四体已干枯,只有两只眼睛幽幽闪光。
  明使杨方亨和沈惟敬,以及朝鲜使节黄慎、朴弘长结伴抵达堺港,乃是在八月十八。此前,沈惟敬早就来过一次日本,到伏见城内遍送礼物。秀吉并未立刻接见他们,而是让他们停留在堺港,自己悠然监督伏见城的修复,有空便逗弄秀赖。小西行长向伏见城里大运所谓明使贡礼,这无疑乃是他和沈惟敬在途中自行筹集的。
  八月二十九,朝鲜使节以向秀吉请安为名,战战兢兢来到伏见,他们乃是想打探虚实。
  “不予接见。”秀吉当即拒绝了朝鲜使臣的请求,“我们放了贵国王子。若知恩图报,王子当亲自前来道谢。可如今居然让几个无名小吏作为使节……把他们赶同堺港!”
  家康没有插话,任由秀吉处理。
  朝鲜使节垂头丧气回去之后,明使携金印、冠冕、诏书前来谒见秀吉。秀吉答应接见。九月初一,两名使节进大坂城,秀吉接受了大明皇帝的馈赠。初二,秀吉在伏见城举行了盛大的宴会,请两使节观看了猿乐。所有这些,都给人诚心迎接明使之感。
  是日,以秀吉为首,家康等五大老和行长一行七人都戴上了大明皇帝赠送的冕冠,穿上了冕服。观看猿乐后,盛大的宴会开始。也不知秀吉究竟在想什么,他看上去心绪大好,实则在暗中观察明使及带他们来的、以行长为首的近臣的一举一动。家康当然也学着秀吉的样子,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明使。一开始,正使杨方亨甚为恐慌,副使沈惟敬却颇为坦然,从一开始,他似乎就看出秀吉并不难对付,一个劲地为杨方亨打气,似比正使更加刁钻。
  宴会中,两名使节不时交头接耳,虽然语言不通,无法了解谈话的内容,但家康却似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他们以为大功即将告成。每当沈惟敬跟杨方亨嘀咕一阵,杨方亨的表情就舒展一些。等到宴会结束时,他已完全放开,开怀畅饮了。
  其实,秀吉在强作欢笑的背后,正燃烧着熊熊怒火。第三日晨,他吩咐:“今日当着两名使节,听一听他们带来的国书。把承兑叫来,让他宣读,诸臣列席。”
  家康照秀吉的吩咐,让前田玄以在大坂城大厅设席。席位的安排与前一日截然不同。中央高设秀吉的椅子,左右乃家康及以下七人坐椅,两个明朝使节则跪坐在秀吉面前。秀吉当日依然头戴大明赠送的冕冠,身穿绯红唐衣临席,七名重臣也甚是庄严。国书被呈给秀吉,秀吉命人把僧人承兑传来宣读。
  秀吉率领重臣入席时,两名明使恭恭敬敬拜迎,他们此次出使马上就要大功告成,都满面春风。当承兑被叫来后,小西行长不露声色走到他身旁,小声道:“我想用不着再次提醒你了,你要用‘心’去读,好让议和善始善终。你明白吗?”
  承兑瞥了一眼行长,走到当地。行长大概已把不让承兑照本宣科之意跟三成等人说过了,几个人窃窃私语之后,悠然回到了坐席。可他们没想到,承兑早已着秀吉严厉警告——若有一字读错,绝不轻饶。
  承兑战战兢兢捧起国书,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然后小心翼翼解开捆住国书的绳子。家康不忍看到秀吉的表情,于是微微闭起眼睛,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秀吉对大明国皇帝未送来公主一事只字未提。今日他究竟会如何斥责大明国不守约定?家康忧心不已。
  此时,承兑颤巍巍读起大明国书,当然是把汉文译成日文,一句句读下去。从一开头便语气粗暴,这也在情理之中。大明皇帝自然不会平视秀吉,因此,所有词句都是对小岛狭国新主子的怜悯。对于大明国来说,从前有过足利义满驯服的例子,战报也称明军大胜,说话自然是毫不客气。承兑的语气愈来愈沉重,终于到了册封一节。
  “……封尔为日本国王。”
  话音刚落,秀吉已勃然大怒:“住嘴!”
  “是。”
  “给我!把这傲慢无礼的国书给我……拿过来!”
  满座人顿时一齐抬起头。秀吉一把从承兑手中夺过国书,脸色苍白,干瘦的身体不住哆嗦。“行长!你胆敢欺骗我?”
  “不……不……小人不敢……”
  “住口!你居然把如此无礼的使节迎到我面前来。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这声音仿佛不是从那具消瘦的躯体中发出来的,简直是来自年轻的秀吉,铿锵入耳、掷地有声,“丰臣秀吉既已统一日本,若有心为王,老子随时取了便是。快跟使者说!”
  “是。”
  “我凭何要待异国人册封?我日本早就有了世代相传的天子,难道你们不知?居然敢来封我为国王,真是无礼至极!议和之事到此为止!”
  “是。”
  “早知如此,这种破东西我一刻也不会穿。都给我脱下来!”秀吉咆哮着,当场把国书摔在地上,扯掉衣冠,扔到使者面前。家康看到秀吉脱掉唐衣之后,依然十分威风,才松了一口气。他遂也平静地摘掉冕冠,脱掉朝服。再看看明使,杨方亨吓得血色全无,浑身战栗不已,沈惟敬则依然面无惧色,脸带微笑。见此情形,秀吉怒喝一声:“拿刀来!今日我绝饶不了行长!杀了这狗东西!拿刀来!”
  看到秀吉真要杀行长,沈惟敬脸色也苍白了。他大概觉得小西行长及石田三成等人早就胸有成竹,安排好了一切。片刻之前,他还以为秀吉只是一时气话。
  “拿刀来!你这个欺骗太阁、辱我国威的奸诈小人,不结果了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请……请等一下。”承兑慌忙抓住秀吉的袖子,“贫僧认为,小西大人恐不知此事。请大人息怒。”
  “行长不知此事?”
  “是。这是大明皇帝给大人的国书,小西大人对内容当然无从得知,也同样被骗了。你说呢,小西大人?”
  “是……是,是。小人万万没想到,他们竟这样无礼……”行长语无伦次,拼命抓住承兑这根救命稻草。家康向前田玄以招招手,厉声命令道:“还不快让明使退下去!不要让他们留在城里,把他们赶回堺港,好生反省。”
  “遵命。二位使节,请。”
  使节出去后,秀吉大喝一声:“大家都看到了。议和破裂,丰臣秀吉要立时向朝鲜兴兵。”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承兑一本正经附和道,“请太阁大人再给小西大人一次机会,好让他洗清您今日所受的耻辱……”
  秀吉脸上现出极其复杂的表情,他看了家康和利家一眼。二人都无言。若秀吉事前不知真相,恐会当着明使的面把小西行长杀了。可秀吉似早就预料到此事,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无心杀人。一旦斩杀了行长,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增田长盛等人恐也难逃其咎。
  “你这浑蛋,今日且留你一命,但我还没答应饶了你。”言罢,秀吉拂袖而去。
  家康和利家相互使了个眼色,跟了上去。
  回到室内,秀吉伏在案上,肩膀还在抖个不休。
  不知前田利家到底知道秀吉多少秘密,他看了家康一眼,对秀吉道:“利家甚为明白大人现在的心绪。”
  “哦?”秀吉顿时瞪起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二人,“出兵!这次我要亲征!你们谁也休想阻止我!”
  家康平静地伏在地上,他的眼睛突然一热,这悲壮的人生绝唱啊……
  第十四章 极乐醍醐山
  明使被逐。世人都已厌倦了战争,丰臣秀吉仍决意再征朝鲜,并已着手安排大军。
  世事难料,遭谗言诽谤、被秀吉从朝鲜召回的主战大将加藤清正,以伏见大地震为契机再度出山,力排众议,到底实现了决战到底的主张。秀吉的身子骨已不允许他临阵指挥。但往常他只是嘴上吆喝,可此次已全然没有罢手之意。
  小西行长等人仍存有议和希望,想清正放过的两名王子能来谒见秀吉,哪怕只是同朝鲜方面讲和也好。他们一再努力,但谈判始终没有成功。
  再征的人马合计十四万一千四百九十人,兵分八路,后备有各城之军。以毛利秀元、宇喜多秀家为主力,前锋为加藤清正和试图戴罪立功的小西行长。时间定于次年,即庆长二年(一五九七)二月。黑田长政和加藤清正待明使一离去,便立刻着手准备渡海船只。
  从决定再度出征时起,秀吉便不时茫然若痴,不只是因为肉体已经衰老,为了面子不断发起战争,也给他带来了沉重的负担。若身边人能明白他的心思,好言相劝,他自会轻松许多。家康和利家虽洞察了他的心思,可二人也和秀吉一样,从不轻易向人敞开心扉。数十年的恩恩怨怨,已使他们不再与秀吉一途。
  旷世英雄、太阳之子,一生没有做不到的事……这些想法牢牢束缚住了秀吉。日渐衰老的肉体、年幼的秀赖、顽固的出兵……这一切向自信的秀吉张牙舞爪扑过来,成为他的重荷。当他精神恍惚、独自陷入沉思时,大概就是他在同这些重荷作斗争之时。可是,一看到人,他便立刻硬生生隐藏起重荷,生龙活虎。
  日月如梭,庆长二年春天眨眼间就到了。三月初八,已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这一日,一看见家康,秀吉便邀他去醍醐的马场观赏垂樱。由于事出突然,前田玄以忙派人赴金刚轮院,吩咐准备酒宴。
  秀吉却立刻阻止:“酒只要一葫芦足矣,另外备些野外用的茶点即可。”他脸上现出极其少见的淡泊。
  于是,几顶轿子鱼贯出城而去。不知为何,看着秀吉的背影,家康不知不觉想起死亡。今日的秀吉真是出奇地平静……难道,他也忽然间想到了死?
  秀吉今年虚岁六十有二,可近年以来,他确让人觉得比实际岁数苍老甚多。或许他已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春天,便把家康邀来,忽然剥掉自己冠冕堂皇、争强好胜的面具,把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众人。家康年轻时曾多次想象过,秀吉定是一个果断无比、自由自在之人。可随着年轮渐长,他发现自己的猜测多是错误的。无论秀吉是果敢,还是天真,都是出于其炫耀的本能,是虚荣,是罪孽。而这些,正是如今令秀吉困扰不堪的罪魁祸首。
  他今日究竟会对我说些什么?家康心想。
  从伏见城到醍醐,虽说路途并不遥远,可一路上,轿子里的秀吉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平时,秀吉总是话题不断,可今日,他却出奇地平静。或许他又在轿中恍恍惚惚,陷入了无尽的遐想。
  到马场下了轿,眼前的金刚轮院,南院的樱花点点绽放。
  “花开得很寂寞,内府。”秀吉对并肩而行的家康道,“不如吉野的樱花有气势。”
  “也算别有风情了。大人,咱们找处地方喝茶如何。”
  “我刚才也在想这个。其实啊,我并不大喜饮茶。”
  “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大人可是久负盛名的茶人啊。”
  “内府,当你的气力取之不竭时,茶才是好东西,既可用于反省,也可借以防备。需养精蓄锐时,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了。”
  “家康也以为,一个人平静地走完人生时,就该喝上一碗茶,这大概便是茶之真意。”
  “人一生是罪孽深重的一生,从生至死,一直担负重担,心中迷惘,只如在无尽的黑暗中前行。”
  家康愣愣地看着秀吉。他未从秀吉口中听过这等话。由此看来,尽管秀吉平日出语铿锵有力,嬉笑怒骂,背后却极其寂寞。
  “今日天气,你看如何?初春阴沉的灰色天空,竟被称作‘樱阴’倒也风流。”
  “是啊,此种风情真令人心醉。”
  “看来,内府依然是言不由衷的风流之人。我今日有事要和你说说。”
  “家康不胜荣幸。大人要说什么?”
  “你可信骄者必败一说?”
  “这……”
  “我看那是在胡说八道。人无论骄与不骄,都不会长久。”
  家康没去刻意反驳。人固有一死,无人会永生。忘记了这些,此人的人生方式、思虑和志向就会陷入褊狭。秀吉大概也看到了这些。
  “内府,实际上,我今日约你来,并非想和你在这零星的花下体会空寂之味。”
  “哦,大人何意?”
  “如今世人都看着我,都会说太阁是因征大明失意,不得已而出兵,其实,我心中甚是苦恼……”
  家康默默陪着秀吉走下去。如他所料,秀吉果然再也忍不住,向他告白了。
  “所以,我想让高野的木食上人给我戴个高帽。”
  “高帽?”
  “是啊。木食绝不满足于仅仅中兴高野山,醍醐也望得到一笔大大的捐赠。他们其实都是些罪孽深重的出家人……你瞧,他们来了,和义演走在一起的那个,一副听话的模样。”说着,秀吉的表情突然轻松起来,快步向出迎之人走去,“果然不假,比我想象中还要荒芜。”
  醍醐寺座主义演准后和特意从高野山赶来的木食应其,都恭恭敬敬合掌施礼,道:“连这古刹都荒废如此。”
  “连村上天皇敕建的五重塔,都倒塌得看不出原来模样了。”
  秀吉回头瞥了家康一眼,抬脚进了南院。在院里,秀吉或赏花喝茶,或评说损坏的五重塔,家康一时不明他究竟在想什么。
  在垂樱树下铺上毛毡,把带来的第一葫芦酒喝完时,秀吉道:“照这样下去,醍醐也完了。”这话既非说给木食上人听,也不像是给义演和家康听,“我且捐一千五百石。用这些钱赶快把这座五重塔修好。”
  “这……这,千万……”二位高僧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家康此时才如梦初醒,虽说骄者必败,可即使不骄不傲,人照样不会长久……秀吉的空虚寂寞,不住击打着家康的胸口。
  “我也不长久了。有机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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