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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自传-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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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的外面总有些包装,总套上一件衣服,但是怎样使包装和衣服做到最简单的程度,不伤害信仰的本质,那才是重要的课题。尤其今天有那么许多人愿意为耶稣作见证人,也愿意在知识群中工作,我们不能不注意到“包装”和“衣着”。林博士为我们提出了最有力的警告。
  也许有人读完了本书会问:“我为什么没有经历过这条航程呢?”《信仰之旅》是林语堂博士的旅程,你当然有你自己的信仰之旅。你的信仰之旅和他的《信仰之旅》一样的宝贵,只是你我写不出一本洋洋大观的著作罢了。
  在《信仰之旅》中好像只是林博士一个人在寻找探索。实际上,他并不那么孤单,还有另一艘船在他的面前行驶,那是他的家庭信仰。他更有另一艘船一直在他的边上行驶,那就是他的夫人,她常常独自在床上读圣经、祈祷,使他十分羡慕这样敬虔的生活。当然还有冥冥之中的圣灵在暗暗地带领。终于让他最后又获得了信仰。我希望最后对读者说的一句话是:不要认为林博士的著作是“包装”。
  绪言
  这本书是一个人探索宗教时经验的纪录。记载他在信仰上的探险、怀疑及困惑;他和世上其它哲学及宗教的磋磨,以及他对过去圣哲所言、所教最珍贵宝藏的探索。当然,这是一次令人兴奋的旅行,而我希望能把它写得明简。我确信在这种对最高贵真理的探索,每一个人都必须遵由他自己的途径,而这些途径是人各不同的。哥伦布曾否在美洲登陆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最重要的是哥伦布会去探索,且有过探险旅程中一切的兴奋、焦虑和欢喜。如果麦哲伦选取一条更长、更迂回的不同路线来绕过好望角抵达印度,也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各人必然有各人不同的路。我清楚知道,今日到印度去,搭乘喷射飞机是简单得多的方法;你可以快一点到达。但我怀疑如果你搭乘喷射机到达得救,更迅速、更正确地认识上帝,对你会有多大的益处。我确知有许多基督徒从来没有做过这种探索。他们在摇篮里的时候,便已找到这位基督教的上帝,而且像亚伯拉罕之妻一样,把这位上帝携带到他们所去的一切地方,最后他们进入坟墓时,这一位神也和他们同在一起。宗教有时成为太舒服了,而且已近乎自满自足。这一类的宗教,好像一具家具或财产,你可以把它带走,且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旅行,都可以携它同行;在近代较粗鲁的美式英文中,就有所谓人可以“得到宗教”或“出卖宗教”那句话。我相信许多教会都宁愿把宗教放入手提箱里出卖。那箱子是紧密的,这样,推着它周游各地便方便得多。这是一种获得宗教的舒服而容易的方法。
  但我怀疑这种宗教的价值。我获得宗教走的是一条难路,而我以为这是唯一的路;我觉得没有任何其它的路是更妥当的。因为宗教自始至终是个人面对那个令人震惊的天,是一件他和上帝之间的事;它是一种从个人内心生发出来的东西,不能由任何人来“给与”。因为宗教是一株最好在田野中生长的花,那些在盆中或温室里生长的,容易变色或变得脆弱。
  因此这必然是一个个人经验的故事,故事中一切值得提及的,必然要以个人的探讨、以个人瞬间的怀疑、瞬间的领悟,及所获得的启示为基础。虽然这本书并非自传,但我觉得有些地方必须提及某些个人的环境及背景,使这个故事的发展易于了解。它绝非一次平易无奇的发现之旅,而是一次灵性上充满震惊与遇险的旅程。这其中常有些类似雅各布在梦中与上帝搏斗的故事,因为对真理的寻求很少是一种愉快的航行;常有类似使哥伦布船上水手们震恐的风暴、船难及令人困惑的罗盘偏差;常有疑惑、踌躇、叛变及渴望回航的威胁。我曾航过可咒诅的地狱之火的雪拉恶礁及法利赛党、文士,及有组织信仰该亚法派的涡流。我是终于通过了,但费了不少手脚。
  我这本书并非为那些没有时间谈及宗教、且永不会加入寻求队伍的人而写,因为这本书不会引起他们的兴趣。我也不是为那些完全满意于他所晓得、那些自觉已有可靠的拯救、那些永不会有任何怀疑的自满、自足的基督徒而写。我和那些自信在天堂上已有定座的人们不起共鸣,我只是对那些问及:“在这次旅行中我们到那里去?”的人说话。在每一条航线上,都有些旅客,为求心安,认为有必要先看看船上的测程仪,并找出他们的船所在的正确经纬度。我是对这类的人说话。
  近代世界及当代历史的发展,对于我好像是不知往何处去的冒险,当我们愿意问及:“我们现在是到何处去”,乃是得救的第一个征兆。我能想象一艘鬼船,一艘无人驾驶的潜艇,受到核子反应能的驱使而完全自动地航行。我还想象到在这艘鬼船上面,有时乘客之间发生大争论,争论是谁在驾驶着这艘船以及它正向着那裹驶去,因为它显然是无人驾驶。有人意图发表那艘潜艇是自动行驶的意见,而有些富于想象力的人则开始主张这艘船可能是自有的,由于机器各部分的偶然接合,不经过任何工程师的设计就自然造成了。在这热烈的争辩中,我可以发现一种挫折、困惑及不满之感,于是有人喊:“我并不要到别处去,我只想留在这里。”我相信,这是一幅近代世界的写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有人驾驶着这艘船,但有许多证据证明这艘船是没人驾驶而自动的,那些富于臆测力的人便发表意见说那艘原子能潜艇是自有的。这种臆测,给此学说的拥护者以理性上十分约满足和骄傲;因为他们在臆测的飞翔中,看见这种事物偶然接合(螺旋钉及螺旋钉洞的幸而相配,那些主轴及主要推进器之洞的直径的全等)概念的庄严和伟大,他们相信那些心智较为渺小的人,一定没有这种概念。但船上大多数水手及乘客的心里却被另一个较为实际的问题所占据:他们是从何处来?而最后将在何处登陆?
  我并非为取悦任何人而写,反而可能使某些人不快,因为我所说的是直接来自个人的观点。在宗教的信徒中,容忍是一种难得的美德。世上一切宗教差不多都是如此,而特别是基督教,它已经僵硬,放入箱里,且放上防腐剂,它不容许任何讨论。很奇怪,在这件关于宗教的事情上,每一个人都似乎认为他所拥有的是独一无二的真理。在演说中要求通过美国联邦宪法的富兰克林说:“因此我越老,我越容易怀疑我自己对别人的批评。”真的,有许多人,以及各种教派,都认为自己拥有一切真理,而别人无论在任何地方和他们有异见,都是大错特错的。斯蒂尔——一个新教徒,在一篇献词中告诉教皇说,我们两个教会对他们信条的正确性唯一不同的意见是,罗马教会是无误的,而大英教会则永远没有错。虽然许许多多个人认为他自己的无误性是差不多和他所属的教派一样高,但很少有人会这般自然地像某一法国妇人在和她姐妹的小争论中说:“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未遇见过一个经常是对的人。”
  可能有许多人想给我们一种“装在箱子里的拯救”,许多人想保护我们免于异端的诱惑。这种对于我们个人得救的焦虑,是完全值得赞赏的。但另一方面,在这种“装在箱子里”的拯救中,人们却容易在我们的信仰上,加上过重的负担。这就是所谓教条及灵性上的独断主义;而我所反对的是那种灵性上的独断主义,多于那些个别的、特殊的教条。这种过度的保护及信仰的负担,可能压扁了许多青年人的心。
  写到这里,我想到一个父亲告诉我关于他自己的故事。我们是住在南中国海边的漳州。有一位牧师住在离漳州约五六十英里的地方,每月例行回到城里两次。当时我父亲是十二、三岁左右。我的祖母,因为是基督徒,奉献她儿子的劳力,免费为这位基督教牧师搬运行李。父亲当时和他的寡母相依为命,常常去贩卖甜食,下雨天就改卖油炸豆。漳州的居民喜欢在雨天吃油炸豆,因为那些豆被炸脆之后,味道有点像美国的爆玉米。他是一个好担夫,遵从我祖母的吩咐去抬这些行李,那个牧师的太太和他同行。父亲告诉我,这个女人把每一件东西都放在担在他肩上扁担两端的篮子里面。不只有衣服、铺盖,其实这些东西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已经够重,但那妇人再加上一些瓶瓶罐罐,最后还加上一个三四磅重的瓦炉。而她对我的父亲说:“你是一个好孩子,一个强壮的孩子,这一点点东西你不在乎,我知道你一定能担得起。”其实她并没有必要把那个瓦炉从漳州和她的住所之间担来担去的。我仍记得看过父亲肩头的疤痕,当然它并非单是因为这些行程;但我曾常常想及那些装行李的篮子,那些瓶瓶罐罐,以及那个非必要而可搬运的瓦炉。这使我想起各种不同宗教的祭司们喜欢加在青年人肩上的信仰的重担,且对他们说:“你是一个好孩子,一个强壮的孩子,你可以担得起。你只要信,你将发现它是真的。”有时那些青年人的肩头会长出脓包。
  第一章 童年及少年时代
  我生于十九世纪之末。那一年是一八九五,是中国和日本订立马关条约之年,条约规定割让台湾且承认朝鲜独立,也是甲午役中国败于日本的后一年。中国在日本手上受到压倒性的失败,是因为满洲帝国的寡后把准备建设近代海军的钱,移去做现在北京郊外著名夏宫的建筑费。旧的夏宫已在一八六○年为英法联军劫掠及焚毁,而这个无知又顽固的妇人和她的排外情绪,助成数年后拳匪之乱的突发。我记得听父亲说过关于拳匪之乱时那个寡后和皇帝逃走的情形,当时我是五岁。查考年鉴,我发现订立马关条约那一年,同时也是德国物理学家栾琴发现X光的那一年。
  我童年最早的记忆之一是从教会的屋顶滑下来。那间教会只有一个房子,而紧接着它,是一座两层楼的牧师住宅,因此站在牧师住宅的阳台上,人可以透过教堂后面一个小窗望下去,看见教堂的本身。在教堂的屋顶与牧师住宅的椼桷之间,只有一个很窄的空间,一个孩子可从这方面的屋顶爬上去,挤过那个狭窄的空间,而从另一方面滑下来。我记得我以一个站在阳台上的小孩子惊异于上帝的无所不在。它令我困惑,因而想到如果上帝是无所不在,他是否就在我的头上几寸。我也记得曾因日常谢饭的观念而自辩,所得到的结论是:这是对生活的一般感恩,我们对一切生活都该用同样的心情表示感谢,帝国的居民也该因为能生活在和平及秩序中而向皇帝表示感谢。
  童年是惊奇的时代,而站在牧师住宅的阳台上,我就发见许多值得惊异的东西。在我的前面是南山的十个峰,而后面是另一个高山的石壁。我们的乡村深入内陆,四周环绕着高山,当地人称它是一个“湖”。由此到最近的港口——厦门,差不多有六十英里,在那个时候,帆船的行程约需三天。乖坐帆船的旅行,是另一种永久印在我心头灵性上的经验。因为我们是在南方,从我们乡村到漳州的西河河谷这一段路真是美不可言,不像北方裸露的黄土冈。但我们深入内陆,因此到了离我们乡村约六英里的地方,河上无法走帆船,我们只得换一艘小的多的轻舟,这种小舟,真正是由那些船夫把它举起来渡过那些急湍,船夫们把裤子卷到腿上,跳入河中,把船托在他们的肩上。
  有些事情和住在这般接近高山的村落有关,因为接近那些高山是接近上帝的伟大。我常常站着遥望那些山坡灰蓝色的变幻,及白云在山顶上奇怪的、任意的漫游,感到迷惑和惊奇。它使人藐视那些矮山及一切人所造的虚伪而渺小的东西。这些高山已成为我及我宗教的一部分,因为它们使我富足,产生内在的力量与独立之感,这些,没有人可从我身上拿走。这山还给那句圣经上的话带来真实感:“这人的脚登山何等佳美”,我开始相信,一个人若未能领略到把脚趾放进湿草中的快感,他是无法真正认识上帝的。
  我们家有六个兄弟、两个姐妹,而我们这些男孩经常要轮流去家中的井里汲水。学习汲水的技巧是很有趣的。当吊桶到达井底时摇动它,这样它便会翻转来装满了水。我们不知道有小机器,因为那是煤油灯的时代;我们有两盏这样的灯,同时还有几盏点花生油的锡灯。肥皂直到我十岁左右才和我们的生活有关。我母亲常用一种大豆残渣做成的“豆饼”;它只有一点点的泡沫。刚有肥皂的时候,它的形状是像一根方木条,农夫常把它放在太阳下晒干,使它坚实一点,在洗濯的时候,才不至于太快用完。
  我父亲是那时候前进的先锋。他是一个梦想者,敏锐、富于想象力、幽默,并且永不休止。他传授给我们孩子们对一切新的及近代的东西,就是那种被称为“新学”的西方知识的热烈的兴味。我的母亲刚好相反,拥有一个为她的孩子们的爱慕所包围的简单、无邪的灵魂,而我们弟兄及姐妹们常合谋对我们的母亲作善意的戏弄。我们常编造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来告诉她。她愿意听,但有点不大相信,直至我们爆发笑声时,她的面孔折皱起来,她会说:“你们在愚弄你们愚蠢的老母亲。”她为扶植那些孩子,曾忍受过许多劳苦,但我十岁的时候,我的姐姐们已把烹饪、洗涤等家庭杂务拿过来做。我们每天晚上上床前作家庭祷告,我们是在一个虔诚、相爱、和谐而有良好工作秩序的家庭中长成。别人常以为我们兄弟会争吵,但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
  我的父亲是不从习俗的。我们家的男孩不像其它的孩子们梳辫子,而是留着一种僮仆式的短发;我的姐姐常为我们编一种便帽,是厦门对面鼓浪屿街上法国水手们所戴的那一种。我的父亲是一个十分好动的人,月亮明朗的夏天晚上,他有时会凭一时的冲动,走到河岸近着桥头的地方传道,他知道那些农夫会聚集在那里,坐在夏日的微风中赏月。我的母亲告诉我他有一次差不多因肺炎死去,因为在收割月满后他外出传道时流了很多汗,而回家时没有擦干。他常常建筑教堂,被派到同安传道时在那儿曾建过一所。当我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我看见他建筑在坡仔的新教堂。教堂是用太阳晒干的泥砖造成,上面盖瓦,表面涂上石灰。当屋顶的重量渐渐把四周的墙挤开的时候,来了一场大骚动。住在六十英里以外的小溪的华纳斯(A。 L。 Warnshuis)牧师,听到这种情形,从美国定购了一些钢条来。这些钢条用一口大钉联合在中间,那口大钉可以把那些钢条旋转到所需要的适当长度。它们连接在支持屋顶的木条之上,当螺旋钉扭紧时,那些钢条把木条牵扯在一起,而人可以清楚看见教堂的屋顶被提高了几英寸。这是伟大而值得纪念的一瞬。
  虽然我父亲是一个基督教牧师,但这绝不表示他不是一个儒家。我记得我曾帮助他装裱大儒朱熹的一副对联,用来张挂在新教堂的壁上。这副对联的字体大约有一方尺宽窄,我父亲曾走一趟漳州以取得这些墨宝的翻印本,因为朱熹曾做过漳州的知府。朱熹生于十二世纪,据估测是由于介绍女人缠足的方法而把“文化”带入我们的省份。如我所见,他的工作不大成功,因为我省女人所缠之脚既不小,又不成样子。
  我最先和西方接触是在一对传教士的访问中住在牧师住宅的时候,他们留下一个沙丁鱼罐及衬衣的一粒领钮,中间有一颗闪亮的镀金珠。我常常觉得它很奇怪,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他们走了之后,房子的四壁仍充满了牛油味,我的姐姐逼着要把窗子打开,让风把它吹走。我和书本上英文的首次接触,是由于一本不知是谁丢在我家的美国的妇女杂志,可能是“Ladies Home Journal”(妇女家庭杂志)。我母亲常把它放在她的针线盒里,用这本杂志的光滑画页来夹住那些绣花线。我相信没有一本美国的杂志能用得这么长久。在建筑教堂的时候,华纳斯牧师也曾寄给我们一组西方木匠用的工具,其中包括一个旋转机,我对它们十分惊奇,觉得它们做得非常之好。
  我父亲和华纳斯牧师成为好朋友、好对手,因为华纳斯牧师发见我父亲对一切西方的及新的东西具有胃口。他介绍一份用油墨印在光亮的纸上,名为“教会消息”的基督教周报给我们。他寄给我们各种小册子及书籍,其中有基督教文学以及上海基督教差会所印行的关于西方世界及西方科学的书籍。西学就用这种方式来到我家。我相信父亲曾读过一切关于西方世界的有用的东西,我记得他有一天带着讽刺的笑容说:“我读过所有关于飞机的东西,但我从未见过一架,我不知道是否可信。”这大约是在莱特兄弟试验飞行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怎样得来的消息,但当他和我们兄弟谈及柏林及牛津大学是“世界上最好的”时,他的眼里常放出亮光,半真半假地希望我们兄弟中有一天有人能在那里攻读。我们是一个根深蒂固的梦想者的家庭。
  当我十岁的时候,我离开两个弟弟到厦门去上学,那一所学校我父亲曾断定它是不够好的本地学校,因为旅程需要很多天而且要花一点钱。寒假我没有回家,那便等于离开我母亲一个整年。但男孩就是男孩,我很快便学会不想家而耽溺于学校里面的种种活动,这包括赤脚踢从哑铃锯下来的木球。这是学校里面学童们的经常运动,但没有任何事如同回到母亲身旁这样快乐。进入为群山所包围的板仔河谷之后,差一英里便到家,我们三弟兄不能再等待船儿慢慢地摇而起程步行。我们曾计划怎样对母亲宣告我们的到达,是否在门外大声喊叫“我们回来了!”抑或再来一次对母亲的善意的戏弄,用一个老乞丐的声音,求取一点水;或潜行入家中,找到她在那里,然后突然对她喊叫。我想这个世界有时实在太小,不足以约束孩子们的心。这就是那些久住在中国的西方人所谓的“中国人的顽皮性格”。
  放假的时候,我们的家变成了学校。我曾说我父亲是一个基督教牧师并不意味着他不是一个儒家,当我们男孩子抹好了地板,女孩子洗完了早餐的碗碟之后,铃声一响,我们便爬上环绕餐桌的座位,听父亲讲解儒家的经典及诗经,其中包含有多首优美的情歌。(我记得有一位羞怯的青年教师,当他不得不讲解那些孔子自己编选来陶冶我们的情歌时,整个脸都红了起来。)我们继续学习到十一点时,二姐望着墙上的日影,慢慢地站起来,面上表现着不愿意而勉强顺服的表情说:“我必须去煮午饭了。”有时晚上我们也集合读书,然后她又不得不停止她的阅读,起来说:“现在我要去洗东西了。”
  我之所以必须写及我的二姐,不只因为她占了我童年生活的大部分,同时表示在我们的家庭中,大学教育的意义是什么。我记得我二姐爱我(一切弗罗伊德派的说法,都给我滚!),因为我是一个头角峥嵘但有点不守规律且好恶作剧的孩子。当我的兄弟们安分地细心研读他们的功课时,我却走到园子里玩耍。当我稍微长大时,她告诉我,我孩童的时候,十分顽皮,而且常常大发脾气,有一次和她争吵过之后,我钻入后花园中一个泥洞,像猪一样在里面打滚报复她,起来时我对她说:“好啦,现在你要替我洗啦!”在这一瞬间我看来一定十分污秽而又可爱!
  我姐姐曾读过史各德、狄更斯、柯南道尔、哈葛德的“所罗门的宝藏”以及天方夜谭,这一些书都已由我的同乡林纾译成中文。林纾事实上不认识一个英文字,完全是靠一位卫先生替他翻成福州话。然后这位伟大的作者,把整个故事用美丽的古文写出。林纾大大的出了名,他进而翻译莫泊桑,及小仲马的茶花女遗事,这本书震动了中国社会,因为女主角是个得了肺痨病的美人,十分像中国的罗曼史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中国的理想美人似乎不是患上了肺痨,就是憔悴的差不多要死的贵妇。甚至在古代,最著名的中国美人,不是患心绞病,就是患某种神经病的,而她最著名的姿态,是忍受极端痛苦而把眉头皱起来那一瞬。我的姐姐和我,读过了霍姆兹及作者名字我已不记得的法国某作家的侦探小说后,编集了一个我们自己的长篇侦探故事来作弄母亲使地快乐,这个故事一天一天连续下去,充满令人毛骨悚然的逃亡和冒险。我姐姐是天才,像黛博拉·寇儿一样,有伶俐而敏锐的表现力,因此当数年前我在银幕上首次看见寇儿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握着我女儿的手惊呼:“那就是我二姐的样子!”而我太太见过二姐,赞同我的看法。
  我姐姐在厦门高级中学毕业之后,想去福州女子大学升学。我听到她在家庭祷告之后请求,但一切都是徒劳。她不想马上结婚,她想去读大学。就是因为这个原故,我现在述说这个故事。我父亲却不作此想。我姐姐恳求,甘言劝诱,且作种种应许,但我父亲说“不”。对我来说这是可怕的。我并不责怪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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