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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衣公子-镇尸官-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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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约莫五十多岁年纪,须发皆白,宽袍大袖仙风道骨,动辄抚髯而笑,姿势十分优雅。

“两位公子来得晚了,是不是瑾儿这个丫头怠慢了贵客?”

“还好。”沈绯衣淡淡的道。

“来,我们边吃边聊。”老者一展手,一旁早已设置了酒宴,有年轻貌美的侍女环立在侧。

事情越发匪夷所思,小严与沈绯衣索性再不多话,径直去桌旁坐下。



满桌珍馐佳酿媚眼纤指,玛瑙玉盘里盛了安邑之枣、江陵之橘,侍女们蝴蝶般在桌穿梭布菜倒酒,可惜两个客人并不举杯动箸,小严还笑嘻嘻地客气一番,沈绯衣干脆板了脸,木头似地插在位子上。

老者奇怪:“两位公子难道是不好意思?或者觉得我这里的菜肴不够精致,难以引起食欲?”

“哪里……”小严道,话未说完,沈绯衣已经冷冷接上去,“不必麻烦,我们不是来吃饭喝酒的。”

“哈,哪有做客不吃饭的道理。”老者笑。

“我们也不是来做客的,只是想听一听关于乱石冢的内情。”

“这话从何说起?”老者放下筷子,目光瞬间寒如利刃,慢慢划过小严、沈绯衣,移到一旁的瑾儿脸上,瑾儿‘朴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奴婢的错,方才严公子沈公子不肯来,奴婢便挑出乱石冢的话头,然后……”她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

“然后你就把他们骗来了,是不是?”老者手缕胡须,替她说完。

“是,奴婢错了,请主人责罚。”她磕头如鸡啄米,煞是可怜。

老者冷了脸,鹤发童颜,酒气上涌又牵出红晕,一张罩了白须与雪丝的孩儿面,透出凌厉之色,说不出的怪异。

他白眉下的目光如冰棱,左右一扫,立刻有人上来按住瑾儿往外拖,两条粗壮的汗子,四双蒲扇似的巨掌,哪里懂得怜香惜玉,将瑾儿扯得钗环剥落鬓发皆散,哭哭啼啼小动物般一路拽出去。

老者再不理会别人,自顾自举起酒杯,向小严沈绯衣道:“手下人办事不当,竟然用谎言欺骗两位贵客,老夫在此先自罚三杯。”

手上不停,转眼一口气已喝完三杯酒,小严皱眉,沈绯衣干脆道:“你也不必惺惺作态,她不过是个小丫头,若不是主人授意,怎么会知道那些事情。”

“你是指乱石冢的事与我有关?”

“我只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请我们来做客,也不会无缘无故知道我们在查走尸的案子。”

“呵呵,”老者放下酒杯,拈髯而笑,“沈公子,你实在是多虑了,请你们来做客,是因为难得山野荒地里难得出现似你们这样俊秀风雅的少年,而老朽已多年不见外客,寒夜漫漫实在百无聊赖,故请你们来吃杯水洒,略尽一尽地主之宜。”

他说得诚恳,沈绯衣哪里肯相信,也不反驳,只是冷笑。

老者道:“至于为什么会知道两位公子来乱石冢,却是老朽自己的本事,我不但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乱石冢,而且还知道两位的底细来历。”

“哦?”小严笑了,“我是个平常人,也没什么来历,随便到昌令县找个人问问,什么底细都一清二白了。倒是这位仁兄行踪叵测,世外高人一般,想必要废些力气才能打听到他的来历。”

沈绯衣瞪他一眼,小严装作没看到,追问老者:“你可知道这位沈公子是什么来路?”

老者微笑起来,胸有成竹地抿了口酒,眼瞟了沈绯衣,“沈公子自然是有来历的人,老朽只敢说一句话,整个昌令县,恐怕都找不出一个比沈公子更富贵的人,至于为什么到了这块小地方,公子,老朽也不多说了,你自然有你的目的,我只祝你马到成功。”

话说得很玄,小严很有些不明白,瞪着他道:“这种江湖术士的口舌把戏,你以为我会相信?”

“严公子,老朽只说一句,你仔细看看沈公子的衣饰。”

小严上下细看一遍,突然发现沈绯衣虽然只是一袭式样简单的黑衣,但裁剪精致,衣料轻且薄,如人的第二层皮肤,显然是价格不菲。

他张了张嘴,没出声。

“做官三代,才能懂得穿衣吃饭。且不说沈公子满身上下的雍荣气度,只这一身打扮,便是人上人。老朽何必再废心思猜摸揣测?”

他哈哈而笑,举杯向客:“来,今天我们只谈风月,不谈世事。”边示意身后美婢给沈绯衣小严劝酒,雪肤花貌的女子娇笑上来,一手搭了肩,一手举起杯子,腻声道:“公子,请——”

尾音拉得极长,像牵了糖线藕丝,撩拔得人心痒痒,小严含笑避开,沈绯衣毫不客气一把推开她,沉声道:“是不是我们不吃这杯酒你就会杀了她们?”

“哪里……”

“既然如此,叫她们都退下。”他摆摆手,刚才被他推出去的女子眼里开始浮起泪花,楚楚可怜的咬着花瓣似的嘴唇,沈绯衣铁石心肠,看也不看她一眼。

老者无奈,挥手令女子下去。

“难道两位还是不愿赏脸?其实我并无恶意,只是想交个朋友谈些风月人情。”他举杯饮尽,叹气,“如果两位执意不肯放弃戒心,我也不会勉强,只是外面已经下起大雨,山路泥泞不堪,两位若是不介意,可以在这里留宿一晚。”

“下雨了?”小严奇怪,方才似乎并没有听到雨声,而当他起身去门口一看,地上水淋淋的一片狼籍,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大雨,院子里低势处积了水洼。

山野里全是羊肠小道,山道本来坎坷至脚高脚低,若再这样摸黑打滑地走回去,实在是不智之举。小严看了一眼沈绯衣,苦笑:“看来这次是老天爷要我们留下。”

沈绯衣沉着脸,看不出表情,小严转而凝视老者,深深一躬到底,道:“既然如此,一切听从主人安排。只是,我能不能请求您一件事?”

“公子是在为瑾儿求情吗?”老者笑。

“正是。”

“呵,严公子方才眼色怜悯,老夫早知其意,故并没有严惩她,请公子放心。”

小严这才松口气,跟了婢女去客房安歇,领路的女孩子正是刚才被沈绯衣推开的那个,一直气鼓鼓的嘟着嘴,把客人领到布置好的房间,转身问沈绯衣,“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生了双秀媚的桃花眼,生气时也是脉脉含情,嘴唇更是红润如樱桃,带了露珠似的,在灯光下盈盈生辉。

沈绯衣转过头去,冷然而立。

女子不依,扯着他的袖子使劲摇,“你说呀,你倒是说明白呀……”

她粉脸一直凑到沈绯衣面前,突然停了手,睁大眼,指了他,道:“咦,你怎么……难道……”她娇笑起来,小严侧目一看,沈绯衣脸上云蒸霞蔚,朱砂浸水似的晕红了一大片。

“原来是怕羞胆怯呀,怎么不早说,现在主人不在了,你还羞什么?”女子更是大胆,柔声道,“你别怕,我又不会真吃了你。”

她手贴着他胸口,整个人像是要揉搓进他身体里。

沈绯衣无所可避,被她胸前shuangfeng挤兑得几乎要嵌进身后墙壁去,脸上自颈间一路红到末,渐渐沁出苍白,他猛然伸手将她推开,指尖触到女人最敏感最馥郁的部位,没用什么力道,却也足够把她推得尖声大叫。

“你真坏。”她哭啼啼地走了。

剩下小严睨了沈绯衣,嘴角斜斜一个笑,后者心头火起,狠狠回瞪他一眼。

房间里布置得富丽堂皇,一色紫檀雕花家具,木质光润得似乎沁得出油,配银白洒花纱幔,幔上垂了指尖大的紫水晶帘,案上置了定窑粉底剔花瓶,上头疏离地插了几枝紫白芍药,小严直接去案前湘妃榻上歪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虽然这个贵宾作得真是莫名其妙,可你也不用这么恶狠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说话的功夫,沈绯衣已去床后、四壁、窗前,仔细巡查一遍,回来坐在椅子上,面色凝重。

半天,他才说:“这一场雨下得好生蹊跷。”

声音细不可闻,然而小严还是听到了,立刻来了精神,“不错,依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骨碌从榻上翻身而起,正准备高谈阔论一番,沈绯衣却已转头去床上躺下,绛色褥子用紫棉线细细密缝,干燥软和的布质摩擦在肌肤上十分惬意,他慢慢伸展开四肢,不一会儿已阖上双眼。

小严呆呆在原地看了他半天,只好苦笑,“真是个怪人。”

厢房一共分作两间,中间隔了嵌枝花架半圆拱门,垂紫水晶门帘,灯光下光华流动似曲曲水波,小严去到隔壁房间躺下,才明白那层被褥有多暖和享受,他“嗯”的发出声极轻的赞叹声,一时浑身骨酥筋软,慢慢沉入黑暗。

房间里不知熏了什么香,清甜里透着绿叶脆爽,混合了一丁点的辛辣气,冲得人脑门子清明,像睡在星空野地里,枕边开着不知名的野花,身畔翠草如荫。

小严果然梦到大片丰美茂盛的土地,遍地嫩绿的灯芯草,一把掐得出水来,荨麻叶尖上还挂着露珠,枝蔓间星星点点缀了奇异的紫色千瓣莲。

那些美丽至心悸的莲花层层绽开,纵然在梦境里也是慑人心魄,引得他凑过去,把脸贴在淡紫色花瓣上,花瓣如极品丝缎,摩挲得浑身舒爽,然而他触到硬物,骷髅从花盏后探出头,白莹莹的骨与黑洞洞的眼,森然与他相对。

“啊!”小严放声大叫。

睁开眼时脸上果然疼痛,原来是一块突起的灰白色石头硌在颊下,划破层油皮,他茫然坐起,手掌又被碎石扎到,底下不光光是尖锐的石子,还有一蓬枯草,泥土砂砾,蚂蚁悠悠地在十指间打转,心头一惊,才彻底的醒了。

天已经大亮,眼前哪里还有昨夜的华阁豪宅,身周一片鸟鸣声,穿梭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不远处,沈绯衣坐在山石上,眼色茫然。

“怎么回事?”小严怪叫。

沈绯衣无言以对,慢慢起身,拍了拍袍上的枯草叶茎,薄薄的嘴唇紧闭成一线。

“难道说我们真的遇到鬼了?”小严满肚子疑问,瞪大眼,“或是被人下了药,还有,这是什么鬼地方?”

他的话像连串石子投进深井里,连个响声也没有,半圈涟漪都不见,沈绯衣完全坠入沉思,想了又想,转身既走。

这段回程足足走了大半天,山路本来迂回难寻,有些地方野草覆盖,野兽踩过的痕迹也无,小严的手上,脸上不断被横空而出的树枝荆棘划破,一条条血痕赦然,衣裳撕破得厉害,他忍不住喃喃咒骂起来。

沈绯衣置若罔闻,脚高脚低的往前赶路,好不容易找回大道上,拦了辆运菜蔬的驴车,才分头各自回去换衣裳。

严府里挤满人,严老爷面红耳赤,焦躁得像掐了头的苍蝇,一见他大步踏进门,这才放下心,可又忍不住要发脾气,额头上青筋爆得老高,喝:“你这逆子,昨晚鬼混到哪去了?”

小严还没回答,迎面李格非满脸紧张的堵上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衙门里的差官。

“严公子!这一整晚你去哪里了?也不向家里关照声,害得令尊大人担心。”

他急急忙忙的抢着说话,不过是在提醒小严,千万别把乱石冢的事情漏出来,他要保密,小严也不肯吃亏,眼珠一转,笑道:“李主,别人来问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不明白?”

一句话还是把问题推回去,李格非噎了噎,无奈还得自己接下,苦笑道:“莫非是在帮我办那件案子?唉,这么彻夜不眠的勘察,这倒是在下的不对了。”

“怎么?衙门里有事情令小犬效力?”严老爷精神一震,他担心了一个晚上,不过是怕儿子在外面胡来,现听李格非这么说,心头立时一松,追问,“那是件什么案子?”

“不过是件入室偷窃的小案子,都是些外头窜来的毛贼偷鸡摸狗,因为近来衙门里案子多人手不够,少不得麻烦到严公子。”李格非打着哈哈尽量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没事。

严老爷却是真的听进去了,这下脖子也不粗,声音也不硬,话里都透着笑声,连连道,“若真能帮到衙门,那倒是他的造化。不妨,有什么事尽管差他去做,耆长的名头可不能空口白叫,他要是敢偷懒,就狠狠治他的罪,千万别给我留面子。”

“是,是。”李格非一连声应了,找了机会拐到小严房里,压低声音道,“严公子,你好大的胆子”。

小严才换了身干净衣裳,见他一脸郑重,倒也不好敷衍,笑道:“我这可是得了你的差令去办事,怎么你也来怪我?”

“办事不要紧,你怎么能一个人也不带,自己去乱石冢那种地方过夜?若是真出了事,岂不是我的罪过!”

其实小严出发前曾经召集过衙门的差官,但那些人欺他无官无名,不过是个得了鸡毛令的小耆长,城外冻得死人,谁肯陪他去吃这种苦头,少不了一个告假的告假,躲人的躲人。这会儿李格非问起,小严才知道那些人索性连这段隐情也瞒了。好在他素来脾气和顺,也不准备找谁的晦气,闻言只是一笑,“是,确实是我大意了,不过要不是昨天晚上那场大雨,我也不准备在外面耽搁。”

“大雨?”李格非看他的样子像在看天外飞仙,“昨天晚上下雨了吗?”

小严呆住。

“算了,”李格非还以为他没睡醒,道:“还有一件事,今天清早我带人去乱石冢找你,可是守夜棚里空无一人,你去了哪里?”

“这个……”小严苦笑,把昨夜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他边说李格非边摇头,眉心处越皱越深,听到最后,一拍大腿作恍然状道,“这可不是狐狸精在作祟嘛!”

“狐狸精?”小严好气又好笑。

李格非正色道:“你千万别以为我这是在开玩笑,其实有些事我也没对你提,城东外闹鬼作怪乌烟瘴气已有一段日子,不少人在荒郊遇到美貌女子与华衣少年,有些人不过远远看了个影子,也有些人稍不留神与之接近纠缠,因此失踪或惨死的颇有几个,案子报到衙门里,我都不好意思把状纸往上递,李兄,既然人人都道举头三尺有神灵,又岂知冥冥之中或许也有鬼魅精怪呢?”



走尸?狐狸精?游魂野鬼?小严渐渐笑不出来,思前想后,这些日子所闻所见哪桩不是匪夷所思?李格非又凑上来低声道:“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肯说这话,依照我们县太爷的脾气,即便是把昌令县翻个底朝天,‘鬼’字也是万万不能出口的,差事难办也就难办在这头上。”

“那你的意思是怎么办?”

“还得按贼盗的路子办。”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小严断然道,“昌令县才多大的地方,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个生面孔,若要我拿县里的乡亲做替罪羊,李主簿,你还真找错了人!”

李格非见他沉下脸,忙赔笑,“公子误会了,我好歹也是吃官饭的人,怎么会教唆你害人?说是按贼盗的路子办,是因为县里确实有这么一个可疑的人,我暗地里查过,自昌令县传出第一桩怪案起,他就平空冒了出来,怎么会这么巧?况且这个人也确是行踪叵测来路不明,故特地给公子提个醒。”

“哦?那人是谁?”

“这个倒不大明白,只知道他平时爱穿黑衣,常常出入富户之门,容貌妖丽,又总是在办丧事的时候出现,不知在干什么勾当,偏偏怎么也打听不出来,名字倒是有的……”

哦?小严心中一动,眼皮子突地跳起来。

果然,耳边听李格非轻轻地把名字吐出来,沈—绯—衣,三个字,明明白白递到他面前。

小严沉默,忽地又笑了,也不说话,瞟着李格非。

李格非却以为他是心存感激,得意道:“严公子,你若是想查乱石冢的案子,倒可以从他身上先开刀。放心,咱们同在衙门效力,彼此自然要多多关照,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开口,知无不言,我一定全力相助。”

他起身拱手而别,小严也不多话,陪着送到大门口,少不得又客气了几句,却见隔壁邹府朱门大开,有人蹬蹬抢步而出,几个仆人跟在身后边跑边劝:“三少爷,三少爷……”

邹翎充耳不闻,满面怒气自顾自往外冲,猛然一抬头见了小严与李格非,不好避开,勉强点了点头,转身往街西去了。

他走得只剩了背影,才见邹府管家刘荣跟出来,遥遥向邹翎去的方向苦笑。

小严辞了李格非,也不进门,过去与他打了声招呼,刘荣是邹府的老管事,从小看着他爬墙头掏鸟巢的调皮捣蛋,感觉倒比自家的少爷还熟络些,于是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忽然想起什么,上下打量一遍,问,“严公子仿佛比我家三少爷长一岁,今年也该有二十了吧?”

“是。”小严警觉。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娃娃都已经三岁了,严老爷倒不急着抱孙子。”

小严眼珠一转,立刻道,“你家三少爷是不是为了指腹成亲的事发脾气了?好呀,你怕我问及此事,居然先下手为强,赶在前面拿我说法。”

刘荣被他说中,自己也忍俊不禁,连连摇头,“严公子说笑了。”

小严倒还真没有心思说笑,嘴上轻松,心里骨碌碌转着方才李格非的话,石子似翻滚的在五脏里,硌得一股子酸水上冲。

他天生倔强认死理,表面上嘻皮笑脸百无禁忌,其实底子里最争强好胜,什么事都得问个水落石出才好,这次遭遇到怪事,任是干什么事都没了心思。

晚上老老实实陪严老爷吃了饭,又听了会教训才回房,横在温香暖和的被褥上,想到昨天晚上的情景,越发迷惑不解,怎么也阖不上眼,无奈又乘着夜色偷偷摸起身,换了身干净利落的衣裳,扒着窗沿往外探看,乌沉沉的夜色里灯火皆无,只余天空一轮圆月数点寒星罩着苍茫大地,偶尔远处几声犬呗。

手上用力,他从窗口跃出去。

乱石冢实在不算个赏心悦目的地方,至少就算打死小严,他也不会把它同赏心悦目联系在一起,可是当他满身泥巴脚高脚底走至那里时,他发誓这简直是他一生中所见最赏心悦目的地方!

空阔之下,明月将乱石冢的一草一木,甚至是一块小小的石头都照得轮廓清晰,满地依然是土丘与杂草,然而在月光下镀了层银衣,变得线条优美风姿卓越,衬着不远处的雕槛绣楼,檐下铁马叮当,风中隐隐有花香,简直有种世外仙境之感。

小严吃惊到四脚僵硬,连手指头都不能勾一下,直愣愣矗立,眼珠子几乎要从脸上滚下来。

那些破棚、烂泥、野狗与白骨,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根本再也无法从眼前的景色里找到半分影子,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一次,经过了奈河桥与黄泉路,重新投胎又回到乱石冢。

“我来的时候这里就是如此了。”身后的人轻叹道,声音缓慢而低沉,毫无预兆地自静谧中产生,听在小严耳中,像是经过了坟墓死人后的声音,简直比最猛烈的雷霆还要可怕,他狂叫一声,原地向上一跳多高。

沈绯衣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头发丝也没有动一下,等他站稳了,气急败坏的看过来,才淡淡道:“我比你早来了一会,见你一来就瞧得入迷,所以没过来打招呼。”

“你……我………”小严怒得面红耳赤,这个人究竟是故意恶作剧还是天性凉薄,偏偏脸上云淡风清,一双亮过寒星的眼睛,极其认真的看着他,叫人想骂也骂不出来。

“严公子,若不是昨天晚上我们才来过,你相信不相信世上的事情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我不知道。”小严没好气,上下打量他,也是一身裁剪合度的黑衣,不知是什么料子,柔软似丝,光泽如绸,又不像丝绸那样无力易皱。顿时想起那个来历不明的老头说的‘做官三代才懂得穿衣吃饭’,连同李格非的那句‘爱穿黑衣,容貌妖丽’,情不自禁狠狠看了他一眼,云雾般的月华中果然五官秀美绝伦,心头更加不安,冷笑道,“老母鸡变鸭的事想必沈公子是相信的,看起来一点奇怪的神情也没有,你早来不止一会了吧。”

“你怀疑这事和我有关?”沈绯衣微笑。

小严却没有他这么镇静,猛地脸孔一板,厉声喝道:“那你到底算是什么来历?别用镇尸官这样的鬼话来骗人,世上哪有你这样走江湖的,衣着打扮比我们县最富的商人都精细,行迹不明,鬼鬼祟祟,若不是贼盗还会是什么!”

他平时嘻嘻哈哈像是百无禁忌,可沉下脸,两道剑眉立起,果然有几分狠劲,偏偏沈绯衣完全不吃这套,面色安然只当是没看见,被小严死死瞪住,半天,才闲闲地接一句:“除了衣着华丽行迹不明鬼鬼祟祟,不知在下还有其他什么错处?”

“这个……”小严噎住。

“若不是应公子之邀,在下也不会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况且在下吃的是江湖饭,从来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若是因此被严公子指责为行迹不明鬼鬼祟祟,我倒是很有几分委屈。”

他语速不缓不疾,言简意赅,句句有理,小严平时也算是个伶牙俐齿的,居然被逼到张口结舌,一肚子火气发作不得,只得冷笑,“不错,被你这么一说,何止是委屈,你简直冤枉死了。”

沈绯衣微笑。

他身后背景秀丽似一幅嵌绣在软烟罗纱上的工笔小画,更衬得他笑容恬静温和,可是亦是秀丽中藏着诡异,小严情不自禁吸了口冷气,很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一口气才到嗓子眼,还未呼出,沈绯衣已经侧起头,轻轻道,“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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