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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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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先在候诊室等着叫号。为了抓住每一个帮妈锻炼脑力的机会,我装做忘记了我们的号数,问她:“妈,咱们是多少号?是不是该叫咱们了?”
妈说:“三十七号。”
   我说:“瞧,您比我还行,我都忘记咱们是多少号了。”
   护士叫到三十七号的时候,妈已经拉着前排的椅子背自己站起来走了过去。我想她一定在注意听护士的叫号,否则怎么会在她走过去的时候护士正好叫到她呢?尤其是在乱糟糟的人群里,护士的声音又不大,连我听起来都很吃力。而且她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很利索,这又让我感到信心倍增。
   我们等叫号的期间,先生又去找了他的关系户。很凑巧,先生的那个关系户在,我们希望得到她的治疗的放射科主任也在。
   我对妈说:“妈,瞧您运气多好,要找的人都在。”
   我可能变得极其琐碎、极其牵强附会,不论可供回旋的地盘多么小,我都想在上面挖出点让妈振奋的东西。
放射科主任给妈做了放疗前的检查。
   她让妈用食指先点手心、再点鼻尖。左手点完右手再点,而且要求妈越点越快。妈做得很好。
   主任说:“老太太真不错,这么大年纪,做这么大手术后果还很好。”我听了这话比什么都高兴,这不是又一次得到证明,妈很棒。何况还是一位主任医生的证明。
   主任约定我们下星期一,也就是十月二十八号来医院放疗,同时交付所需费用和办理放疗的一应手续。
   然后,她让我拿着妈的病理切片到病理室去做结论,以便作为放疗的依据。
   我们乘电梯下楼的时候,电梯里人很多,我用双手护住妈,挡住那些拥挤的人说:“别挤、别挤,这里有个刚动完手术的老人。”
   电梯里的人见妈那么大年纪还接受手术,都感到惊奇,也许还有一点敬佩。羡慕妈在这样的高龄还有这样硬朗的身体;一个老头还向我打听妈的年纪,一听妈都八十了更是赞叹不已。
   我为有身体如此之好、生命力如此之强,能抗过如此大难的妈而自豪。好像她能顽强地活下去是我极大的光荣。
   下楼以后我在挂号厅给妈找了一个座位坐下,然后到后院去找病理室。病理室很不好找,拐来拐去才找到。病理室的大夫看了妈的切片也说,妈的瘤子是良性的。他给我开据了放疗需要的病理诊断,我们就回家了。
   下门诊大楼的台阶时,我怕妈摔着,便站在她面前,和她脸对脸地倒着下台阶。万一她一脚踩空,我还可以抱住她。
   这时我又忧心起来,我发现她的脚分不出高低了。她果然一脚踩空在我的脚上,并且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样子。但是她脚却很有劲,像她术后第一次下地踩在我脚上一样,很痛。要不是我挡着她,非从台阶上摔下来不可。我也立刻想到昨天她从农贸市场回家的时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磕绊的那一下。
   我烦闷地想,就在手术前妈的脚还能分出高低的啊。
   回家的路上,不知怎么说起她穿的运动衫裤,妈还略微诙谐地说:“美国老太太。”
   她在美国生活期间,见惯了美国人的日常穿着,多以舒服、方便为原则。我认为这个办法不错,特别在妈日渐老迈、手脚也不太灵便以后,运动裤上的松紧带,要比西裤上的皮带简便多了。另外她的脚趾因生拐骨摞在一起,一般的鞋穿起来挤得脚疼,穿宽松的运动鞋就好多了,所以后来就让妈改穿运动衫裤、运动鞋。
   车到和平里南口,快过护城河桥的时候,妈说:“到了。”
   我说:“嘿,妈真行,才走一遍就认出来了。”可不是嘛,走一遍就能从北京千篇一律的街道中认出某一条路口,不很容易。
   到家以后妈满意他说:“大夫挺负责任,检查的很认真。”说这话的时候,离妈去世还有三天半时间,而妈的脑子还不糊涂。
妈满意我就满意了。
这就是妈这辈子最后一次上医院了。

  ※  ※ ※

   这天晚上妈又发生了“谵妄”。自己下了地,蹲在地上小解后,又自己站起来回到床上睡去了。
第二天小阿姨问她:“你能蹲下?”
   妈说:“你不扶我,我不蹲下还不尿在裤子上。尿在裤子上你阿姨还不说我。”她这样说的时候,好像不存在她近二十年不能下蹲的事实。但她似乎也分不清白天和夜晚、过去和现在的事了。
   我知道这件事后很高兴,当做可喜的事情对先生说,后来又对胡容说。因为她近二十年不能下蹲了。可是在梦中,她不但蹲下、还自己站了起来。这是否说明她白天的表现,并非是各部器官的功能丧失?
   我也更相信妈最后能站起来。可是我也更不能容忍妈自己不能站起来的表现了。
   妈对我把这件事说给先生很不高兴。说:“多不好意思。”
   后来又对胡容埋怨,“张洁干嘛要对老孙说这件事,多不好意思。”
胡容说,“张洁是高兴啊。”

  ※  ※ ※

十二月二十五号,星期五。
   上午又和妈多次练习坐下、起来那件事。妈没有任何进步。
中午去参加了奥地利使馆的一个招待会。
   回家头很痛。睡了一个午觉。我估计星期二给妈洗澡的时候,暖气还没来,我怕她冻感冒,热水一直对着她冲,自己可能就冻感冒了。
   午睡起来后,我到客厅去看妈,她独自一人,无声无息地坐在客厅里。
   虽然知道现在再想什么也是白搭,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在行将离开人世的前两天,她独自坐在那里想过什么?
   可在那时,我并不知道一切已然无用,想起上午毫无效果的练习,免不了做困兽斗。便用很激烈的办法试探她、激励她:“别练了、别练了,没用,只好等死吧。”
妈生气他说:“我偏要练,偏要练。”
   她的回答和她的气愤又给了我一点希望,至少说明妈还有一个想活下去的愿望。下午,豆花饭庄的老板刘则智打电话给我,让我一定到她那里去一趟,她有要事相商。又说到台湾一位文化界的朋友想结识我。我那时心情已不甚好,再重要的事情与我和妈的困境又有何干,但想到台湾的朋友也许会为我的作品开拓另一份读者,便又很自私地去做那商业化的应酬。刘则智的业务由于某些环节不畅,突然进入低谷,感慨多多,所以很晚才回到家。
到家就进客厅去看妈,可是妈已经睡着了。

  ※  ※ ※

   妈出院后,我以为就剩下渐渐康复的问题。所以没有更多的陪伴她,一直跑进跑出地为装修新房子而忙碌。她不能老住在先生家里,虽然在先生家里住下后,对于住哪儿妈再没有说过什么,可我知道妈一定特别想住进自己的家。
   从妈这个阶段和小阿姨的谈话中看出,妈的心情波动很大。
   她问过小阿姨:“他们说我能活到一百岁,你说能吗?”
小阿姨说:“当然能,你身体那么好。”
妈能承受那样大的手术,谁能说她身体不好呢?
   她为什么问这个?是她希望如此,还是她感觉到不对,想从别人那里找到与此相反的证明。
   她甚至提起我准备请美容师给她剪眼皮的事:“我女儿对我真好,我这么老了她还要给我剪一剪眼皮。”她还对小阿姨说:“唐棣结婚的时候我要去参加她的婚礼,我已经没病了。我也是该抱重孙子的人了,唐棣的同学都做妈妈了,她还没有结婚呢?”
   又说:“我们要是去参加唐棣的婚礼你也别走,就给我们看着猫。”
   “你阿姨说,等我们搬进新房子,要请给我手术的大夫聚一聚,还要我和大夫们一起拍照留念呢。”
“等我好了,我带你去北海公园玩。”
   “等我好了,你阿姨说咱们五个人(包括先生和他的司机),到饭店里好好庆祝一下。”
我想她说的“等我好了”可能是指她做完放疗吧。
从这些谈话可以看出,妈对生活是充满希望的呀。
可也正是这个时期,妈越来越不想锻炼了。
   记得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她自己还说:“我早点恢复还是好,老不走就不会走了。”那时她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走的很快呀,人们给她鼓掌,她还说谢谢呢。
   她几次对小阿姨说:“活着真没意思,这么老了还得从头学起。”
   又说:“我这么老了,就这么过就行了,还锻炼干什么。”
或是:“等你们到了我这么大年纪,就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不过是想尽办法让妈健康长寿。
   我也奇怪,这些话她为什么不对我说?也许是我老不在家,她没机会说、或是她以为我那样逼她锻炼是不同情她?
   妈,您误解了我。您误解我倒没什么,但这样误解可就伤透了您的心,那不也就伤了我的心吗。
   还有一天她突然似乎是对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欲言又止地说:“这手术……嘁!”
   我想她当然是对我说,但我没有做出应有的呼应。我那时仍然认为她的感觉代替不了科学。正像我后来常听一个朋友说的那样,一切等科学做出回答就晚了。她去世后我回想起她说这句话时意味深长。有一种悔不该当初、说什么都晚了、只好罢手的苦绝之情。她肯定已然察觉,正是手术后,她的情况更见不妙。妈是一个大英雄气概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她对手术的态度,不会这样出而反尔。这句话,她又是只说了半句。因为她早就知道,她就是把这句话说完,可能还是这个下场:我不会相信她,而是相信所谓的科学、相信大夫说的:一切都很正常。甚至还会调侃她、抢白她:一切都是她的多疑。
   而且,她能说得过、争得过、“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手术完美无憾”的现实吗?
她说不过,也争不过。
   既然她说不过,争不过,再说感觉不好就是她的荒谬。
有人相信吗?
也许她自己也没法相信吧?
   十月二十六号,星期六。早上照料妈起床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对我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
   我看着她安详、宁静、看不出一丝病痛,略显迟疑、迷惆因而也就毫不理直气壮的脸,想不出她说的特别不舒服是什么意思。而那时我还满怀逃出劫难的喜悦,仍然固执地认为,手术以后什么病都没了,一切顺利、万事大吉。所以迟疑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怎样去做。
   这时小阿姨在一旁说道:“她就是这样,等会一再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又说没有什么不舒服了。”
   听小阿姨如是说,便想起手术后没几天,妈也对我说过:“发烧了。”给她量了一下体温,三十六度都不到。当时以为,她说的“发烧”就像她的“谵妄”一样,是手术后一种虽然不正常,可又是必然的反应,其实正像医生预料的那样,妈果然没能经受住手术的打击,早从那时起就开始应验了这个预料。
   妈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还有一两次妈也对她说:“我觉得我病了。”
   过一会儿小阿姨再问她情况怎样,她又说她没病了。
   这一反复出现的情况,她要是及早告诉我,或我时刻守在妈的身旁,可能就会引起我的注意,也就会及时反映给大夫,如果那样,还会有今天这个结果吗?
   所以妈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的时候,我只是研究着她的神情。猜测着她之所以这样说的原因,以为这又是她的错觉。更对不起妈的是,我以为她也许在为不愿自理、不愿锻炼做铺垫,并根据这种想当然的猜测,酝酿着自以为对恢复妈的健康有好处的对策。却连问都没问一句“您哪儿不舒服”,更没有对她说一句抚慰的话。
我只对她说了一句:“胡容一会来看您。”
她也就缄口不言了。
   难道我不了解妈是一个非常自尊自爱、非常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么?就对自己的女儿也不愿多说。如果她不是“特别”不舒服,她是不会对我这样说的。
   正像我说过的那样,十月十三号我让她别“闹”了的那番报怨,把她吓坏了,怕我真会因此丢弃了她,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自爱,到了真不行的时候,她也忍着不说了。
   尤其在她这样说了之后,我竟没有丝毫的反应,她还有什么可说?

  ※  ※ ※


  ※  ※ ※

   虽然妈去世后小阿姨提醒我,十月十七号(也就是十月十三号我那番报怨之后)妈咳嗽的时候还希望尽快得到治疗,但我还是觉得她见我对她的“特别不舒服”没有丝毫反应之后,不但隐忍了病痛的折磨,还隐忍着更多的什么。
她是否不忍再用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给我添乱?
   也许还有唯恐期待落空后的恐惧和悲凉?彼时彼刻,她多么期待我的理解、我的呵护:她是真的“特别不舒服”,而不是“闹”;
   也许还有在等待我判断的这一瞬间,唯恐怕得不到理解的忐忑;
是不是还藏着一丝祈求;

  ※  ※ ※

   虽然妈去世后小阿姨告诉我,吃早饭的时候她又问过妈: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妈果然说她没有哪儿不舒服。
   那我也不能原谅我为什么就相信了小阿姨的话,不亲自问一句:妈,您到底哪儿不舒服?
为什么我总是相信不相干的人比相信自己的妈多?
   一九八九年星云大师来京,与文坛一些朋友会面,并送在座的朋友“西铁城”手表一只,因为来的珍贵,我特地留给妈戴。妈说它老是停摆,我不信,星云大师送的表怎么可能停摆?在她多次催促下,我只好送去修理。一次不行,又修了一次,每次修回来我都特别强调地对她说:“人家可是用电脑验修的。”言下之意她不能再说不好,再说不好简直就是和科学作对,无是生非。在我这样强调之后,妈果然不再提停摆的事了。妈去世后,我开始穿她穿过的一些衣服,当然也戴起了她戴过的这只表,这才发现,妈没有错,它果然常常停摆。我冤枉了妈。
   有时我还冷不丁地想:吃早饭的时候小阿姨果真问过妈“你哪儿不舒服”吗?妈真说的是她没有什么不舒服吗?
小阿姨是不是怕我追究,便拿这些假话哄我?
   又是不是怕我自谴自责地折磨自己,干脆断了我的念想?
   如果不是这样,小阿姨又何必多此一举,这一举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就算小阿姨见我那时劳累过度,也不敢因此隐瞒妈的病情,她是聪明人,什么事大、什么事小,心里应该有数;
这真是“死无对证”了。
可是,现在就算我能得到证明又有什么用?
   而且,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对证?想来想去,不还是我自己的错!
   当妈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小阿姨在一旁说“她说是这样,等一会儿再问哪儿不舒服,她又说没有什么不舒服了”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穷追不舍,弄个一清二楚?
   我为什么就固执认为,妈这样说来说去是她的错觉、是手术后的一种反应,或者是她不想自理、不想锻炼的伏笔。而不去设想,即使手术成功,难道不会再添新的病;
   可是妈,您自己为什么也不坚持和我探个究竟?这种忽而不适,忽而没事的微妙变化只有您才体会至深。
   妈去世后小阿姨还对我说,就是出院后这几天妈还对她说过:“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做手术。”
这样,什么样呢?
   妈后悔了,肯定后悔了。她原以为这场大难很容易对付吧?这是不是和我在她手术前,始终对手术危险性的轻描淡写有关?
我再没有机会问妈了。
   我也没法责怪小阿姨,这些事为什么在妈去世后才对我说?可是人都不在了,再说什么也白搭。
   回忆她来我家不久妈就每况愈下,妈去世两个多月后她又离开的事实,好像她就是为了
给妈送葬才来到我家。
   我又何必怪罪他人,难道不是我自己对妈有成见,把蚂的一切行为都看成是她的固执和心理障碍?
   妈是带着许多不白之冤走的,我就是想给妈平反、想对她说我错了,她也听不见了。
她用死亡为自己做了证明。
   我只是越来越相信这是真的——妈是含冤而死的,而且是我害了她!

  ※  ※ ※

   我常常眦着双眼固执地盯视着空中,十月二十六号早晨她那安详、平和、没有一丝病痛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对着那张永远不会消逝的脸,我一遍又一遍、无穷又无尽地猜测着那张脸后面所隐忍的,和安详、平和以及没有一丝病痛完全南辕北辙的,她没有说出来的一切。
“我今天特别不舒服!”
   那是她对我发出的最后一次呼救,我却没有回应,没有伸出援助的手。面对她的呼救,我的一言不发对她是多么残酷!我说的是对她。我的罪过多少,可以留待余生不断地反省,而母亲的身心在这场劫难里所遭受的一切摧残,无时不在撕咬着我的心。最痛苦难当的是我无法替她感同身受。
   我只好不断地猜想,她在这段日子里想过、感受过什么?即使我不能替她经受这场劫难,要是我能大致猜想出她在这段日子里的每一份感受,哪怕在这种猜想出来的感受里经受一遍,也算为她分担了一些。
   她走了多久,我就想了多久,我知道在我剩下的日子里,这就是我最主要的事情。更还有,她那悲惨的一生。
   可我怎能一丝不差、原样原味地想出妈的苦情?明知这努力的无望,却还是禁不住地去想。
人生所有的熬煎,不正是来自这人生的不可能性?
九点多钟,胡容来了。
   那天的风很大,胡容本不想出门,可不知为什么觉得非要来看妈不可,看来也是天意。
   妈一见她就说:“我就想你要来了,我正盼你来呢。”好像有满肚子话等着对她说。
   妈去世后胡容对我说,那天她一看见妈,就觉得妈不好了。妈眼睛里的神全散了,还有
一种不胜重负的感觉。可她没敢把这不祥之感告诉我。
   我一见到胡容就对她说到妈的“心理障碍”,希望能借助她的力量也来开导开导妈。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妈低着头,一言不发。
   胡容对妈说,她手术后由于心理障碍,很长时间胳膊抬不起来。
这时王蒙来访,我就把妈交给了胡容。
   我一走出客厅,妈就对胡容说:“我不是心理障碍,就是难,做不到。”可是刚才当着我的面她既不承认,也不辩解。她一定觉得和我说什么也是白搭。寒心之后,只好对胡容一诉哀肠。
   胡容试着帮她练习从椅子上起立的动作,只用一个手指扶着她,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她不过就是需要有个心理上的依托。
   胡容说:“您看,我一个手指扶您,有什么力量?这就是您的思想上问题。”
妈说:“那就再练练吧。”
   胡容见她每次落座时膝盖也不打弯,与椅子距离还很高就“咚”地一声跌坐下去,便说:“您看,您‘咚’地一下就坐了下去,而且坐了几次都没出问题,说明您身子骨还很好。可是您不能离椅子这么高的时候就往下跌坐,这样跌坐下去很危险的。”
妈就说她的腿硬了,打不了弯了。
   然后又对胡容说:“小月势力眼,她对我和张洁的态度不一样。我叫她扶我起来,她就是不扶。”
   胡容说:“您别想那么多,别怪她。是张洁不让她扶您,为的是让您多多锻炼锻炼。”
妈说:“我只是跟你讲讲。”
   胡容又帮助她起来坐下、起来坐下地锻炼了一会儿。
   这时妈突然对胡容说:“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累了。张洁也累了。她太累了。她要是三四十岁还好说,她也是到了关键的年龄了。像你,不是也得了那么重的病吗?以后有什么事,你们两个人可以多商量商量。唐棣用不着操心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张洁。”
   好像她那时就知道我要大病一场(她去世后不久,我就查出丙型肝炎),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为了我能安心治病,免得我再为她去四处奔波、求医、找药、为她受累,她毅然绝然地决定走了。
   胡容一听她这样说就慌了。忙问她:“您哪儿累?”
妈又说不出。
胡容又问:“您的腿累吗?”
妈说不累。
胡容又问:“您这样起来、坐下累,是不是?”
妈也说不是。可她还是说,她累了。
   胡容着急地劝导她:“您怎么能这样说,您得好好活下去。您手术做得这么好,还得活好长时间呢。”
   妈说:“是啊,谁不愿好好活着、活得长,可是我不行了,力不从心了。我这样张洁多着急,她也累了,我帮不了她的忙,还给她添乱。”
   胡容说:“这是她当女儿应尽的责任。咱们不是还要一起到美国去吗,我去看女儿,您去看唐棣。”
   妈说:“不啦,不行啦。去过了,也看过了。我的腿硬了。”
   不论胡容说什么,似乎都拉不住、留不住妈了,妈突然就像修练到了四大皆空的境地。
   可是过了一会妈又要求胡容帮她练习从椅子上起立坐下的动作。
胡容让她休息一会再练。
   她说:“我要练,不然张洁又着急了。张洁对我很好,可是她的脾气让人受不了。”
   妈在美国的时候也对唐棣说过:“你妈是很孝顺,可是她的脾气太犟、太急,我受不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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