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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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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在美国的时候也对唐棣说过:“你妈是很孝顺,可是她的脾气太犟、太急,我受不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心情太坏了。”
   确实像妈自己说的那样,她嘴上虽然不会说什么,可是心里什么都清楚。
曾几何时,我难道不是一个老是笑嗬嗬的傻姑娘?
   不论与多么刁钻、阴暗、狷介的人相处,都能相安无事。倒不是我有多么宽宏大度,而是天生成的没心没肺、浑然一片、轻信于人。不论谁坑害了我、甚至卖了我,不要说以牙还牙,就是觉悟也难。偶尔品出些滋味,也是转眼就忘,从不知道记恨。
   曾经有个长我许多、清华五二届的追求者,对我的评价即是“浑然一片”。在我林林总总的候选人中,那是母亲看中的两个中的一个,另一位是中学时代一个姓付的同学。
   这两个人都是品行极好、忠厚老诚的知识分子,后来全都当了高级工程师。其中一个下落不明。提起他,妈老是痛惜他说:“恐怕早死了,他得的一定是肝癌。”另一个在五七年的整风反右中遭了大难,从此心灰意懒,最后丢弃了他的学业,跟着儿子到日本去了,自食其力地在一家公司看大门。说,“即便如此,老死他乡,我也不会回去了。”
   我在婚嫁方面,从没有听过妈的话,这当然是她这辈子最伤心劳神的事。
   可我就是听了妈的话选择其中的一个,我就能幸福吗?
   婚姻可能是人生最难、或许根本就是无法破释的谜。
   记得有个中学时代的女友问我:“你为什么老是笑,你真是那么无忧无虑吗?”
   是的,那时候我只会笑。甚至十几年前我也笑得不少,即使在所谓生活作风不好而饱受世人耻笑的时候;即使在穷困潦倒,贫血得晕倒在地、衣衫补了又补的时候……
就是这几年我的脾气才坏起来。
   也许是因为我不得不抛却幻想,面对人生的种种缺憾,可又无法回避这缺憾的伤害……
   觉得自己对人人都有一份应尽的责任,既要尽孝道、又要尽妇道,以及朋友之道。还要挣钱养家,又件件都想做好。结果不但没有本事将这包揽天下的角色演好,反而累得七窍生烟、六欲全无……
   但是又没有那么高的境界,把这神圣的角色死心塌地、任劳任怨地扮演下去,便只好自哀自怜、心生怨气……
我被做人的重担压迫得失去了耐性。

  ※  ※ ※

   我自做自受地选择了这种生活,并且没有本事解脱不说,还把这种生活强加给妈,让她成为这种生活的受害者。
   在生人面前还能做个谦谦君子,忍而不发。在妈面前却忍不下去、也不忍了。
   知道不论跟谁都得进入角色,只有跟自己妈才不必着意“关系”,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畅所欲言。干脆说,母亲就是每个人的出气筒。
   只要妈多说我几句,或是不听我的安排,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来说去,就来火了。即使为了她好,也做得穷凶恶极。
   其实八十高龄的妈并没有给我多大负担,很少需要我的照顾,尤其我在先生那边克尽妇道的时候,她不但自己做饭,还要张罗我们的日子……更不要说她前前后后带大了我、又带大了唐棣,我们两代人都是她千辛万苦、东刨一口食,西捡一块布养大的。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才让我尽了一点所谓的孝道,最后还不落忍地匆匆结束了这种依赖我的、前后不过两个多月的日子。
   妈从来没有累过我,倒是我把她累了一辈子,是我把妈累死了。
   就在一九九一年五月初我出访三周,知道妈舍不得花钱吃水果,特地把买水果的钱留给小阿姨,让她必须定时去给妈买水果。回家一看,妈还是把这笔买水果的钱收回了。
   见我急了眼,她分辩说她天天都按我的要求吃水果了。
我打开冰箱一看,那是水果吗?都是些烂橘子!
   五月,在中国这种不注重保鲜技术的地方,是吃橘子的季节吗?那些橘子干得成橘子渣,而且越吃越上火,妈的便结就会更严重。我大发脾气,把那一兜橘子“哐”地一声扔到了墙角,还把妈的手杖摔断了。
   我说:“妈,我真是累死了。您要是疼我,就让我少操些心,我让您吃什么您就吃什么,我就会少磨几次嘴皮子、少受许多累是不是?您看,为了这样的事,我们三天两头就得吵一次。”
   一见我发了火,妈就摩挲着我的头和我的脸说:“好孩子,别生气了,妈改,妈一定改。”
   可是过不了几天,她又不听招呼了。我又得大发一次脾气不可。
   我知道妈是为了给我省钱,哪怕省一分也好。她总觉得为我省一分钱是一分钱,她省一分,我可不就少挣一分、少累一分吗?
   我急扯白脸他说:“妈,您再省,我也发不了财。您就是不吃、不喝。一个钱不花,钱也剩不下。”她完全不懂我的劝导,更不肯和我合作。她就是不明白,我的钱怎么也得花光,如其在别处花光,不如让她花光。可她就是不开窍。
   再不我就给她磕头、下跪,求她吃,求她喝。那种磕头、那种下跪,是好受的吗?
   我不但不感恩于妈,甚至把妈这份苦心、爱心,当做是农民的固执。有时为了达到我的目的,甚至说出让妈伤心至极的话:“您的脾气可太拧了,怎么劝都不行,怪不得人家和您离婚,谁和您在一起也受不了。”

  ※  ※ ※

   这期间妈还问了问做过放疗的胡容,放疗疼不疼?胡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
   其实放疗的副作用还是很大的。比如恶心、低烧、脱发、消瘦、食欲减退等等。虽然我为妈准备了预防这些副作用的药,但效果不会很大,她一定还会感到痛苦,先生说,即使妈能闯过手术关,也不见得闯过放疗关,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但是妈对胡容说的这些话,胡容也是在妈去世以后才对我说。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那天在我家门口告别的时候,几次都忍不住要对我说了,可是看我累成那个样子实在太可怜了,她不忍心再说这些令我大恸、大受惊吓的话。同时又觉得妈那些话不过说说而已,妈看上去虽然不好,但也不至像她说的那样,说走就走了,哪儿想到果然就成了真。
   我为你好、你为她好、她为她好……结果是事与愿违。
这就是命!

  ※  ※ ※

   吃过午饭不久,妈说要上厕所。我没有扶她,还是要求她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
   可是我眼前突然一暗,就像落下了一道沉甸甸的黑幕,一件意想不到、让我感到毁灭的事情发生了。
   妈不但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反而从沙发上出溜到地下,如鱼得水地在地上爬了起来,她这样做的时候,似乎已进入无意识状态,有一种大撒手的解脱,和魂游己远的渺然。
   那瞬间,我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有一切都完了、再怎么努力都不行了的直觉。
我的头一下就瞢了。
接着是气极败坏,甚至是愤怒。
那不是一般的气愤。
妈这样做,简直是对我的爱的背叛;
   是对我自她生病以来,唯恐丧失她而饱受煎熬、担惊受怕的背叛;是对我们共同的苦难、艰辛的背叛……我的大爱,那时一下变成了大恨。我恨妈的心理障碍;我恨她的固执。她的固执不但是她的仇敌,也是我的仇敌;
   我恨她不再、不能和我配合,为迎战越来越近的脑萎缩、为她能好好地活下去而决一死战;
   我恨她这样做不但对不起我,也对不起自己。我们最艰苦的阶段都熬过来了,冒那么大风险、受那么大惊吓,情感上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现在却这样自暴自弃,我和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难道都救不了她吗?
我恨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安排;

  ※  ※ ※

   接着这愤怒,是无底的恐惧。妈一旦知道这样滑下去的轻松,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一滑,可真是一滑而不可收了。如果截不住这个滑坡,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我就别再指望她今后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了。我真怕她就此丧失了求生的意志,从而也就丧失了战胜疾病的勇气……
   一直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我的、脑萎缩的后期症状,难道这么快就来了吗?
这简直就是往深渊里坠。我决不允许!
   妈非得活下去不可!那时,我要她活下去的愿望,可能胜过她自己。
   我没有扶妈,反而冷酷地说:“好吧,就当这是床,就此练练怎么从床上坐起来。”   妈在地上爬来爬去,翻来翻去,连从地上坐起来都不会了。爬到长茶几前就用两条胳膊撑着茶几,两条腿软软地斜蹬在地上,一点劲也不使。仅仅靠着胳膊上的力气,把上半身撑了起来。这怎么能站起来呢,要想站起来必须两条腿使劲才行。
   不一会她的劲就使光了,浑身累得发抖,像一匹跌倒在地,驾不动辕的老马,不论驾车的车夫怎么拿鞭子抽它,它也爬不起来了。
   此后,我再不忍看路上那些驾不动辕的老马,那会使我历历在目地想起此情此景。记得母亲去世不久,当我见到一匹滑倒在地的老马,不论怎样挣扎,也难以从结冰的路上爬起来的时候,甚至站在大街上就不能自己的痛哭失声。
   妈一定力竭得魂魄出了窍,动物对此有非常的感应,对妈感情极深的猫咪这时冲了过来,厉声地嚎着,用它的小脑袋一抵一抵地抵着妈的两条胳膊,好像为妈受这样的折磨心痛不已;又像要保护妈;又像要助妈一臂之力……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发出丝毫恻隐之心去扶妈一把。可见我连畜生都不如了。
   最后还是妈渐渐收拢了两条腿,两腿这时才能用上一点劲,然后站了起来。
   可我还是不肯就此罢休。见妈的腿好不容易懂得了使劲,就想趁此机会让妈再巩固、巩固腿上的感觉。
结果是适得其反。
   妈又出溜到地上爬了起来,一直爬到靠窗的沙发前,面朝南地跪坐在地上不动了。
   那时她只要一扒面前的沙发就能坐到沙发上去。所以我还是逼她自己爬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可是她不,她说:“咱们协商协商。”她的意思是让我把她挽起来。
我狠着心说:“不协商。”
   刚说完这句话,电话铃响了。是谌容来的电话,其实我何尝放心让妈老是跪地上?三言两语说完电话又赶紧回到客厅,希望这一会儿能发生奇迹,妈已安坐在沙发上。
没有,妈还在地上跪着。
   她可能跪累了,两条胳膊全杵在身体左侧的地上,上半身的重量也就全倾斜在那两条杵地的胳膊上了。因为上半身向一边倾斜,臀部也就翘起并向左侧扭去,这样,她连坐直自己的身体也不会了。
   我说:“您把身体侧过来,屁股放平挨着地。屁股一挨地您就能坐直了。”她照着我说的试了试,果然坐直了。
   我说:“您看,多容易啊。不过一秒钟的时间,您就会了。一切您都能做到。”
她自己也说:“连一秒钟也没用。”
可她就是不能自己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最后,我看时间拖得太久,她又实在不肯起来,只好把她搀起来。
   她刚在沙发上坐好,就用颤抖的手把歪斜了的帽子戴正,像所有遭了非礼而又无可应对的弱者那样,只能自艾自怜、下意识地整整自己凌乱的衣着。
   这时她又要上厕所,我不再逼她自理,搀着她去了厕所。
为她整衣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上的紫斑更多了。
   联想到她几天前就出现的瘀血情况,这才猜想妈可能又添了什么新病。我想,一定要带妈到医院去了。但那时已是星期六的下午,医生护士都下班了,即使到了医院,妈既无高烧又无痛苦,也不一定会引起值班医生的重视。妈虽然添了新病,却并不一定是大病,等到星期一再上医院也不迟。
可是我错了,那正是大病,而且是要命的大病了。
妈也没有能等到星期一。
   要是我知道还有三十多个小时妈终究还是走了,我又何必强求她学习自理呢?她去世后,小兰(维熙夫人)的妈妈说,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就是严格按照科学的办法吃饭、锻炼,对延长他们的寿命又有多少实际意义,何不顺其自然呢?
   人这一辈子或许千难万险都能闯过,但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妈也一样。我能犟过上帝、再让她重头开始,或再给我添上一段岁月吗?
   八十年的艰苦岁月,把她累苦了、也榨干了。现在她终于觉得力不从心,实在挣扎不动了。她够了,不想再累了,她要走了。不论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她了,就连只有她和我知道的那个誓约也拽不住她了……

  ※  ※ ※

   考虑到她在地上滚来滚去,衣服滚得很脏,上完厕所我就给她换干净的衣服,当我给她脱下夹克,转身去拿干净衬衣的时候,听见她在我身后说:“哎哟,全让汗湿透了。”
衬衣全让汗湿透了!
   由此可见刚才我逼她进行的那一番操练,让她的体力消耗到了什么程度!
   我却假装没有听见。我不但在逃避自己的过错,也在逃避她的控诉。
   然后我心虚地走出客厅。因为深感良心的谴责,竟一时不敢去照管她,她在沙发上一直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坐着。
晚上来热水以后,我说:“妈,我给您洗澡吧。”
   妈只说:“哎,别,别,别。”她不说“我今天太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因为,那不等于是对我的谴责?就是我把她折磨成那个样子,她也不肯说我半个“不”;哪怕良心上的丁点折磨她也不愿让我承受。

  ※  ※ ※

十月二十七号,星期日。
一早起床,是妈自己叠的被。
   我夸张出意外的惊喜:“嘿,妈真棒,自己叠的被。”尽管我的信心在妈昨天的表现中差不多丧失殆尽,但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仍然不死心地鼓励妈树立起奋斗下去的勇气。
   她呢,纯粹是因为见我高兴,勉励地、也许还是勉强的一笑。经过昨天的消耗,她的心力虽然丧失殆尽,可她还是挣扎着叠好了被盖。因为这将表明,她的身体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已经恢复到可以自理的地步。我会因此感到高兴……既然她的身体状况在很多方面让我感到焦虑,就想方设法在尚能勉强为之的事情上安慰我于万一。哪怕这种假相如海市蜃楼一样,转眼就是风消云散,能让我高兴哪怕几分钟妈也会不遗余力。
   可能把妈的起居安排在客厅睡还是考虑欠周,她肯定觉得客厅终究不是一个名正言顺的休息之地,所以早上一起床就让我把折叠床收起,整天坐在沙发上打盹。不过她也许觉得坐在沙发上比躺在床上更便于起立?
   这一整天妈都坐在沙发上打盹,似睡非睡。每当我蹑手蹑脚走近她,为她把滑到腿上的毯子重新盖好的时候,她都会睁开眼睛,像是看着、又像没看着我地朝我望望。
   那目光宁静、柔和、清明、虚无、无所遗恨……我甚至还感到一种特别的温煦,那正是生命之火在即将燃为灰烬时才有的一种温煦。
   我没有看出一丝异常、恐惧、悲哀、怨尤……也许那时她已心平气和地,慢慢地走向归依她的终点,她的结局。折磨了她一生的烦恼这时似乎被她一路行着、一路渐渐地丢弃。也许那就是很多人难以达到的于生、于死的通达。
   母亲去世后,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有人把死亡说成是我们的归宿。

  ※  ※ ※

   下午我到老家去洗脏衣服,因为洗衣机还在老家里放着。并取她在医院吃剩下的“片仔癀”以便涂抹她身上的那些出血性紫斑,不知是云南白药,或是“片仔癀”的功效,还是妈的吸收能力强,反正妈身上那些墨黑的瘀血斑块又渐渐地消失了。
   推开客厅门叫她吃饭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幽幽地问:“快天亮了?”
   我心里又是一堵。妈怎么连天亮、天黑都分不清了。
   我不能回答她,我不愿她知道自己又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在餐桌前坐定后,妈似乎又有些心慌,手也有些发颤。举放碗筷时,重重地往桌子上一落,像是勉为其难地支撑着碗筷的重量;又像丧失了举手投足间的轻重分寸。
说话时气也抖抖的。
   现在才想到,她可能在极力掩饰身体的不适。因为手术后我一直沉浸在胜利的兴奋之中,她不忍打破我的那个幻象,不愿让我失望。为了这个,哪怕把就要一败而不可收的真情再隐瞒一分钟、再往后拖一分钟也好。
   妈,就为了让我快乐这一会,您也许耽搁了诊救的时机,送了命,您为什么这么傻?您怎么不明白?只有您活着,我才有真正的快乐。
   这些现象本该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极力显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我还在为昨天的作为而内疚万分,可是我的不安、我的内疚,常常表现为死不低头。我担心我一有所动,就会显出自己的内疚。其实死不低头恰恰就是畏怯、是不敢正视自己的错误。
这一次,我的畏怯又酿成了我的大错。
   这是不是导致她十几个小时后离开人世的一个原因?
   而我那时仍然顽固地认为,我就是关心她,也不能显示出来。我怕妈会看出这一点,从而造成她对我更多的依赖,懈怠了她对自理的要求。这对延缓她脑萎缩的发展极为不利。我真怕妈会变成大夫说的那个样子。虽然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妈会变成那个样子。那她该有多么痛苦。不过那时她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了,痛苦的是我,那会比我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更让人难受。
我要尽一切努力,延缓那个时刻的到来。
   这一生,凡是我要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到了,便以为只要努力也可以改变妈的命运。
可唯独这件事我是彻底失败了。
我的刚愎自用害死了妈。
可是,妈,就算我没顾及到,您为什么不说呢?

  ※  ※ ※

   我还发现妈差不多吃一口饭或吃一口菜就要喝一口水。饭前我给她倒的那杯水很快就喝完了,再往她杯里加水的时候我问:“妈,您怎么老喝水呢?”
她说:“我觉得口干。”
口干是不是临终前的一种征兆?
   小阿姨说:“我看“复方阿胶浆”上的说明,如果服后口干可以减量。”
   我拿过“复方阿胶浆”的说明看了看,果然有此一说。就说:“那就从明天起减量吧。”
显然我对妈如何进补还不如小阿姨经心。
   后来妈好像又渐渐地恢复了正常。这样,我就更没把她刚才的不适放在心上。她一边喝着据说是对脑手术后进补有益的骨头白菜汤,一边指导我说:“熬白菜汤最好还是用青口菜,肉也不能太瘦,油多一点才好吃,白菜吃油吃得厉害。”
   我见妈老不夹菜,先生却是口味很好的表现,特别对那盘炒豆腐。就拿起那盘炒豆腐,往妈碗里拨了一大半,剩下一少半倒进了先生的碗里。其实先生并不贪吃,就是有点挑食,不对胃口的宁肯没得吃也不肯动筷子。
   只要不是在自己家,不要说是吃菜,就连吃饭妈也是吃个半饱。这大概是她过去长期寄人篱下的后遗症。
   要是妈一出院就住在自己的家里,心理上肯定会好过得多。我真后悔没有让妈住到旅馆或是招待所去。
   那个装修公司赚的真是黑心钱。装修费用我在八月十五号就交齐了,可是因忙着给妈治病,一直没有顾得上去照看,装修公司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弄得十二月二十号才能进人,历时四个月零五天,全部工程不过就是贴上壁纸铺个地板。
   这所为妈而搬迁、而装修的房子,妈一眼也没看着。
   新房子所处地段比较繁华,不必费很多周折妈就能上街遛遛,她也就不会感到那样寂寞。且与北京急救中心只有一墙之隔,我知道妈早晚有一天会需要急救中心的帮助。
   一眼没看见还是小事,在她急需抢救的时候,我们还住在先生远离急救中心的家里。
   我又后悔何必那么自觉?医生说下面还有三个等着开刀的病人,需用妈那间单人病房,我就马上让出病房,其实这种手术,既然能晚一天,再晚两天也是没什么关系的。我是不是又犯了吃里扒外的毛病?总是为别人着想、为别人的利益而牺牲妈。要是不出院,当时抢救也许还来得及吧?
吃过晚饭我对妈说:“妈,洗澡吧。”
妈说:“哎。”
   洗澡的时候妈对我说:“我的头发长出来五分了吧?等到春节就行了。不用买假发套,用不了多长时间。”
   我本来打算忙过那一阵,在妈头发没有长好之前,给妈买个假发套。
   妈的头发是长得很快,可是绝没有长到五分长,但我却说:“可不是有五分长了,您自己摸摸。”
   我牵着妈的手指,向她的头上挪去,她翘着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自己的头发,相信她的头发果然有五分长了。
   那一天先生家里刚来暖气,所以洗澡间里还是很冷,我把水温调得比较高,并且一直把水龙头对着妈冲,冲着,冲着,妈像想起什么,大有异意地“嗯”了一声,把水龙头往我身上一杵。可能她觉出洗澡间不够暖和怕我着凉,想让我也冲冲热水、着点热气。
   自七月底以来,妈很少这样做了,这倒不是说她不爱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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