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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出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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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状态维持下去。
艾思琳先是傲慢地一笑,紧接着,脸色陡然变得如霜似雪样的冰冷。
“警官,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人听,可就是找不到值得倾诉的对象。此前,我误以为陆雪是合格的听众,可这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根本就不相信我讲的是真实的经历。谢谢你给了我倾诉的机会,不致将我的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带进坟墓。”
刘凯不动声色地默默望着她,任她讲了下去——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因为,自母亲孕育我的那一刻起,这个小小的胎儿就被赋予了另一种非人的印记——我不是作为人,而是作为“证据”出生的。这在那个南方的小县城引起了一场轰动。所以,我降临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是受了无数双心怀鬼胎的眼睛和记者的闪光灯的惊吓而发出的呼救。
这是多么滑稽可笑的事情!
我出生在六月一个电闪雷鸣的午后。县城的妇产科医院条件本来非常简陋,但由于我特殊的身份,由于我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就已经被当地数家媒体曝光了多次,于是,县医院为我的出生准备了最豪华的产房。他们深知,这间产房一定登上报刊,弄得好,对医院是巨大的宣传。遗憾的是,当年那个小县城还没有电视,否则,那间产房的芳容也许会在经过无数次拷贝后变成永久的文物。
没有谁的生产会像我母亲那样场面宏大,万人注目。那完全是一场生育公开课,几乎整个县城都为之沸腾了,小小的产房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但我的母亲并没有表现出她在这辉煌而又隆重的仪式下应有的文雅和庄重,相反,当时只有十六岁零四个月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疯似地哭号着,挣扎着,被汗水粘湿的头发蓬乱地遮住她的半边脸,肮脏、蜡黄的脸又因为剧痛而扭曲着,使她看上去丑陋不堪。直到一位男医生粗暴地将我从她的两腿间拉出来,她才收敛起难看的嘴脸,头一歪,昏死过去。
作为“证据”的我,就这样在李小影的大哭小叫中,在各家小报的关注中,在缺少聊资的人们的翘首以待中,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一刻,记者们也不知是不是感到于心不忍,纷纷把对准我母亲的镜头移开去。我外公见状,扯去他这段时间以来在媒体面前伪装出来的慈父的温情面纱,像一条疯狗般朝着产床上已经半死不活的我母亲一阵疯咬。
这当然怨不得他,为了保全这个“证据”,他处心积虑了十个月,如今,真相就要大白了,如此多的镜头聚焦于我母亲,她本当体面地出现在镜头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展现她的楚楚可怜、娇弱动人、清白无辜,从而引起社会舆论的同情,在“证据”之战未打响之前就占领先机。对于我外公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民来说,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了,我的母亲再不好好抓住,也许就会前功尽弃。火烧眉毛之际,我外公能不狗急跳墙吗?
但我外公的“狂吠”并没唤醒我的母亲,这个女人早已忘记了她孕育“证据”的使命,只是虚弱地昏迷着,飘忽在阴阳之间。
稍顷,记者们才从我外公的狂吠和我母亲的昏迷中清醒过来。他们开始将杆杆长枪似的镜头对准了我这个刚刚出生的“证据”。尽管我像我的母亲一样困倦,但为了自尊,我还是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恐惧地望着那些长枪,发出了孱弱的求救信号。
我感到了莫大的耻辱!我多么希望能得到一块遮羞布,将我这尚未开垦的处女地裹起来。
没人理睬我。人们关注的是一个证据。就像排练戏剧一样,记者们让我外公把全裸的“证据”托在手里,面对镜头,说着他的感想。
第一个开口的,是一位情绪激动得有些歇斯底理的女记者,她将短炮抵着我外公的下巴,有些语无伦次地问道:“李先生,你现在终于拿到了证据,面对这个证据,此时此刻,你有何感想?”
我外公咳了一声,才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得你们难以想象。不错,她是一个证据,可她还是一个生命,是那个混蛋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怎么对待这个孩子,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认下这个外孙女……”说到这里,我外公装模作样地挤下了两滴虚伪的眼泪。
这时,另一个壮得像笨熊似的男记者拿着短炮钻到我外公面前,追问着:“如果通过血液鉴定,确定陈新潮就是这孩子的父亲,你还准备把他告上法庭吗?”
我外公就像刚刚吸了大麻的瘾君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我当然要告他!去年我女儿还不足十六岁,他这是强奸少女,他必须拿出巨额赔偿,否则,就得蹲监狱……”
又一个长相甜美的女记者凑了上来,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压低声音问我外公:“李先生,你……你不觉得让你女儿生下这个孩子,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吗?你让这孩子以后怎样去面对社会,面对生活?还有,你的女儿连抚养她的能力都没有……”
我外公猛地将我扔到床上,抬起头,火冒三丈地打断了女记者的话:“这正是我想告诉世人的。作为父亲,我让我女儿生下这个孩子,的确很残忍。众所周知,这个孩子是作为证据出生的,她只能是个证据,否则,她的出生不仅毫无价值,而且还是个灾难。可她必须出生,因为她是我打赢这场官司的唯一筹码。除此之外,我已无路可走。我女儿出事这一年多以来,我辞去了售货员的工作,四处奔走,只是想讨个说法,可没人拿我们当回事儿。他们几乎都在重复着相同的话:‘陈新潮不就是跟你女儿睡过觉吗,年轻人你情我愿,睡就睡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什么?你女儿怀了陈新潮的孩子?这很简单,去医院流产嘛。’‘你怎么能证明孩子就是陈新潮的?我们问过陈家人,他们说压根儿就不认识你女儿。’……这些人没有一个站在我们的立场说话,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让女儿生下这个‘证据’,以还我们的清白,让陈新潮赔偿我们的所有损失。”
“可是,李先生,我还是想知道,等这个证据的作用发挥完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呢?”还是那位漂亮的女记者在追问。
“把她送走!反正我没钱养她,我女儿也没这个能力。”
听着我外公掷地有声的话,记者们又将长枪对准缩在床上的我。
闪光灯把我的脸照得一片惨白,那情形真像一只挨了枪子的没毛小老鼠。
这时,我死气沉沉的母亲的眼角淌出一滴混浊的泪来。
全场一片肃静。所有人都被我外公的“豪言壮语”惊得瞠目结舌。
“可怜的孩子!”许久,我才听到漂亮女记者发出的一声轻微的叹息。这是我从出生到现在听到的最有人性的话。
我之所以会被当作“证据”出生,据说是因为我所谓的父亲的一次淫乱行为。我用“据说”这个字眼,是因为至今没有哪个权威部门给出同样的说法。
我的母亲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李小影。但我外公给她起这样一个名字却另有含义,即女儿是不真实的,来到这个家庭的只是个影子。因为外公希望三十四岁才好容易怀了孕的妻子生的是一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孩。这位念过八九年书、能说会道的老售货员,却跟封建闭塞的小县城里的那些目不识丁的愚昧老男人没什么两样,结婚生子延续香火是他一生的奋斗目标。
李小影十五岁时,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后,最终死于癌症。为了偿还母亲欠下的巨额医药费,刚读高中不久的李小影只得中途辍学,凭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到县城的一家酒店当服务员。
十五岁的李小影长得像花朵一样甜美,人见人爱。但在我来到人世后第一眼看到的她,却像一只干瘪得几近腐烂的苹果,连发出的味道都是酸臭的。
那个冬天的夜晚,天很黑,夜很沉,县城的大街上灯光昏暗,寒风袭人。酒店的玻璃门突然被推开了,一群“富二代”夹带着一股熏天的酒气拥进来,张口就要进包间请漂亮小妞陪酒。于是,李小影被老板派去了。
成箱的酒下肚之后,“富二代”们开始对李小影动手动脚。没见过世面的李小影躲闪着闹出了声响,这让“富二代”们很恼火。他们关上包间的房门,拿毛巾堵住李小影的嘴,众人嘻嘻哈哈地剥光了她的衣服。
李小影在一阵拼死的挣扎之后,吓昏了过去。
“没劲,真没劲!走,去白牡丹酒吧玩个痛快。那个叫蜜蜜的小妞才够味呢……”几个人扫兴地走出了包间。
有一个人却留了下来。
“我就喜欢她!”那人关好房门,脱光衣服,躺到李小影身边,一把将她搂紧了。
李小影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躺在一个少年的怀里。她刚“啊”了一声,就听到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你敢再喊一声,我就掐死你!”说着,少年就把一双铁爪子按在她的脖子上。
于是,这只小母鸡便展现出她乖巧的天性来,她听话而柔顺地任人摆布着。直到兴致全无了,少年才起身穿好衣服,坐在一旁,瞪着散乱在地毯上的已破碎的“布娃娃”说:“这事你对谁都不能说,你要是说了,我和我的哥们儿会杀你全家!”
李小影浑身抖得像一片风中的一片叶子。
等少年走出包间之后,她便穿上被撕烂了的衣服去见老板。老板正在跟人打电话,只拿眼角瞥了她一下,什么也没问,用手指指沙发上早已备好的一套整洁的衣裤,让她换上。接完电话后,这个对员工极其苛刻的家伙又破例地准她休一天病假。
李小影对所受的屈辱没有半点声张,不仅没有向父亲哭诉,甚至连只言片语都不曾流露。她从来就不是父亲的宠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小影像往常一样上下班。她几乎不跟我外公说话,这个家就像坟墓一样阴森而又冷漠,两个活死人犹如幽灵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我外公无意中发现一直如麻杆般的女儿的肚子突然胖了起来。外公的眼前不由一阵发黑。他不打算跟女儿费什么口舌,他压根儿就没有对女儿说话的欲望。
这天傍晚,从商店回来,我外公一脚踢开了李小影的房门,将这个因怀孕不适而躺在床上的“小母鸡”一手提了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是谁?”我外公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在兜售商品时他常常口若悬河,在家人面前却是言语短缺,惜字如金。
李小影害怕地看着父亲,嘴巴却像是被焊住了,紧紧地抿着。
“说!是谁?”我外公从厨房里找来一把菜刀,朝李小影挥动着。
胆小的李小影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于是,她屈服了:“一个男孩。”她说。
“名字!”
“陈新潮。”
“陈新潮?你胡说!他是我徒弟的儿子,前些年我徒弟辞职当了矿山老板……”我外公愣怔了片刻,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仿佛冬天里的火苗、夏天里的花朵,使这张阴沉的脸上顷刻间温柔灿烂起来。他扔下手里的刀子,一把将女儿扶起,变得和颜悦色:“你能肯定他是陈新潮吗?”
李小影并没有因为父亲突然的温情而受宠若惊,而是瑟瑟发抖地闭上了眼睛。
我外公没有再问,抬腿走出门去。
李小影淡漠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复又爬到床上躺下了。她猜想父亲是去找陈新潮算账了。她心里很清楚,陈新潮是不会认账的,说不定会真的杀了父亲再杀了她。可她并不为此担忧。死就死吧,反正父亲都知道了,让谁杀了都一样……她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就睡着了。
我外公是半夜时分回来的,当然,是活着回来的,进门后还大喊大叫。从他因气愤而词不达意的诅咒中,李小影弄清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是找陈新潮要钱去了。
我外公并不在乎女儿被谁强奸了,他在乎的是钱,他想从陈新潮那里敲到一大笔私了的赔偿金。这恶少家里有的是钱,给个零头,他就可以把讨债鬼妻子欠下的巨额债务还清,从此扔掉套在脖子上的沉重枷锁。弄得好,他还可以重新组织家庭。
我外公在走出家门时,几乎是青春焕发、踌躇满志、洋洋自得的,就像中了头彩一样昏昏然、飘飘然。他在约定的茶馆里与陈新潮见面时,遣词造句颇费了一翻心思。他首先叙了一段根本不存在的与陈新潮的父亲之间的师徒情谊。接着,他很客气地说陈新潮对女儿所做的,是青少年青春萌动期的一场理智无法控制的冲动。他无意指责陈新潮的不理智,更不会对陈新潮兴师问罪,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嘛!如果不是李小影怀了陈新潮的孩子,他连说都不想说这件事。也就是说,他之所以找陈新潮谈谈,完全是因为那个尚在孕育中的孩子,他想知道陈新潮是想留下孩子还是将他打掉。这事只有孩子的父亲才能说了算。
遗憾的是,恶少并不领情,他压根儿就不承认有那么一回事。陈新潮把脖子扭成三道麻花辫,斜眼瞅着我外公,就像看一个老怪物,用世上最肮脏最恶毒的字眼辱骂着他和他的女儿,末了,还把一杯热茶泼到了我外公的脸上,高声骂着:“老家伙,你去死吧!”说罢,扬长而去。
我外公被激怒了。这小子简直无法无天了!我外公本来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能拿个零头,就带小影去医院把孩子做掉。可这无赖根本就不承认这壶酒钱!
第二天,我外公便去县法院递交了一纸诉状,状告陈新潮强奸自己的女儿。谁知几天之后,诉状被法院驳回,理由是:证据不足。
我外公这才回过头来找一直被遗忘在一边的李小影要证据。可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她到哪儿去找证据?
就在我外公一筹莫展之时,一个远房亲戚想出了一个主意:要证据,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据。我外公茅塞顿开。事到如今,我外公决定孤注一掷,让女儿把孩子生下来。
我外公为了打赢这场官司,简直利令智昏。他把自己和女儿的工作都辞去了,还把李小影送到乡下亲戚家去养胎。他认为只要赢得这场官司,他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有钱人。到那时,几百块工作的破工作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他早就听够了愚蠢的同事们的所谓规劝,那些人异口同声地说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兴师动众弄得大家都没有脸面,应该马上带女儿去医院做流产,让陈新潮赔偿的事以后再慢慢商谈。有一个女同事还流着眼泪让他为女儿的将来想一想。他不想听,不要听!他决心要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哪怕拼上血本、倾家荡产。他坚信自己能赢,几个月之后,“证据”出世,他将带着它走上法庭,像利剑一样刺向对方,一举拿到大笔的赔偿金。
在我母亲怀胎十月期间,我外公并未消极地等待。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他深知舆论的作用。每日靠着几个馒头一包咸菜裹腹的他,白天奔走在县里的报纸、电台,四处找关系托熟人;夜晚坐在灯下奋笔疾书,满怀悲愤地写着诉状和控告信。
可是在这样一个小县城,从未有哪个父母不知廉耻地把这类丑闻宣扬出去。因此,一开始,我外公的举动只是让县城媒体所不齿。我在母腹中七个月时,我外公的一个在城里工作的远亲帮上了大忙,由远亲穿针引线,一家名为《人间》的杂志社派来两名编辑采访了他。半个月后,“李小影事件”以纪实文学的形式上了该杂志的头题。
这是还未出生的我第一次被媒体关注,也是我今天讲的这个故事唯一的最完整的版本和依据。尽管其内容的真实性在我看来十分可疑。
这种伤风败俗的新闻、离奇的故事引得山里山外的小报记者纷至沓来。于是,尚在母腹中的我霎时成了当地的新闻人物。在我出生前的最后一个月,几乎每天都作为热点出现在媒体的头条,甚至有位小报编辑还别出心裁地为我的出生设置了“倒记时”。虽然我只是一个符号,一团血肉,却强烈地吸引着读者的眼球。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我是个有碍道德人伦的、不该出生的人。人们争相阅读有关我的消息,翘首以待我的出世。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我这个证据在李小影的肚子里也健康茁壮地成长起来。李小影临产的前几天,我外公将她接回县城。
这场轰轰烈烈的舆论大战一直延续到李小影带着我这个“证据”离开医院。
闪光灯一直伴随我走进外公家——那座活人的坟墓。
曲尽人散。我外公蹲在厨房里闷声吃着馒头咸菜,我母亲李小影躺在闷热的房间里,像死人一样没有知觉,任由臭汗在脸上、头上流淌。我则像一张废报纸一样被丢在房间的角落里,饿得嗷嗷直叫。
李小影懒得理我,她甚至不想多看我一眼。
我外公听见我的哭声,就像听到不吉利的猫头鹰在歌唱,他放下手里的馒头、咸菜,火冒三丈地冲进房间。
“你死了吗?你没听见她在嚎丧!”我外公冲李小影大声吼着。
李小影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我外公朝她挥着拳头:“你要是让她死了,哼哼……”
李小影困乏地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我外公:“她饿了。”
“你为什么不给她喂奶?”
“我没奶水。”李小影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混蛋!混蛋!混蛋!连奶水都没有,你让我拿什么给她买奶粉,嗯?”我外公气急败坏地骂着。
“在医院里,有人捐过钱。”李小影两眼瞪着窗外,不紧不慢地说。
“那钱是用来打官司的。”
“那是记者捐给孩子买奶粉的。”
半个小时后,我外公手里拿着一袋劣质奶粉扔到李小影脸上:“你给她喂奶!她要是死了,我们就全完了。”
由于“证据”的存在,外公家的大门不时被持有“长枪短炮”的记者敲响。外公将他们挡在门外谈话,他们死乞百赖地请求外公允许拍下“证据”目前的生活现状。
我外公拒绝了,只说等法庭上见。外公担心有陈新潮派来的人鱼目混珠地钻进屋里来加害我。为了我的安全,外公变得小心谨慎且又敏感。用外公自己的话说,“我拼上老脸皮保全了证据,决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便前功尽弃了”。
外公出门时,总将钥匙插进锁眼转三圈。他其实是把我和李小影囚禁在了家里。外公内外交困,他不仅要防犯坏人入侵,还要提防沉默的李小影做出什么“非凡之举”。
作为证据,我活了下来。但我的存在让外公厌恶,让母亲痛苦。外公从不走近我,他只关心我是否还活着,李小影则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每每把奶瓶塞到我嘴里时,她总是微眯着眼睛,扭过头去。
可我并不自卑,我甚至满怀激情地等待着出庭的那一天,等待着闪光灯下的再次辉煌。我发现退掉乳毛的我开始出落得像公主一样美丽高贵,虽然喝的是劣质奶粉,我却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力争如乌鸦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一般令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让整个法庭为我震撼,为我惊叹,同时为外公赢得官司,挣来大把金钱。想到终有一天我会成为“要人”,躺在角落里的我就忍不住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起来。
那些日子,我的外公就像得了癔症一样,一会儿兴奋得手舞足蹈,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捶胸顿足。我躺在角落里,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只关心自己哪天才能出庭。我很想知道确切日期,无奈有口难言。
我只能在沉默中耐心等待着。
一个电闪雷鸣的午后,在朋友开的小卖部打工的外公突然一脸晦气地回到家里。
李小影还是躺在床上昏睡着不去理他。
猛地,外公开始咆哮起来,那嗓音大得惊天动地,李小影终于睁开了眼睛,将目光投向他。
“那个孽种跑了。”
李小影麻木的脸上有了一丝表情,一丝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的表情。
我外公不等李小影开口,就瘫坐在地上大声哭诉起来。
听完他的哭诉,我也感到了万念俱灰,那时真的有点不想活了。我喝下去的那些劣质奶粉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地冲撞着,愤怒地声讨我欺骗了它们,开始对我不依不饶。我被折磨得和我外公一起号哭起来。
陈新潮跑了,跑到一个连警察都找不到的地方。可自我这个证据出生后,我的外公一直在做着发财的美梦,想着有一天通过血液鉴定,证明陈新潮是我的亲生父亲,那小子就赖不掉了,就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交出一笔将我养到十八岁的抚养费,外加一笔不菲的精神赔偿,那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外公的美梦被打碎了。我也从重温辉煌的憧憬中挨了当头一棒。既然陈新潮没了踪影,留着我这个证据还有什么用?我甚至不如一张废报纸,至少废报纸还可以糊墙、挡住破碎的窗子、包食物、做燃料,甚至还能卖了换钱。可我除了张着大嘴不停地吸吮劣质奶粉外,只能给我母亲和外公带来耻辱。
我想死。我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很配合我的想法,我半点儿也不想吃东西,我安静地躺在那儿,一想到那些劣质奶粉,就想呕吐。
陈新潮逃掉之后,媒体大战也偃旗息鼓了。只有我外公还在作垂死挣扎。他跑到公安局要求寻人,人家回复说:“你又不是陈新潮的亲属,根本就没有资格提起申请。”我外公便大言不惭地说:“我是他岳父。”公安局的警员听了他的话后咧开嘴笑个不停:“这老头是疯了,真的疯了!陈新潮还不到十八岁,离法定结婚年龄差着一大截,你怎么就成了他的岳父呢?”
我外公不屈不挠地又托人四处打听陈新潮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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