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点翠-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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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细碎的“沙沙”声。游侠小雪蹑足而行，一路上轻飘飘的他恍若失魂落魄，春暖花开的花园，好似卷过一场斜风细雨。
安安静静听着那些琴声与歌唱，他怦然心动，不曾有人觉察。金城锦神色木然，仿佛是身不由己，又仿佛置身事外，他在一株洁白如雪的花树下，怅然若失地伫立联想。他只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领着魂不守舍的友人小雪匆匆离去，古镇金城的命运危若朝露，他们不得不匆忙告别春天。
如影随形，紧紧尾随古镇金城的少将军，气度不凡的游侠小雪，频频回首，留恋忘返。心如花瓣高高飞扬，失落在春风里，飘飘然不上也不下，他在锦绣的花园迷失方向，魂飞天外。美丽，可遇而不可求，并且在远方，或许毕生仅仅遇见一次，小心翼翼收藏于心，雪花一样的容易破碎，刹那间荡然无存。“花神”美丽的影子，一朝挥别，唯有梦中再见，闪烁在记忆深处，沉没在回忆的湖底，梦中佳人最是弥足珍贵。小雪呀，可是一位有心人，很懂得欣赏美人美景的。
万分眷恋，依依不舍，他再次停下匆忙脚步，偷偷撩起竹斗笠上的一角白纱。一颗心如冰似雪，冰雪聪明，狂跳得仿佛快要破碎了。他慌慌张张眯缝眼睛，锐利的目光，狠狠地盯一眼那位风华绝代的妙龄女郎。

第三十六章　游侠小雪

小巧的镊子银色闪光，在他手中微微颤动，一路上辛勤耕耘，它仿佛冰雪晶莹的蜻蜓，轻盈坠落水面，瞬间再度飞起，细致而又准确地轻轻点过纤柔羽毛，一下，一下，再一下，俨如拨动一泓春水。心手相应，浮想联翩，他仿佛伫立湖岸，面朝辽阔如海的翠湖。翠绿碧蓝的湖面，涟漪起伏荡漾，粼粼波光恰似远方璀璨的群星，他的眼中星星点点闪亮。羽毛窸窣的声息，宛若水波“淅淅沥沥”深情碰响，那些缥缈的水声在他耳畔若隐若现，悠悠缭绕在心坎上动人心魄。星星点点的羽毛，它们仿佛翠绿碧蓝的茶叶碎屑，他把它们小心翼翼镶嵌在一起，彼此相依相傍珠联璧合，他全身心投入制作天下无双的宝物——蜻蜓点翠。
蜻蜓点翠反射烛火金灿灿的光芒，羽毛的碎屑光华流动，温暖，明媚，那样的锦绣雍容，那样的华美瑰丽，颤巍巍仿佛振动一双翅膀，即刻将要从他的手中启程飞翔。一个存在于人世间的，真真切切的诱人幻影，美丽如梦，他把梦的影子小心翼翼捧在掌心，蜻蜓点翠安安静静悬浮在他心上。
金城秀守候在一盏孤灯下，埋头整理光彩夺目的点翠首饰，屏气凝神他恍若守护梦的翅膀，那些柔软而又细碎的羽毛让他忘情出神，他几近魂飞天外。他的额头上微微浮现晶莹的汗珠子，胸无杂念，他那么样全神贯注，他的目光紧盯停泊在手中的“蜻蜓”，全然顾不上理会闯入书房的兄长，尽管金城锦的那一声呼唤异样而又急切，“秀秀！”他把他的呼唤抛在一旁，此刻他心中只有梦想中的蜻蜓。
“哥哥？”他头也不抬，拖长声音应答，勉强应付他的哥哥，他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有颤动一下，他像是在白日梦境喃喃自语：“等一等，再等一等。啊，这就得啦。”话音刚落，金城秀轻轻放下手中的镊子，款款地坐直身子，双手捧住玲珑美丽的宝贝，他的神情俨如小孩子一般欢喜天真。
暖暖的目光宛如灯火，他目光炯炯深情注视他的哥哥，金城秀柔声惊呼：“咦？怎么这个人，仿佛久别窝巢的候鸟，总算是想着回家来啦。想我了吧，哥哥？那么你好吗，锦？”
金城锦垂手站在他面前，威风凛凛的样子，他冷冷望着他暗自咬牙，他是拿他无可奈何，只得耐心等待这个天性甜糯又温驯的弟弟，扭捏，亲热，拖泥带水唠叨完，方才急匆匆冲他丢下两个字，他告诉他，说：“不好。”
金城秀闻言睁大眼睛，一时间无言以对，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莫名忐忑。他是被金城锦急匆匆抛下的这么生硬的两个字，惊了一跳，往日里哥哥总是温和亲切的。今儿，他怎么了？闪念之间，他微笑着，望定他的胞兄，他还以为是他故意跟自己怄气呢。于是他笑而不答，他是在等着哥哥先说话。
见他笑而不答，金城锦竭力压住心头的火气，他很是严厉地对他说：“要打仗了，我的秀秀。”
他的秀秀眨眨眼睛，一头雾水，兄长的话好像谜语，他很不明白。
“战争！你明白吗？”金城锦冲着他吼道。孩子气的兄弟令他焦躁，他时常拿他完全没有办法，古镇金城危在旦夕，然而他却不得不孤军奋战，心急如焚的时刻，他额上的青筋随之暴起来。
“战争？哦。”这一回金城秀总算是听清楚了，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不曾有过的战争映像，它们仿佛别人的记忆刹那间强行侵入，雪花一般寒光闪烁，陌生记忆的碎片在他眼前冷飕飕飞舞，恐怖梦魇犹如湖水的反光，他顿时感到心底冰凉。这消息让他万分惊愕，他不由得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一时惶惶，他不知所措，他向来不知如何应对突发事件。
“侵略者，密谋攻打古镇金城，战火很快将会燃起。”少将军低声述说，他感到干渴难耐，他的脸色越发阴霾。心疼难忍，他狠狠瞪一眼，茫茫然束手束脚的兄弟金城秀。淡淡的沮丧心情油然而生，他心里沉甸甸的，没有人体会他此刻的无助和悲苦。他是深知自己这位亲爱的兄弟，分明是和镇中百姓一般无二的怯懦，他们天生不是当兵打仗、守城血战的材料。
千年古镇，平安祥和，还从未经历过战争呢。料不到命运瞬息万状，兵临城下，古镇金城何以应战？扪心自问，他愈加愁闷，少将军金城锦不禁一声长叹。未了，他指了指身后的白衣人，他对自己的兄弟含糊其辞地说道：“这位游侠小雪，他是我的一位密友，他从大海上来，嗯，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他得到关于战争的可靠消息，特意赶来通知我们。为此，小雪他星夜兼程。”
游侠小雪站在微弱灯光下茫然若失，魂不守舍，他的心尚在锦绣花园悠悠飘荡。窗外传来花树林“沙沙”的低吟，雨声一般“淅沥”婉转，美丽的影子往复萦绕在眼前，他的心恰似小雪伴随风声飞扬。他目不转睛，紧紧盯住书案旁，那位一身天蓝色锦绣衣裳的金城秀。他是那样秀丽俊美的青年呀，竟然和少将军金城锦，彼此一般无二的想象。
金城秀不曾察觉，客人异样的神情。他款款起身相迎，春风满面，他诚意向他致敬，温言细语地深情呼唤：“小雪先生？”听到金城秀，一声深情的呼唤，游侠小雪慌忙从金城锦的身后走出来，一鞠躬到底。他如此友善谦逊，缓缓地起身柔声说道：“见到您，十分荣幸。请相信，我对您兄长诚挚的友情。我将为你们效劳。”
效劳？呀，一位白纱遮面的神秘游侠，他为哥哥带来战争消息。古镇金城，将会面临千年一遇的战争么？果真是这样的吗？想到这些烦心事，金城秀不由得微微皱眉。内心忐忑不安，他望着那位如雪洁白的游侠，久久地无言以答，他只是木然地轻轻点头。
游侠小雪注视着他，款款移步，轻薄的白纱飘带随身拂动。他那洁白的身影如此轻盈，书房里好似飘落些许雪花，悄无声息，他迎向疑虑重重的金城秀。他从层层叠叠的白纱袖子深处，徐徐伸出双手，友爱地一把握住金城秀的手，紧紧地握一下，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小雪的握手，明明白白别有深意。
“哦？”金城秀轻声惊叹。怎么游侠小雪的手，竟然那么样的雪白冰凉？
金城秀温暖的手中，那件宝物光彩照人，如诗如画，如梦似幻，深深诱惑游侠小雪的心灵。蜻蜓点翠，便是他命定中的天罗地网，他和它不期而遇，如同前世今生有缘故而相见恨晚，他是被它瞬间束缚身心，牵动了魂灵，他究竟难以抗拒，小雪心甘情愿不战而降。
为了一个毕生不曾有过的梦影，刹那间心荡神摇，他的灵魂轻若鸿毛，恍若坠落在白日梦境起伏荡漾，他似乎并不知道身在何方？自古以来，美丽温暖的梦，可遇而不可求。一双如此热切的明亮眼睛闪烁不定，深藏在层层叠叠的洁白面纱后面，如醉如痴，如痴如狂，他死死盯住蜻蜓点翠。翠绿碧蓝的尤物哟，夜色中荧荧发亮，频频在他心中闪光，眩目得俨如翠湖湖水粼粼波动的反光，一波紧接着一波的翠绿碧蓝，一波紧接着一波地荡气回肠，他为之怦然心动。料事如神的游侠小雪，万万不曾料到，猝不及防他已然惊艳，从此后欲罢不能。
察觉友人异样的神情，他洞察友人的心思，他有意回避。金城锦茫然望向窗外锦绣的园林，心潮起伏，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试图向他的兄弟，解释他的战略意图，又仿佛是在做最末一轮的推敲演习，并不在乎人家是否能够听得懂。他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侵略者很快就会抵达。依我看么，我们得守住进入翠湖的山口要塞。全镇青壮年，都要参加防御和抵抗。三日之内，必须完成集结，动身出发。这是千年一战哪，决不能让古镇金城落入敌手。这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美丽的湖光山色啊。”
听了这些话，金城秀像是恍然大悟，他急切地插嘴嚷道：“哥哥，那我穿什么好？我穿传统的黑衣戎装，会好看吗？”金城锦凝视着他，心中多么忧伤，禁不住恶声恶气地怒吼：“不想挨揍，就给我动作快着点儿！”说罢，少将军扭头疾步离去。
相隔洁白细腻的面纱，他同样能够察觉，游侠小雪那双温文友善的眼睛，此刻正含情脉脉注视着自己。一想到人家承担风险，星夜兼行特意赶来报警，真是为古镇金城的安危尽心竭力。小雪他，尽到了一个朋友的责任。金城秀莫名感动，他柔声询问他，“那么，小雪先生，能不能请您告诉我，我能为我哥哥做些什么呢？我又能为古镇金城，做些什么呢？”
望着他，游侠悄然长叹，他真正为他感到痛惜，他的心儿如冰似雪。小心翼翼凑近他，他万分温和地告诉他，说：“哦，很多、很多。我相信，你能够。锦，他一向都很疼爱你的，不是吗？你也是那么的敬爱他，对不对！要依我看么，你和哥哥在一起……”
“我和哥哥在一起！”他睁大眼睛，毅然接下游侠小雪的话茬儿，他倒像是瞬间领悟。良久，他十分认真地朗声说道：“我们守卫金城，我们守卫家园，同死共生，不离不弃。”金城秀的眼中没有泪，山载水浮的金城浮现在他心上，他望着锦绣的家园饱含无限温情。

第三十七章　坠落

老茶人金城秀的眼中，晶莹的泪光星星点点闪烁，一颗心紧紧瑟缩，锦绣的金城记忆犹新，他所承受不起的，依旧是那永远也追不回头的无限温情。故事讲完了，老人家激情难抑，心潮一如湖水起伏涌动，久久难以平静。枯瘦纤弱的老朽躯体隐没在阴影里，他在白色藤萝的吊床深处瑟瑟颤抖，孤苦伶仃，困惑而且无助，他仿佛寒风中瑟缩的老鸦。他那赖以生存的吊床，春风中轻轻摇摆，明媚春光情同罗网牢牢束缚他的身心，而他不曾觉察长久以来深深陷落春天的骗局，他的灵魂坠落蜻蜓冥界，他始终如一漂泊在路上，他在回忆的寒冬越陷越深。
金城秀老人断断续续的深情述说，落雨一般轻柔细碎，那些无望的呻吟犹如寒蝉悲鸣，伴随茶的馨香袅袅升腾，在小木屋茅草的天空下悠悠荡荡，他的“雨声”缠绵悱恻。“唉哟，”到临了他一声哀叹，摇着头喃喃低语：“蜻蜓点翠，亲手为虹制作，精心挑选翠羽无数。深情寄托啊，美好的记忆折射在梦之湖，小心翼翼珍藏心底。只可惜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深夜，竟然失落了，蜻蜓飞走啦？！”
惊闻此言，他从水蒸气的白色银幕恋恋不舍移开目光，转而望着面前悲剧故事的男主角金城秀。他是他的茶客，而他是茶的主人，他们跨越时空在一起，彼此因茶沉醉，此刻他们心心相印，老茶人的困境他感同身受，他身临其境阅读他心底珍藏的梦境。大男人囡囡选择不战而降，心甘情愿坠落一碗茶的圈套，他的身心仿佛与茶浑然一体。
确实有片刻，他发现自己变得几近透明，当他伸展双臂徐徐挥舞，他的目光穿越肌体看见不远处的翠湖，翠绿碧蓝的湖水好似在他体内闪光，他的耳畔响起湖水拍岸“哗啦啦”的回音。他晓得，他被茶水一口吞下，茫茫然在蜻蜓冥界的虚幻时空游荡，他在他的梦中高高飞翔，他对此深信不疑。他因茶而醉，并且沉醉不醒，糊里糊涂的时候，他几度欲言又止，别人的记忆在他心中沉甸甸的，他感到浑身绵软无力，究竟难以说出一句恰如其分的安慰话。
囡囡手中的茶碗热气依旧，茶的烟雾袅袅腾腾，浓郁的馨香咄咄逼人，因茶而醉，他实在已经茶气熏天。分明是点翠绿茶，活生生的茶叶它们别有用心，不动声色频频诱惑人心，一刻也不曾放松对茶客身心的双重束缚。茶的圈套扑面而来，无影无形，形影相随，牢不可破而又坚不可摧，“茶瘾”令他欲罢不能。
他听见，那些潮涌般激情澎湃的“沙沙”声，前赴后继，起伏连绵，迅速将他团团包围，茶的幻觉如同兵临城下。那么战，还是降？他毅然决然放弃抵抗，他的魂魄俨然化作蜻蜓，紧随那些缥缈荡漾的“沙沙”声，在水蒸气层层叠叠的帷幕中央起伏不定，忽而腾空飞起，随即沉甸甸地下坠，下坠，再下坠，刹那间他恍若从白日梦境惊醒。
春风拂拭，春光明媚，他感到暖意融融，身轻宛如鸿毛，他梦中的灵魂冉冉上升，直到稳稳当当悬停在尖尖的屋顶下方。他在半空中魂不守舍，恍恍惚惚，他竟然无缘无故失落了手中的茶碗。浓浓的茶汤泼洒一地，溅起星星点点斑驳的痕迹，翠绿碧蓝的光芒，在房梁阴影笼罩下亮晶晶闪烁。
无意之中弄脏主人家的地板，而他此刻却身不由己，他轻飘飘悬停在半空，不上也不下。他的境遇万分尴尬，他甚至因为害怕坠落，根本就不敢挣扎。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无从收拾的，他一贯认为，守约安分方能逢凶化吉。眼下，赶紧哄骗老茶人高兴才是上策，他只求尽快脱身。他如今骨肉分离，灵魂不能驾驭躯壳，如此处境让他越来越忐忑不安。牵挂门外他的肉身，还得小心把握魂灵的起伏，他仿佛在两条战线上同时作战，不得不奋不顾身。
他低下头来，眼巴巴俯视那位瑟缩在吊床深处的老人家，却是欲呼无力，他是欲说还休。茶人金城秀也在默默注视他，失魂落魄，他同样欲说还休。一个飘浮在上方，另一个深陷在下方，一般无二的身不由己，他们之间相隔白蒙蒙的虚幻雾气，两个人相视无言，仿佛是以注目礼的方式，彼此互赠深深的祝福。
没错，囡囡他是在做梦，然而他并不明白，为何他迟迟春梦不醒？沉迷于虚无缥缈的湖光山色，魂灵恍若在躯壳的“白藤吊床”辗转反侧，或者说是流连忘返，那么他还能够平安返回吗？蜻蜓冥界的梦境，明媚鲜艳，馨香浓郁，然而老茶人的梦中唯有春天，没有花神。忽然想清楚这一点，他不再留恋关于古镇金城的梦。无论如何，他的“花神”不在他此刻的梦中，他要从这个没有花神的春天中解脱，尽快醒来。
“怦怦”的心跳声越来越激烈，他恍然大悟，心跳声分明是从窗外传来，悠悠飘落，仿佛有意提醒他身在何方。终于等到出发的那一刻，此时此地他在“别岸”流连忘返，犹如冷水浇头，他暗自催促自己赶快启程。
心慌意乱时刻，愈加狼狈不堪，他越来越措手不及。他原本想要对小屋主人，尽可能说些抱歉的话，却不料魂牵梦萦，他匆匆忙忙已经从梦的此岸出发，奔向梦的彼岸。心驰神往，一路上无翼而翔，他轻盈得宛如一羽蜻蜓，径直急速地向门外飞去，他的躯壳躺在湖岸上，安安静静等待他的灵魂归来。一抹翠绿碧蓝的耀眼光芒迎面扑向他，他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扑向光明。
天空湛蓝如洗，声色不动，却足以夺人心魄。他慢慢吞吞睁开眼睛，直眉瞪眼，死死盯住湛蓝一如湖泊的苍穹。魂归湖畔，他倍感惊喜，知觉悄然恢复，他尝试活动手脚，双手支撑体重，然后缓缓坐起来。他索性摊开腿脚，瘫坐在木头平台上，望着前方的湖水独自出神。
翠湖碧波荡漾，翠绿碧蓝，蓝天倒影在水中，而他恍如坠落在另一个蓝色的梦中，他依旧在水一方。握紧拳头，苦思冥想，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凭借何种方式，重新钻进肉身里面去的。此时此刻，他从心眼里深深地迷恋和爱惜，他自己这件失而复得的“皮草外套”。
天衣无缝，他的肉体躯壳，便是他灵魂的衣裳，独一无二，弥足珍贵，他爱它胜过一切。好歹穿着“衣裳”，他那条曾经漂泊在路上的灵魂，洋洋得意在“家园”倚门驻足，他感觉心里踏实多了。点翠绿茶哟，甜糯，馨香，如此令人陶醉，仍然残酷折磨他的身心，分明是吃定他，也分明是不依不饶的挑衅。茶瘾难以抗拒，得寸进尺，步步为营，如同恶意欺凌他那女孩子一般怯懦脆弱的灵魂。
囡囡？囡囡！他原来是一个“男儿身”的囡囡，怪道他的“老娘舅”在他乳臭未干时候，抢先给他取了这么个乳名，娘舅果然洞察力惊人，居然一眼看到人骨头里。大男人囡囡不得不佩服他的家长，并且此刻他仍旧挣扎在他的掌心，他一直都是家人的傀儡。
可叹哪，世间多少冠冕堂皇的豪杰，都像他一样，曾经拥有一条“囡囡”这般柔软的魂灵。普天之下，芸芸众生，于坠落以后重新飞翔，才是真正的英雄。这并不丢人，难道不是吗？
想到此，他恶狠狠咬牙，他打起精神重新驾驭躯壳，缓慢挪动沉甸甸的身子骨儿。缩坐在平台边沿，双臂紧紧环抱绵软的蜷曲腿脚，他下意识地瑟瑟发抖，湖水在他眼中闪光。他在心中奋勇抵抗，骨肉的深处，那股子凶恶而又嚣张的茶水味道，仍然对他穷追不舍。茶的灵魂，蜂拥而来大举侵入他的躯壳，它们在他体内撒野，几番争斗，且战且退，他迟迟无力降服侵略者。
茶气，依旧熏天。谢天谢地的是，他终究完好无损，灵肉合一。他独自走完一段别样的人生旅程，一度失去的，重新失而复得，偶一为之，足以释怀。阳光殷勤体贴，片片光芒对他关怀备至，细心周到地把他的躯壳照耀得暖融融、香喷喷的，仿佛是小心翼翼为他包裹柔软的锦被。他沐浴温暖春光，舒心地微笑，一脸天真无邪。阳光下，他已然纯洁无瑕。
“金城，金城，金城哪？”茶人的声声呼唤，苍老而又凄凉，陪衬阵阵微弱的风声，“淅淅沥沥”在他耳畔若隐若现，悠悠回荡。醉熏熏的囡囡，迎着阳光笑眯眯，他的神情天真烂漫。他快快活活挥舞手臂，挣扎着，扑腾着，好不容易站起身来，他在春风中摇摇晃晃，他感到越来越“魂难守舍”。寻声而去，一路上踉踉跄跄，他奔向波光粼粼的翠湖，他仿佛一只挣脱囚笼的蜻蜓，毅然决然向着水中去，那里是心的彼岸与家园。他料想，他的“花神”定然是在水一方。
清凌凌的湖水，反射金灿灿的阳光，在他心底留下美丽的影子，星星点点晶莹闪亮。囡囡愁眉深锁，心绪不宁。听了古镇金城的一段感人故事，他居然就悲天悯人起来，这也算是一份难得的情怀。他傻乎乎站在湖岸边，呆望频频诱惑人心的水面，他听见春风在他耳边低语，呼唤他坠落到春天中去。面对荡漾的春水，他一心一意想要跳下去，痛痛快快地游泳、嬉戏，洗脱茶气无休止的纠缠束缚，他渴望重获身心自由。
“金城锦，金城秀，兄弟携手，并肩作战。就在三日后的傍晚，他们率领古镇乌衣的五百勇士出发，誓死镇守山口要隘。唉，万万想不到，侵略者从海上悄悄地登陆，乘着黑漆漆的夜幕掩护，他们偷偷摸摸溜进翠湖。那一夜，一弯新月如钩，夜色深沉。唉！唉！等到攻城的炮声，隆隆响起，一切都已经太迟、太迟啦，唉！”仿佛是故意一句三叹，方才能够表达他深深的痛惜，他就这么样唉声叹气追忆往事，往事在他心中一幕幕清晰浮现。囡囡瞪大眼睛，瞧着这个突然之间冒出来，兴致勃勃，手舞足蹈，为他做总结性发言的“老娘舅”，真正是又气又恼，他几近恼羞成怒。
无论如何，大局为重。想想自己尚在人家的地盘上，岂敢轻举妄动？老茶人的厉害，他已经领教过了。那些可怕而且古老的“鬼把戏”，直叫人不寒而栗，他实在难以想象千年翠湖的深浅。他只得忍气吞声，努力压服情绪，憋闷得他咬牙切齿，他是切齿咬牙哪。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老娘舅”眼中，那些毫不掩饰的得意神情，犹如尖牙利爪一般活生生地啃咬和抓挠人心。
娘舅这个“坏东西”，他怎么能这样呢？活活气死人呀。囡囡努力沉住气，他默默盯住他的娘舅，不动声色，一言不发。他仿佛面对一条十恶不赦的“钻心虫”，他时刻准备伸手，一举消灭这条“窝里厢”的害人虫。他真恨不能大吼一声猛扑上去，一把揪起娘舅他老人家，“扑通”扔进湖里去喂鱼。喂鱼？他眨巴眼睛，肚子里随即“叽哩咕噜”狂响，他此刻当真饿极了。
“老娘舅”这人，多么聪明伶俐？他是一个鬼机灵。他一眼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