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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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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有那么一个圆石片子,固定在一个檀木横轴上,斜斜的搁在石槽里。当水闸门抽去时,流水冲激地下的暗轮,上面的圆石片便飞转起来。作主人的管理这个东西,把毛谷倒进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长方罗筛里,再筛去糠灰。地下全是糠灰,自己头上包着块白布帕子,头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气好时就在碾坊前后隙地里种些萝卜、青菜、大蒜、四季葱。水沟坏了,就把裤子脱去,到河沟里去堆砌石头,修理泄水处。水碾坝若修筑得好,还可装个小小鱼梁,涨小水时就自会有鱼上梁来,不劳而获。在河边管理一个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变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个撑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属于当地员外财主的产业。杨马兵把老船夫带到碾坊边时,就告给他这碾坊业主为谁。两人一面各处视察,一面说话。
那熟人用脚踢着新碾盘说: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寨子上,却欢喜来到这大河边置产业;这是中寨王团总的,值大钱七百吊”
老船夫转着那双小眼睛,很羡慕的去欣赏一切,估计一切,把头点着,且对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体的批评。后来两人就坐到那还未完工的白木条凳上去。熟人又说到这碾坊的将来,似乎是团总女儿陪嫁的妆奁。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记起大老过去一时托过他的事情来了,便问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几岁?”
“满十五岁进十六岁。”老船夫说过这句话后,便接着在心中计算过去的年月。
“十六岁姑娘多能干,将来谁得她真有福气”
“有什么福气?又无碾坊陪嫁,一个光人。”
“别说一个光人;一个有用的人,两只手敌得过五座碾坊。洛阳桥也是鲁班两只手造成的……”这样那样的说着,表示对老船夫的抗议。说到后来那人自然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两只手,将来也去造洛阳桥吧,新鲜事喔”
杨马兵过了一会又说:
“茶峒人年轻男子眼睛光,选媳妇也极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时,我就说个笑话给你听。”
老船夫问:“是什么笑话?”
杨马兵说:“伯伯你若不多心时,这笑话也可以当真话去听咧。”
老船夫心想:“原来是要做说客的,想说就说吧。”
接着说下去的就是顺顺家大老如何在人家面前赞美翠翠,且如何托他来探听老船夫口气那么一件事。末了还同老船夫来转述另一回会话的情形。“我问他:‘大老,大老,你是说真话还是说笑话?’他就说:‘你为我去探听探听那老的,我欢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话呀’所以,伯伯,我就把这件真事情当笑话来同你说了。你试想想,他初九从川东回来见我时,我应当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记起前一次大老亲口所说的话,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顺顺也欢喜翠翠,心里很高兴。但这件事照本地规矩,得这个人带封点心亲自到碧溪NFEA1家中去说,方见得慎重其事。老船夫就说:“等他来时你说:老家伙听过了笑话后,自己也说了个笑话,他说:‘下棋有下棋规矩,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若走的是车路,应当由大老爹爹作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若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一切由翠翠自己作主”
“伯伯,若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动得了翠翠的心,我赶明天就自己来唱歌了。”
“你以为翠翠肯了,我还会不肯吗?”
“不咧,人家以为这件事情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无有不肯呢。”
“不能那么说,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情,可是必须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为在日头月光下唱三年六个月的歌,还不如得伯伯说一句话好。”
“那么,我说,我们就这样办。等他从川东回来时,要他同顺顺去说个明白。我呢,我也先问问翠翠;若以为听了三年六个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请你劝大老走他那弯弯曲曲的马路。”
“那好的。见了他,我就说:‘大老,笑话吗,我已经说过了,没有挨打。真话呢,看你自己的命运去了。’当真看他的命运去了。不过我明白,他的命运,还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着紧紧的。”
“老兄弟,不是那么说我若捏得定这件事,我马上就答应了你。”
这里两人把话说完后,就过另一处看一只顺顺新近买来的三舱船去了。河街上顺顺吊脚楼方面,却发生了如下事情。
翠翠虽被那乡绅女儿喊到身边去坐,地位非常之好,从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宁。挤在其他几个窗口看热闹的人,似乎都常常把眼光从河中景物挪到这边几个人身上来。还有些人故意装成有别的事情样子,从楼这边走过那一边,事实上却全为得是好仔细看看翠翠这方面几个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借故跑去。一会儿河下的炮声响了,几只从对河取齐的船只,直向这方面划来,先是四条船相去不远,如四枝箭在水面射着;到了一半,已有两只船占先了些;再过一会子,那两只船中间便又有一只超过了并进的船只而前,看看船到了税局门前时,第二次炮声又响,那船便胜利了。这时节胜利的已判明属于河街上所划的一只,各处便响着庆祝的小鞭炮。那船于是沿了河街吊脚楼划去,鼓声蓬蓬作响,河边与吊脚楼各处,都同时呐喊表示快乐的祝贺。翠翠眼见在船头站定、摇动小旗指挥进退、头上包着红布的那个年轻人,便是送酒葫芦到碧溪NFEA1的二老,心中便印着两年前的旧事:“大鱼吃掉你”“好的,我就不管”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边那只黄狗,早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便离了座位,在楼上各处找寻她的黄狗,把船头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丛里找寻黄狗,一面听人家正说些什么话。
一个大脸妇人问:“是谁家的人,坐到顺顺家当中窗口前那块好地方?”
一个妇人就说:“是寨子上王乡绅大姑娘,今天说是自己来看船,其实来看人,同时也让人看”
“看什么人?被谁看?”
“嗨,你还不明白,王乡绅想同顺顺打亲家呢。”
“那姑娘配什么人,是大老,还是二老?”
“说是二老呀,等等你们看这岳云,就会上楼来拜他丈母娘的。”
另有一个女人便插嘴说:“事弄成了,好得很呢。人家在大河边有一座崭新碾坊陪嫁,比雇十个长年还得力一些。”
有人问:“二老怎么样?可乐意?”
又有人就轻轻的可是极肯定的说:“二老已说过了——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个碾坊的主人”
“你听岳云二老亲口说过吗?”
“我听别人说的。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吗?”
“那谁知道。横顺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只看各人心里爱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会不如碾坊”
当时各人眼睛对着河里,信口说着这些闲话,却无一个人回头来注意到身后边的翠翠。
翠翠脸发着烧走到另外一处去,又听有两个人提及这件事,且说:“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需要二老一句话。”又说:“只看二老今天那么一股劲儿,就可以猜想得出,这劲儿是岸上一个黄花姑娘给他的”谁是激动二老的黄花姑娘?听到这个,翠翠心中不免有点儿乱。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后已望不见河中情形,只听到擂鼓声渐近渐激越,岸上呐喊声自远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经过楼下。楼上人也大喊着,夹杂叫着二老的名字。乡绅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有人又用另外一种惊讶声音喊着,且同时便见许多人出门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有点迷乱,正不知走回原来座位边去好,还是依然站在人背后好,只见那边正有人拿了个托盘,装了一大盘粽子同细点心,在请乡绅太太小姐用点心,不好意思再过那边去,便想也挤出大门外到河下去看看。从河街一个盐店旁边甬道下河时,正在一排吊脚楼的梁柱间,迎面碰头一群人,护着那个头包红布的二老来了。原来二老因失足落水,已从水中爬起来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虽闪过一旁,与迎面来人仍然得肘子触着肘子。二老一见翠翠就说:
“翠翠,你来了,爷爷也来了吗?”
翠翠脸还发着烧不便做声,心想:“黄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说:“怎不到我家楼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个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稀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后便各自走开了。翠翠到河下时,小小心腔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是烦恼吧,不是是快乐吧,不,有什么事情使这个女孩子快乐呢?是生气了吧,——是的,她当真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生一个人的气,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气。河边人太多了,码头边浅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于吊脚楼的柱子上,无不挤满了人。翠翠自言自语说:“人那么多,有什么三脚猫好看?”先还以为可以在什么船上发现她的祖父,但各处搜寻了一阵,却无祖父的影子。她挤到水边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条黄狗,同顺顺家一个长年,正在去岸数丈一只空船上看热闹。翠翠锐声叫喊了两声,黄狗张着耳叶昂头四面一望,便猛的扑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来了。到了身边时,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着且跳跃不已,翠翠便说:“得了,狗,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黄狗各处找寻祖父,在河街上一个木行前恰好遇着了祖父。
老船夫说:“翠翠,我看了个好碾坊,碾盘是新的,水车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坝管着一绺水,急溜溜的,抽水闸板时水车转得如陀螺。”
翠翠带着点做作问:“是什么人的?”
“是什么人的?住在山上的员外王团总的。我听人说是那中寨人为女儿作嫁妆的东西,好不阔气,包工就是七百吊大制钱,还不管风车,不管家什。”
“是什么人讨那个人家的女儿?”
祖父望着翠翠干笑着:“翠翠,大鱼咬你,大鱼咬你。”
翠翠因为对于这件事心中有了个数目,便仍然装着全不明白,只询问祖父:“爷爷,什么人得到那个碾坊?”
“岳云二老”
“谁羡慕呢,爷爷?”
“我羡慕。”祖父说着便又笑了。
翠翠说:“爷爷,你今天又喝醉了。”
“可是二老还称赞你长得美呢。”
翠翠说:“爷爷,你醉疯了。”
祖父说:“爷爷不醉不疯,……去,我们到河边看他们放鸭子去。可惜我老了,不能下水里去捉只鸭子回家焖紫姜吃。”他还想说:“二老捉得鸭子,一定又会送给我们的。”话不及说,二老来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着。翠翠也不由不抿着嘴微笑着。
于是三个人回到吊脚楼上去。
一一
有人带了礼物到碧溪NFEA1。掌水码头的顺顺,当真请了媒人为儿子向驾渡船的攀亲戚来了。老船夫看见杨马兵手中提了红纸封的点心,慌慌张张把这个人渡过溪口,一同到家里去。翠翠正在屋门前剥豌豆,来了客并不如何注意。但一听到客人进门说“贺喜贺喜”,心中有事,不敢再蹲在屋门边,就装作追赶菜园地的鸡,拿了竹响篙唰唰的摇着,一面口中轻轻喝着,向屋后白塔跑去了。
来人说了些闲话,言归正传转述到顺顺的意见时,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惊惶的搓着两只茧结的大手,好像这不会真有其事,而且神气中只像在说“那好的,那妙的”,其实这老头子却不曾说过一句话。
来人把话说完后,就问作祖父的意见怎么样。老船夫笑着把头点着说:“大老想走车路,这个很好。可是我得问问翠翠,看她自己主张怎么样。”来人被打发走后,祖父在船头叫翠翠下河边来说话。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边,上了船,娇娇的问他的祖父:“爷爷,你有什么事?”祖父笑着不说什么,只偏着个白发盈颠的头看着翠翠。看了许久,翠翠坐到船头,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剥豌豆,耳中听着远处竹篁里的黄鸟叫。翠翠想:“日子长咧,爷爷话也长了。”翠翠心轻轻的跳着。
过了一会,祖父说:“翠翠,翠翠,先前那个杨伯伯来做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说:“我不知道。”说后脸同脖颈全红了。
祖父看看那种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轻轻的自言自语说:“每一只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个窠。”他同时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却勉强笑着。
翠翠呢,正从山中黄鸟、杜鹃叫声里,以及山谷中伐竹人NFDC6NFDC6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声音里,想到许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和人对骂时四句头的山歌,造纸作坊中的方坑,铁工场熔铁炉里泄出的铁汁,耳朵听来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温习温习。她所以这样做,又似乎全只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桩事件而起。但她实在有点误会了。
祖父说:“翠翠,船总顺顺家里请人来作媒,想讨你作媳妇,问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再过三年两载会过去的,我没有不愿意的事情。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来说。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处理这个崭新问题,装作从容,怯怯的望着老祖父。又不便问什么,当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说:“大老是个有出息的人,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弄明白了,人来做媒的是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荚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
见翠翠总不做声,祖父于是笑了,且说:“翠翠,想几天不碍事。洛阳桥不是一个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个人来,就向我说起这件事,我已经告过他: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规矩”
翠翠不做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可哭。祖父再说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亲来了。老人话说了一阵,沉默了。翠翠悄悄把头撂过一些,见祖父眼中业已酿了一汪眼泪。翠翠又惊又怕,怯生生的说:“爷爷,你怎么的?”祖父不做声,用大手掌擦着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着,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乱乱的,想赶去却不赶去。
雨后放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有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NFDC7NFDC7做声。枝头新蝉声音虽不成腔,却已渐渐洪大。两山深翠逼人的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交递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那只白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气……”
痴着,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从水中捞起时,隔溪有人喊过渡。
一二
翠翠第二天第二次在白塔下菜园地里,被祖父询问到自己主张时,仍然心儿忡忡的跳着,把头低下不作理会,只顾用手去掐葱。祖父笑着,心想:“还是等等看,再说下去这一畦葱会全掐掉了。”同时似乎又觉得这其间有点古怪,不好再说下去,便自己按捺住言语,用一个做作的笑话,把问题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气渐渐的越来越热了。近六月时,天气热了些,老船夫把一个满是灰尘的黑陶缸子,从屋角隅里搬出。自己还匀出些闲工夫,拼了几方木板,作成一个圆盖;又锯木头作成一个三脚架子,且削刮了个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边作为舀茶的家具。自从这茶缸移到屋门溪边后,每早上翠翠就烧一大锅开水,倒进那缸子里去。有时缸里加些茶叶,有时却只放下一些用火烧焦的锅巴,趁那东西还燃着时便抛进缸里去。老船夫且照例准备了些发痧肚痛、治疱疮疡子的草根木皮,把这些药搁在家中当眼处,一见过渡人神气不对,就忙匆匆的把药取来,善意的勒迫这过路人使用他的药方,且告给人这许多救急丹方的来源(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从城中军医同巫师学来的)。他终日裸着两只膀子,在溪中方头船上站定,头上还常常是光光的,一头短短白发,在日光下如银子。翠翠依然是个快乐人,屋前屋后跑着唱着,不走动时就坐在门前高崖树荫下,吹小竹管儿玩。爷爷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似乎忘掉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来探口气了,依然同从前一样,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发了媒人上路。回头又同翠翠谈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结果。
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这什么方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种沉思里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了这里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像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一堆过去的事情蜂拥而来,不能再睡下去了,一个人便跑出门外,到那临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听河边纺织娘和一切虫类如雨的声音,许久许久还不睡觉。
这件事翠翠自然是注意不及的。这女孩子日里尽管玩着,工作着,也同时为一些很神秘不易具体明白的东西驰骋在她那颗小小的心上,但一到夜里,却依旧甜甜的睡眠了。
不过一切都得在一份时间中变化。这一家安静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连而来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静空气完全打破了。
船总顺顺家中一方面,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傩送二老同时也让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来同时都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这事情在本地人说来也并不稀奇。边地俗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有钱船总儿子,爱上一个弄渡船的穷人家女儿,不能成为稀罕的新闻。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谁应取得这个女人作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
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个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给了弟弟;且附带说明,这点念头还是两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着,把话听下去。两人从造船处沿了河岸又走到王乡绅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说:
“二老,你运气倒好,作了王团总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应当接那个老的手来划渡船了。我欢喜这个事情,我还想把碧溪NFEA1两个山头买过来,在界线上种一片大楠竹,围着这一条小溪作为我的寨子”
那二老仍然默默的听着,把手中拿的一把弯月形镰刀随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时,却站住了向他哥哥说:
“大老,你信不信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个人?”
“我相信。”
“大老,你信不信这碾坊将来归我?”
“我不信。”
两人于是进了碾坊。
二老又说:“你不必——大老,我再问你,假若我不想得到这座碾坊,却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这念头也是两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听来真着了一惊,望了一下坐在碾盘横轴上的傩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说谎,于是站近了一点,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来。他明白了这件事,他笑了。他说:“我相信的,你说的全是真话”
二老把眼睛望着他的哥哥,很诚实的说:
“大老,相信我,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打算到了。家中不答应,那边若答应了,我当真预备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听了我的话,为我要城里的杨马兵做保山,向划渡船说亲去了”大老说到这个求亲手续时,好像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释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为老的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就走了车路。”
“结果呢?”
“得不到什么结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说不明白。”
“马路呢?”
“马路呢,那老的说若走马路,我得在碧溪NFEA1对溪高崖上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把翠翠心子唱软,翠翠就归我了。”
“这并不是个坏主张”
“是呀,一个结巴人话说不出还唱得出。可是这件事轮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会唱歌。鬼知道那老人家存心是要把孙女儿嫁个会唱歌的水车,还是预备规规矩矩嫁个人”
“那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说句实在话。只一句话。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撑渡船,我也答应了他。”
“唱歌呢?”
“二老,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要去做竹雀,你就赶快去吧,我不会捡马粪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种样子,便知道为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种如何烦恼了。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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